文/孟钟捷
关于公共阐释理论在历史书写中的适用可能及其延伸方法,业已得到过一些讨论。本文进一步在理论层面上探讨具体塑造历史阐释公共性的三条路径。这三条路径是基于对德国概念史学家科泽勒克(Reinhart Koselleck)的“鞍型期”(Sattelzeit)理论的延伸思考。
科泽勒克参与主持的《历史基本概念辞典》是当代概念史研究的典范。该项目的核心思想是:概念是社会演进与结构变迁的指示器。它特别指向1750—1850年的时间段。在此期间,德语世界出现了大量新词或老词新意的现象,对此,科泽勒克在全书导言中将之概括为“鞍型期”的贡献:“在编撰辞典的工作中,这种诠释学上的先导概念出于以下推测,即认为,从18世纪中叶开始,一些古典概念的含义已经出现了深刻的变化,老词赢得了新的意义内涵。这些新的意义内涵由于接近我们当下对它们的解读而不再需要译介。这种诠释学上的先导概念引出了所谓‘鞍型期’的概念。在这一‘鞍型期’中,对某一概念的源生解释开始转变为我们今天的解释。……这种诠释学上的先导概念因而引出了一个重点,即一切概念史都证明了一种新的事实,与自然和历史、世界以及时间的关系发生了转变。简言之,这是‘新时代’的开端。”
由此,“鞍型期”是通往“新时代”的“过渡期”。当时,除了政治、经济或社会结构的显性变化外,概念世界既作为前述结构变迁的结果,又作为进一步全面转型的推动因素,产生值得关注的一些变化。1750年前后启动的双元革命(工业革命与民主革命)既带来了一连串的新概念,也在不同程度上改造或重新诠释了旧概念,概念世界的变动又推动着实践领域的持续性变化,直到1850年左右工业社会作为人类生存的“新时代”得以稳定下来。从那时起,包括“社会主义”在内的词汇都拥有了“现代”(德语中,“现代”即“新时代”)内涵。这一概念是此前经典现代性理论得到反思的结果。它虽然继续建立在进步主义的逻辑基础上,但摈弃了传统/现实的二分法,凸显了变革性与延续性的共时性存在。
以此观之,当代所处的历史时期在某种程度上也拥有着“鞍型期”的色彩。一方面,1850年左右稳定下来的“经典现代性”及欧美控制下的世界体系,在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及冷战后,出现了危机与解体的种种迹象,进步主义的乐观态度早已受到环境问题、性别问题、种族问题等冲击,欧美中心论的思维方式连同现实本身不时遭到批判。尽管如此,启蒙运动带来的自由、平等和博爱理念依然被尊崇,世界连成整体的全球化进程并未中止。另一方面,从社会主义实践到新兴市场崛起所带来的各式冲击,孕育产生了一些指向未来的革新方案。它们持续性改变着既有权力结构,表现为各种层面的挑战。不过,这些挑战并没有完全取得成功。旧体制的顽固抵抗与新动力的幼稚轻敌,构成了转型进程中的常见障碍。
在此背景下,人们同样注意到一连串概念的变化踪迹:有些概念从无到有,有些概念出现了老词新意。而它们又是与当代公共历史文化的众多现象息息相关的。正是在对历史的重新阐释中,这些概念及其蕴含的变革潜力变得更加引人关注,并激发人们做进一步探讨。
鉴于此,科泽勒克在分析“鞍型期”特点时所提到的三个维度,能够为我们思考公共历史文化机制化的路径提供切入点。与之不同的是,我们分析的对象不再是已经完结的历史时期,而是正在进行中的现实。从这一点而言,接下去的三个分析维度既具有“历史性”,也带着强烈的“现实性”,因而拥有更为鲜明的行动指向。
在“鞍型期”中,德语世界出现了一连串“集体单数名词”,例如“发展” “进步”“历史”等。这些概念此前都是复数形态,但在启蒙运动后逐渐变成了自我指涉的“历史引导概念”,即把经验内容、想象空间与期待视域都融为一体,具有了高度概括性、哲学化及实践性的特征。
“历史”在“鞍型期”前以复数方式表示“各种历史事件”。“复数历史”强调的是“历史的可重复性,或者至少其情势的可重复性”,由此推导出历史作为典范和教导的作用。到18世纪末19世纪初,德语圈中出现了“全然的历史” “根本的历史”“历史本身”“自在自为的历史”等表述,并最终演变为“集体单数历史”。
