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美的历程》

2023-08-22 06:34何芙蓉
名家名作 2023年2期
关键词:李泽厚历程美学

何芙蓉

一、“美”以窥见全貌

时代精神在这里凝冻、积淀下来,感染着人们的思想、情感、观念及意绪,经常使人一唱三叹,流连不已。我们在这里所要匆匆迈步走过的,便是这样一个美的历程。

《美的历程》是美学大家李泽厚先生留给后世最有价值的一本书,他也因此确立了中国文艺史上“美学思想家”的地位。这本书是作者的美学理论探索,向我们展示了“美”的全貌。整本书围绕“美”是什么、如何表现、如何灵动展开。李泽厚先生认为,美从来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外在形式,而是作为“有意味的形式”,积淀了社会精神和人文内涵。所以,美在形式而不仅仅是形式。当然,离开形式(比如自然形体)固然没有美,但只有形式也不足以成为美。书中反复提及的抽象几何纹饰,并不是只聚焦在纹饰上的设计及勾勒,而是在线条纹理中有内容,在感官获得中有观念。如前所说,这正是美和美学作用在具体对象上的特质——积淀和交融:内容同形式的积淀,想象与感受的交融。

以《美的历程》为代表的美学探索,阐释了这样一个道理:“美”并不简单,“美”的背后是历史现实;这其中有残酷,有矛盾,有曲折,有演变,一句话可以概括为——“美”很深厚。

纵观人类历史长河,社会生产力的发展纵然是最重要的进步指标,但远远不能代表历史全貌,艺术和美学的脉络同样也是历史长河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考量。进一步说,后者由于体现了更多人民的审美意绪和想象积淀而具有更加深远、更为永恒的价值。

二、“美”的历史巡礼

《美的历程》全书以时间线索为主轴,铺展开中国几千年历史中美学之精华、艺术之瑰宝,包括孔学儒学、老庄之道、魏晋风度等,纵览青铜器、陶器、玉器、佛像……以及汉唐大赋、唐诗宋词、音乐舞蹈、山水之画等,每一章、每一节都撷取了最具代表性的思潮美学、艺术作品加以呈现。

李泽厚先生将龙飞凤舞、青铜饕餮、先秦思想、楚汉浪漫、魏晋风度、盛唐之音、宋代之理、明清经学等连珠成串,完整又清晰地呈现出中国艺术之美的发展脉络。《美的历程》通古今艺术流变,成一家之“美史”,绘中国之文脉。李泽厚先生把艺术门类和瑰宝放在社会文化的大背景下,力图揭示其文化内涵和哲学意蕴,阐述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它们何以产生、何以存在、何以发展。这是李泽厚先生对文艺美学的独特贡献。

美,是永恒的,也是时代的。美在不同时代有它固定的组成,也有各异的特质。不管如何呈现,美的各个印记都源于人类对美的感知和发现。《美的历程》开篇即介绍远古的美,这种最原始和质朴的美学,主要是在巫术礼仪活动中体现的。后世的歌谣、舞蹈、神话、画作等,早在远古时期,是与未分化的巫术礼仪活动混沌统一、难以区分的。那些神秘虔诚、如痴如醉、原始野蛮、热烈纯真的原始美学,体现在具有神秘控制力和预测力的舞蹈、歌唱和咒语中,它们浓缩着、寄托着原始人类最初的感受、情绪、追求和期望。

逐渐地,美从“实感”延伸至“抽象”“形式”。在这个从具象到抽象、从形状到线条、从临摹到表现、从刻画到象征的过程中,人们已经开始不自觉地创造和培育美的形式,体现出人们最初的审美形式感。

可以说,中国主流的美学和文化,都还是在孔学、儒学的羽翼之下。那孔学讲求的是什么呢?是实践理性。作者认为:“ 所谓‘实践理性’,是说把理性引导和贯彻在日常现实世间生活、伦常感情和政治观念中,而不作抽象的玄思。”于是,中国美学和西方美学的差异再一次凸显。柏拉图强调的是神秘性的情感迷狂;亚里士多德追求的是心灵净化;孔子包括之后的儒学,强调的是个人之上的社会性,是伦理束缚下的心理感受和行动满足。同样对外在伦理的规范诉求,就转化为主动性的内在要求。同样都是理性,中国美学则是将其消融在生活纲常之中。也正是与个人日常、国家社会息息相关,所以中国美学向来重视的是情感感受,而不是再现模拟。甚至包括老庄哲学,“庄子尽管避弃现世,却并不否定生命,而无宁对自然生命抱着珍贵爱惜的态度,这使他的泛神论的哲学思想和对待人生的审美态度充满了感情的光辉,恰恰可以补充、加深儒家而与儒家一致”。庄子和道家,依旧将理想追求内化在日常人间,而不是消弭于山野沟壑。所以孔学儒学和老庄哲学并不是一味的对立,而是两极相生的关系。

