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乃湖

2023-08-21 09:02刘春言
四川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晓星小灰家珍

□文/刘春言

1

时近黄昏,他们被狼群包围了。

他带着女儿穿越大半个中国,来到这荒无人烟的青藏高原。正是最美的时节,草原上一片青绿,夹杂一片一片彩色的花,像印象派笔下最明动的颜色。

他们刚支上帐篷,准备生火做饭时,女儿突然指着背后,惊愕地喊:“爸爸,那是什么?”

他扭过头,沿女儿手指的方向看去,一片愤怒的茸毛,如黑色的怒火,似能听见呼啸的声音。顿觉头顶遭了一记闷雷,嗡嗡直响。出于本能,他一把将女儿搂到胸前。那片茸毛正在朝这边移动,茸毛里是一颗颗跳动的幽灵。

“爸爸,那是狼吗?”女儿怯怯地问。他说不出话,只是把她搂得更紧。

狼群停下了,在两百米开外燃烧。他知道,它们在以自己的方式合谋,比如左右包抄,四面合围。他熟悉它们的秉性,这是曾经的高原生活带给他的经验。

必须赶在它们还未达成一致前,让女儿脱险!

他四处望了望,突然想起,距此约三百米,就是那个垂直向上的宿命般的小洞。半个小时前,自己对着那个洞,给女儿讲述如何从洞里救起了小灰。出于好奇,女儿居然跳进洞里,让自己像救小灰那样,把她救出来。

他低头看了看女儿,尽量平静地问:“还记得刚刚那个小洞吗?”

“嗯。”女儿赶紧点头。

“我们往那里跑,钻进去躲起来。”

女儿咬着上嘴唇点头。“我们最多只有三十秒。”他说。

女儿又点了点头。“跑!”他轻轻喊了一声,拉着女儿朝那边飞奔,像两支齐发的冷箭。

显然,狼群被他们的举动打乱了方寸,立即放弃一切争执。黑色的火焰朝他们疯卷,比他们至少快了一倍。

在火焰即将淹没他们的那一刻,那个宿命般的小洞已在眼前。他不顾一切,一把将女儿推进去。火焰倏然散开,将他围困。他迅速倒下,用背死死堵住洞口。“爸爸,快进来!”女儿哭喊的声音从背下飘起。

“洞太小了,爸爸不怕狼!”

“爸爸……”女儿的哭声如洞中涌出的泉水,但浇不灭这黑色的火焰。

“记住,等天亮了,狼群就会走,你就去找拉珍。”

狼群龇牙咧嘴,但并不扑过来。他有些迷惑,不知它们为何迟迟不动。这时,一只身形魁梧的狼气定神闲地走到狼群前面。他明白过来,那是头狼,它有优先享用猎物的特权。头狼龇着锋利的牙齿,呜呜叫着,四腿微屈。忽然,它身子跃起,犹如一团当头砸来的云。

他赶紧闭上眼睛,迎接生命的最后时刻……

2

多年前一个晴朗的夏日早晨,青藏高原上,天空蓝得像不加杂色的颜料,连一片云都没有。这里的天气,一天就像四季,早上还冷得瑟瑟发抖,到了中午,准能晒得你滴出油来。

他们像在和太阳比赛,看谁先从这片荒漠里醒来。太阳还躲在地平线下沉睡的时候,他们已借着曙光,出过早操,跑完几公里了。当他们洗漱吃饭时,太阳终于探出了头。金色的阳光瞬间铺满大地,像一场猝不及防的遭遇,毫不迟疑地将万物笼罩。四周一片空旷,只有部队那一排低矮的房子,像一个殉道者,截住阳光,把它挡在身后,像挡住一派箭雨,给他们一片弥足珍贵的阴影,那方阴影是他们的福音。

春山还记得刚来时,头疼得要命,只能躺在僵硬的小床上,望着天花板,仿佛飘荡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恶心想吐。他不敢告诉别人他的难受,他害怕自己被遣返,要知道被应征的那一刻,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刻——终于能离开家乡了!他讨厌那里,他总想消失,总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这样他就再也不用担心别人指着他的脸窃窃私语了。

他脸上有一块胎记,平常时,并不太明显;可是在他生气愤怒的时候,胎记会变成紫色,并迅速扩大,几乎覆盖了整张右脸;越愤怒,胎记颜色越深,甚至还会发光。这胎记像一团不明就里的迷雾,他觉得自己从生下来那一天开始,就在这场迷雾里挣扎。母亲曾带着他四处求医,尝试过各种治疗方式,可是胎记岿然不动,大有和他共存亡的架势。

其实,小时候他也是很快乐的,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同。他五官端正,身姿挺拔,站在人群里,还挺出众的。他努力回想,是从什么时候,这团迷雾变成了一个暴君,统治他,奴役他。大概是镇上的人第一声叫出那个恶心的绰号开始。他虽然不知道那个绰号是谁取的,也不知道第一个叫出来的人是谁,但他心里认定,一定是齐强,因为齐强总是带着一群没脑子的混蛋围攻他,几乎每次遇到都会对他大打出手。他不记得有多少次,他被按在地上,承受着雨点般的拳打脚踢。他身上的淤青,像在皮肤上游走的图腾,这里那里,从来没有消过。

