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人口老龄化的变异与转型

2023-08-30 07:40
西北人口 2023年4期
关键词:少子生育率年龄组

罗 淳

(云南大学 经济学院,昆明 650091)

一、问题的提出

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资料(后简称“七普”)数据显示,中国人口老龄化正在加速呈现。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占比从2010年“六普”时的13.26%上升到2020年“七普”时的18.7%,十年间增长5.4个百分点,相较于“五普”至“六普”十年(2000~2010 年)增长的2.9 个百分点和“四普”至“五普”十年(1990~2000年)增长的1.8个百分点,近十年(2010~2020年)间中国“老年人口”占比增长最为迅猛,表明当代中国人口老龄化进程在加速呈现的同时,老龄化程度持续加深。

值得关注的是,“六普”到“七普”中国0~14岁“少儿人口”占比一改往昔的持续下降态势,止降为升,从16.6%上升为17.95%。这意味着,以往源于“少子化”导致的“底部老龄化”因素,在近十年里发生了逆转,即从老龄化的促进因素翻转为抑制因素。换言之,近十年少儿人口占比的反降为升,客观上抑制了中国人口老龄化的加深。因此可以说,“七普”人口老龄化占比增加的5.4个百分点纯粹源于老年人口自身的扩张所致。这表明,自“六普”以来,导致人口老龄化的主导因素已经悄然转变,以往由生育率下降主导的“少子老龄化”正在被以老年人平均余寿延长为主导的“老人高龄化”所取代,并将成为影响当代中国人口年龄结构变化的新型老龄化。

纵观世界人口老龄化的演进过程不难发现,老龄化的显现几乎全都始于生育率的持续下降,而老龄化的加深则伴随着老年人平均余寿的不断延长(大宽渊、森冈仁,1989)[1],尤其是当生育率已下降至低位并趋于长期徘徊的情形下,人口老龄化的继续加深就将由老年人平均余寿的延长主导。这种从“少生必然老化”(邬沧萍,1987)[2]到“延长寿命就等于增加人口”(罗淳,2001)[3]的人口学效应所呈现的转换,诚可谓当代社会人口老龄化的新特征。

然而时至今日,我们对“老人高龄化”这种新特征的认知显然不足。因为我们长期秉持的人口老龄化认知标准及评价体系都是建构在生育率下降为主导的基础之上,同时又把“老年人”视为一个同质体做整体观察,这样的老龄化认知与评价固然可以解释“生得少”主导的人口老龄化,却无法揭示“活得长”情形下的老年人内部分化导致的老龄化,由此阻碍了我们对“老人高龄化”现象及其成因的认识。

鉴于上述,本文欲以拓展对“人口老龄化”发生原理的认知,借助相关人口统计数据,通过对人口年龄组的重新划分与分层观测,探讨中国人口老龄化进程中的指标变化,剖析中国人口老龄化演进的致因转换及其形态变异,据以阐明,基于生育率下降(生得少)时期建构起来的“少子老龄化”认知标准及评价体系已经渐行渐远,倡导关注由老年人平均余寿延长(活得长)主导的“老人高龄化”,并确立相关认知标准及评估体系,为我们认识中国人口老龄化的时代特征与预期影响提供依据。

二、人口老龄化认知的回溯与述评

(一)西方人口老龄化的经典认知及其历史局限

人口年龄结构的老龄化缘起于西方。1956 年,联合国人口司出版《人口老龄化及其社会经济涵义》研究报告(United Nations,1956)[4],结合发达国家的人口转变进程,把人口年龄结构划分为“年轻型”“成年型”和“老年型”三种人口类型,并按三大人口年龄分组明确设定了四个评判指标:(1)14岁及以下人口占比;(2)65岁及以上人口占比;(3)年龄中位数;(4)老少比。其中针对“老年型”人口,把65岁及以上人口在总人口中的占比达到7%认定为“老年型”人口显现的重要标识(其余三个指标及其赋值在实际观测中相对被弱化)。该报告被认为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份系统阐述人口老龄化现象的研究报告(邬沧萍、穆光宗,1995)[5],亦因此形成国际社会对人口老龄化现象的认知共识,并在之后的老龄化评判中被广泛采纳。

