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盛(甘肃)
像爱上一块石头,爱上脚印和泥泞。
用石头铺出的道路,缝隙里探头的小草,高举金色的小花,像捧着一张张笑脸。
在青藏一隅,在我内心深处,小草的高度就是信仰的高度。
事实上,石头和泥土就是我们的语言,同时具备坚硬与柔软的性格。
在高原之上,也在雪线之下,一经被说出口,就诞生传奇和诗篇。
生活如海,群山为浪。
我们都是青藏的一朵浪花,用毕生的努力辨认内心的骨骼。
那些留有体温和呼吸的事物,被风雨浸湿,被阳光雕刻。
像一个人的生命,以此寻求内心的宽恕,也以此为众生祈福。
在宽广无边的高原上,博大与渺小并存,即使终将化为星辰,抑或灰烬。
而做一块石头,是幸福的,无惧埋没、腐烂和生死。
一步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就是一盏灯,照亮心中的“塔院”。
我又一次写到雪,这高原的精灵和天空的语言。
它们有世间不可替代的纯粹,像梨花的洁白、月光的轻盈和吉祥的牧歌,早已融化于你我的生命和血液里。
在高原,雪是生活的盐,不可或缺,像众生的倒影和万物的光芒。
它们洋洋洒洒,也漫不经心;它们兴高采烈,也横眉冷对。
它们不断挣扎、叠加,也不断纠缠、飞翔,像无数寓言,在历史里回旋,也在热爱里沉睡。
它们因经历漫长的奔波而绵延不绝,因经历世俗的冷暖而生生不息。
雪是另一个你,落在草地上,春天来临时,化为蝶。
雪是另一个我,落在时光里,黑夜来临时,化为诗。
雪是你我的混合体,落在心里,沧海桑田时,化为佛。
在高原漫长的严寒里,万物相依,众生平等。
一碧万顷的草原上,云影是移动的牦牛。
无数绿绒蒿,在阳光下迎风而立,点亮空旷。
云朵低一层,她们就升高一节,似乎以此与天空相逢。
而云朵飘过头顶时,雨滴便随影落下。
她们,业已习惯于高原的冷暖和悲喜,习惯于举手相庆,接住天空的语言。
草原的黄昏,有着巨大的寂静,唯有风是坚韧的牧人。
她领着羊群、野花、白云,不知疲惫地引吭高歌,与寂寥握手言和。
在高原久了,心灵和万物一样,具有露珠清脆的响动和光亮的柔情。
而绿绒蒿,沉默不语,在风中摇晃成生命的隐忍。
像纤细的手指,弹出落日的余韵,也弹出群星簇拥的夜空里你宽广的无眠。
时间奔跑的跫音,轻若雪花,重如雨滴。
在生活的背影里,携手而来,随风远去。
我们都是自然的词语,在高原上诠释万物的存在与消亡。未
曾触及的部分,唯有风一样的时间具有足够的权威。
大地明亮,我们像一块石头或一件旧物,藏于暗处。
大地灰暗,我们像一朵野花或一颗星子,站在高原。
而时间始终随行,像是高原之吻——
无谓成败得失,无谓冷暖悲喜。
只为青藏的山河之恋,只为生命的前世今生。
永无止息的风,将群山吹出起伏的波浪。
置身其间,你是自己的帆船,我是自己的桅杆,在敬畏里驶向生命之岸。
风吹绿浪,碧草如茵,唤醒一个个柔软的梦想,描绘成生活的汪洋。
风吹白浪,雪域连绵,擦拭一副副坚硬的骨骼,雕刻成挺拔的脊梁。
风吹皱了时光,唯山河依旧。
然而,风中的我们,时而渺小,容不下一棵草的践踏或一朵花的夭折;时而高大,无惧艰难险阻,无惧悲痛死亡。
风是高原的呼吸,也是我们的磨刀石。
我们把爱与故乡藏于内心,执掌自己的风帆,在风中磨砺着性格、语言,磨砺着灵魂和骨骼。
直到把自己磨成一对鹰翼,逆风翱翔;磨成一把刀,劈波斩浪。
剩下的碎屑,继续打磨成一串风铃,挂于生活的门楣,等你归来。
虽已春,但仍冰天雪地。草原、田地和村庄,构成一幅黑白画。
而你我,就是那个画师,或者画中的一个墨点。
很多时候,我们往往忽视身边的,故乡的,熟悉的,那些珍珠般的景致和时光。
白,是高原之春唯一的颜色,是我欲说还休的语言,冷峻、苍白,甚至无力。
但我仍推门入野,踏雪而行。凌厉的风时光般汹涌,像生活的情节,跌宕起伏。
偶尔盘旋的鹰,是天空的精灵,带给高原春天的讯息。
一串牦牛的蹄印,是春天的省略号。当太阳升起,那些从省略号里探头的嫩芽,先于人类感知时光的紧迫。
尽管在风雪中,她们的存活过于悲怆,但比人类更坚韧。她们在生命的高原,异常渺小,却含情脉脉;在冰雪的漩涡,异常战栗,却未曾退缩。
似乎,高原,正从一幅黑白画里翻身坐起,轻装启程。
在青藏高原,我近乎一块石头般固执,守着一片草原的春夏秋冬,欣荣枯衰。
雪是云的一种眷顾,皈依人间,替我遮住格格不入的棱角。
在冰凉的怀抱,我打开薄如蝉翼的梦想,与雪共舞。冰凉的程度等同于花瓣落下时,一棵小草轻微的颤抖。
而我,早已习惯依草而栖,也依草而睡,习惯沉迷于一场巨大的幽暗和辽阔的平淡。
当夕阳被你摁进胃里,我把炊烟当成一粒种子,埋进云层。
当一只羊沿着青草的方向找到归宿,落在身后的花瓣是时光的脚印,被淘洗成褶皱的一生和斑白的背影。
而在青藏,我近乎河流一样的孤独,追着你的背影径自奔跑,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