有一次,他问齐强为什么总是打他。那个坏蛋竟然讪笑着说:“因为老子喜欢看你那张发光的丑脸。”说完,他们一群人发出一阵狂笑声。从那以后,他变得沉默了,他害怕出门,害怕上学,害怕和人打照面,他发现自己正在变成一个符号,在他人的言语里存活或者消亡。

他每天都在筹划着离开,他以为只要离开这里,一切就都好了。他想到了两个可以离开的方式,第一个便是考大学,这也是最理想的方式。他拼命学习,没日没夜地看书做题。可是,分数就像驴子头上的胡萝卜,总也够不着,总也差一大截。但他没有放弃,他决定复读。

那天,他正在河边看书,齐强也带着那群混蛋来河里捉鱼,看见他,他们便向他围过来:

“乌眼儿鸡,你在这里干啥?”

他不理他们,齐强又接着说:“你快走开,我怕你的丑脸吓跑了我的鱼。”接着是一阵哄堂大笑。

他抱起书准备离开,齐强却又接着喊道:“你想考上大学,别做梦了,在这个镇上,连老师们都考不上,你这只乌眼儿鸡凭啥考上?哦,我知道了,凭你丑,你去把考生都吓晕,然后就你一个人考试。”又是一阵怪笑。

他正准备走开,齐强却在身后大吼一声:“给我上!”接着他便感到一阵剧痛从背后涌起,如沸水一般,瞬间将自己淹没。“丑脸发光了,发光了。”他们讪笑着、欢呼着。他咬着牙忍受着剧痛,没有吭一声,直到他们走开,才慢慢站起来回家。

虽然对齐强恨之入骨,他说的话却像环绕在四周的钟鸣声,总也化不开,是啊,在这个镇上,老师都考不上大学,何况我呢?算了吧,不做那梦了。

另一个方式是去把齐强暴锤一顿,把自己挨的打,一次性,彻彻底底、毫无保留、连本带利地还给他,哪怕打得他昏迷不醒、半身不遂,甚至因之去坐牢也无所谓。

于是他不再早起学习了,他开始锻炼,每天长跑,做俯卧撑,引体向上,去河边搬石头。时间一天天过去,他长出了一身结实的肌肉,他觉得此刻的自己,比水里的石头还要坚硬、还要无情。

带着赴死的决心,在镇上寻找自己的宿敌。但那畜生好像知道了他的计划,躲起来了。走遍了大街小巷,也没看见他身影。要知道,平日里,他总是鬼一样阴魂不散。

正沮丧时,竟然在学校操场上,长蛇般的队伍里,发现了那个可恶的身影。春山想挤进去,可是一群愤怒的人,骂他插队,连推带桑地把他推到队伍末尾去了。他死死盯着排在前面的齐强,跟着队伍慢慢前进,迷迷糊糊中测了身高体重,又被告知通过了第一关。他疑惑地跟着队伍,也跟着前面的齐强,慢慢移动着。

一个身姿挺拔的军官声音洪亮地在讲着什么,他只恍惚听见:俯卧撑,连做三十个者为合格。

一声令响,大家都趴倒在地上,起起伏伏,如波浪。他死死盯着齐强,在心里默默帮他计数。渐渐地,那一片波浪都停息了,只剩齐强还在涌动,他愤恨地抿紧嘴唇,趴下,远远地和他较量。他什么也不想,像一架不会思考的机器,飞速运转就是他的全部命运。不一会儿,他感觉身边围了一群人,他们都在齐声数着:100、101、102……数到快两百的时候,大概见他还没有停下的意思,那个军官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好了,你不用做了,接下来的体能测验是引体向上,你准备一下。”他站起来,发现齐强也在人群里,愤恨地看着他。

做引体向上时,他故意挨着齐强,两双愤恨的眼睛,如两座隐忍的活火山,几乎快喷出火来。他从余光中看到了落败的齐强,对着蓝天,他一遍遍放下又拉起,大有永不停息的架势。又是刚刚的军官,将他叫停,微笑着对他说:“好了好了,接下来的体能测验你也不用参加了,回家等好消息吧。”原来,是在招兵。

他就这样应征入伍了,当了司务长,养着一群猪。他觉得和动物在一起,比和人在一起自在多了。

离部队几公里远的地方,有一片树林,只要一有空闲,他就喜欢去那里。采点蘑菇,摘点野菜,或者只是坐坐,看看宽阔的草原。去的路上,有一个小村落。说不上村落,只是一个放牧的群体,搭了几个帐篷。夏天的时候,大片的牛羊散落在草原上,像一片片被一双有力的手揉碎的白云,他时常会看入迷。有时候他还会向村民买一点牛奶喝。

坐在花树下,看着山下密密匝匝的格桑花,像一块柔软的披肩。远处的山是淡紫色的,牛在长长的青草地里时隐时现。看着这景色,他深深地呼吸,吹着山风,忍不住把手笼在腮边大叫起来。叫了几声,隐约听见背后传来呜呜的叫声,吓了一跳。早就听说树林里有狼。他没有武器。如果真的是狼该怎么办?他的心突突地跳着,回头向四周环顾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东西。他正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那呜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微弱但真切。他决定去看个明白,循着声音找去,拨开一堆密密的荆棘丛,来到一片宽阔的草地,他发现了一个小洞,慢慢走近,声音越来越真切。怀着巨大的好奇朝洞里一看,原来是一只小狗。

