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的最后时光

2023-08-28 04:38陈尚君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3年5期
关键词:张籍韩愈

陈尚君

有生必有死,再伟大的人物都不可避免地要面对死亡。韩愈幼孤,靠兄嫂抚养长大。从家人到朋友,他见到了太多的死亡。他恪尽后死之责,留下了许多动人的文字。由于早失怙恃,南北奔走,他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他很早就觉得自己早衰。活到虚岁五十七岁,他已经很感到意外,他在生命最后时刻之从容镇定、守道不移,也都留下了可贵的记录。

一、韩愈之多病与早衰

著名的《祭十二郎文》作于贞元十九年(803),先说到去年有书信给十二郎,说到自己之衰惫:“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逝。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谈到因十二郎死而对家族前途的忧虞:“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这年,韩愈三十六岁。十二郎是他长兄韩会之子韩老成,与韩愈虽为叔侄,其实年龄差不多,他因软脚病死于南方,年不足四十。前一年孟郊赴任溧阳尉时,韩愈托他带信给老成,视茫茫是说高度近视,发苍苍是说黑发渐白,齿牙动摇是说牙齿不好。到第二年,他“苍苍者欲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欲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即白发增多,牙齿脱落,气血更显衰微。这些,在他的诗里都有具体的记录。同年底所作《赴江陵途中寄赠王二十补阙李十一拾遗李二十六员外翰林三学士》即云:“自从齿牙缺,始慕舌为柔。因疾鼻又塞,渐能等薰莸。”似乎嗅觉也出了问题。四十五岁那年所作《赠刘师服》云:“羡君齿牙牢且洁,大肉硬饼如刀截。我今呀豁落者多,所存十馀皆兀臲。匙抄烂饭稳送之,合口软嚼如牛呞。妻儿恐我生怅望,盘中不饤栗与梨。”牙已掉了大半,平时饮食只能吃软烂之饭,一般水果都难以咀嚼。《东都遇春》云:“尔来曾几时,白发忽满镜。”《寄崔二十六立之》云:“我虽未耋老,发秃骨力羸。所馀十九齿,飘飖尽浮危。玄花着两眼,视物剧隔褷(此句据《韩集举正》引唐令狐本)。燕席谢不诣,游鞍悬莫骑。”作年待考,總在其五十岁以内,无论看花观物,都是迷离恍惚,体弱加牙口不好,他谢绝友人之邀宴,更尽量少骑马。

元和十四年(819)初,韩愈因谏佛骨被贬潮州,临行有诗给韩湘,说“好收吾骨瘴江边”,自感难以北还。在《潮州刺史谢上表》中,他更自述:“臣少多病,年才五十,发白齿落,理不久长。加以罪犯至重,所处又极远恶,忧惶惭悸,死亡无日。单立一身,朝无亲党,居蛮夷之地,与魑魅为群。苟非陛下哀而念之,谁肯为臣言者?”虽然不免夸张,基本应属于实情。

侥幸北归后,韩愈的写作激情及报国热情从未衰竭。特别是长庆二年(822)往镇州宣抚王庭凑,更见其舍生忘死之忠诚。

二、韩愈最后两年的工作热情与写作成就

韩愈从长庆二年九月自兵部侍郎改任吏部侍郎,负责官员铨选,为最繁重之职务。到长庆三年六月,改任京兆尹兼御史大夫,前者是京城的主官,后者虽有放台参之特例,但也居利害之地。同年罢二职,仍回任吏部侍郎。长庆四年入夏,因病请假,至八月仍不能就职,循例去职。至十二月二日辞世,按公元纪年法算,那一天是824年12月25日。

长庆三年初,韩愈有《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二首》:“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莫道官忙身老大,即无年少逐春心。凭君先到江头看,柳色如今深未深?”对冬去春来,充满欢欣之情,对春雨之滋润、草色之渐青,观察极其仔细。困于公务,难得闲暇,仍保持“年少逐春心”,要张籍将江头柳色观看后告诉他。这两首也是韩集中最清丽浅白的诗作。

这年他有名的诗,还有《送诸葛觉往随州读书》,首四句“邺侯家多书,插架三万轴。一一悬牙签,新若手未触”,是文献学史的珍贵记录。他为友人所撰碑志,也有两篇极其有名。一是《南阳樊绍述墓志铭》,铭辞云:“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既极乃通发绍述,文从字顺各识职”。是说樊,更是自述主张,即一切诗文都应“词必己出”,按照自己的表达做到“文从字顺”。二是为柳宗元写下以示纪念的第三篇文章《柳州罗池庙碑》。韩、柳二人虽然在各方面的见解有差异,但友谊之深牢从柳临终托韩愈写墓志可知。《柳州罗池庙碑》更借州人来请的方式,直接为柳造神。其铭辞,被后世视为屈原以后最好的骚辞。

