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宝(四川)
算起来,故乡在他只叫得出名字的地方生长,拔蒜一样拔起来,装进了行囊。
故乡和他一起,几十年下来,变化的只是口音,和打量故乡的目光。
行囊里的故乡依然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柴犬凶猛,炊烟懒散,张大爷的目光还在关注叶子烟的烟灰为什么没有以前白,李大娘掰开小孙孙的口腔,嘟囔牙齿为什么长得和其他娃娃不一样。
这个故乡没有人衰老,更没有人死亡,所有的土地都用来栽种乡亲们的愿望:桃花红,杏花白,田边地角即使起争吵,听起来也跟唱山歌一样。暂停在那里,并且美好。
他觉得自己只是一条蚯蚓,只能在现实里踩出一条小径,供自己来来往往。
外出受伤,他也会呼喊,但他的声音好像都是喊给自己听的一样。
不像在故乡,表情有人关注,呼唤有人应答。
这个时候,他就会坐下来,解开行囊,认真端详故乡的模样。
刘娟娟递上他想要的橡皮擦,让他擦掉大意留下的污迹,给他重新开始的机会。
他会开心地接受父亲的呵斥,让那个刻骨铭心的声音永不消失。
他会快步去接过母亲身上的柴火,不让那个大山一样沉重的东西,把他的母亲一点一点地摁进土里。
刘大伯会走家串户来理发,还原他身上的倔强和朝气。
炊烟还在房顶溜达,在山坳里反反复复吐槽每一个相似的早晨和黄昏。
他打开门窗,问好走进眼里的每一块田地,问候路过的每一个人。
他看到他们都把笑容转过来,就像他们看见的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希望。
这个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的任何举动都堂堂正正,充满底气。
故乡,长在他的身上,跟他一起走南闯北。
他知道,这样的故乡永远不会老。即使他老了,故乡也不会。
打完最后一田稻谷,父亲洗脚上岸,放下裤腿,大声地对母亲说:“我要退休了!”
父亲的决定通过母亲的电话,很快就传达给了外地的儿女。
父亲不愿意再侍弄那些让他又爱又恨的田地了!父亲的这个决定让老家那晚的炊烟东倒西歪,充满了犹豫。
变卖了家里的农具后,父亲很快就和母亲搭车来到绵阳,住进了儿女们给他们租来的房子里。
母亲依然在为她和父亲的一日三餐奔忙。父亲则穿上了他卖完稻谷后买的一件黑色风衣,竭力装扮成一副城里人的样子,每天在白云洞的公路边,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
“当了一辈子农民,这才是我想要过的日子。”父亲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目光落在路边晾晒的花生们身上,好像在分析它们的成色和品质。
没过多久,父亲就打起了富乐山的主意。
他和母亲在山顶找到了一块被人撂荒的土地,开始拔草、翻挖,然后种上了花生。
周围的土地都有归属,所以他们对这块开垦的土地非常在意,过几天就会爬上去拔拔草,看看花生苗的长势。
有时候就会和关注他们动静的我在山顶不期而遇。
“没法浇灌,长势如何,有没有收成,只有看老天爷的意思。”父亲说。
我看到父亲古铜色的脸上,依然保留着故乡雨打风吹的痕迹。
我知道,父亲即使穿上了城里人的衣服,他也无法在这个城市里安生。他还是想找一片土地,把他从老家带过来的那颗心,认真种下去。
父亲又早早地钻进了被窝里。
母亲刚刚给他洗了脚,擦拭了一遍身体。衰老,不但消解了父亲的火爆脾气,还消解了他生活自理的愿望和能力,这让我对八十岁的理解感到有些泄气。
母亲站在洒了一地的洗脚水里,感到有些体力不支。我知道,她并不比父亲年轻多少,同时还疾病缠身。伺候这个男人,更多是出于她的生活惯性,还有她理解的责任。
衰老,已经让父亲对这种状况感到心安理得。