在当时,上述关于人口老龄化的认知与评判,毕竟是基于发达国家的人口情形,对于广大欠发达国家,由于经济社会发展缓慢,人口预期寿命普遍较低,人口老龄化的呈现也明显滞后。鉴此,在1982年维也纳召开的“世界老龄问题大会”上,提出将“老年人”的年龄起点调低为60岁,同时规定当60岁及以上的人口数累计占到总人口数的10%时,就预示着进入“老年型”人口结构。至此,“60岁+10%”与“65岁+7%”这两个老龄化量纲并驾齐驱,共同成为世界各国检视人口老龄化的通行标尺。实践中,两个量纲的参量效果基本趋于一致,只是“65岁+7%”的老龄化量纲是基于发达国家的产物,而“60岁+10%”更适用于预期寿命较低的发展中国家。

自1956年联合国首次提出并阐释“人口老龄化”以来,历史已经跨越了近七十个春秋,这期间,全球科技腾飞、财富累积和公共卫生普及带来的社会巨变,极大地改善着当代人口的健康状况。伴随全球生育率的持续下降和人口平均寿命的普遍延长,关于“人口老龄化”的传统认知及其评判标准与现实对照越来越显出其历史局限性。

首先,经典的老龄化认知固化了“老年人”的整体形象。由于把年满60岁(或65岁)及以上的人口全部视为“老年人”并沿用至今,这显然与平均预期寿命不断提高情形下的老年人形象相悖。因为作为老龄化基本因子的“老年人”本身,在老龄化进程中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以联合国WPP2022①World Population Prospects,The 2022 Revision.United Nations,Population Division,Department of Economic and Social Affairs,File MORT/04-1 and File MORT/05-1.数据为证,在国际社会开始关注人口老龄化现象的20世纪中叶(1950~1955年),全球出生人口平均预期寿命还不足47岁,即便是发达地区也不到65岁。到2015~2020年,全球人口的平均预期寿命已经超过72岁,发达地区更接近80岁。与此同时,当年(1950~1955年)全球能够活过60岁者不足二分之一(49.02%),如今(2015~2020 年)已有超过五分之四(81.56%)的人口能够活过60 岁,而且,全球60 岁人口的平均余寿也从1950~1955年的14.1年显著延长至2015~2020年的20.4年。人口预期寿命的显著提高和老年人存活比例的大幅度提升,无疑在提示我们,以往60 岁(或65 岁)就被认定为“老年人”,如今则不然②早在1987年,邬沧萍先生就在《漫谈人口老化》一书中明确表示:“人类寿命延长的历史告诉我们,老年人的概念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有所不同,以往50多岁已算老人,而今则属于中年人”[2]。。有西方学者在关注当代“老年人”的年轻化现象时,对比两个观察年法国女性预期寿命变化的实证数据指出:“2005年40岁的人生状态等同于1952年30岁的人”,即提出“40岁人口的新30岁”观点(Warren Sanderson & Sergei Scherbov,2008)[6]。面对规模庞大、不断扩张且整体健康的现代老人群体,如若依然固守60岁(或65岁)为“老年人”年龄起点的统计惯例,势必模糊当代老年人的整体形象。

