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 梅
乳名在九岭山都是野生的, 它们不值钱, 不标价, 也不分等级和贵贱。
谁家要, 不用打报告申请。
从前在九岭山, 女人们在山上喊一声乳名, 四面的村子都有回应。 树上的鸟也叽叽喳喳, 仿佛知道什么秘密。
没有人懂得鸟的意思, 村子里的人不搭理鸟。 鸟是有翅膀的,人睁眼看鸟, 看得久了, 它们就会飞。
如今, 在九岭山, 再贱的乳名也没有人抢了。 那些外婆和娘一样的呼唤中气不足, 她们只是在暮色渐浓的黄昏, 对着山外的方向, 轻轻念叨几声。
一个孩子守在池塘边, 手伸出去, 想打捞水里的云朵。 水中的云朵, 一直在不断变幻, 白云苍狗一般。
这方边界, 这个孩子还太小, 还不会抬头望天。 不会知道天上的云朵才是真的, 在孩子此刻的境界, 还不会知道真相。
风不大, 荡漾在水面上, 也有细小的波澜。 而天空在孩子头上, 仰望天空是要付出代价的, 看到真相, 也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更残酷的是, 水里的云朵是虚幻的, 天上的云朵, 也很虚幻。
那些鸟飞到了边界, 有的观察两眼就走了。 有的一声不吭,仿佛这地方不入眼。
另外一些鸟找准大树做窠, 准备安营。
乌鸦从不做窠, 一家大小从一个村子飞到又一个村子。 用喊叫试探人心, 它们不改变声音, 不喊好听的。
很多村子依然不待见它们, 听到叫声就出来驱赶, 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也敲一根破竹竿, 破落的声音, 相当古典。
也有容得下它们的, 百丈寺右边的村子, 一个素面朝天的女人端出一大碗饭, 热腾腾地摆到乌鸦面前。
天还未黑, 风就赶着凉来了, 一路吹拂山坡上的野花。 那些花弱不禁风, 悄悄凋谢。
边界也避不开风, 四面是山, 每一座山海拔都很高, 仿佛顶着天的样子。
风不怕他们, 照样直撞横冲。
很多人爬到山顶上, 自以为比山高了, 其实只是一种虚幻。在边界, 无论多高的境界, 人都是没有海拔的。 那些充满哲学的藤上, 结出来的, 也是叫不出名字的瓜。
村子里的狗也不喜欢风, 常常对着虚空吠叫。 山坡上吃草的羊, 偶尔会抬起头来, 打望远去的背影和更远处的苍茫。
才爬到半山腰, 就想掉头, 在路边的树阴下, 歇一歇, 无聊,顺手把一块人脸型的石头, 摆在更大的石头上, 让它威风起来。
多年以后, 再来爬山, 一路上, 很多男女匆匆忙忙。 到了当年转身的当口, 众生正对着人脸型的那块石头弯腰, 有的已经跪下磕头。
同行的人说: 这块石头很早就显灵, 在这个地方保佑平安,守护一方乐土。
看到这样的造化, 我也不好说破。 俗世间的事, 大都莫须有得很, 不是每个无意的动作, 都会演化出泼天的传说。
在边界, 历史都是不太靠谱的, 它们之所以八卦, 也只是对正史的一种隐隐不安。
边界小得寂寞, 才三个省相连, 可外婆仍嫌大了, 成天披一面山色。
站在老宅门口, 望路。
外婆一直搞不清门前的路, 是打山外来的, 还是从村里出去的, 走了几十年, 把自己走得沧桑了, 也不知哪一端是头, 哪一段是尾。
在三个省界转了一生, 外婆也没见过大世面, 边界还未见老,人却老了。
外婆守在村口, 心中有千万条路, 有人来问, 随便就手指一条。 只是如今, 过路的人都用手机导航, 不问路了。
半夜时分, 狗闲得无聊, 对着村口的井吆喝几声。 狗懒洋洋的, 狗的吆喝, 仿佛也没有什么深度。
井里的蛤蟆正在梦中观天, 认为天空太小, 自己可以吞下。张开嘴巴, 天空却不理睬, 仿佛不把蛤蟆当一回事。
蛤蟆气不打一处来, 爆出的脾气, 把整个村子摇动, 把苍茫的山水摇动。 夜色无边, 整个九岭山脉都苍茫起来。
狗又蹲回到屋檐下去了, 村子还在睡, 没有谁抚慰一下蛤蟆,它们叫得很累了。
这个时候, 月亮才过中天, 等天亮, 还有很长的时间。
山峰像是一个沉默的人杵在村口, 呆看那一树桃花妖娆了好多时光, 也不走过去, 仿佛他不会动心, 没有欲望。
风乱了方寸, 一天到晚缠在花丛中, 掠过那些花蕊。 把满山的诗情画意, 吹拂得有些尴尬。
蝴蝶嫌桃花开得太高, 有些不胜凉风的娇羞, 担心在花蕊上恩爱不安全, 双双低飞到野花的影子边, 体验平淡是真。
流水从山的背后绕着弯出来, 在桃花下面故意更加缓慢, 等那些花瓣落下来, 就去绯红两岸的萧萧秋色。
天黑以后, 四面苍茫。 娘点上灯, 那些稀稀落落的村子, 才能隐约看到天远地偏。
在九岭山里, 天黑了, 很多跟娘一样的女人就会点亮灯, 那些晚归和赶路的人, 在蜿蜒的山径上, 顺着灯光就认得归途, 不会走错家门。
九岭山的夜很空旷, 那些月亮的光, 萤火虫的光, 诗歌的光,就显得黯淡, 它们无力把黑照亮。 在山里, 母亲们点亮的光, 才能把黑逼退, 空出一些余地。
九岭山日月缓慢, 没有灯, 会更加束手无策。
再亮的眼睛也要靠灯才能看见光亮, 看见夜里乾坤。
所有母亲们的灯, 都是为黑而亮。
两只白色鸟在溪边嬉水, 它们好像忘了时间。 人不过去, 压根就不飞, 仿佛是在等人。
就有自作多情的, 偷偷走过去, 眼看将要得手了, 然而, 在欲望就要网住鸟时, 鸟却扇动翅膀, 一下就冲到了空中。
人类没有翅膀, 对鸟的飞没有办法。 对容纳飞翔的空中境界,也没有办法。
很多地域, 如果没有空, 就少了很多想象。
天下都是人类的, 只有空在空中, 才给那些卑微的事物, 开辟了另一重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