“嘿,小家伙,原来是你。”他温柔地说着,趴下,将小狗从洞里捞起。“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妈妈呢?”小狗呜呜地叫着,睁着两只怯怯的湿漉漉的眼睛。小狗是灰色的,只有左眼上有一团黑色的毛,他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同病相怜的痛楚,“你的同伴们也会嘲笑你吗?”他将它抱起,用它的脸贴自己的脸,小狗却发出一阵痛苦的呜咽。“怎么了,你受伤了吗?”他把小狗高高举起,对着光线仔细检查,它的左后腿受伤了,细细的毛被干了的血渍粘在一起,伤口又深又脏,如果不赶紧消毒的话,它很可能会感染。他管不了部队的规定了,抱着它快步走回去。

他把伤口给它清洗干净。他记得有一次去连长寝室,看到他的柜子上有一瓶二锅头,要去偷吗?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可是看着小狗的伤口,他硬着头皮去了。他拿着一个小铁盒,悄悄潜入连长寝室。他知道连长那时候不在,倒酒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双手抖得厉害,整个屋子好像都回响着他的心跳声。谢天谢地,一切顺利。拿了酒给它消了毒,找了一件自己的旧背心小心给它包扎好伤口,还在猪圈边上给它铺了个暖和干净的窝。

他去村民那里给它买牛奶,还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偷偷喂它。慢慢地,小狗开始喜欢他了。只要他一走进猪圈,它就会一瘸一拐地跑过来迎接他,围着他的腿蹭来蹭去。他把它抱起来,它便舔他的脸,甚至他那长胎记的右脸。这时候,他总会有点想哭。他知道,只要想哭,他的胎记便会变色、发光。他感觉它正在发烫、发痒,像被关进窄小笼子的野兽突然被释放,张牙舞爪地在阳光下舒展开来。他没想到,平生第一次感觉到的温暖,竟来自一只狗。他亲它黑色的眼睛,他用颤抖的声音一直说着:“谢谢你,谢谢你,我的……我的……”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

光阴似箭,小狗的伤慢慢好了,他给它取名叫小灰。它很安静,几乎从不发出声音。白天的时候,它会静静地躲进它的小窝,谁也没有发现它。它一天天长大了,他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带它出去转转,那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候。只要一听见他的脚步声,它就兴冲冲地从窝里冲出来,蹭着他的腿,欢快地呜呜叫着。

可是,渐渐地,他也发现它有些不对劲,相比于其他东西,它更爱吃生肉,并且它的食量很大,成了他的负担。它身材匀称,四肢修长,眼角上挑,口唇宽阔,耳朵竖立,尾巴挺直下垂,他努力克制那个可怕的名词从心底涌起,从不敢去想,好像担心别人能听见心里的声音。直到有一天……

那天,他们正在出早操,突然看见一位藏民手里抱着一个东西,远远向他们走来。连长走过去迎接,春山一直偷偷关注着。他发现藏族同胞好像用手指了指他,连长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自己。连长的笑容慢慢消失,嘴角渐渐下垂,双手接过村民手里的东西,气冲冲地疾步朝他走来。连长将一团血淋淋的东西扔到他脚下,像扔下一颗滋滋燃烧着的炸弹,大声吼道:“春山,你给我出列。”

“到!”他挺直胸膛,迈着正步走到连长面前。

“你看你干的好事。”连长气呼呼地指着那团血肉模糊让人胆战心惊的肉。见他满脸不解,连长继续说:“你养了一头狼,它咬死了一只藏羚羊。”

“报告连长,我没有养狼。”他声音里的颤抖泄漏了他的胆怯。

“还敢狡辩!”

“报告连长,我救过一只受伤的小狗,它不是狼。”

“闭嘴,不管你养的是狼是狗,你都违反了部队规定,应该被处罚!”

“报告连长,我知道!”他将身体挺得更直了,眼睛里透着倔强的光。

连长气呼呼地叫来了通讯员,让他向上级汇报情况,等待上级的处理意见。

“现在,你立刻去把狼给我处理掉!”连长瞪着两只眼睛,死死盯住他。

不知小灰什么时候跑出去了。那个平常安静、乖乖地等着他的小灰,好像知道自己闯了祸。这时,远处一个黑点慢慢移动,在草丛里走得很慢。走近了,只见它低垂着脑袋,嘴巴上还有一点未干的血迹。连长明显有些胆怯,他后退了几步,厉声说道:“你还说它是狗,这明明就是一只狼。”

他不再说什么,事到如今,他知道所有的言语都是无用的。

藏羚羊是神奇的动物,它们拥有黑色的羊角、修长的腿,是世上最擅长奔跑的动物。据说它们的时速和猎豹相当,但是,猎豹只能短暂冲刺,而藏羚羊,能以猎豹的速度,一直跑下去。

藏族人称它们为“高原精灵”。它们优雅、灵动,高原因它们而更加神秘、圣洁。藏民认为,藏羚羊是神赐的礼物,护佑这一方净土的神。人们在生病时,会向它们祈祷。藏民深信,杀死藏羚羊会给这个地方带来灾难,会受到神的惩罚。

