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延巳(903年—960年),字正中,出生于广陵(今江苏揚州),曾在南唐烈祖和中主两朝担任重要职位。著有词集《阳春集》,收藏于天津图书馆的《唐宋名贤百家词》钞本便录其词117首,可以说,冯延巳是晚唐五代作词最多的词人,其上承花间、下启晏欧,又是南唐词创作的先驱者,在词史发展中最具典型和代表。王国维对冯延巳的评价颇高,《人间词话》中便有多处提及冯词,可见王国维对冯词的看重。但《人间词话》版本众多,且各版本之间略有出入,以下对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的讨论,皆以其手稿本为主要参考依据。《人间词话》手稿本涉及冯延巳的评点共计11处,分别是:手稿4、手稿6、手稿18、手稿19、手稿33、手稿52、手稿53、手稿57、手稿70、手稿110、手稿117则。《人间词话》评冯词的11处句子,大致分为两部分,一为评冯词风格,二为论冯词地位,这十一则评语间透露了王国维推崇冯延巳词的原因。
一、评冯词风格:《花间》之外
《人间词话》评冯词11处句子中的7句皆论及了其词风格,其中两处借用前人评语进行分析:手稿4、手稿70;两处精确评价冯词风格:手稿6、手稿57;还有三处以具体词篇分析:手稿18、手稿33、手稿53。王国维精确指出冯延巳词虽“不失五代风格”,但“在《花间》范围之外”,并且用四个词语对其词进行了评价,“深美闳约”“堂庑特大”“和泪试严妆”“郁伊惝恍”。可以看到,这四个词语其实都表达了同一个意思,就是王国维认为冯延巳词之所以能超出花间伤春怨别之风,是因为冯词境界开阔、寓意深刻,表达了其内心的幽隐之情思。
“深美闳约”本是清代张惠言用来评论温庭筠词的,王国维则认为这样评价温庭筠未免过誉,认为“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人间词话》手稿57将温飞卿之词品喻为“画屏金鹧鸪”,认为其词如同画屏上金色的鹧鸪鸟,是华美浓丽、但缺少鲜明生动个性的工艺品;手稿102也评其词仅达到“句秀”的程度,只是某些句子、语言的香艳精美。王国维认为刘熙载所说的“飞卿精艳绝人”这个评价才比较接近事实。与温庭筠之“精艳”不同,冯正中词的风格特色是他善于用秾挚之笔触来表现悲苦执着之情,一如女子之有和泪之悲而又有严妆之丽。例如其词《菩萨蛮·娇鬟堆枕钗横凤》写闺中相思:梦中春暖杨花开,流水溶溶;醒来却是残烛流泪。郎君远行,苦苦思念之中却依旧精心装扮,更见女子对爱情的深挚。俞陛云的《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说“严妆”句悦己无人,而犹施膏沐,有带宽不悔之心。王国维评点时,便借用了“和泪试严妆”之句,认为此乃冯正中之词品。
“和泪试严妆”的深闺女子形象其实便是词人自己的影子,在孤独压抑的生存环境中苦苦挣扎的冯延巳,通过女性的视角传达心中的不安全感、无归属感。五代词的特色是“男子而作闺音”,所以王国维说其“不失五代风格”;但也正因为冯延巳的苦苦挣扎,使他的词呈现出了与五代词不同的色彩,从而“堂庑特大”,即指冯延巳的词境界更加深广、气势磅礴。在五代,身居高位的冯延巳孤立无援,面对危机四伏的环境无可奈何。冯延巳心中的孤独感和忧患意识空前浓郁沉重,无归属感与个人的忧患融合,如此便形成了冯延巳词作“堂庑特大”的特色。
冯煦的《四印斋刻阳春集序》谓冯延巳“俯仰身世,所怀万端,缪悠其辞,若显若晦,揆之六义,比兴为多”。又说“其旨隐,其词微,类劳人思妇、羁臣屏子、郁抑怆怳之所为”。他所写的好像都是不幸之人,无论是劳人、思妇,还是罪臣、弃子,无一不身世坎坷。王鹏运的《半塘丁稿·鹜翁集》也提到“冯正中《鹊踏枝》十四阕郁伊惝恍,义兼比兴”。“郁抑怆怳”和“郁伊惝恍”也可能是一词的不同写法,“郁抑”或“郁伊”应指其感情深沉、盘郁,“怆怳”或“惝恍”则指其内心之迷茫、悲怆。叶嘉莹的《唐宋词十七讲》精确总结道,“冯正中的词是一种感发的生命,是一种缠绵的不能够抛掷的感情的意境”,冯正中的词便是如此盘旋沉郁的一种风格。
除了对冯词的整体风格进行点评之外,王国维还引用了冯词中的三个句子,并且对其进行了高度评价。例如手稿33评《鹊踏枝·庭院深深深几许》中“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为“有我之境”,其特点是“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手稿18评《醉花间·晴雪小园春未到》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是高于韦应物、孟浩然的。手稿53评《南乡子·细雨湿流光》“细雨湿流光”摄春草之魂,那满腹的愁怨犹如年年丛生的芳草一般无穷无尽,运用新奇的比喻和象征手法,把抽象的感觉化为有形的景物呈现出来。在王国维的反复提及下,冯正中“和泪试严妆”的词品逐步定型下来,并且在五代词中与西蜀的温、韦一起在词的发展初期起着重要的作用,甚至可以说,文人词的体系便是在冯延巳的笔下初见框架的。