此年,他有一篇文字应该稍作讨论。《太学博士李君墓志铭》述李于:“以进士为鄂岳从事,遇方士柳泌,从授药法,服之,往往下血,比四年,病益急,乃死。其法以铅满一鼎,桉中为孔,实以水银,盖封四际,烧为丹砂云。余不知服食说自何世起,杀人不可计,而世慕尚之益至,此其惑也!”即强烈反对服丹砂以求延年。近人多引韩愈《寄随州周员外》:“陆、孟、丘、杨久作尘,同时存者更谁人?金丹别后知传得,乞取刀圭救病身。”指责韩愈也曾服丹砂。今知此随州周员外为周君巢,韩诗则作于元和末从袁州返京途中。周既为老友,又工于此道,韩愈此时确实身体很差,顺便问些保健养身之道,也是人之常情,不必因此而认为韩愈言行不一。

进入长庆四年,韩愈仍写过几篇规模较大的文章。一是为王仲舒撰写墓志与碑文,王当时有直声,贞元间阳城疏论裴延龄诈妄时,挺身而出,传誉士林。二是为尚书左丞孔戣撰墓志。韩愈被贬潮州时,孔任岭南节度使,虽不能见面,但中路让人致送方物,照顾为多,其家人有请,重情的韩愈是不能推辞的。三是为幽州节度判官张彻写墓志。张彻(777—821)是韩愈多年的挚友,贞元间即结交,且从问学,韩愈更妻以族女。幽州叛乱中,他决不屈服,骂贼而遇害。于公于私,韩愈都尽到责任,这也是韩愈最后撰写的一篇碑志文。

三、韩愈最后诗风的变化

韩愈在世最后一年的诗歌,仅五六首,不妨在此一并录出。

《与张十八同效阮步兵一日复一夕》:“一日复一日,一朝复一朝。只见有不如,不见有所超。食作前日味,事作前日调。不知久不死,悯悯尚谁要?富贵自絷拘,贫贱亦煎焦。俯仰未得所,一世已解镳。譬如笼中鹤,六翮无所摇。譬如兔得蹄,何用东西跳?还看古人书,复举前人瓢。未知所究竟,且作新诗谣。”这首诗仿魏人阮籍《咏怀》诗中的以下一首:“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胸中怀汤火,变故更相招。万事无穷极,智谋苦不饶。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两相比读,可以知道阮诗是暮年所作,时间流逝,似乎颜色不改,精神则日见衰减。虽然还有愿望,还在心焦,更担心须臾之间魂气即随风飘散,生命就此结束。韩愈所作稍微积极一些,但也感觉到一日不如一日,重复的生活缺少乐趣。在大限到来以前,他抱持“还看古人书”“且作新诗谣”的态度,乐观以对。

《南溪始泛三首》作于此年夏五月休假至八月回城期间,地点在韩愈的城南别业附近,张籍其间陪同韩愈两个月。

其一:“榜舟南山下,上上不得返。幽事随去多,孰能量近远?阴沉过连树,藏昂抵横坂。石粗肆磨砺,波恶厌牵挽。或倚偏岸渔,竟就平洲饭。点点暮雨飘,梢梢新月偃。馀年懔无几,休日怆已晚。自是病使然,非由取高蹇。”在南山下泛舟,不计近远,随舟而行。舟是有人牵挽,可以停泊处,即随宜吃饭。暮雨飘零,新月偃仰,一切都那么美好。韩愈感慨自己已经来日无多,怆怀于归休已晚,也没有高尚的目标,只是抱病而已。

其二:“南溪亦清驶,而无楫与舟。山农惊见之,随我观不休。不惟儿童辈,或有杖白头。馈我篱中瓜,劝我此淹留。我云以病歸,此已颇自由。幸有用馀俸,置居在西畴。囷仓米谷满,未有旦夕忧。上去无得得,下来亦悠悠。但恐烦里闾,时有缓急投。愿为同社人,鸡豚燕春秋。”登岸见到山农,相随而行的既有儿童也有老叟,待客殷勤,邀约可以在此多多停留。后半是韩愈的回答,自己是因病归休,已经在附近置办乡居,且有官俸,可以衣食无忧。此后之上去、下来,既是说沿溪之行走,也借指在官场之进退,升官并无得色,退闲自得休闲。既然居处邻里,与山农即是邻居,今后事有缓急,少不了还要麻烦。最后两句,也就是孟浩然“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的意思。