这一新概念突出了历史认识集主客体于一身的特征。历史学在处理各种各样的“复数历史”外,更重要的是揭示所谓“人类既定周期的普遍性原则”。它囊括了所有的过去,从中抽象并总结出有利于当下和未来的通约性经验,从而可被用于指导未来实践。
尽管“集体单数历史”有利于历史学科的自我意识形成,但其接下去的发展出现了两重挑战:
第一重挑战是来自欧美中心主义的历史阐释。黑格尔把整个世界历史理解为一个向着自由的充分实现前进的整体,而所谓的“世界历史民族”做出了贡献。世界历史始于东方,但到日耳曼世界中迎来了真正的结局。沿着这样一条阐释路径前行,西方历史和经验被不断神化。其结果是,以人类公共性经验为对象的历史书写,便带上了强烈的欧美中心主义色彩。
第二重挑战是来自后现代主义的“复数历史”再现。文明形态研究首先启发人们关注非西方历史的延续性特征。后现代主义兴起后,大量非主流历史进入研究者的视野。此前在历史书写中的“失声者”,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克利奥的舞台上。这些“复数历史”批判宏大叙事,但历史阐释越来越碎裂化,缺少连贯性。
“集体单数历史”的欧美化与“复数历史”的再现,虽都是客观现象,但与全球化趋势并不相匹配。愈演愈烈的公共历史文化争议正是“集体单数历史”沦落后的结果。因此,在历史书写中重塑“集体单数历史”,理应成为当下塑造历史阐释公共性的第一条路径。它体现在以下三方面:
首先,“集体单数历史”需要重新确立一个集主客体于一身的行为体或观察点。“鞍型期”曾以“人类社会”作为切入点,但当时研究者不过是根据“理性”来推导或演绎历史。今天,当我们谈到“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一概念时,应该用全面且运动的立场,将之建构为“集体单数历史”的叙述主体与叙述客体。我们需要对“人类命运”的当代理解及其历史演变加以全面认识,并不断地调整“共同体”的覆盖面,以吸纳一切有利于推进共识的思想和创见。
其次,“集体单数历史”需要重新界定书写内容。抽象性的“世界历史精神”无法满足当代人对于全球历史演进的认知需求。全球史研究在知识层面上多少弥补了这一方面的缺陷。进一步的发展方向或是以全球问题的发生史为导向,以全球体系的形成进程为核心,同时辅之以全球历史书写的尝试回顾与批判反省。
最后,“集体单数历史”需要重新发现视域融合的阐释方法。历史主义提出过“移情”的方法,如德罗伊森坚持把人性的共同性作为理解得以可能的根据。在后现代观念的挑战下,东西视角、男女视角、阶层视角等都在阐释上等待着进一步融合的尝试。公共历史阐释不会止于“移情”,而应形成以“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续存为依归的价值评判标准。在这一方面,最近出现的“共有历史”的研究可算是一种正面回应。
“时间化”是“鞍型期”的结构特征之一,被视作“历史语义学项目的核心要素”。科泽勒克提出了“多层时间性”或“多层历史时间结构”的概念。他在画作《亚历山大大帝之战》中发现了非同时性的因素共在的现象:作为绘画对象的战争发生在公元前333年,而画家却把他所生活的16世纪20年代末的时代观察融入其中,以至于人们在这幅描绘伊苏斯战役的作品中随时可以发现帕维亚战役的影子。这样一种“时代错乱感”表现了一种“不同时代的同时代性”,反映了时间体验有可能存在非延续性的客观事实。
“多层历史时间结构”的体悟,是科泽勒克挑战传统历史分期的努力。“古代—中世纪—现代”的三分法是欧洲历史书写中的常见分期,蕴含着启蒙时代的进步史观。但从历史基本概念的出现与转变来看,历时性的时间意识会叠加起来,无法被严格地区分为不同时期。进一步而言,不同时间意识的结合会呈现出各种场景,从而为未来提供了更多可能。这种认识是对经典现代性理论的批驳。它超越了传统与现代的二分法,修正了“一元单线”的传统描述。