二、论冯词地位:开北宋一代风气
王国维心中历代词人的座次,于五代词作中首推李后主,其次便是冯延巳。在王国维旧藏《词辨》中的眉间批语上,他提到:予于词,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而不喜《花间》……介存《词辨》所选词,颇多不当人意。而其论词则多独到之语。始知天下固有具眼人,非予一人之私见也。此外,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对待词人的态度并不一致,且多有批判之词,但对于冯延巳却几乎没有贬低的言辞。手稿110直言“词之最工者,实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冯延巳实为王国维心仪的词人之一。手稿6对其词史地位也有精确点评:“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王国维将冯延巳的词作排除在《花间集》之外,并明确将其定位为“开北宋一代风气”的重要人物。
刘熙载的《艺概·词曲概》评,“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冯煦的《唐五代词选·序》也说:“吾家正中翁,鼓吹南唐,上翼二主,下启晏欧,实正变之枢纽,短长之流别。”冯延巳可以说是词作演进的枢纽,对北宋初期的晏殊和欧阳修产生了影响。冯延巳个别的词作常常被误认为是欧阳修的作品,比如《鹊踏枝·庭院深深深几许》中的“庭院深深”一阕,自李清照始便以此为欧作,孙人和的《阳春集校证》中也认为是“冯词蹊径颇与宋初之词相近,故多混入宋词,宋人亦不能辨识”。不过这也正好说明了冯词的独特,以及欧阳修词对冯词的继承创新,乃至产生多人将欧词与冯词混淆的情况。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手稿19、手稿52也点明了欧阳修词对冯词的继承:手稿19,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为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手稿52,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见春归,莫为伤春眉黛蹙。”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王国维是赞同晁补之的观点的,认为欧阳修的《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画船》全词皆妙,“出”字尤其绝妙,一个“出”字仿佛是一个特写镜头,把画面定格住了。不过王国维认为,欧阳修的这一个“出”字似是从冯延巳处得来的,也就是说,欧阳修对于动词的使用是继承了冯词的,即出自冯词《上行杯·落梅着雨消残粉》中的“罗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画墙”。在春雨落梅、迷蒙春景中,少女荡在柳树旁的秋千之上,高高地荡出了画墙,这一“出”字使得画面尤为生动。
冯延巳的《玉楼春·雪云乍变春云簇》感情强烈、缠绵真挚,有一种抑扬豪宕的美。王国维认为欧阳修一生似乎专学这种风格,超越了花间词的雕琢脂粉味,注重词之抒情性。冯延巳词的风格便在于其词之“俊”、其情之“深”。以《玉楼春·雪云乍变春云簇》词为例,在这首词中,冯延巳以独特的语言表达了他对春天变迁和光阴流转的感慨。首先,词的语言表达极其明丽清澈,运用了富有想象的比喻和形容词,以展示自然景物的变化和岁月的流转。比如他用“雪云乍变春云簇”形容雪云的融化和春云的聚集,以此表达季节的转换,这样的比喻使读者能够直观地感受到春天的到来。同时,用“北枝梅蕊犯寒开,南浦波纹如酒绿”描绘梅花和江水的美丽景色,使得词中的景物充满生动的色彩和细节。另外,冯延巳的抒情性在词中得到了充分展现。他通过描绘春天的变化,表达了对光阴易逝的感慨和对时光流转的思考。他写道,“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表达了他对美好时光短暂而无法满足的思考,这种情感的表达使词作更富有情绪感染力和共鸣力。而他的“尊前百计见春归,莫为伤春眉黛蹙”一句,则展示了对春天离去的不舍和对时光流逝的感伤,这种抒情性的描写让读者能够感受到作者内心深处的情感波动。冯延巳的词在形式和内容上都呈现出了独特的魅力,吸引了众多读者和后来词人的关注。究其推崇冯延巳的原因,则与王国维的“境界”说有关。
