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歆炜
经过不懈努力, 终于获得了一个令人羡慕的职位, 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上司奖励给我一顶帽子。
帽子上站着一只小鸟, 远胜过单独一片羽毛的优雅。 它啄帽子的时候, 我便点头哈腰; 它拍翅膀的时候, 我便拼命鼓掌; 它欢呼雀跃的时候, 我便鞍前马后, 为上司臃肿的妻子打开车门,撑开遮阳伞。 它让我的工作无比顺利, 即使困倦到打瞌睡, 也能瞬间焕发出神采。 当然, 我是从同事的帽子上看出这些蹊跷的。
这天, 我突发奇想, 回家后径直走到梳妆台前, 假装整理领带, 突然举手驱赶它。 它比我机敏多了, 低头、 旋转、 跳跃, 轻松化解了我一连串的袭击, 我气得团团乱转, 却连它的一片羽毛都没摸到。 它始终在帽子的正上方, 举手就能够得到的高度。
“我要下班了。” 他看着我, 没有收起打字机, 桌上还有几张白纸。
其实, 他是在问我, 想好了没有? 究竟要怎样的剧本, 过怎样的人生? 那么多人都拿着剧本走了, 唯独我还坐在这里。 桌上的几张白纸足够写完我平淡的过去, 若不出意外, 也够写完我平淡的未来。
“明天见。” 我从桌子上下来, 在金色的落日里, 沿着沙滩和潮汐走向公路。
“你知道这里边的秘密。” 他站起来, 海边的猎犬跑到跟前。
“我一直都知道。” 我摘下帽子朝他挥了挥, 没有停下来。
正是这个秘密, 让我犹豫不决。 想要改变剧本的人很多, 但没有一个人提出来, 所以, 拿到的剧本都是重演。
他们怀抱着剧作家有一天拿错剧本的希望, 像排着队买彩票的人。 我想要的剧本, 断不是几张白纸就能写完的, 只是现在还没想好。
我拎着手提箱来到湖边的商店, 租一条船度过难得的假期。老板是一条青色的大鱼, 它的声音醇厚, 像沉入深海的绿酒。
它对我说: 你来晚了, 船都租出去了, 如果你不介意, 可以骑在我的背上遨游。
虽说是条大鱼, 但也没大到可以让我骑上去, 小时候, 我曾从一头小猪的背上颠簸下来过, 现在, 这可是一片大湖。
见我有些犹疑, 它说, 你不要不知好歹, 能骑在我背上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
湖面风和日丽, 难得的好天气, 我答应下来。
它走到浅水区, 趴下来, 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湖水, 身体瞬间变大了好几倍。
我好不容易爬上它丝绸般柔滑的脊背, 刚抓住背鳍坐下, 它便开足了马力, 一路乘风破浪, 向湛蓝的大湖深处驶去。
天空昏暗下来, 洪水从江边漫了上来, 屋后的茭白地里灌满了水, 人们卷起裤管在水里摸鱼。 他脱掉鞋袜, 加入到人群中,抱起卡在茭白丛中的一条大鱼, 大鱼蹦了一下, 变成了一只小猪, 从他手上逃脱, 飞快地跑到了岸上。 光线真暗啊, 他们是怎么摸到鱼的呢? 难道是手掌的皲裂消除了鱼鳞的光滑?
他看到了一条蛇或黄鳝, 在水面上立起身子, 他迅速出手,扼住了它的咽喉, 它窒息般地坚硬起来。 他抬起头, 白鹳醒来,轻抬翅羽, 露出长长的喙, 疑惑地看向他。 他感到十分抱歉, 连忙松开手。 一大群白鹳越过茭白地, 振翅飞向山林。 人群停下手中的活计, 哄笑起来。
他悻悻地上岸。 或许一开始就应该明白, 他这种人不适合在水里捕鱼。 他可以在岸上捕鱼, 在天上捕鱼, 就是不能在水里。他们看起来站在水里, 但桶里的鱼, 是不是在岸上捉到的小猪或天上捉到的白鹳呢?