再到后来魏晋时期逐渐萌生的“人的觉醒”意识,于是在强烈的自我肯定和意识感召下,人开始来到哲学、文艺、美学的中心位置,“人的主题”也贯穿于后世所有有关美的创造和成果。人的主题从此延绵至今,再庞大的国家主导和政治风向都无法完全遮挡,更不可能替代世人对自我、本我的意识回归。正因如此,魏晋出现陶渊明、阮籍选择隐逸山林;盛世里不乏初唐四杰伤怀魏晋却不颓靡,而是进取向上;更有一代代清高之人保持着独善其身、兼济天下的梦。于是,人为根基、理性外化的美占据了主导地位,也具有更深刻的独立性和独特性。

“美”也是随时代发展变化的。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中对比了“李杜”不同的创作风格,认为李白、王维等笔下的盛唐,是对过去规范和艺术判断的质疑和突破,他们的作品不受形式的束缚,是肆意喷薄、无可模仿的天才之作;而以杜甫、岑参等为代表的一派,恰恰是对新的诗作标准、美学模范的尝试,他们的诗讲究形式,追求形式与内容的统一,以树立可供后人仿效的范本。即使在一个时代,作者向我们展现的也是特定的、各异的美。

正是因为“美”是永恒性和时代性的统一体,所以美的表现必然具有局限性和历史性。以常被人们苛责的汉儒的穿凿附会来说,汉代的赋作书画常被经学家穿凿附会成各类政治用途,但纵观历史长河,这实际上体现了原始诗歌从宗教巫术影响下的政治产物过渡到抒情人文类文学作品的历史阶段。作者认为,“ 只有从先秦总的时代思潮来理解,才能真正看出这种附会的客观根源和历史来由,从对这种附会的历史理解中,恰好可以看出文学(诗)从宗教、记事、政治文献中解放出来,而成为抒情艺术的真正面目”。《美的历程》不止关乎美的具体对象,更重要的,是镌刻于“美”背后的美的历史观和价值观。

三、“美”不只是愉悦

什么是美?什么是美的?最典型的自然是汉代恢宏磅礴的艺术。不得不承认,汉代艺术蓬勃向上、旺盛恢宏的生命展现,整体性和压倒性的力量气势,后代艺术即使苦苦追求也难以企及。这一点最直接地体现在汉大赋上,当我们理解中国文学的民族美学特征,不仅在诗歌之中,也在散文、大赋之中。无论是哪一种,它们都是情感、想象、理性等诸多因素的配比和结合,都充满了饱满的情感和肆意的想象。

但美从来都不只是愉悦。《美的历程》十分鲜明地表达了对历史的态度——“历史从来不是在温情脉脉的人道牧歌声中进展,相反,它经常要无情地践踏着千万具尸体而前行。”美的诞生和存在不仅依附于感官的享受和愉悦,那些如今看来是如此之野蛮、原始的产物,在当时依据其历史的合理性会获得巨大的美学价值。于是作者才道,“也正因如此,古代诸氏族的野蛮的神话传说,残暴的战争故事和艺术作品,包括荷马的史诗、非洲的面具……尽管非常粗野,甚至狞厉可怖,却仍然保持着巨大的美学魅力”。以古代的青铜为例,“狞厉的美”这一节向读者展示了青铜器的饕餮纹:“你看那些著名的商鼎和周初鼎,你看那个兽(人)面大钺,你看那满身布满了的雷纹,你看那与饕餮纠缠在一起的夔龙夔凤……它们呈现给你的感受是一种神秘的威力和狞厉的美。它们之所以具有威吓神秘的力量……在于以这些怪异形象为象征符号,指向了某种似乎是超世间的权威神力的观念。”后来,这样兽(人)面大钺神秘威严、如火如荼的恐怖野蛮已成为历史,而与此相对的理性、细纤、平常、人间的意兴风趣和平俗风貌逐渐兴起。整体的时代风貌表现为,人逐渐从武术和宗教的笼罩下解放,到对美、对艺术的有意识的追求。

美除了狞厉可怖的一面,有时还是对立矛盾而纠结痛苦的。汉乐府《古诗十九首》突出了“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这些对死亡的重视哀伤,对人生短促的喟叹伤怀,从建安时代直到晋宋中期,从贫苦百姓到皇家子弟,无不弥漫开来。李泽厚先生认为,表面上的幻灭沉沦,恰恰体现了“人格的觉醒和追求”,意味着人从“经术宿命和鬼仙迷信”中脱离出来。因此,这些哀伤不是无谓的,反而有了存在价值和积极意义,属于怀疑论哲学思潮下一种对人生的执着和肯定。