其三:“足弱不能步,自宜收朝迹。羸形可舆致,佳观安事掷。即此南坂下,久闻有水石。拖舟入其间,溪流正清激。随波吾未能,峻濑乍可刺。鹭起若导吾,前飞数十尺。亭亭柳带沙,团团松冠壁。归时还尽夜,谁谓非事役?”足弱、羸形都是病状,虽然不便远行,但周围景致美好,恰可乘兴观览。沿途正有水石之盛,看到水流清澈,偶有峻濑,鹭鸶见船而惊起,似乎在引导诗人,沿途之柳树、松树,都有值得观赏之美好。回家已近夜色,稍微有些倦色,心情很愉悦。

韩愈的这组诗,南宋末廖莹中刊世彩堂韩集,题注云:“鲁直(宋黄庭坚)最爱公此诗,以为有诗人句律之深意。”其语出《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一八引《王直方诗话》,同书还引《蔡宽夫诗话》更云:“《南溪始泛三首》,乃末年所作,独为闲远,有渊明风气。”这些解读都很有意味。韩愈一生雄强桀骜,与世多乖违,故能引领风气,开创新局。本师朱东润先生曾领读韩愈之《调张籍》,以为虽极度礼赞李杜,其实不愿居李杜之下,因有另辟新径之独造。其实他对前代各家诗,都有很深的体会。他病重归休,心境有了很大变化。诗风更接近阮籍与陶潜,一切随适而安。

《玩月喜张十八员外以王六秘书至》:“前夕虽十五,月长未满规。君来晤我时,风露渺无涯。浮云散白石,天宇开青池。孤质不自惮,中天为君施。玩玩夜遂久,亭亭曙将披。况当今夕圆,又以嘉客随。惜无酒食乐,但用歌嘲为。”与下节引张籍《祭退之》所述韩愈邀他八月十六到府上赏月观乐的情境对看,此诗为韩愈当时所作,也是他平生最后一首诗。王六秘书即诗人王建,今与张籍齐名,与韩愈并不太熟悉。韩愈说十五月尚未圆,不及十六夜之月圆无缺,他更高兴此夜天色清朗、风露无边、天高云淡、皓月当空,再加上有两位嘉客相伴,可以久久观赏,不觉夜色已深。

四、张籍记录韩愈的最后时光

韩愈重友情,广结交,一生朋友很多。前期最密切的朋友当然是孟郊,他死于元和九年,韩愈约集友人办理丧事,私谥贞曜先生。还有柳宗元,结识很早,可惜因从宦而各居南北,友谊始终未变。韩愈生命最后时刻,一直陪伴着的朋友,首推张籍。今人一般认为张籍是更靠近元、白的诗人,这是从诗风而言,白居易确实也写诗夸过张籍。从来往的密切程度来说,张籍更靠近韩愈。张籍为人平实忠诚、笃于友情,有时可能也有些木讷,他与韩愈亲密无猜,经常成为韩愈调侃的对象。如《醉赠张秘书》:“张籍学古淡,轩鹤避鸡群。”《赠张籍》:“留君住厅食,使立侍盘盏。薄暮归见君,迎我笑而莞。”还有著名的《调张籍》,自述追随李杜的壮怀:“顾语地上友,经营无太忙。”意思是张籍写诗才分不够,忙于张罗经营。因为关系太好,张籍当然不会生气。韩愈病重,张籍恰巧在京有新职,住处相邻,几乎每天都去探访。韩愈亡故后,他写下《祭退之》的长诗,留下许多可贵的细节。

《祭退之》一诗,宋刊张集不载,见于文谠《音注》,韩之《外集》题作《祭诗》,《五百家注韩昌黎集》则题作《祭韩吏部诗》。篇幅很长,这里稍作分节解说。

“呜呼吏部公,其道诚巍昂。生为大贤姿,天使光我唐。德义动鬼神,鉴用不可详。独得雄直气,发为古文章。学无不该贯,吏治得其方。三次论诤退,其志益刚强。再使平山东,不言谋所臧。荐待皆寒羸,但取其才良。亲朋有孤稚,婚姻有办营。如彼天有斗,人可为信常。如彼岁有春,物宜得华昌。”这是对韩愈一生的总体评价,涉及德义感天动地,文章雄壮有直气,为学无不该贯通达,为官也操行有守,因谏诤而被贬,愈挫愈坚。“平山东”则言其出使河北事。亲朋间能照顾孤弱,直到其长大成婚。此下四句极度礼赞,如天有北斗,人有伦常,岁有四季,万物得宜,是当之无愧的完人。