他不知道我心里的担忧和恐惧,不知道我在担心他们的这种状态还能持续多少时日。
父亲微笑着仰起头,说他过几天要回老家去。“老家的土地再不种点啥,今年又长不出来啥东西。”
愿望产生动力。我不会阻止他产生愿望的机会。
“等天气再暖和一点回去吧。”我说。
在春天种下希望,这是每个人都想做的事情。
父亲觉得这一生最好打交道的,还是土地。
土地不会和他胡搅蛮缠,不会把黑的说成白的,把他的付出贬得一文不值。对于父亲来说,他对土地的感情跟对母亲一样深。
在回老家这一点上,母亲很认同父亲的提议。尽管自己疼痛加身,她还是想跟在父亲身后,照看父亲的身体。爱皱眉头的母亲一直担心,父亲的身体有一天会不响应父亲的提议。
穿过无数岁月留存下来的马灯,像标本一样挂在墙上,被来来往往的风和走近的目光打量。
曾经的光芒和它的主人一样,已经被过去的黑暗带走了。
那些让马灯想播下的光明,如今在我们的生活里,已成为日常。
马灯被保存下来应该是刻意的,被挂在墙上应该是刻意的。
今天来打量它的目光当然也是刻意的。
刻意去想象一下那些拎过它的手。
刻意去琢磨一下它当年挡过的风雨,以及被黑暗吞噬的光芒。
刻意去记住它照亮过的那些理想。
退后一步,我们就能看到,马灯和挂它的墙壁一样,只是今天的一个小点,能够放大的只是一些想象。
今天的阳光,早已浩浩荡荡地开过来,占领了这个世界的所有地方。
那些让马灯痛苦的黑暗,其实早就没有了生存的土壤。
藤蔓刚刚用嫩芽拟出成长计划,它这一年就被人买走了。
种葡萄的人当了掮客,美其名曰“认养”。
葡萄也因此多了许多主人。
再有脾气的葡萄也无法负气出走。
它只能在它生根的地方,埋下自己的愿望,然后按照主人们的想法,认真成长。
长叶了!
开花了!
挂果了!
主人们的惊呼和欢叫,并没有让葡萄安于现状。
它用硕大的叶片,接住一段又一段炽热的阳光,然后摊在手上,慢慢端详。
它在琢磨,还需要多久,它才能摆脱被人认养的现状。
没有人知道,栽在葡萄园里的葡萄,也想自由生长。
苔子茶长在盖头山上。
上山去看茶,必须穿过阳光,穿过林荫,接受山风的指引。
苔子茶一垄垄地列队,在山坡上欢迎我们。
倾斜的茶壶在山顶上,似乎正在倾倒泡好的岁月,斟给远道而来的我们,也斟给飞鸟和流云。
我们没有采茶。
我们穿行在茶树中间,听茶树讲自己和春天的故事,也听管理人员讲茶叶的未来和过去。
茶叶在笑,我们也在笑。
跑来跑去的风,把我们的笑送到更远的山上。我们看到,周围的山都有了明媚的表情。
茶香是在山上长出来的,是在清风明月里酿出来的。
我们觉得周围的大山和头顶的阳光也是茶客。他们的口味比我们都重,他们不分晨昏地吮吸芳香。他们泡下的也不只是茶叶,还有茶树在坡坡坎坎上经受的日月。
那种味道应该比采茶人的山歌更悠远、更绵长,比采茶妹流转的眼波更明亮、更动人。
离开茶园的时候,我们看到阳光已经掀开这座山的盖头,让我们看到了擂鼓镇的脸。
我们看到更多的人离开擂鼓镇,走向盖头山。
掀开了盖头的盖头山,目光炯炯,向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都展开笑颜……
翅膀在天空中老去,在飞翔中老去。就像我的嘴巴在别人的唾沫横飞中老去,在自己喋喋不休的话语中老去一样。
我喜欢的那些鸟儿,又离开树枝,跃上了天空。
天空里有游移不定的云朵,有突然钻出来的阳光,还有其他的翅膀。
我拿不准它们是冲着什么去的。我只看到它们的翅膀,闪着银色的光芒,似乎想把背后的乌云擦亮。
阳光沉甸甸的,总是斜斜地落在我们的背上、肩上,还有脸上,好像在提醒我们,它一直和我们在一起。
我体内有阳光带来的温暖。我把温暖带进目光里,又送到天上,送给那些翻飞的翅膀。
那些翅膀还在盘旋,还在凝聚俯冲的愿望。
我相信,激励它们继续前进的,一定还有其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