下雪了。
他披上大衣, 戴上帽子, 牵着狗来到雪地里。 朋友打着伞,胳膊下夹着报纸包裹的面包。
他们站在雪地里攀谈, 狗靠着一根乌黑的柱子, 几个孩子在门口堆雪人。
“有人看到雪象, 向小镇走来。”
“雪象总是在下雪天穿过小镇。”
他们满怀期待, 四下打量, 渐渐不安起来。
“雪象是不是早就过去了?”
突然, 狗叫了几声, 一个孩子从屋里跑了出来, 兴奋地追向什么, 而他们什么也没看到。
人人都说这片湖很美, 湖也知道自己很美。
它的平静与波浪, 蔚蓝与洁白; 它身上披着的清爽的风, 头上戴着的湛蓝的天; 它呼出的云朵和飞过的鸟群, 无一不是美的。
一个画家从它身边经过, 由衷感慨道, “真美啊!” 随后摇摇头, “可惜太过单调, 要是有一座岛就好了。”
几年后, 湖上冒出一座天然形成的小岛, 岛上有一棵盛开的合欢树。
画家在岛上支起画架, 摊开颜料, 他的小船拴在合欢树上,帽子搁在船头。
他画下了湖边的遮阳伞、 桌椅、 棕榈树、 酒店和群山, 画下了椅子上度假的人和桌上的椰子, 唯独没有画这片湖。
跑步的时候想什么不重要, 身体的忽闪明灭不是由思维放电造成的, 其本身就是一种断断续续的不为肉眼所捕捉的影像进程。
譬如绘画《下楼梯的女人》, 譬如一条狗从栅栏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后身体不断拉长, 栅栏的静止填补了它流动时身体虚幻的部分。 静止的形态即是斑马黑白相间的条纹, 钢琴黑白相间的琴键。
脚踩在地面的一刻, 是存在的; 双脚脱离地面的瞬间, 是虚无的。 持续流动造成的连贯影像不过是一种幻觉, 连环画是真实的速写, 而一幅画到下一幅画之间, 不过是子虚乌有。
长途汽车司机激烈地与自己交谈, 或许是车速太快, 前言老是搭不上后语。
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其他的乘客听得懂吗? 有时候,语言表达的内容比语言的种类本身更捉摸不透。
由于司机的头颅里有一场自我的唇枪舌剑的对决, 原本包扎脑袋的纱布开始渗透出微红的血迹来。 他是一个顽强的斗士, 像战场上头部负伤的阿波利奈尔, 又像大江健三郎那出生时即患有脑疝的儿子光。
外面是一场大雪, 弯曲的竹枝上蹦跳的麻雀踏落下蓬松的雪块, 凛冽的空气中传来桉树折断的声音。 阿波利奈尔双手拢在衣袖里, 独自向风雪中的医院走去。 我们安静地坐在车里, 等待下一趟车的到来。
气温骤降。 你黑色的连衣裙过于单薄, 我脱下薄外套裹住你颤抖的肩膀, 我们都被南方连日的艳阳天欺骗了。 路灯锃亮的圆脸庞, 剥出一粒粒细碎的光。 商店已打烊, 变幻的天气让橱窗里的模特不知道穿什么好, 便索性什么都不穿。
我们往南走。 街道的尽头, 一只巨大的蓝孔雀, 身体隐藏在大厦后面, 敞开的尾羽, 像一束寒冷的光线指向夜空中寥落的星斗。 无论怎么走, 蓝色的尾羽始终若即若离。
“不能再往南了, 再往南就是大海。”
你周身萦绕起阵阵寒凉的晨雾, 裸露的脚踝, 像一块蓝色的冰。 此刻, 海上传来蓝孔雀摄人心魄的鸣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