其次,经典的老龄化指标参量结果只有量(程度)的差异③学界通常根据老龄化指标来判断老龄化程度,譬如,把65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占比达到7%~14%为“轻度老龄化”、达到14%~21%为“中度老龄化”,21%以上为“重度老龄化”(陆杰华、刘芹,2014)[7]。,没有质(致因和类型)的区别。基于“60岁+10%”或“65岁+7%”两个老龄化量纲做观测,我们不难评估人口老龄化进程中的“老化”程度,并可以分辨出“少生”情形下的老龄化因素,却不能透视“多活”情形下老年人内部的老龄化致因。以WPP2022数据为证,全球“老年型”人口呈现于世纪交替的2000~2001年,当时年满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占比跨过10%的“老年型”人口界标。但分区域看,发达地区(MDR)在1950年已经凸显“老年型”人口,其老年人口占比已突破10%为11.42%,同期欠发达地区(LDR)还是“年轻型”人口,其老年人口占比仅为6.31%;到2000年,发达地区的老龄化率进一步加深,占比接近20%,欠发达地区的老龄化率虽然有所上升,但也不过7.60%。进入21世纪,发达地区人口老龄化进一步加深的同时,欠发达地区的老龄化进程也开始加速呈现,在2015~2020年间,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占比终于跨过10%的“老年型”人口界标,从9.95%上升到11.16%。至此,人口老龄化现象已经在世界范围内普遍呈现。尽管世界各国人口老龄化进程快慢不一,老龄化程度高低有别,但都是在“老年型”人口评估框架视域内的差别。问题是,不同时期和不同地区的老龄化致因并不一样,发达地区人口老龄化的加深是在稳定的低生育情形下,老年人口健康状况改善、平均余寿延长的结果;欠发达地区的人口老龄化则还处在由生育率持续下降主导的阶段。可以说,两类地区老龄化程度的差异背后是致因的不同。

(二)国内外学者的观察与探讨

面对人口老龄化的普遍呈现与持续加深,尽管国际老年学学会在1997年“世界老年大会”上提出令人警醒的预言:“展望21世纪,全球只有一个人口老龄化的前途”(邬沧萍、姜向群,1996)[8]。而且直面现实,我们越来越强烈地感触到:总体看,21世纪也将是一个低生育与长寿命共存的世纪,伴随生育率降至低位并长期徘徊和老年人平均余寿的不断延长,我们将要面对的老龄化必将走出“生得少”主导的“少子老龄化”,转向“活得长”主导的“老人高龄化”,这种转换超越了我们长期秉持的“老年人”与“老龄化”认知标准及其评价框架。

事实上,面对人口老龄化的变异与转型,国际社会早有关注,半个世纪前,法国人口学家阿尔弗雷·索维在论及人口老龄化现象时,曾精辟地指出:“迄今为止,人口老龄化还只是生育率降低的结果。上述计算都是以此为据的。将来,随着对老年人疾病作斗争的进步,可能会出现一种新形式的老龄化”(阿尔弗雷·索维,1982)[9]。显然,这种“新形式的老龄化”正是本文蓄意阐明的“老人高龄化”。另外,早在1996年底,联合国人口司召开“老年人口死亡率及其影响”专题研讨会,针对老年人群组内部的分化,提议将老年人群一分为二:即60~79岁的“年轻老人”(Younger elderly)与80岁及以上的“高龄老人”(The oldest old)。并强调指出“老年人中那些活过80岁的高龄老人是当今世界上增长潜力最大、增长速度最快的人口群组之一”(United Nations,1996)[10]。科菲·安南在“99国际老年人年”启动仪式上讲话时更直接指出:“世界人口在老龄化的同时,老年人口自身也在老龄化”(贾庭欣,1999)[11]。这一语导出了当代人口老龄化的新趋向-老人高龄化。可见针对长期流行的“老年人”与“老龄化”认知标准及其评价指标,一些有识之士已经看到了其中的变化,并提出相关建议。

