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与现实
——浅谈余华《第七天》先锋叙事的重现

2023-08-22 03:56
名家名作 2023年3期
关键词:第七天杨飞亡灵

王 妃

20 世纪80年代中后期,先锋文学在中国文坛崛起。马原、洪峰、苏童、余华等青年作家登上文坛,他们对现有的社会秩序、理性逻辑、创作原则和欣赏习惯报以怀疑的态度,在创作中追求风格形式、叙事结构、语言经验上的新奇。余华早期创作的小说《死亡叙述》《十八岁出门远行》《一九八六年》《四月三日事件》等,以异乎寻常的先锋叙事颠覆了传统小说模式,具有很强的实验性,也由此引发了一次先锋实验创作高潮。

20 世纪90年代初,中国的市场经济改革给文学生态环境带来影响,市场化的冲击导致文学丧失了其原有的社会效应。商品经济的发展和意识形态的变化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先锋文学的生存发展环境。先锋文学特有的前卫性、创新性以及新奇的形式实验等,都在90年代初期多元文化和大众文化的冲击下,难以继续发展。众多先锋小说家的创作进入“瓶颈期”,开始回归现实主义,集体转型。余华的创作在20 世纪90年代也开始逐渐转型,与80年代冷漠、暴力的叙述风格不同,开始有意识向传统回归,故事中展现出生活的本来面目和人生的自然状态,充满温情的叙述话语,弥漫着悲悯和温情的气息。余华在作品中开始倾注人文关怀,关注人物命运,塑造有血肉的人物。《在细雨中呼喊》是余华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余华由先锋小说回归传统讲述故事的过渡作品。之后创作的《活着》是余华在回归传统写作方式上踏出的最坚实一步,而在其后的《许三观卖血记》则标志着余华逐渐完成了回归传统小说叙述模式的转型。

本文要讨论的作品是余华继《兄弟》之后的长篇小说《第七天》。余华在这部作品中描述了荒诞离奇和冷漠暴力的世界,小说中延续了余华早期的先锋叙事风格,重现了先锋叙事的特征,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呈现了余华回归传统写作后作品中先锋叙事的新突破。《第七天》以死者杨飞的视角讲述了他死后七天的经历,通过一个死魂灵描写了生与死、彼岸和现实的荒诞世界,展现了小人物的生存苦难和死亡遭遇。《第七天》中包含着先锋叙事的因素,继承了先锋文学的荒诞性,可以说是余华的先锋文学回归现实主义之后的新探索和新超越。

一、变形荒诞的叙述风格

《第七天》讲述的是一个荒诞的关于寻找的故事,主人公杨飞寻找养父杨金彪的过程构成了小说的主线,在寻找的过程中慢慢地展现了残酷、荒诞的世界。《第七天》开篇就透出诡谲肃杀的气氛,也成为整个小说荒诞的起点。“浓雾弥漫之时,我走出了出租屋,在空虚混沌的城市里孑然而行。我要去的地方名叫殡仪馆,这是它现在的名字,它过去的名字叫火葬场。我得到一个通知,让我早晨九点之前赶到殡仪馆,我的火化时间预约在九点半。”一个人在死后还能在大街上行走,还能自己走去殡仪馆火化,这让人难以置信且毛骨悚然的事情一下子就把读者带入了余华所构建的荒诞世界。而当杨飞赶到殡仪馆的时候,得知没有墓地、没有骨灰盒的人无法火化,于是作为一个亡灵的杨飞离开殡仪馆,开始了他荒诞茫然的寻找之旅。

“我重新置身于弥漫的浓雾和飘扬的雪花里,可是不知道去哪里。我疑虑重重,知道自己死了,可是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杨飞第一个要寻找的就是自己的死因。在第一天里,杨飞从广场到盛和路的废墟再到谭家菜饭馆,他艰难地还原了自己从生到死的过程,他能够寻找到的最后情景是坐在谭家菜饭馆里,读着报纸上前妻李青自杀的消息,饭馆发生了爆炸。通过寻找自己的死亡真相,杨飞确定了自己的身份,同时开启了他的荒诞旅程。在亡灵第二天的寻找中,通过对自己记忆的还原,我们看到了杨飞和李青的婚姻史。他们生前由合到分,死后又由分到合,跨越了生死之后的结合似乎让彼此之间已经没有抱怨和嫉恨,似乎这段姻缘已经摆脱了所有世俗的羁绊,然而最后李青为了一场盛大的葬礼还是离开了杨飞,从这里也看到了世俗社会中荒诞的婚姻。第三天杨飞寻找的是抚养他成人的养父杨金彪。杨飞通过对记忆的寻找还原了他与养父之间相依为命却温暖无比的生活,其中饱含着杨飞与杨金彪之间超越血缘的父子之情。从第四天开始,杨飞在鼠妹的带领下,来到了“死无葬身之地”,进入亡灵世界。在那里,杨飞遇到了许多曾经在生命中相遇却又遭受不幸与灾难的人们。在第五、第六天,杨飞在寻找养父的过程中,变成了倾听者、真相的还原者与讲述者。那些曾经被修饰、遮蔽或歪曲的新闻,通过杨飞的寻找,得以还原荒诞不经的真相。到了第七天,杨飞在护送鼠妹来到殡仪馆火化后,也终于在殡仪馆与自己的养父重逢。