踏着金黄的夕阳,像踩着一件透薄的纱衣。他将小灰带进森林,陪它坐在山顶,搂着它,摸它绒绒的脑袋,吻它黑黑的眼睛,风吹着他的头发、它的毛,两个凌乱的背影依偎着,直到山谷锁住最后一抹夕阳。

解下它的绳子,他轻轻拍了拍它的头,“走吧,你自由了,你是属于自然的。”小灰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吐着红红的舌头,回头看了他许久,才缓缓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回头看他,他冲它挥挥手,鼻子酸酸的,“走吧,走啊,不然你会死的。”可是,小灰像突然做出了重大决定,慢慢回转身来,干脆坐在地上。他捡起一块块石头,朝它扔过去,大声冲它吼道:“快走,走!”小灰被吓了一跳,狼狈地后退着,躲避石头的撞击,痛苦地呜呜叫着。终于,它低垂着头,慢慢朝森林深处走去。春山目送它离去,直到它小小的身影成为一个黑点,成为一段尘封的往事,直到它再也看不见。他努力不去想漫长的冬季,不去想它从未适应野外生存……

他决定去跟藏族村民道个歉,这么久以来,他们一直给他和小灰牛奶喝。虽说是买,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免费,并且每次在装好他的罐子以前,他都可以先尽情地喝个够。他们好像要搬走了,好些帐篷被收起来,还有一些正在收着。有用的东西都被收起来,不要的东西就堆在那里,像一个弃妇在不厌其烦地讲述年月的无情。

“你们要搬走了吗?”他问他们,往日热情的藏族同胞却都不理他。“拉珍,”他叫住抱着一只小羊羔的藏族女孩,“你们要搬走了吗?”拉珍回头看了看他,又四处打量一番,见大人们都在忙,才用不太熟练的汉语小声对他说:“阿妈说,这个地方会遭受厄运。”

“你说什么?为什么?”

拉珍睁着大大的眼睛,用一种近乎神秘的语气对他说:“你的狼咬死了高原精灵,你是一个受到诅咒的人。”

两年以后,怀抱着刚出生的小婴儿,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他第一次想到了这句话。

晚上,又到了和小灰漫步的时刻,在床上辗转反侧,心乱如麻。不知它怎么样了,狼是群居动物,它找到自己的同伴了吗?

忍不住又去了猪圈,想看看那个空了的窝。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呜呜声,是小灰吗?一阵欣喜让他心跳加速。刚跨进门口,便感到一团融融的暖意在腿边磨蹭。他呆呆站着,鼻子里一阵辛辣,眼泪簌簌地掉下来。真的是小灰回来了!他紧紧将它抱在怀里,它也兴奋地用温热的舌头舔舐着他的脸、他的眼泪。

打来一盆温水,给小灰洗了澡,又带着它四处溜达了一转。还是将它关进了猪圈:“这下,不许乱跑了。”他轻声责备它。

忐忑地等待着部队的处罚结果。这期间,小灰一直陪伴着他。他们像一对即将被现实分离的恋人,每一天都用力相爱。他匍匐着教它进攻,教它狩猎。它呢,会把自己咬到的野兔野鸡献给他。

终于,他的处罚结果下来了——他被开除了。这一次,他不得不将它送走,为了避免它再次回来,他把它送去了更远的地方,并且让它看着自己坐上离开的长途汽车。

不知道,它还会回去找他吗?

3

婚礼是在山里举行的。

他还记得第一次相亲的时候,他早早去公园等着,两个老太婆不一会儿就带着她赶来了。瘦瘦小小的女孩,长得却很清秀,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只埋头盯着自己的鞋子,像在寻找什么,两只手不停把衬衫衣角卷起来又放下去。他也不敢看她,恨不得把自己的右脸找个地方藏起来,像深藏一段过往,让它永远不见天日。

两个老太婆看他们都那么拘束,便一唱一和道:“家珍可是个难得的能干姑娘。”

“是啊,先不说这身段、这模样,单看这针线功夫,你看看,你好好看看,这裤子、这鞋都是她亲手做的。看这手艺,在我们村,哪个不羡慕。”

“我说小伙子啊,因为你是城市户口,又有稳定工作,她爹妈才托着我们带出来,不然,像这样的姑娘,你上哪里找去。”

“是,是。”春山的头越来越低下去。

“时候不早了,也该吃饭了吧。”

“是,是,我这就带你们去公园对面的餐馆。”春山赶紧站起来。

“不必了,你坐着吧,这两口儿过日子要会盘算,不该花的钱就别花了,家珍你说是不是。家珍你不是做了饭带过来吗?你们就吃吧,我们老太婆过去转转,你们年轻人吃。”说着,拉起另一个老太婆走了。

剩下他们两个人,家珍赶紧把手里提着的花布袋解开,里面是一个多层的不锈钢饭盒,不一会儿摆出了亲手烙的饼子、稀饭和各类咸菜。片刻工夫,竟变出满桌花样来,春山知道,这必定是个能干姑娘。见他不动筷子,她清了清嗓子,小声说道:“快吃——吃——吃——吃吧,吃完你——你——你走吧,一会儿她们该回——回——回——回来了。”春山明白了,她是个结巴。

“我为什么要走?”