针对中国人口老龄化的演进过程及其特征变化,中国学者也作出了积极有益的研究尝试:杜鹏(1992)[12]采用比较人口预测方法,通过预设生育率与死亡率两指标组合的不同参数,观测不同时期两指标对中国人口年龄结构老龄化的影响,分析指出,在人口老龄化初期,生育率下降主导着中国人口年龄结构变化,但长远看,死亡率的下降将有可能替代生育率因素而成为影响中国人口年龄结构变化的最主要因素。这无疑是揭示了人口老龄化致因的转换特征,但由于没有深入到老年人口内部做进一步的分组观察,因此尚未触及到关于老年人口自身老龄化的认识,也没有给出高龄化评价指标。李建新(2000)[13]借鉴日本人口学家黑田俊夫的“逆三角形(倒金字塔)”理论,通过观察WPP1999数据,预判21世纪的中国人口年龄结构也将发生倒转,从传统的正金字塔型变为倒金字塔型。同时受黑田俊夫对日本人口年龄结构重新划分的启示,倡导在21世纪中叶用0~19岁,20~69岁和70岁及以上的新年龄组划分标准,取代0~14岁,15~64岁和65岁及以上的惯用标准,以此降低中国人口的抚养比。这种年龄结构的重新划分是顺应中国人口预期寿命延长,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加深的合理选择。但新划分的人口年龄结构,同样是沿袭传统的“少儿人口”“成年人口”和“老年人口”三大年龄组别,未曾深入老年人口内部做观察,因此也没能感知人口老龄化持续深化情形下的“老人高龄化”现象。姜向群(2004)[14]和王琳(2004)[15]都较早关注到了老年人口的高龄化现象,并结合数据分析了中国老年人口高龄化态势和原因。笔者也曾专题探讨过老龄化与高龄化现象,试图从人口学视角把日渐凸显的高龄化从我们熟知的老龄化现象中剥离出来,辨析两者的联系与区别(罗淳,2002)[16]。但遗憾的是,上述学者并没有明确“少子老龄化”与“老人高龄化”两个概念及学理关联,因此对致因的探讨依然不足。近年来,翟振武和李龙(2014)[17]通过研讨从“年轻”到“健康”再到“自理”状态的生命过程,提出了“老年”定义的动态标准与科学依据,认为在老龄化迅猛发展的中国,重新定义老年已成为迫切的学术论题。彭希哲和卢敏(2017)[18]通过老年人口死亡概率随时间推移而不断降低的实证研究阐明,“如今的老年人已经不同往日,后世代老年人往往比前世代老年人更‘健康’更‘年轻’”。因此,在“老龄社会常态化”的当下,有必要重新思考关于老年人的传统定义。胡湛和彭希哲(2018)[19]针对当代中国的人口转变与社会发展情形,认为有必要对“老年”和“老龄”进行重新审视。旨在为新情势下中国应对人口老龄化的治理选择提供依据。尽管重新定义“老年人”和重新研判“老龄化”的学术呼声日渐放大,但必须看到,面对加速呈现的老龄化态势,我们首先需要搞清楚,当代人口老龄化背后的致因与形态变化,才有可能做出与时俱进的学理调整与政策响应。

三、数据与方法

人口要素是慢变量,若要观察人口年龄结构的变化情势,就需要具备足够长时间段的年龄别人口数据,并需要该数据能够保持统计口径的一致性和数据采集的连贯性。来自联合国的“世界人口展望”(World Population Prospects)数据就能够满足上述要求。本文就以世界人口展望2022 年修订版(WPP2022)数据为基础,观测1950~2100 年中国人口年龄结构的变化过程、阶段特征及呈现态势。其中2022年之后数据取“中方案”预测数。

在分析方法上,本文在明辨核心概念、确立评估指标的前提下,采用新设定的人口年龄分组来做观察。具体如下:

首先,细分两个概念:“人口老龄化”(Population Aging)是人口学的一个专属名词,意在表达人口总体中的既定老年人口占比趋向上升的过程,作为人口年龄群组此消彼长的结构变动过程,人口老龄化的形成来自两个方面:一是“生得少”导致的新生人口减少,即因妇女生育率持续下降导致少儿人口缩减,老年人口在总人口中的占比相对凸显,由此形成具有相对意义的“少子老龄化”(亦为人口年龄金字塔的“底部老龄化”);二是“活得长”带来的老年人口增加,即因老年人平均余寿延长带来老年人口规模的扩张,进而促使老年人口在总人口中的占比直接上升,这种年龄结构的绝对“老化”现象可谓“老人高龄化”(亦为人口年龄金字塔的“顶端老龄化”)。通常意义上的“人口老龄化”就可以细分为“(少子)老龄化”与“(老人)高龄化”①本文认为,“少子老龄化”是“少子化”与“老龄化”两概念因果贯通的一体化表达,可简称老龄化;高龄化的确切含义则是“老人高龄化”,与少子老龄化相对应,通常也可简略表述为高龄化,所以加了括号。。两个概念都是表达人口年龄结构“老化”的核心概念,但显现阶段不同,涉及人群有别。“老龄化”是指总人口中的老年人口占比不断上升的过程,是在全体人口中观测既定老年人口的占比变化,其中涉及到少儿人口规模变化的影响,因此当“生得少”现象凸显时,必然导致“少子老龄化”;“高龄化”则是指老年人口中的高龄老人占比不断上升的过程,是在既定老年人群体中观测高龄老人的占比变化,因此排除了“生得少”因素的影响,只涉及老年人口内部的年龄结构变化,受“活得长”因素影响。所以确切讲,在此情形下的人口老龄化应是“老人高龄化”。也因此,老龄化可称为“总人口的老龄化”;高龄化则聚焦“老年人口的老龄化”。两种人口“老化”概念的呈现条件、涉及人群和统计内涵都不一样。

其次,明确两个指标:依照国际社会的一般共识,本文选取年满60岁为“老年人”的年龄起点,年满80岁为“高龄老人”的年龄起点,据此,遵循老龄化和高龄化两个概念界定,不难设定观测老龄化率和高龄化率两个指标的计算公式。老龄化指标不过是延续传统,高龄化指标则是在呼应现实。

老龄化=≥60岁人口/总人口× 100%

高龄化=≥80岁人口/ ≥60岁人口× 100%

再次,采用新的人口年龄分组:众所周知,国际社会惯用的“三大人口年龄组”划分呈现了“少儿人口”(≤14岁)、“成年人口”(15~59岁或64岁)和“老年人口”(≥60岁或65岁)三个年龄段的人口蕴含和年龄分界,因此能够进行“老龄化”的指标评估,却没法评估“高龄化”现象。因为“三大人口年龄组”的年龄段划分始终把“老年人口”视为一个整体,缺乏对“老年人口”内部的观察。因此,本文蓄意突破以往“三大人口年龄组”的划分标准,以每20岁为一个年龄组,将当代人口划分为五个年龄组,并赋予其相应的称谓,即“少儿组”(0~19岁);“青年组”(20~39岁);“壮年组”(40~59岁);“实年组”(60~79岁)和“老年组”(≥80岁)。新的人口年龄分组不仅具有均等的年龄组距,而且各年龄组人口都更加贴近当代中国人口的生命内涵及其社会角色,同时又便于年龄组之间的对比。最为关键的是,五个年龄组的划分为观测80岁及以上的“高龄老人”在60岁及以上人口中的占比变化提供了可能①新年龄分组的详细论证参见拙文“关于人口年龄组的重新划分及其蕴意”(罗淳,2017)[21]。。

四、中国人口老龄化演进的致因转换与形态变异

(一)中国人口老龄化的演进阶段

人口老龄化演进的快慢取决于其所处的时代和相关因素的影响程度。中国的人口老龄化进程不同于西方发达国家,由于改革开放的加速推进和计划生育政策的严格实施,使得中国人口的生育转变带有强烈的滞后与压缩特征(李建新、涂肇庆,2005)[20]。并在随后的演进中显现出来。根据联合国WPP2022 数据(中方案)观测,在1950~2100 年的一个半世纪中,中国人口老龄化的演进大致可划分为初显期、加速期和平缓期三个时段(见图1):

