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梗
就因为坚硬和沉默, 这些花岗岩石头, 被责罚放逐到宫殿的地基之下, 服永恒的劳役。
一千多年过去了,
神来了又走,
宫殿早已毁之不存,
可是, 这些石头依然坚守在地下, 用它们永不腐烂的肩膀,支撑着一个远去的帝国。
我不过是一个来此凭吊的东方人。 从一条隐匿的暗道, 我摸索着走到地基深处, 那些石头巨大、 坚实, 沉默如初。
——站在这儿, 我拒绝盲人当向导, 哑巴做解说员。
每当我要审视自己的时候,
结果都是无人在家。
——休 谟
像一个活动器物, 没有任何机关, 我的身体可以随时被人拿走。
——有时它被改装后悬挂在某幢建筑物上, 像一个招牌, 有时又被铺设在河面上, 像制造泡沫的波浪。
因之, 你在某一时段与之说话、 打交道, 抑或共一桌饮酒的我, 很有可能是一个空空如也的人——他徒有皮囊, 没有身体,但依然装出一副有身体的样子, 与你推杯换盏, 谈笑风生。
——这种身心分离旷日持久, 令我幻象丛生。 有时, 身体回来了许久, 我依然感觉一切都是空的, 仿佛胸腔被抽走了心跳。
我说到的边界与一座湖有关。 通常, 湖岸沉下去, 湖水便会站起来, 充当界碑。 成群的雀鸟飞过来, 栖息在这些浮动的界碑上; 它们不鸣叫, 远远望去, 像是群山沉默的回声。
有时, 在我背对湖水奔跑的时候, 坟墓会拦住我。 不知道死者是谁, 但死神的警告总是如出一辙, “回到你的边界上去! 那儿, 湖水不过是一个软木塞, 拔掉它, 你就会看见, 树叶修复着朽坏的波浪; 火, 像一把灵巧的扳手, 正拧开星星的螺帽。”
我呛了不止一口水。
我拆除了不止一个界碑。
但边界依然像湖水, 持续地, 向我蔓延过来。
带着喷水的口音, 我用雾拓印出了一个临水小镇。 趴在这镇子的某一扇窗边, 我看见湖有若一个阔大的舞台, 而边界, 就像无数水汽氤氲的演员, 一曲《天鹅湖》, 被它们演绎着, 消弭了时空……
——地球, 在我倒立的足尖上旋转。
雨下成一种时尚的休闲理由和方式。 爬上棚架的南瓜藤淌着水, 仿佛南瓜花是一个漫溢的小池塘。
紧致的天气, 散发出某种空洞理论的气息。 刨除幻觉成本,门前的女贞树, 至少被雨声向前推移了一二十米。
水龙头拧干钟声。
听觉短路。
经验变得似是而非。
有人像影子一样行走在雨雾中。
这一切构成了此刻的我:
坐在窗前, 吃着春日料理, 听鸽子, 隔着倾斜的屋顶, 在两棵树之间交谈。
往上, 穿越自己的脑袋, 穿过偏头痛, 你就能抵达经常冥想的星空——这星空创生于你的想象, 与俗世的星空一样, 又不一样。
星空仿佛由上升的大地裂变而成, 因之你会遇到一个幻想与现实的结合部, 经受泥与丸, 冰与火, 沉与浮的撕扯——仿佛你本就是这个结合部, 或者是它的替身, 把幻想和现实连接起来,身上一半是天使, 一半是魔鬼。
你迷蒙的话语体系就这样被一个炸裂的星空所孕育, 它倾斜有如偏头痛, 稳固又像星辰的轨道。 当你从天上回来, 身披星光,仿佛一个转世灵童——
然而, 星空规范着你布道的方式——一个跑动的轮子, 它的平衡中有神力在闪耀。