“在《第七天》里,‘寻找’只是故事的外在形式,只是叙事的内驱力。‘寻找’的目的,是为了揭示和再现。它意在告诉我们,每一个亡魂都见证了一种荒诞的现实,每一个亡魂也道出了世间的一个真相。寻找,是为了见证。既见证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混乱和浮躁,也见证了善良人性的光泽。”杨飞从寻找养父开始,到最后父子相见,从现实世界到亡灵世界,通过一次荒诞的寻找之旅,打开了更多亡灵的生前记忆,描述了亡灵的死亡和死亡背后的故事,反映他们死亡之前的世界。余华在《第七天》中采用了荒诞的手法,试图摆脱写实叙述的局限,从一种独特的角度来审视现实。

二、以死观生的叙述策略

余华的作品中,从不缺乏死亡这一主题,他的早期作品尤其是20 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作品,很多都充斥着非正常死亡的现象和人物,充满荒诞的色彩,到《第七天》又重现“死亡”这一主题。

“死亡”是《第七天》中所有故事发展的连接点,因为不断有人死亡,才牵扯出不同的故事。《第七天》描写的是主人公杨飞去世七天内的经历与回忆,通过他游走在现实与亡灵两个世界中的经过,牵扯出其他亡灵,再由其他亡灵的叙述将一个个死亡故事以及背后的真相呈现在读者面前。《第七天》通篇以第一人称展开叙述,叙述者“我”是个已经死亡的人,叙述的角度是从死者的角度来分析活人的行为和思想。这种叙述策略摆脱了传统的表现方式,走出读者的惯性思维和阅读经验,以死者的另类角度观察世界,必然会产生违背常理、常情的陌生化视野,使得司空见惯的生活更显离奇荒诞,也以此来挑战当下常规的价值取向和道德规范。

在《第七天》里,余华把死亡当成一个反观现实的支点,通过众多死亡故事的展现,寻找死亡背后的真相,用死亡透视现实的荒诞世界。《活着》是单纯地叙述个人的死亡,具有表达生命价值、展现苦难命运的意味。而《第七天》中关于死亡的叙述与《活着》不同,小说中一共详细描写了14个死亡事件,牵扯了上百个人物的命运。死亡是相同的,但死亡的过程却各不相同,每一次死亡都是一个充满荒诞意味的故事。

余华在接受采访时说过:“在《第七天》里,我从一个死者的角度来描述现实世界,这是我的叙述距离。《第七天》是我距离现实最近的一次写作,以后可能不会有这么近了, 因为我觉得不会再找到这样既近又远的方式。”[3]《第七天》写的是死亡,又不仅仅只写死亡,余华真正关心的不是死后的世界,而是通过死后的世界描写死前的世界,生与死的叙述距离、死亡背后的事件真相,都暗含着余华想要呈现给读者的特定的叙事内涵。杨飞在死亡世界寻觅的七天里,不断揭穿现实世界中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焦点问题,尽情展现社会的征候,反映底层的困境。

“死无葬身之地”这一荒诞的存在是整本小说的核心所在。在那个特殊的空间里,人们相处友好,互相关爱、互相帮助,曾经水火不容的人们能够和谐相处,充满平等、自由、温情。余华在作品中采用了一种“以死观生”的叙述策略,即用死亡探讨生的意义。

“我们甚至可以说,在《第七天》中,所有关于阴间世界的理想性建构,只是一种声东击西的表达手段,一个创作主体用来观察社会、审视现实的视点。”余华直击社会,通过“以死观生”的叙述策略,揭开现实世界中各种吊诡的生存现状。但或许那更多的是出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互怜悯和同情。

