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健军
小说不会死于遗憾和缺失,却有可能终结于圆满。这是条铁律,几乎适用于任何艺术门类。
在创作中,我一直在与惯性作斗争,竭力去挣脱惯性的束缚。惯性的力量是巨大的,亦是无形的,它会悄悄控制你的头脑,拽着你朝最熟悉的地方走,朝最轻松的方向走,而你又浑然不觉。惰性思维是人的本能,躺平成了最舒服最惬意的姿势。
惯性源于已有的经验,源于已有的知识。当你要写下一个词语时,一个重现无数次的词语会主动蹦出来,当你要写下一个比喻时,也是那个重现无数次的意象会第一时间占据你的笔端。遇到一个十字路口,你会习惯性地朝左走,或者朝右走,心甘情愿地接受那只无形之手的牵引。改变方向,寻找新路,拓展边界,这些都是痛苦的,惯性会阻止你去干这种傻事。
所有的时间都让我们用来经验了,而不是用来思考。生活用来经验,现实同样用来经验,乃至个人情感,内心体验。我们情愿躺在经验的温床上。我们在铺满前人脚印的路上行走,从洞开之门进出。我们总是沉湎于自知,而不去发掘那个不自知。我们渴望成为森林,而最终都残酷地发生了不可逆反应,长成了树下的草,矮化的草。我们沾沾自喜于经验的稀缺性,而滑向传奇,滑向个人私密。有一种昆虫,身体被天敌啃噬一空,仅剩腹足和头颅,仅剩这样一副残躯,仍在漫无目的地行走。
我们引以为豪的是在旧有经验上长出新的经验。我们为此做过种种努力,将日常所见,随处所见,随时所见,描写得像第一次发生一样,这是我们追求的陌生化。空间性的描画如何取代时间性的叙述?描绘景物时,要么朝向死亡,要么走向光明。对小说形式感的穷追猛打,也是在试图摆脱经验的束缚。在浩大和喧嚣中,将个体的声音发出来,不能否认这是真理。我们如此迫切地展现自我,而不是去创造世界。我们总是想着去改变船的航向,而不是去影响一条河流的走向。而小说就像大地,以它自身的凸凹和无垠,引导河流汇入大海。
我们需要超经验,或者干脆同经验告别。
我们需要不停地去敲门,去敲响每一扇门。
而最终,我们得创造一扇门,并把它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