流传不仅需要花费人力成本, 还会在其漫长的运行中, 遭受各种磨难。 这就使在世的每一个人, 都像以活着, 向世界公开派送着自己的投名状。
然而, 人类倾其所有, 这世界最终流传下来的, 并非是人,而是风。
我摸到了风的骨头。 我听见了风的咳嗽。 我看见风的背影,像一个漩涡, 缩进了自己的吹拂之中, 渐行……渐远……渐无。
各式各样的风, 构成了流传的差异性。 在广漠的吹动中, 大地更加平坦, 群山更显巍峨。
风的反复刮擦, 像是一个提醒。 空荡荡啊, 我所遇见的繁华和不朽。 是时候了, 是时候抛弃伟大的永恒了。 尽管拥有大地上的诸多不便, 我决不会失去我的失去。
至少需要得到春天的应允, 否则, 禁止进入七星瓢虫的领地。——这是自然的律法。
可是, 清场开始了。 清场比清理更无微不至。 鹅飞得像风筝。滑滑梯的孩子, 提前滑进了多年后的纪念日。
我小心翼翼地窥视着, 像一只被逐出领地的七星瓢虫。 导弹击落了风筝。 猫头鹰第一次学会了像人一样哭泣。
飘浮的弹壳和异国人。 泥泞超出了死神滑倒的范畴。 七星瓢虫驾着金黄的车辇, 四处奔逃, 留下春天, 独自在大地上生长,像一个茂盛的墓园。
1它是一种触须朝内翻卷的光——像硫酸一样具有极强的腐蚀性。 为了遏制它的蔓延, 人们用不安和恐惧抵御久矣; 甚至对其不被常用的名号, 也不惜靡费巨资, 建立了一道又一道防火墙。
2我们艰难地流传下来, 像是它的副产品, 以被改良的姿态,草蛇灰线, 辗转于各式各样的废墟和废墟之间。
我们容忍部分或整体地丧失自我, 像萤火虫一样, 挥动旷野,把黑夜和风做成一个一个细小的皱褶, 以便能在其中, 保存那些桀骜不驯的——
光的种子。
在漫长的甬道上, 我通常会走一个来回。 也就是说, 在步上几级藤蔓台阶后, 我会从树枝上走下来, 走进一个特定的摄影场景。
寄居青岛的日子, 身体中有一种扩张的欲望撕裂我。 那突然现身于海上的栈桥, 就是从我身体裂隙中蔓延出去的——一截扩张的陆地。
你是拖着甬道, 第一个走进栈桥的人。 那时, 废弃的船笛还在海面沉浮不定——那时, 甬道尽头有一个快门, 咔嚓一声, 摄下了你在栈桥上留下的——
第一帧
青春。
同一款赞美, 无所谓先进或落后, 原始或现代。 词语的听证会, 现在差不多都改为了线上举行; 这就为那些地下讴歌提供了一个缓冲地带和距离上的屏障。
“好好看守自己的嗓音吧。” ——闪电提醒着雷。 出于迷信,黄鼠狼被赋予了某种夸张的气味——词语创造并播散了这气味。
一个闭环的赛马场, 我是其中飞扬的一根缰绳。 百褶裙打开某首年轻的颂诗, 牢牢地系在这缰绳上, 首尾相连, 像一匹闭环的野马。
我是后来者, 很晚才抵达现场。 通过他们的争吵, 我得以充分认识自己和世界。
而他们所谓的争吵, 不过是赞美的技术升级——
“啊, 我是火,
我热。
我几乎不可能再往前走。
我要脱去赤红的外套!”
1雨水发芽, 有如声音的种子。 我听见棺材在土里翻身。 桥站在雨中, 像一个等待者。
2保持湿润——
一种苦于言说的粘连性, 就像雨水中的空气。
3雨是一个倒置的水罐。
——里面装着我的乳名。
你喊我, 我不用水罐, 而用倒置的雨水答应。
你不能拿走水罐。
——我的乳名是一罐雨水, 很容易泼洒一地。
4多年前死于一轮中秋满月的人, 在今夜破碎的雨水中, 复活了!