“哀哉未申施,中年遽殂丧。朝野良共哀,矧于知旧肠。籍在江湖间,独以道自将。学诗为众体,久乃溢笈囊。略无相知人,黯如雾中行。北游偶逢公,盛语相称明。名因天下闻,传者入歌声。公领试士司,首荐到上京。一来遂登科,不见苦贡场。观我性朴直,乃言及平生。由兹类朋党,骨肉无以当。坐令其子拜,尝呼幼时名。追招不隔日,继践公之堂。出则连辔驰,寝则对榻床。搜穷今古书,事事相斟量。有花必同寻,有月必同望。为文先见草,酿熟皆共觞。新果及异鲑,无不相待尝。到今三十年,曾不少异更。公文为时师,我亦有微声。而后之学者,或号为韩、张。我官麟台中,公为大司成。念此委末秩,不能力自扬。特状为博士,始获升朝行。未几享其资,遂忝南宫郎。是事赖拯扶,如屋有栋梁。”此节叙述两人从贞元中期认识以后,三十年间之交谊。张籍特别提到,他于贞元十三年北游汴州,次年与在汴幕的韩愈相识,韩愈主持府试,张籍获解,入京应举。次年登进士第。宪宗元和初,他任太常寺太祝,十年不调,又害眼疾三年,几至失明。元和十一年任国子助教,十五年迁秘书郎,穆宗长庆元年为国子博士,一路得到韩愈的引荐。韩愈任吏部侍郎,主持人事,他迁水部员外郎,擢主客郎中,对此感铭在心。其间说到两人的密切关系,肯定韩愈为时师,即文学领袖,而自己也稍有成就,希望百年后与韩愈并称“韩张”。

“去夏公请告,养疾城南庄。籍时官休罢,两月同游翔。黄子陂岸曲,地旷气色清。新池四平涨,中有蒲荇香。北台临稻畴,茂柳多阴凉。板亭坐垂钓,烦苦稍已平。共爱池上佳,联句舒遐情。偶有贾秀才,来兹亦间并。移船入南溪,东西纵篙撑。划浪激船舷,前后飞鸥鸧。回入潭濑下,网截鲤与鲂。踏沙掇水蔬,树下蒸新秔。日来相与嬉,不知暑日长。柴翁携童儿,聚观于岸傍。月中登高滩,星汉交垂芒。钓车掷长线,有获齐欢惊。夜阑乘马归,衣上草露光。公为《游溪》诗,唱咏多慨慷。自期此可老,结社于其乡。”诗作于韩愈亡后归葬之次年,因此将韩愈五月病休称为“去夏”。张籍时为水部员外郎,得到两个月的休假,得以每日陪韩愈休闲游息。贾秀才指贾岛,其间也来探访,并同游南溪。韩愈诗已见前引,贾岛、张籍、白居易等也都有和诗。张籍回忆这段经历,两人都很愉快,似乎可以就此作终老之想。

“籍受新官诏,拜恩当入城。公因同归还,居处隔一坊。中秋十六夜,魄圆天差晴。公既相邀留,坐语于阶楹。乃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临风听繁丝,忽遽闻再更。顾我数来过,是夜凉难忘。”张籍所受新官,应该是主客郎中,受官要入朝谢恩,遂陪同韩愈从南郊回城。韩愈居处在靖安里,二人居处仅隔一坊,得以经常来往。这里特别说到八月中秋次日,韩愈特邀张籍来家观月赏乐,且在室外坐了许久,超过两个时辰。“顾我”两句,是说临别时希望张籍仍经常来访,“凉难忘”是否表示因坐久受凉加剧了韩愈的病情,似乎可以有不同的理解。最引起后人讨论的是“乃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即韩愈家中有乐伎,这是张籍之亲见,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这在唐代士大夫中很普遍,不必大惊小怪。韩愈《镇州初归》云:“别来杨柳街头树,摆弄春风只欲飞。还有小园桃李在,留花不发待郎归。”《唐语林》卷六云韩有二妾,一曰绛桃,一曰柳枝,其时柳枝遁去,后专宠绛桃,自属附会。而袁文《瓮牖闲评》卷三因韩为“一代人杰”,而否定一切记载,认为皆属诬蔑,未免过于为尊者讳了。