四、“美”和“人”

《美的历程》的贡献还体现在提出了一个困扰我们的古今之问:如此悠久、早成古迹的文艺、美学,凭什么又为何感染着、触动着,乃至激动着今天和未来呢?这一点,李泽厚先生将其归结为“所谓人性”,并确定它不会是神秘晦暗的集体,也不应是“超我”概念。李泽厚先生所认为的人性,既不是先验主宰的神性,也不是感官愉悦的兽性,它是感性中有理性,个性中有集体,知觉情绪中有克制理性。这一观点,与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提出的精神三大主体——自我、本我和超我不谋而合。

于是可以想象先秦,“在当时极端残酷野蛮的战争动乱和社会压迫下, 跪倒或端坐在这些宗教图像故事面前的渺小的生灵们,将以何等狂热激动而又异常复杂的感受和情绪,来进行自己灵魂的洗礼……”在这个时代早已过去了的今天,我们作为现代人无意中于壁画间见证,在纷繁复杂的艺术图景中,感受着那经过美学沉淀后的历史和个人。阴森阴郁、晦暗可怖的历史呈现在大开大合、动荡变化的线条图画中,恰足以体会到当时那种吸引、鼓舞甚至是麻醉民众去归于灵魂的强烈情感冲动。

精神力量,还可以从人伦世界以外的天国获取。包括汉画等代表的楚汉文明,都不难发现很多神仙世界的影子。可与西方的上帝之所不同,中国美学中的神仙世界从来不是赎罪的场所,不是苦难的代名词。这里没有痛苦的呻吟,而是愉快的欲望。更重要的,它离我们并不遥远。这绝对不是一个与现实相对的、难以企及的神秘彼岸,而就存在于人间此岸。于是乎这样的“天上人间”,充斥着凡世的乐趣,是那么的生意盎然,那么的稚气天真,不过是人间的延伸罢了。

到魏晋时期的人的觉醒,是怀疑论哲学思潮下对人的执着。这是一种人对自身命运、价值乃至死亡的重新发现、思索和把握。在或喟叹、或吟诵的诗句中抒发着进取昂扬的、激励人心的意绪情感。

我们被古代艺术长廊背后植根于“人”的内在的体貌、品格、才情、风韵吸引着、感召着。从始至终,中国的美学乃至哲学,都从来不是外在的纷繁万花筒,而是内在的本体。人永远是中国哲学的首要和核心命题。美的整体趋势在于,现实生活和人间趣味更灵动、更自由地嵌入艺术的各个领域,展现出一幅活泼的人间图景。

在以“人”为中心的美学导向下,人们开始探索“为艺术而艺术”,背后的中心观无不是“为人而人”,最终走向的是“人的哲学”。情感和理性结合后通达的自我审视和观照,使得思辨深度和高度达到了新高峰。个人不再是外部世界的附庸,人存在的价值正是对命运的选择和追求。

这一点同样体现在中国的宫殿建筑的美学设计上。“不是孤立的、摆脱世俗生活、象征超越人间的出世的宗教建筑,而是人世的、与世间生活环境连在一起的宫殿宗庙建筑,成了中国建筑的代表。从而,不是高耸入云、指向神秘的上苍观念,而是平面铺开、引向现实的人间联想;不是可以使人产生某种恐惧感的异常空旷的内部空间,而是平易的,非常接近日常生活的内部空间组合。”走进中国的传统建筑,走进传统的汉文化空间,我们从来都不需要在巨大幽闭中祈求上苍的保护,或者是在反理性的迷狂中获得神秘顿悟,而是切身地、无时无刻地感受着人间情调的熏陶和入世实用的生活意绪。

五、“美”指向未来

回溯历史长河,有多少堪称里程碑价值和开创性贡献的美作,都未能在它所存在的时代被完完全全地认同和欣赏,甚至常常是被误解的。正如书中结语所说——时代赋予了美和美学以未来探索的巨大命题,我们必须去追求精神的自由、思辨和解放。这正和中国美学的内核不谋而合——中国美学向来重视的是功能、关系、韵律,而不是纯粹的对象、实体;中国美学不注重模拟、描绘,而强调的是内在的、生命的、生气的、灵动的意兴传达。正因如此,中国美学有着其他难以企及的生命力和包容性。兴衰间,是旧的灭亡和新的崛起。有的堕落,有的精进 ;有的颓废,有的勃兴。

李泽厚先生的《美的历程》这本书,正是通过美的探寻,启发着一代一代人去思考应该以怎样一种姿态去关照美学,去发现和对待生活和历史中的美。《美的历程》也告诉我们——

美,如此斑驳,如此绚丽。美的历程是指向未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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