我的祭祀不会走远, 它静栖在灯罩上, 像一只扑火前打坐的飞蛾。
5落在翅膀上的雨水, 使鹰隼的飞翔更为矫健。
6一种对自我近乎崇拜的迷信, 毫无征兆地, 使雨水跌落到了人间。
我敢肯定, 它的神性就是在这种偶然的放逐中获得的。
7低头穿过雨水之门, 我像一个领受神的祝福的孩子, 满怀虔诚, 走进了巨大的集市。
8雨水焚烧麦秸秆的气息, 把整个七月, 封闭在我们体内。
大雁就是在此时莅临头顶的。
沟渠挖好了。 大雁, 你们就顺着火焰流淌吧。
9徜徉于空中的、 一粒粒个体的雨滴,
落到地上, 很快就汇聚成了浑浊的水流。
10真相是: 即使我们走出了雨水中的这场雾, 也会各奔东西。
11在不可能完成奇迹的地方, 雨水会助一臂之力。
12不要出走, 就留在雨水之内。
不要留在雨水之内——像一块橡皮, 它将擦去你的呼吸和身影。
13你提供的雨水, 我没法带走。
我内心有一块大陆, 但它只适合携带焦渴。
14用一顶帐篷, 把雨水隔在外面。
——像一个孤岛, 然而是倒置的孤岛; 因为汹涌的水, 从上面包裹着它。
我在帐篷里点上蜡烛。 读李商隐的“君问归期未有期”。
雷霆在四围游走, 有如我的保护神。
15笔不能画出一场陡降的雨水, 听觉能。
——听觉的画坊。
用雨声作画, 寂静是其巨大的留白。
鸟鸣为之题款。
16雨, 祈求你下成一座桥吧。 要不然, 下成一座寺庙也行。
17记忆都是内视之物。
唯有闭上眼睛, 才能看见多年前的那场雨。
18这篇氤氲的讲稿, 丘吉尔曾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前演说过。 其时, 大雨如注, 人群像排浪翻滚……现在, 透过文字起伏的潮湿气息, 仍能听见二战期间隆隆的枪炮声。
19“危险漫过了堤坝。” 表面上, 我是说门前那座水库, 其实是在说雨水。
“闪电! 霹雳!” 表面上, 我是说被乌云煮沸的夜空, 其实是在说雨水。
“诺亚方舟被改建成了探月器。” 表面上, 我是说《圣经》 里的故事, 其实是在说雨水。
20最小的雨滴点亮了谷仓。
——谷仓: 雨水的农神庙。
21比起空气或虚无来, 雨水更能描摹出即视的空间感。 它凸现在你眼中的影像, 像是来自心灵之镜的反射: 万物各安其所。
22高不过天、 低不过地的雨水, 居住在雨丝编织的房子里, 眼含愁云, 多像我“心比天高, 命比纸薄” 的乡村表妹。
23对于悲伤的人来说, 雨水, 正好可以掩饰他的哭泣——
“雨落在我的友人的脸上,
在我活着的友人的脸上,
那些用毯子遮头的人。
雨也落在我死去的友人的脸上,
那些身上不遮一物的人。 ”①
24谁能测量出一场雨水的高和宽?
——这一方不停变动、 随意变形的白色絮状物, 它的纵深被自身缭乱的线条遮蔽着, 即使你走进去, 也不知道它的边界在哪儿。
人的丢失在里面找到了丢失的理由和证据。
25离开阿瓦那么久, 就是为了忘掉一场雨。
那是怎样一场雨啊。
嘤嘤的叮咛有如托孤。 再见意味着永别。
26来自不同方向和云层的雨水涂抹着同一堵墙壁, 在其上留下候鸟迁徙的身影。
正是通过这些身影, 我们看见了时间的苔痕。
我们也是一堵堵走动的墙壁。 我们也被不同纬度的雨水涂抹着——我们的心艰难地迁徙, 有如落单的候鸟。
27梳着小分头的雨水, 从篱墙上跳下, 赤足啪哒啪哒跑过小巷, 混入了我们滚着铁环的童年。
28你永远预测不了别处的雨水是否停下。 离开你站立的地方,十米之外就是异域。
雨水停止的方式总是首先要经过我们的头顶感知, 才能被我们的身体确认。
29那不同的、 来自另外一个阶层的雨, 当它们固化成枝头上的冰, 或者汽化为雾, 我们的鞋面开始结满尘土——那不可能的远方来到我们的田野上, 像季节, 显露出庄严的残酷性。
30一场跨越种族、 肤色、 文化、 宗教伦理的雨, 一直下, 一直下, 从哥伦比亚的马孔多镇下到中国的鲁镇, 从《红楼梦》 下到《巴黎圣母院》, 从《少年维特之烦恼》 下到《追忆似水年华》 ……
这场雨叫孤独。
翻越一代代人, 它像宿命一样, 下在我们的身体中……它还将无始无终地下下去。
——人心蒸腾为云雾, 为其提供了充沛的、 取之不尽的水量和源头。
注:①引自以色列诗人耶胡达・阿米亥的诗《战场上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