图1 中国人口老龄化演进的三个时段

首先是20 世纪后半叶的老龄化初显期:数据显示,中国人口老龄化进程始于20 世纪60 年代中期,当时人口出生率在1963年攀上43‰的顶峰后开始下降,年出生人口规模跨过1968年2 700万的峰值开始趋于缩减,老年人口占比(老龄化率)从1970 年的6.15%开始逐渐上升,并在世纪之交的2000年踏入10%的“老年型”人口门槛。这一时期尽管只有不到4个百分点的老龄化率增幅,但已经见证了邬沧萍先生所言“少生必然老化”。

随后是21世纪上半叶的老龄化加速上升期。即在我们所处的当下这半个世纪,中国生育政策经历了从“严控”到“放宽”的过程,妇女生育率持续低迷,年均出生人口进一步缩减。同时老年人口规模不断扩张,人口老龄化进程加速呈现,老年人口占比将节节攀升,“中方案”预计在2050 年将上升至38.81%,相较于2000年的10.08%,老龄化率猛增了近29个百分点,成为老龄化增长最迅猛的时期。

最后是进入21世纪下半叶的老龄化平缓期。跨过2050年,虽然中国人口老龄化程度还将继续加深,但鉴于生育率将不太可能有大的起伏变化,“中方案”预测老年人口规模也将随总人口的缩减而趋于减少,从2050年的5.1亿缩减至2100年的3.6亿,同时老年人平均余寿的增长幅度也将趋于减弱,那么老龄化进程将明显放缓,到2100年老龄化率将进一步升至47.17%,相较于2050年的38.81%,老龄化率提升8.36 个百分点,显著低于前半个世纪(2000~2050 年)的老龄化增幅,表明21 世纪下半叶中国人口老龄化将进入平缓期。

(二)中国人口老龄化的致因转换

分年龄观察,自1960年起,中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规模在持续扩张的同时,低龄老人占比相对于高龄老人缩减明显。以60~69岁的“六旬老人”,70~79岁的“七旬老人”和80岁及以上的“高龄老人”做对比,在1960年,六旬老人、七旬老人与高龄老人的占比分别接近67%、28%和5%,之后六旬老人占比持续下降。七旬老人占比虽有变化,但起始值变化较为接近。高龄老人占比则呈不断上升之势。“中方案”预测,到2060年,三个年龄组人口的占比基本上呈均分格局,到21世纪末,三组人口占比更将演变为26%、25%和49%,彼时几乎每两个60岁及以上老年人中就将有一个80岁及以上的高龄老人。可见,在中国人口老龄化进程中,老年人口的内部结构也在发生转变,低龄老人占比缩减的同时,高龄老人将成为老龄化持续加深的主导人群。

图2 中国60岁及以上人口中不同年龄段人口占比变化

结合图1进一步观察不难发现,中国老年人口规模与老年人口占比(老龄化率)变化在2050年之前是同步向上的。在2050年,当中国老年人口规模上升到5.1亿峰值之后,开始转为下降,并持续走低,到世纪末的2100年将下降至3.6亿人。与此同时,老年人口占比仍将继续上升,从38.81%上升至47.17%。由此认为,本世纪后半叶中国老年人口规模下降与占比上升两者之间形成的反向变化,正是“生得少”与“活得长”两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从“生得少”角度观察,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伴随计划生育“基本国策”的全面实施,中国妇女的生育率一路走低,90年代初,中国妇女总和生育率降至2.1的生育“更替水平”,并在跨入新世纪时继续走低,每年新出生人口从1970年的2 710万下降到2000年的1 765万。尽管2014年以来“二孩生育政策”的相继放开,确实带来生育率的反弹,但也只是昙花一现,再加上育龄妇女人口规模的缩减,近十年来中国妇女总和生育率只是维持在1.6~1.7 的低水平(陈卫、段媛媛,2019)[22],年出生人口在2016年回升至1 786万后又开始下降。2020年新出生人口只有1 200万。鉴于当代国人低生育观念的形成和育龄人群规模缩减的双重挤压,未来中国的新生人口将不可能因生育政策的全面放开而有明显增加。据联合国WPP2022数据观测,直到本世纪末,中国新出生人口的持续缩减态势将一直延续。按“中方案”预测,新出生人口将从2050年的905万下降到2100年的474万。