三、析推崇原因:词以境界为上
王国维提出了以“境界”说为核心的词学理论,认为“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他看重能写“真景物、真感情”的“有境界”的词,手稿35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冯延巳词便符合了这一点,即冯词具备了士大夫文人词的初步特点,具有了文人词的抒情性。
此外,手稿33指出有两种境界:“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王国维以冯延巳词《鹊踏枝·庭院深深深几许》“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作为“有我之境”的代表。这一首词以景物描写和抒发内心情感为主,在词中,冯延巳通过精细的描写,展现了庭院的深幽和恬静,以及杨柳飘动形成的迷蒙烟雾。帘幕的层层叠叠给人一种无穷无尽的感觉,这种景物的描绘呈现出一种恍如隔世、超脱尘俗的境界,让人感受到一种深邃的内心体验。接着,冯延巳描绘了一个雨横风狂、黄昏时分的情景,门被关上,春天即将离去而无法挽留。泪眼问花花却不回答,乱红飞过秋千,给人一种离愁别绪的感觉,这些描写表达了词人内心的孤独和无奈,同时,也展示了个人情感在景物中的映射。冯延巳在词中通过景物描写,展示了个人的情感体验和内心世界。他不仅是在描述外在景物,更是将自己的情感融入其中,通过景物的变化表达自己的心境。这种将内在情感与外在景物相结合的手法,使词作更具有个人化和情感化的特点,体现了“有我之境”的艺术境界。
王国维不仅注重词的“意境”,而且还关注作者“忧生”“忧世”的意识。他在《人间词话》中,将词分为“忧生”和“忧世”两种不同的情感表达,“忧生”指的是对个人境遇和人生的忧虑,而“忧世”则是对现实和世事变迁的忧虑。手稿117将冯延巳词之“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作为“诗人之忧世”的代表。冯延巳的《鹊踏枝·几日行云何处去》虽然是以闺怨主题为中心,但是从情感的深度和广度上看,也能够引发更广泛的联想,触及生命中更为普遍的体验和人世间的苦乐。从“忧世”这个角度上看,冯延巳的词或许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对现实的忧虑与反思。词中的情节和意象暗示了丈夫在外游蕩的行为和女主人公在家中孤独的状况。女主人公对丈夫久未归来的埋怨和盼望,以及她内心的痴情和忧伤,都可能反映了作者对于环境不稳定和人世间的变迁所产生的忧虑。“行云”比喻了在外游荡的人们,而孤独的女主人公则象征了被遗忘的个体。词中也运用了寓言和隐喻的手法,如将“百草千花”比喻为招蜂引蝶的女人、“香车系在谁家树”的暗示,这些都可以被理解为对人际关系的一种隐含批评。同时,女主人公倚楼频独语的场景,以及撩乱春愁如柳絮的描写,也传递出了词人对人世间悲欢离合和无常的反思。
四、结语
通过《人间词话》中王国维对冯延巳的评价和分析,可以说,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对冯延巳的评价是合理且恰当的。冯延巳的词作展现了深邃的情感和意境,给人以美的享受和心灵的震撼,体现了王国维所推崇的词的境界。他正确地归位了冯延巳在词史中的地位,并赋予了其高度的评价。本文通过王国维对冯延巳的评价进行探讨,进一步认识到了冯延巳作为一位杰出的词人所具有的艺术魅力和价值,也展示了王国维对词艺的独到见解和深厚造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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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赵雨薇,女,硕士研究生在读,长沙理工大学,研究方向:文艺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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