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理想的家园:《宠儿》的家宅空间书写

2023-08-22 03:56赵瑞祥
名家名作 2023年3期
关键词:塞丝家宅宠儿

赵瑞祥

一、引言

托妮·莫里森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非裔女作家。莫里森的创作成果不仅为20 世纪的美国文学注入了新的活力,也为非裔文学的发展做出了贡献。

国外对莫里森的研究越来越多样化,从作品思想类型、内涵等方面的研究到理论视角的解读,从而肯定作家、作品的真正价值。国内对莫里森及其作品的研究虽然晚于西方学界,但一直在进步当中,研究成果颇多。对于莫里森的研究,大多数学者都从女性主义的角度研究,目前也有学者从空间角度关注莫里森的小说。笔者在重新思考的过程中发现,可以从空间诗学的家宅空间视角对小说进行分析。

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是法国哲学家、文学评论家,其著作《空间的诗学》旨在研究人类的想象力,构建“诗学想象现象学”。(加斯东·巴什拉,2009:4)巴什拉的《空间的诗学》从现象学视角对空间展开思考与想象,构建出具有存在意义的栖居空间诗学,其为解读莫里森的小说提供了一种新颖的视角。

《宠儿》作为 20 世纪最吸引人的作品之一,以其复杂的内涵、强烈的情感表达呈现出与其他同时期小说迥然不同的面貌。出现在小说中的家宅空间也成为极具表征的空间存在,而塞丝激情与痛苦并存的人生也因为这些空间意向的烘托而具有了别样的感染力。本文运用巴什拉的空间诗学理论,分别对《宠儿》中的“家宅”意象进行研究,通过阐释塞丝不同空间的命运轨迹,从而揭示莫里森小说中独特的空间美学思想。

二、“甜蜜之家”:困居的家宅

在巴什拉的《空间的诗学》中,家宅是最重要的空间意象,其包括家屋、阁楼等一系列原型意象在内的家宅空间,因为具有某种私密感、浩瀚感、巨大感、内外感,使人类的心灵产生一种“住居空间作用之实感”,最具正面意象的家宅会使人将想象联结到童年时自己诞生的地方,并产生生活在其中的幸福感和安全感。“没有家宅,人就成了流离失所的存在,家宅在自然的风暴和人生的风暴中保护着人……在我们的梦想中,家宅总是一个巨大的摇篮……我们在梦想中重新面对它,存在立刻就成为一种价值,生活便开始,在封闭中、受保护中开始,在家宅的温暖怀抱中开始。”(加斯东·巴什拉,2009:5)

最初的“甜蜜之家”由于加纳兄妹的开明,塞丝拥有着自由。她甚至把自己视作加纳太太的女儿,浪漫地认为伺候她就像伺候自己的妈妈,并愿意贡献自己的全部力气。作为女儿的塞丝拥有自我选择的权利和爱的自由,因此她决定成为黑尔的妻子,并为自己缝制了一身白裙子,期盼自己作为妻子的新身份。对于塞丝来说,作为结婚礼物的耳环是对她女儿和妻子身份的高度肯定。此时,由于权利话语隐蔽在爱的氛围中,“甜蜜之家”尚没有对塞丝显露出封闭权力空间的本质。

在塞丝成长的过程中,“甜蜜之家”逐渐变成了一个牢笼,其失去了作为身体与灵魂庇护所的空间内涵,不断体现着权力的压迫。而生活在其中的塞丝也逐渐沦为受迫害的对象。

按照福柯的权力论,空间在权力的发挥中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特别是局部性空间更是成为某种权力的载体。“甜蜜之家”正是这样一个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权力通过身体起作用,身体被整合在知识和权力的结构之中,权力通过话语对身体进行规训和惩罚,权力把人不断地构造和塑造成符合一定规范的主体。最终涉及的总是肉体,即肉体及其力量,它的可利用性和可驯服性,对它的安排和征服,权力关系总是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米歇尔·福柯,1999:27)