从“活得长”角度观察,伴随物质条件和健康状况改善,中国人口平均预期寿命不断提高,老年人的平均余寿也在不断延长。中国人口的平均预期寿命已经从20 世纪50 年代初的不到50 岁提高到2020 年的近78 岁。联合国WPP2022 数据显示①World Population Prospects,the 2022 revision.United Nations,Population Division,Department of Economic and Social Affairs,File MORT/04-1.,在1950 年,中国人口能够活过60 岁者不足四成(39.6%),能活过80岁者更是寥寥无几、仅为5.7%。然而,到了2020年,能够活过60岁者已超过九成(90.8%),能活过80岁的人口也已超过五成(54.4%)。与此同时,在1950年,活到60岁的中国人口平均还有可能再存活11.4年,到2020年,平均余寿已经延长至21.6年,预计到本世纪中叶,将有可能存活25.8年。如此大幅度提升的、高比例的存活率变化完全超越了长期以来关于“人生七十古来稀”的传统认知。而不断延长的平均余寿是保证老年人口规模持续扩张和占比节节攀升的重要推手。

为了阐明“生得少”与“活得长”两因素的互动变化,本文取0~4岁人口与60~64岁两组人口分别代表“新生人口”与“老年人口”,对比观察两组人口的互动变化,尽管存在生育高峰时期带来的人口惯性增长的波动影响,在2020年之前,0~4岁人口规模明显大于60~64岁组,2020~2025年,0~4岁人口减少与60~64 岁人口增加形成的“差值”在此时期交汇,之后60~64 岁人口规模将大于0~4 岁人口并将一直持续下去。这种“生得少”与“活得长”两因素互动形成的两组人口规模“差值”的反转,正是中国人口老龄化主导因素从“少子老龄化”转向“老人高龄化”的人口学致因。

图3 中国两组人口规模变化及其差值

(三)中国人口老龄化的形态变异

伴随上述人口学效应带来的致因转换,中国人口老龄化的形态也将发生变异,即从以往的“底部老龄化”向现今的“顶端老龄化”转型。

为便于观察分析,本文借助联合国(WPP2022)数据,按每20 岁一组划分五大年龄组,观察中国1960~2080 年的年龄别人口规模变化,分三个阶段做对比(图4),并结合四个人口年龄金字塔图形(图5)变化进行观察:第一阶段从1960年至2000年,中国0~19岁人口占比收缩了15.59个百分点,其余年龄组人口均有一定程度的扩张,表明1960~2000年间中国人口老龄化是由“生得少”主导引致的少儿人口减少,由此呈现人口年龄金字塔底部的收缩,可谓典型的“少子老龄化”;第二阶段在2000~2040年间,除了0~19岁人口进一步收缩18.19个百分点,20~39岁人口也将收缩11.31个百分点,同时,中老年人口开始加速扩张,40~59岁人口扩张将近7.1个百分点,60~79岁人口更将显著扩张近17.24个百分点,80岁及以上人口也将扩张5.13个百分点,表明2000~2040年间中国人口老龄化一方面延续青少年人口减少的底部收缩态势,另一方面又伴随中老年人口增加的顶端扩张,因此将呈现“生得少”与“活得长”共同作用下的“少子老龄化”与“老人高龄化”并存的演变格局;进入第三阶段,即到2040~2080年,中国人口老龄化将呈现60岁以前各年龄组人口占比缩减,60岁及以上人口占比扩张,尤其是80岁及以上高龄老人占比显著增加的态势,这种随时间推移低龄组人口占比缩减幅度减缓,高龄组人口占比不断扩张的“反差”变化,带来人口年龄金字塔顶端的明显拓展变化,凸显“活得长”主导的“老人高龄化”典型特征。