“公疾浸日加,孺人视药汤。来候不得宿,出门每回遑。自是将重危,车马候纵横。门仆皆逆遣,独我到寝房。”从中秋到韩愈去世,还有三个半月。韩愈病情加剧,其妻亲侍汤药,照顾有加。“来候”两句,是张籍自述,因为关系密切,所以经常留宿韩家,这段时间特殊,无法留宿,每次离开时都心绪不宁。后四句说来探望韩愈的人员很多,大多没能进入内室,就被门仆劝走,只有张籍特殊,可以进入韩愈的内室,看望病危的人。张籍对韩愈以自己为知交,是很看重的。

“公有旷达识,生死为一纲。及当临终晨,意色亦不荒。赠我珍重言,傲然委衾裳。公比欲为书,遗约有修章。令我署其末,以为后事程。”这里写到韩愈临终情景,所谓旷达是参透生死,更难得的是他临终时仍然很清醒,毫不慌张,不仅对张籍有郑重的留言,且留有遗书,交代公私之事,让门人与家属有所遵守。从“比欲”一词分析,当时韩愈已不能执笔,张籍说“令我署其末”,即担任遗嘱执行或监护人。李翱撰《韩公行状》对此有更具体的说明:“及病,遂请告以罢。每与交友言,既终,以处妻子之语,且曰:‘某伯兄德行高,晓方药,食必视《本草》,年止于四十二。某疏愚,食不择禁忌,位为侍郎,年出伯兄十五岁矣。如又不足,于何而足?且獲终于牖下,幸不至失大节。以下见先人,可谓荣矣。”伯兄指韩会,有德行,通医方,特别注意饮食,得年仅四十二。韩愈觉得自己日常生活不太讲究,居然官至侍郎,得年超过长兄十五岁,平生大节无亏,可以告慰先人,一生已无遗憾。

“家人号于前,其书不果成。子符奉其言,甚于亲使令。《鲁论》未讫注,手迹今微茫。新亭成未登,闭在庄西厢。书札与诗文,重叠我笥盈。顷息万事尽,肠情多摧伤。”这里说到“其书”,应是前所言“遗约”。“子符”即孤子韩昶,“奉其言”在皇甫湜《韩文公神道碑》中记载较详:“遗命:‘丧葬无不如礼。俗习夷狄,画写浮屠,日以七数之,及拘阴阳,所谓吉凶,一无污我。夫人高平郡君,孤前进士昶,谨以承命。”这里之“礼”指儒家之古礼,至于当时流行之佛家超度或功德一类事,阴阳家之风水吉凶,韩愈一概拒绝。作为遗言,其妻、其子皆遵行不违。韩愈与卢仝皆有意重新解读《论语》,张籍知其事,手稿则未见。“新亭”大约是为退归后之休憩处,未临而已逝。“书札与诗文,重叠我笥盈”,指张籍处所存韩愈的书信与诗文,而非指韩愈全部的存稿。韩愈的诗文后来由其婿李汉所编,包含与张籍有关之大量诗文,大约即张提供。

“旧茔盟津北,野窆动鼓钲。柳车一出门,终天无回箱。籍贫无赠费,曷用申哀诚。衣器陈下帐,醪饵奠堂皇。明灵庶鉴知,仿佛斯来飨。”这里讲到韩愈的归葬,其地在唐时河阳,即今河南孟州市,古盟津之地也。张籍似乎随车队送出城外,自觉家贫难以赠赙丧资,乃作此长诗,叙彼此之交谊,感韩愈之提携,述最后之所见,诉刻骨之伤痛。此诗倾诉衷情,毫不掩饰,将两人间之情愫交代无遗。其间有自己的一些得意,也涉及韩愈的一些隐私。因其真实,所以珍贵。

五、馀说

近人陈寅恪《论韩愈》,力陈韩愈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立六义云:“建立道统,证明传授之渊源。”“直指人伦,扫除章句之繁琐。”“排斥佛老,匡救政俗之弊害。”“呵诋释迦,申明夷夏之大防。”“改进文体,广收宣传之效用。”“奖掖后学,期望学说之流传。今人或有不尽赞同者。”本文仅述韩愈生命最后时日之所为,借其本人诗文与友人观感,特别是张籍长诗对韩愈归休以后细节的可贵记录,可以说明他坚持始终,大节无亏,坦然通达,临终不乱。陈氏所云六点,其间皆有包括,读者可仔细体会。

(本文原载《文史知识》2023年第1期;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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