随着加纳先生的离世,学校老师等人控制了“甜蜜之家”,并开始对塞丝等人进行压迫。她们既是重要的劳动力,又要满足他人的欲望。因此,弱势的她们常常惨遭他人肆意蹂躏和凌辱,并因其生育能力被看作是有附加价值的物品,甚至被剥夺了人的属性,被物化成可以随意出租和买卖的商品。塞丝的女儿身份在这里荡然无存,这里不再需要温柔的女儿,而是强壮的劳动力。学校老师拿着绳子测量她们的身体,以此来计算价值。“‘学校老师’把那绳子在我脑袋上缠来缠去,横过我的鼻子,绕过我的屁股,数我的牙齿。”(托妮·莫里森,2013:222)在学校老师的眼中,她们如同动物,她们的身体就是财产的具体体现。

小说中回忆了许多在“甜蜜之家”受到奴役和规训的情形,小说的第一页赫然写着“六千万,甚至更多”,塞丝她们就像棋子一样任人摆布。对于塞丝来说,这是她身份迷失的地方,因此这里也不再具有家宅的意义和内涵。

“甜蜜之家”这处家宅并没有像母亲一样保护内部的居住者。从一定程度上来说,莫里森颠覆了巴什拉关于“家宅”的理想化书写。正是通过这种家宅里的剥削与压迫、家宅内无法生存的情形唤醒塞丝寻找理想家园的意识。既然“甜蜜之家”已成为困居的家宅,心灵和身体都无处安放,那就需要身体对空间越界。

三、124 号:越界后的家宅

经过艰难跋涉, 124 号为塞丝提供了真正的家宅空间,在这里塞丝暂时从压迫中解脱出来。巴什拉认为,家宅的原始特性就是让居住者产生一种认同感,认同自我的身份,客体被询唤为主体,观照人们的内心情感与欲望投射。(加斯东·巴什拉,2009:3)由于黑尔的缺场,塞丝更像是贝比的女儿,贝比接纳了塞丝,为她洗净身上的血与泥,让塞丝以最美的样子见到孩子。贝比填补了塞丝遗失的母爱,使塞丝重新确立了女儿身份。在贝比与孩子的陪伴下,塞丝在家宅空间中感受到了自己的价值。124 号这间简陋的屋子也成为自由和理想的象征。另外,贝比在林间空地上引导塞丝归属集体,族群的接纳使塞丝爱与被爱的欲望得到满足,同大家一起,她赢得了自我。因此,这间旧屋也就成为族群自由和理想的精神家园。在124 号,塞丝开始建立各种社会关联。“一共二十八天,是痊愈、轻松和真心交谈的日子,是交朋友的日子……了解他们的看法、习惯,他们待过的地方、干过的事;体验他们的甘苦,聊以抚慰自己的创痛。一个人教了她字母表,另一个教她做针线。大家一起教她体会黎明时醒来并决定这一天干些什么的滋味。”(托尼·莫里森,2013:120)在相互闲聊、交流学习、相互抚慰中,塞丝第一次成为集体的一员,也第一次有了亲密的朋友。她第一次自己决定该干些什么,并且开始体验真正的自我:“ 一点一点的,在124 号和‘林间空地’上,同大家在一起,她赢得了自我。解放自我是一回事,赢得那个解放了的自我的所有权却是另一回事。”(托尼·莫里森,2013:120)

然而,124 号的自由生活塞丝只享受了28 天。根据当时的背景,此时的塞丝仍是附属,她随时有可能再次成为玩物。塞丝背后的伤痕,既是主人施加的伤疤,也是权力话语留下的认知。

因此,当“学校老师”追捕到此,便发生了塞丝杀婴事件。从那以后,塞丝就再也没有走出这所闹鬼的房子,这也成为她的心灵枷锁。塞丝虽然做出了选择,但亲手杀死孩子的决定加剧了塞丝对自己身份的矛盾感。虽然外界的帮助使她从法律层面脱罪,但失去家宅空间的庇护,身份混乱的她陷入精神空间的囚禁。

四、心理空间中身份重构

空间不仅仅是物质存在,更承载着时间和记忆的绵延。龙迪勇指出,当家宅中总是充满不幸的往事,漂浮着痛苦的记忆的时候,它往往也会变成腐蚀心灵、囚禁梦想、扭曲性格的枷锁。(龙迪勇,2014:268)充满了杀婴记忆的 124 号失去了婴儿的欢笑和社群的认可,反而变为创伤的记忆载体。阴冷黑暗的 124 号是塞丝心理空间的外化,她将自己囚禁在负罪心理中,只有通过重建自己的精神空间才能更好地实现身份认同。