“我知——知——知——知道,你不喜——喜——喜——喜欢我。”

春山双手微微颤抖起来,一股说不清的情愫,像一股春水在心里荡漾。从来他都没有考虑过,是否喜欢别人这样的问题,好像在他的人生里,这样的命题是被禁止的,他没有任何挑剔的权利。他站起来,走过去吃她做的饭。他知道他的紧张,必然导致胎记变色,还是故意将右脸对着她,他要把最丑陋的自己,像晾晒一床破絮一般展开在她眼前。

他没有吃出饼的味道,大约是美味的。总之,一点都不咸。

他知道她已经看见了他努力掩饰的部分,他最隐秘的伤痕。吃完饭,她收拾碗筷,他想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一点端倪,可是那表情就像深不见底的湖水,不动声色。她静静收拾着残羹冷炙,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

后来,他知道了她家里还有一个上初中的弟弟,他也知道了她家一定要三千块钱彩礼。该卖的都卖了,还差一大截。他心情烦躁,却竭力一脸安闲。后来,母亲真的拿出了这笔款子,当时,他太兴奋,没有去细想这笔钱的由来。直到母亲走后,在整理母亲的遗物时,发现那些卖血凭据。那天,跪在母亲坟前,他哭了好久好久。

按照家珍爸妈的要求,婚礼得在他们家举行。她家住在山里的一个小山村。村里人都来了,春山家除了母亲,谁也没去。酒席钱也是母亲给的,他不知道母亲哪里来的钱,这个身材矮小、一脸风霜的女人,在他心里有了几分神秘感。本来因为巨额彩礼,他不想结这个婚的,可是母亲说:“结,必须得结,人这辈子总归得结婚生子的。”“可是咱家哪里来的钱?”母亲不理他,站起来走出门去,把门重重合上,像合上一本厚重的书。

按照村里的习俗,婚礼很热闹,一会儿新郎背着新娘跨火盆,一会儿又拜祖宗,拜皇天后土,当然更少不了跪拜双亲,一会儿村里的妇女婆子坐在地上哭一场,一会儿敲锣打鼓放炮仗……

结婚后,他发现,家珍好像并不快乐。她时常坐在窗边发呆,像窗边那株暗结愁绪的丁香。

那天,她又坐在窗前,手肘支着脸颊,呆呆看着窗外。窗外是明媚的春天,枝头上樱花似雪,各种小鸟互相应和,像在唱着情歌,阳光照在叶子上,像无数散落的珠宝,亮闪闪的。

家珍时常写信,可是从未见回信。他有时候会问她写信给谁,她总会惊慌失措,脸颊绯红,勉强笑笑说:“给家——家——家——家和。”家和是她的弟弟,可是他有一次看到了她的信封,收件人并不是家和。春山见此,原就不安稳的心,又灰了一半。

家珍的肚子越来越大。母亲像从漫长的沉睡中突然醒来,又开始操持家务,买菜做饭,家里时常响起她爽朗的笑声。家珍孕吐,母亲变着法儿给她做吃的。经历了整个孕期,孕吐过了,又是浮肿,又到生产,春山更感受到了做母亲的难处,他更加不去介意那些信,心里只剩感激。他只是担心孩子别像他,生来便背上沉重的十字架。

女儿一生下来,他迫不及待地检查她的脸,看到她小脸白净,如一块无瑕的美玉,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从无信仰的春山都忍不住跟着母亲一起念:阿弥陀佛!

女儿出生第十天,邮差送来了家珍的信,她正在给孩子喂奶。春山故作轻松地把信递给她,那一刻,他看见了她眼里突然闪过欣喜的光,像一团炙热的火焰。她抱着孩子的手也被点燃,剧烈颤抖起来。“把孩子给我吧。”他接过已经熟睡的女儿,走出门去,留她一个人在房间读信。

那天晚上,她感觉家珍一直在翻来覆去。第二天,她的眼圈有些发黑,可眼睛里兴奋的光却始终没有熄。满月那天,家珍烧了水,从头到脚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生育并没有让她变得难看,相反,她变得更富女人味了。她抱着女儿坐在窗前,一个月过去了,女儿长大了许多,样子也发生了很大变化,长得越来越像她了。她一直打量着女儿,眼睛里有几分疑惑,像在审视一个难解的谜题。可能还没有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吧。她站起来,把女儿递给母亲,转身进了屋。春山假装没看见她偷偷拭去的泪水。

那天晚上,春山假装睡了。他听见她偷偷起来,窸窸窣窣收拾东西。他知道她要走。他假装睡着,可是激动的心情让他脑袋发烫。他害怕他的胎记泄漏他的清醒。想拉起被子蒙住头,又怕因此制造出动静,反而让她发现。

他听见她正在开门的手停了下来,四周一片安静,他的脸越发烫了。他觉得此刻他的胎记一定正在发光,在这黑暗中,一定格外耀眼吧。

过了许久,她踏着沉重的脚步声走到床前,他感到她温热的鼻息慢慢靠近,冰凉柔软的唇,印上了他的右脸,一股潮湿的凉意瞬间漫过全身。他不能再装睡了,睁开眼睛,看见了那张泪流满面的脸。