三、圆心圆圈式的叙述结构

叙事结构不仅具有像话语一样的叙事功能,甚至一些特殊的叙事结构往往比话语本身更能传达丰富和深邃的内涵和韵味。余华在采访时说:“《第七天》的叙述有点像圆规,‘我’的经历是圆心,所见所闻是一条条圆线,叙述的圆规一圈圈往外画圆。”依照余华的说法,《第七天》的叙述结构应该是圆心圆圈式的,圆心即是“我”——杨飞,作为小说中的一个独特的叙述视点,讲述“我”死后七天的所见、所闻、所遇,而当遇到“我”力所不及的一些故事时,叙述的任务就传递给下一个与“我”相关的他者,小说中的每一个死亡故事线一圈一圈地往外扩散。例如“我”在“死无葬身之地”遇到鼠妹的邻居肖庆后,肖庆为大家讲述鼠妹的男朋友在现实世界的消息,而此时,叙述的任务就从“我”杨飞传递给了知情人——肖庆进行讲述。

《第七天》的七个篇章都在叙述不同的故事,从表面上看,小说时间时序颠倒,过去和现在相互交织、渗透,给人以无序之感。但是如果我们以杨飞为中心,不难看出故事的主线实际上是杨飞死后寻找养父的过程,我们可以将故事的主线看作是第一个圆圈,那么以杨飞为圆心,所有与杨飞有着直接或间接联系的人物以杨飞为中心向外扩散生成不同的叙事空间,在不同的时间与空间中发生了看似没有什么关联的故事。然而看似互相独立的故事,实际上都会因为某个点相互交融,以一定的频率和主线故事并置对照,最后融入“死亡”这个大圆圈当中。余华塑造了杨飞这个人物,以杨飞的个人之死,打通了死亡世界与现实世界,将现实与荒诞融合,不同的故事在大圆圈内融合、串联,一环紧扣一环,达到了多音齐鸣的效果。

此外,《第七天》中圆圈式的一件件死亡事件的重复累加也给文章的结构增加了荒诞性。小说中的重复循环的叙事手法可以说和先前的先锋叙事有着密切的联系,重复叙述的风格在余华早期的作品中很常见。在《活着》中,不断重复的死亡情节,仿佛进入诡谲的命运循环,将命运的不确定性与小说的悲剧意味体现得淋漓尽致。在《许三观卖血记》中,“卖血”成为最典型的重复情节,情节结构安排上的荒诞,以及重复出现的卖血前准备和卖血后吃饭的场景,不断加深荒诞沉重的感觉。《第七天》中也有重复的叙述风格,与《活着》当中的死亡情节重复不同,《第七天》通过杨飞不断遇到一个个死亡的人,揭开自己或者他人死亡背后的故事,用一个个不同的死亡故事连接起现实世界与亡灵世界,用形式上的荒诞来衬托现实的荒诞。死亡事件不断重复累加,不断堆积形成对社会现象的重复叙述。余华想通过这种紧张的死亡循环、实验性的文体,以虚构指向现实,以荒诞书写荒诞。

四、结语

《第七天》这部小说可以说是具有先锋叙事特征的现实主义小说。余华这样评价《第七天》:“假如我要说最能够代表我全部风格的小说,只能是这一部,因为从我八十年代的作品一直到现在的作品里面的因素都包含进去了。”《第七天》延续了余华由先锋转型回归传统后对现实的观照,故事的叙述方式更为生动,故事脉络和结构也更为清晰,回归了传统美学的叙事规则,也延续了“文以载道”、揭露现实的传统叙事方式。余华在小说中不断地展示顽固而又荒诞的社会问题,无情地揭露时代之弊与人性之恶,为底层的绝大多数沉默者发声,充分彰显其作为作家的强烈的现实批判精神。与此同时,《第七天》中独特的荒诞意味,也秉承了余华早期的先锋叙事风格。小说通过亡灵的特殊身份,游走在生与死、荒诞与现实之间,以特殊的视角关注现实世界,以死观生,让荒诞的现实显得更为荒诞。同时,贯穿小说的还有先锋性的叙述、循环重复的死亡事件、情节内容上的荒诞、亡灵叙事的角度、圆圈式的叙述结构等等,都显示了余华小说的先锋性正在回归,余华仍旧保持着先锋精神,并进行不断的探索和实验,在对现实的悲剧性存在状态和世界荒诞本质进行探讨与揭示的同时,仍然继续捍卫和坚守着先锋文学的精神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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