脱罪后的塞丝饱受精神折磨,对离世的宠儿的愧疚让她背负着杀子凶手的身份,这也让居住在 124 号的小女儿丹芙对母亲感到恐惧。为了给死去的女儿求一块墓碑,刻碑者要她以肉体作为回报。塞丝知道自己应该坚守自由人的尊严,但由于传统文化中只有经过了命名,才能使命名之前仅仅被当作非动物的“活体”变成实实在在的人 (荆兴梅,2014:135),墓碑上简单的名字使死去的婴儿成为存在过的人。塞丝不愿意让女儿在死后依然不能成为真正的人,她只能委身于最卑贱的刻碑者。这一事件给她的精神世界带来了重创,此后她是母亲更是罪无可赦的杀人凶手,是自由人更是自甘堕落的低贱玩物。痛苦的塞丝自我隔离于外界,后来的124 号闹鬼不断,阴森恐怖,这是塞丝扭曲颤抖的心理空间的直接表征。

但是,遭受创伤的塞丝将身份混乱的自我禁锢在黑暗里,无法走出悲剧,这不是莫里森想要表达的,莫里森更想通过对塞丝的拯救,寻找到打破心理空间的禁锢,完成身份认同的普遍路径。所以,宠儿出现了,她不再隶属于一段沉默的回忆,而成了可以与众人对话的实体。宠儿的出现让塞丝直面创伤并将其推向极端,宠儿提醒着塞丝曾经的罪责,挤占着其精神空间,将其他人排挤得更远。这意味着弑婴的悲剧带给了塞丝持续的创伤,如果不对此做出主动回应,创伤就不会随着时间消失,反而会如宠儿一般无限放大,在持续的身份混乱中丧失自我。被挤出124 号走向社群的丹芙和保罗·D 为打破塞丝封闭的精神空间提供了契机,他们打破物理和心理空间走向社群,带来了群体的关注,走向了更广阔的精神世界。

对于塞丝来说,蜷缩在异化的家宅空间和封闭的心理空间不可能真正接受历史,完成身份认同。因此,为寻找丹芙而来的牧师鲍德温促使塞丝直面过去与现在、自我与外界。鲍德温本人是无罪的,但对陷入身份混乱的塞丝来说,鲍德温的身影与曾经的学校老师重合,成为过去痛苦的复现。因此,塞丝刺向鲍德温的冰锥是塞丝沉默之后的爆发,她以一种宣战的姿态,以捍卫自由人的身份。塞丝的解放需要通过自我身份认同和社群认同,建造自己的信仰,重建自我选择权和话语权。

在祈祷下宠儿消失了,这是群体与塞丝的和解,既帮助塞丝打破了心理空间,也打破了彼此的隔阂。塞丝直面创伤后从苦难的回忆中挣脱,从孤独的个体化为有着自我精神建构的族群成员。随着小女儿丹芙蜕变为拥有自己工作和感情的女人,她与塞丝的关系得到重构,塞丝与母亲的身份和解。而保罗·D 告诉塞丝自己才是最宝贵的,在确立自己主体性的基础上彼此拯救。此时的塞丝摆脱了野兽、玩物、女儿的身份,重构家宅空间和修复心理空间,重新成为母亲、爱人和独立的人。他们不再沉溺于历史的创伤,通过反思和自省完成了身份认同与精神建构。

五、结语

莫里森在《宠儿》中构筑的空间并非是空洞的,它是人类意识的栖居之所。家宅空间无论是对社会还是个人都有重要影响。莫里森以细腻的笔触描述了塞丝在家宅空间中所遭受的身体和精神的压迫,不断探寻着构建独立、自由、平等空间的可能。纵观这部作品,从“甜蜜之家”到 124 号,从心理空间的封闭到敞开,塞丝经历了不同的选择,我们可以看到她的痛苦,也可以看到她的救赎。直面创伤并积极接受群体的帮助,是塞丝打破空间局限、完成身份认同的关键因素。她对空间的追寻,不仅在于拥有独立的家宅空间,更是对寻求个体身份的一种精神启示:只有越过困居的界限,走出精神的藩篱,才能找到个体的安放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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