两人都沉默着,过了很久,她才用颤抖的声音对他说:“春山,你是好人,谢谢你,还有,还有妈。”她小声抽泣起来,哭完了继续说,“可是我不能跟你过下去了,其实我不是爸妈亲生的孩子,我是被拐卖的,他们以为自己不会生孩子,所以花钱买了我,可是不久后他们又生了家和。”呜咽打断了她的话:“我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你可以想象,还好有俊伟,时常照顾我,给我送吃的,可是他家没钱,拿不出他们要的彩礼钱,所以他们把我卖给了你,是的,是卖,就是卖。”她的语气里透着愤恨,“现在,俊伟来信了,他已经安顿下来了,让我过去,我不能背叛俊伟,真的不能。”她双手捂脸,哭了好一阵,“我想我已经给你们家生了一个孩子,我想我不欠你们了。”奇怪,她竟然不结巴了。

“为了孩子,我求你,别走好吗?”

“我不能,我不能,没有俊伟,我早就死了,我不能背叛他。我要走,你和妈是好人,好好带孩子。”她声音越来越大,最后一句几乎是哭着吼出来的。她迅速开门冲出去,像一只骤然起飞的大鸟。他抱起正在熟睡的孩子追出去,她捂着嘴在前面边哭边跑,看着她凌乱的脚步,踩碎了一地的灯影,他突然决定不追了——让她走吧。路灯下,孩子正在熟睡,天上几颗星星明明灭灭,像在疑惑人间奇特的离合。

“你就叫晓星吧。”他对着熟睡的婴儿柔声说。眼看家珍就要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将熟睡的婴儿摇醒,将她软软的脑袋托在肩上,像托着一纸庄严的军令。他指着远方对她说:“看,那是你妈妈。”大概是因为被人冷不丁地从熟睡中惊醒,婴儿发出响亮的哭声,不知远处的家珍,她听见了吗?

夜气微凉,赤着的双脚微微发酸,他慢慢往回走,门开着,灯也开着,母亲坐在窗前,像一面旗,给房间注入家的意义。她手里拿着冲好奶粉的奶瓶,“孩子饿了。”她轻描淡写地接过孩子,开始喂奶给她喝。

推开卧室门,打开灯,看着凌乱的房间,他心里有巨大的空洞。他好像不会悲伤了,也没有愤怒,只是空空的,空空如也。

梳妆台上放着一张字条,字条上压着家珍一直戴着的银手镯。走过去,拿起字条:手镯给晓星,让她记住,妈妈爱她,妈妈会在远方想念她、祝福她,直到妈妈死去那一刻。

4

多年前,拉珍神秘地对他说出的话,像一个预言。春山怎么也忘不了她瞪大的眼睛,闪着异样的光:“你是一个受诅咒的人!”

那天,接到幼儿园老师打来的电话,他直觉会有不好的事发生。可他又强抑住内心的恐惧,不停告诉自己不用担心,只是腿疼而已,可能是缺钙,也可能是跳得太厉害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请了假带晓星去医院。医院里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好不容易挤到窗口挂了号,等半天才轮到他们。医生询问了许多问题,便开了一大堆检查单。他望着面无表情的医生,看着手里奇奇怪怪的检查项目,突然有些惊慌:“医生,孩子得的啥病,要紧吗?”

“检查结果出来之前,我也不好断定,不过……”

见医生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抢过话头:“医生,你尽管说,这病要紧不要紧,要命不要命?”

“要命不要命我不好说,不过如果真的是这个病,那可是世界医学难题。”

“啥病这么严重?”他早已吓得六神无主。

“先去检查了再说吧。”医生冲他们挥挥手,叫来了下一个病患。春山还想说什么,可他看他已经在给别的病人检查,便不再说什么。

拉着晓星小小的手,在医院大楼里上上下下,寻找检查科室。他只顾往前走,却没发现身后的晓星早已哭得泪眼婆娑。猛一转身,他吓了一跳,蹲下身替她擦掉眼泪,“晓星,你怎么了?”“啥叫世界医学难题?”“就是医生们也还不了解的病。”“那一定很严重。我会死吗?”“瞎说啥呢,就是腿疼而已,医生不了解,因为这个病不严重,所以没人研究,肯定死不了。”晓星破涕为笑,“等我好了,我还要当长跑冠军呢。”“没问题,爸爸相信你。”这样说着,他早已五脏俱焚,却还得故作轻松。

晓星总让他想起小灰,她对他毫无保留的爱和信任,总让他回到那个时候,小灰用热乎乎的舌头舔他的脸,所感受到的,纯然被爱与接受的感动。与他相反,晓星是个漂亮的孩子,像她妈妈。几乎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很喜欢她。他格外珍惜孩子带给他的安宁与幸福,他本想这辈子就这样踏实安稳地过了,可谁料到,老天爷竟又要和他开玩笑。

等检查结果的日子是漫长的,长到一分一秒都变成可视的断章。他和晓星都请了假,每天只在家陪着母亲。好容易盼到那天,他一早就去了医院。拿着结果,像拿着滚烫的火石。

医生戴上眼镜一张张看着检查单。春山一直紧张地盯着他,两只手绞在一起,早已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终于他放下单子,取掉眼镜,揉揉疲倦的眼睛。他仔细打量一旁紧张的春山,咳了两声,才缓缓说道:“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听他这么说,春山早已吓得脸色苍白,他努力克制不让自己倒下去,“你说吧,我听着。”

“我猜得没错,就是那个病。”

“什么病?你要说清楚。”春山早已吓得脸色苍白,嘴唇颤抖起来。

“肌萎缩侧索硬化。”

“那是啥病?”