图4 中国三个时期分年龄组人口占比增减变化

图5 四个观察年与三个时段的中国人口年龄金字塔变化

比较老龄化率与高龄化率两指标变化轨迹更可进一步看清,中国人口老龄化在2000年跨过10%的“老年型”界标后,开始加速上升,在2050年老龄化率接近39%以后,增速将明显放缓;相较而言,中国人口高龄化指标在2030年以前增长都较为平缓,2030年以后将加速上升,尤其是从2060年起,高龄化增速将明显快于老龄化,并将在本世纪末超过老龄化指标。这提示我们,在可预见的未来大半个世纪,中国的老人高龄化现象将日益凸显,并终将取代少子老龄化,成为人口年龄结构“老化”的主导因素。

图6 中国人口老龄化与高龄化(中方案)观测

五、结论与启示

对人口老龄化的理解可以根据其致因划分为“少子老龄化”和“老人高龄化”,亦可根据其形态划分为“底部老龄化”和“顶端老龄化”。如果说,“展望21 世纪,全球只有一个老龄化的前途”(1997 年“世界老年大会”提出),那么,在人口老龄化持续深化的态势下,何尝不可以说,21世纪的人类社会也将是一个低生育与长寿命凸显的时代,与之相伴的就是高龄化。当代的中国正处在少子老龄化向老人高龄化演进的历史转换时期。

在可预见的未来数十年间,中国人口老龄化的变异与转型将会加速呈现,“生得少”导致的老龄化正在转向“活得长”主导的老龄化。从致因看,就是“少子老龄化”变为“老人高龄化”;从形态看,即为“底部老龄化”转向“顶端老龄化”。这种致因变异与形态转换的人口学效应带给我们两方面的启示:

一方面,在认识层面需要与时俱进,确立新的人口老龄化认知依准。中国早在计划生育政策出台初期,国家就已经意识到计划生育的长期实施会带来人口老龄化问题。这表明我们对“生得少”带来的人口老龄化早有预见,但时至今日,我们的认识一直滞留在“生得少”主导的少子老龄化层面,却对“活得长”带来的致因变异与形态转换认识不足,还在用传统的老龄化认知标准来看待新世纪的人口老龄化。结果是:一方面,面对加速而来的“银发浪潮”产生一种“狼来了”的担忧感,焦虑情绪也随之被莫名放大;另一方面,我们却并没有看清楚当代人口老龄化这只“狼”的真实面貌,对“老年人口自身也在老龄化”的新特征缺乏应有的学术关注与科学评估。

另一方面,在政策层面需要破旧立新,开创“老人高龄化”为主导的应对新局。既然“少子老龄化”与“老人高龄化”是两种致因不同、形态有别的人口老龄化,后者是前者的延续与演变,那么我们的应对思路也需要紧随其变。面向21世纪中期,中国应对人口老龄化的中长期战略更需要突破传统观念和现行制度框架对“老年人”和“老龄化”的束缚,摒弃平均预期寿命60岁情形下的老龄化共识,以平均预期寿命迈向80岁的人口情势来建构应对中国人口老龄化的制度框架,同时主张从“年龄分层”视角,在人口老龄化国家战略“整体应对”框架中加持“分层施策”观(罗淳,2021)[23],为构建一个与低生育和长寿命相匹配的“适老型”①“ 适老型”社会建设是近年来学界关注的新议题,2021年11月发布的《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加强新时代老龄工作的意见》文本中,也多处提到“构建老年友好型社会”;“老年宜居”和“适老化”改造等内容。社会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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