1990年代以来,至少出现了两次冲击“多层历史时间结构”观念的行动。第一次是苏联解体东欧剧变后伴随弗朗西斯·福山宣扬“历史终结”而来的西化浪潮。它再次把历史拨回到欧美中心主义式的目的论叙事。第二次是最近两年讨论颇为热烈的“后真相”下的压力。它实际上制造了历史时间的“熵增”,即历史知识的生产与传播的无序性加强,而去结构化的趋势尤为明显。
为此,我们需要再构“多层历史时间结构”,以为当下塑造历史阐释公共性确立第二条路径。其方法有二:
一方面,在历时性的历史文化变迁中发现具有恒定性的共识。各地区、各国家、各文明都拥有独特的发展轨迹,并在此基础上形成过适应于不同时期的价值标准。尽管如此,我们依然能够找到一些超越时空的通约精神,来为当下公共历史文化机制提供驱动内核。
另一方面,在共时性的历史文化表现中维持动态化的结构平衡。此前建立在千禧年、世纪、代际等自然时间基础上的历史意识差异性,逐渐被更迭速率成倍增长的“当下感”所取代,获取资料的简易性也缩小了专业与业余之间的鸿沟。因此,理性的公共历史阐释致力于“熵减”,即在纷乱复杂的“各抒己见”中,寻找结构化的平衡途径,既能满足各种叙事诉求而打破明显的不平等性,又足以在它们之间建立联系,从中确保产生一种接受度相对较高的公共阐释。
科泽勒克是“概念”魔力的最终发现者。他对于“历史基本概念”的理解,极为符合伽达默尔对于“效果历史意识”的分析。
科泽勒克笔下的“历史基本概念”,一方面是历史性的,出现在过去,承载着传统理解;另一方面又是现实性的,指向当下的现代性体验,预示着未来期待。在“鞍型期”中,两端内涵之间形成了彩色光谱,分别指向不同政治立场的知识精英。由此,研究者通过同一概念的不同表达,可以梳理社会转型进程的基本脉络,从而确定“变迁指示器”。
但概念史的研究路径仍将面临三种批判:
第一种来自社会史。韦勒(Hans-Ulrich Wehler)多次预言,“受到过度强调的概念史”将在“中观层面走入历史死胡同”。因为德国社会史学派反对以理解为导向、强调价值中立的立场。第二种来自20世纪初以来大众社会的政治现实。科泽勒克的概念都来自精英表达,存在于各种百科全书与专业书籍内,与日常生活用语还存在差距。当大众社会形成,特别是自媒体诞生后,知识生产的机制已经发生巨大变化,知识精英及传统知识积累存储器已远远赶不上新知的更迭速度。第三种或产生于全球互动的体验。科泽勒克的这些概念都局限于德语圈或欧洲文化内,缺少对这些概念的全球扩散性及其对边缘区的吸纳历程的梳理,同时没有进一步说明这些历史概念的现实用途,更无法产生创新动力。
对此,我们应主动创制影响社会变迁的“新概念”,以为当下塑造历史阐释公共性确立第三条路径。在这一方面,我们至少需要做以下四项工作:
第一,实现理解性与批判性的统一。新概念的出现,充满着各种可被理解的前提,但研究者并不能因此而放弃批判的立场。第二,做好专业化与大众化的协调。当知识精英逐渐失去独自创制概念的权力后,当大众借助网络媒介得以提出具有社会影响力的新概念时,双方之间的对话是不可缺少的。再者,网络平台作为学者为大众提供学术指南的虚拟空间,是象牙塔中人亟待接受和学习的对象。第三,沟通中心区与边缘区的文化认知。在不平等的世界体系中,中心区的概念比较容易辐射到边缘区。就历史书写而言,不少新概念(如“后现代”)来自欧美学界,但西方概念的“在地化”始终不可避免(如“封建”),从边缘区向中心区的逆向传播(如“庶民”)同样存在。在当下,中国学界创造的新概念也将拥有影响力。在这一点上,“人类命运共同体”需要中国的历史研究者向世界提供更多学理阐释。第四,构建历史性与现实性的关联。在历史书写中使用的概念,尤应体现出它所包容的过去及其未来指向。例如,“公共阐释”这一概念,既是对此前混乱局面的一种隐形批判,又试图为公共历史文化机制化提供实践指南。当人们使用它来分析过去的公共历史争议时,便自动地把历史现象的问题与未来发展的方向捆绑在一起。这种新概念正是 “诠释学上的先导概念”。
在当下同样出现时代转型迹象的世界格局中,类似于“鞍型期”的历史阐释拥有着实践效用。为了确保公共历史文化机制建设的正常推进,历史书写者需要重塑集体单数的历史、再构多层历史时间结构、主动创制影响社会变迁的新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