“简单说来,这个病又叫渐冻症,是一种运动神经元疾病。”

“医生,我不懂,你就直接告诉我,这个病有救吗?”

“目前,世界上还没有任何医疗手段可以治愈这个病。”

“那怎么办?就这样吗,最后会怎么样呢?”

“肌肉慢慢失去力量,会瘫痪,无法吞咽,呼吸道麻痹,最后会窒息而亡。”

“从发病到死亡,一般有多长时间?”

“这个也因人而异,一般三到五年,有些人可以活到十年,当然还有些人只活了几个月。”

“可是孩子还那么小。”他哽咽道,“都怪我,晓星经常叫腿疼,我以为这是生长痛,所以都没有重视。”

“这不怪你,不要自责,这个病即使发现得早也是一样没有办法医治的。”

春山早已听得一身冷汗。“别说了,总有办法的,肯定有办法的,医生,求求你,救救我们,求求你,告诉我们该怎么办?”他声泪俱下道。

“运动,每天运动,一刻不停地运动,不让肌肉停下来,再配合药物治疗,定期复查。”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突然崩塌了,整个人如一只泄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医生走过去,递给他纸,又给他倒了一杯水。他握着医生的手,像质问命运一般质问他:“为什么?医生,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医生紧紧握住他的手,好像想给他注入一分力量。

他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医院的,当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坐在街边的椅子上,像一只迷失的孤雁。

天已经黑了,灯光落在身上,如一层轻纱。他无法回家面对女儿和母亲的面容,他多想时间就定格在这一刻,他永远不需要去面对下一步。就那样坐着,坐到地老天荒。

这时候,他又突然想起了家珍。他已经很少想起她了,可他今天又想到了她。她在哪里呢?又有孩子了吗?她知道了晓星的病会说什么呢,她会难过吗?

晓星很少问起自己的妈妈。只在很小,她刚刚上学的时候,大概是看到别的孩子都有妈妈,而她没有。那天,她睁着黑黑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问他:“爸爸,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妈妈,而我没有,我的妈妈去哪里了呢?”他笑了笑对她说:“你的妈妈是个超级英雄,她很忙,她正在拯救世界呢。”晓星并没有因为这些话变得兴高采烈,而是更疑惑了,她不懂得什么是超人,也不懂得世界为什么需要妈妈去拯救。

好在母亲和他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的成长。由于妈妈的缺位,他们便更加用力爱她。她也终于如别的小孩一样,健康快乐地成长着。他以为日子会这样日复一日叠加着,平淡而幸福,可是,老天为什么要跟她开这样的玩笑?

夜更深了,周围行人寥寥。几个喝醉的人跌跌撞撞从他身边经过,像生活丑陋的真相。他无心去看他们,他好像是被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隔离在世界之外,一切都与他无关,一切都无法感知他的痛苦。他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彻底的、无法穿透的孤独。人的心是多么难以接近,多么难以理解啊!他的痛苦是那样真实,可又没有人能切实看得见。他这才明白,一个人,渴望理解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

长久地看着天空寥落的星辰,它们一闪一灭,像在诉说彼此的秘密。他内心突然涌起一种渺小的感觉,好像他的心胸变得无限大,大得足以装下整个星空。内心突然变得轻松,这点挫折算得了什么呢,与整个宇宙比起来,一个人的生死都算不得一件大事,更何况女儿只是生病,医生也没有说一定会死,难道这一点困难就把我打倒了吗?

他小心翼翼维护着内心的轻松,像护着一个易碎的谎言。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家走去。可是,他的轻松只是暂时的,越靠近家门,他的心就越变得沉重,重得好像压弯了地平线的日落。是啊,和宇宙比起来,人生只是小事,可是,在时间长河中承受分秒的个体,一秒也不能省略啊!每一帧痛苦,都如浮雕,真真切切刻在生命中。

回到家,推开女儿的房门,借着路灯,看她熟睡的脸,像看一本珍贵的史书。他不停回想她成长过程中所有快乐的瞬间。他想要停下来,不再去想,可是大脑根本不受控制,像一架自动放映机,好多忘掉的情节,又再次清晰显现。他深刻地认识到,他和她,早已是不能分割的一体,像两颗融汇于一体的水珠。想着想着,他又怪自己的软弱,正是女儿需要他的时候,他怎么能先没了信心!医生不是说了吗,运动,吃药,他不该这么早先失了信心,应该计划接下来的事。

天刚蒙蒙亮,母亲房里就亮起灯来,像一把利剑,把黑夜撕开了一条口子。他赶紧回到自己房里,和衣躺在床上。听到母亲在厨房忙碌起来,他赶忙起来,准备叫女儿起床。正在切菜的母亲赶紧拦住他:“今天你起得倒早,又去闹她干吗?她前几天闹腿疼,没睡好,让她多睡一会儿。”听了母亲的话,他从女儿门口走开,坐到窗前,看着远方。母亲见他神色不对,放下菜刀走过来问他:“昨天去了医院,医生咋说?”“没事。”“你别蒙我,我看你表情已猜得了几分。”“不太好。”“啥病呢?”“我们也不懂,只说要多运动,不然后果很严重。”“有多严重。”他不敢说出“窒息而亡”这几个字,便只捡了最轻的后果:“会瘫痪。”母亲再不言语,她早已被“瘫痪”二字吓得六神无主——春山的父亲便是瘫痪了几年才离世的,她端屎端尿,深知里面的厉害。如今,孙女才这么小,也要落得这步田地吗?想到这里,不觉流下泪来。“我去叫她起来运动。”春山猛地从椅子上站起,他们都知道,接下来,他们像两条误入渔网的小鱼,要接受命运无情的打击。

叫醒熟睡的女儿,女儿揉揉眼睛,看到眼前的爸爸,露出甜甜的笑容。他的心紧紧地痛了一下:“星儿,快起来,爸爸带你去跑步。”“不上学了吗?”看着她稚嫩的脸颊,他不知该怎么回答。想了一会儿,他摸了摸孩子的头发,轻声说道:“晓星生了一点小小的病,爸爸给你请个长假,我们每天跑步,腿就不会疼了。”

吃过早饭,带着女儿去楼下跑步,才跑了两圈,女儿早已累得气喘吁吁。一个劲儿地嚷着要歇一歇。想着她的病,再看她才跑了不到半小时就累成那样,他顿时焦急万分,内心突然涌起抑制不住的愤怒,对着女儿一阵狂吼:“你快点给我跑,必须给我跑,一刻都不准停。”女儿吓得瑟瑟发抖,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看着女儿的眼泪,又懊悔自己的愤怒,心里隐隐作痛,像被一只痛苦的手紧紧捏住,使劲握紧拳头,才忍住鼻子里的一阵辛辣,没有滴下泪来。

他把她抱进怀里,“走吧,回家。”搂着那个小小的身躯,像搂着一团温暖的香气。

回到家里,女儿开心地在家跑来跑去,整个屋子回荡着她的笑声。他心如刀割,脑子里却一团乱麻。左思右想,怎么才能让她一刻不停地运动。想来想去,只有一种方法——把运动变成一件有趣的事。怎么才有趣呢?每天都有不同的风景,都有期待的目标。除非,每天去不同的地方。可是,钱从哪里来?

吃过午饭,女儿睡午觉去了,母亲看他也不去上班,一直坐在窗口发呆,便走过去问他,他告诉了她自己的疑虑。母亲也定定地看着远方,两个人都许久没有言语,没有动,像两尊沉默的雕塑。终于,母亲突然站起,快步走进屋里,只听得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过了好一阵子,她迈着极速的步子走到春山身边,把一本房产证放在他眼前:“卖房。”春山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她:“可是,没有房子你住哪里?”“我回乡下。”

临走前,去医院给晓星拿药,他告诉了医生他的打算。医生隐藏在眼镜后面的眼睛红了,泪水在眼圈里打转。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棕色的信封,缓缓推到春山面前。

春山迷惑地打开信封,只见里面是厚厚一扎钞票。“不行,我不能要。”他将信封推回去。

“拿着,这是我们科室的医护人员给晓星的。”医生按住他的手,“晓星是那么好的孩子,第一次看见她,她纯真的眼睛就深深打动了我,这个世界上有这么美好的事物是该珍惜的,我们科室的医生和护士,都很喜欢她,让我们尽一点心意。”

春山颤巍巍地把那个厚厚的信封装进了兜里。

5

天蓝蓝的,阳光很烈,风却是凉的。放眼望去,荒原没有尽头。草在风中飘摇,像在跳舞,大片的彩色花朵快乐地左摇右摆,像无数下凡的仙女,在嬉戏游乐。

回头去看女儿,她也在看着远处的景色。她晒得很黑,张着惊讶的嘴巴,露出白白的牙。她长高了,是啊,她已经11岁了。“这也太美了吧。”看她不住感慨,他也会心一笑。

他们每天都在路上,一天也没停止,已经骑行了大半个中国。他没有告诉女儿她的病情。一路走来,艰辛自不必说。难的是女儿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一直在路上,哭诉她多么想和别人一样,能有同龄的小伙伴,能坐在教室上学。他心如刀割,却只能故作轻松地回答说,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们不要像他们只会坐在教室读死书,我们要成为真正有用的人。可是,女儿并不理解。他能感觉到她心里对自己的责怪和怨恨。但是,只要想到女儿的病没有任何恶化的迹象,他就觉得他做得对。

现在,他们奔驰在美丽的四川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歌声,唱的是藏语。他们虽听不懂,却也被那嘹亮的声音所打动。这声音里,藏着对这片土地的深深热爱,对生活的欣喜,和对置身天地间的感激。

他们相视而笑,他从女儿的眼睛里也看见了那种欣喜。耳朵里听着动听的歌声,一望无际的美景从身旁匆匆掠过,风在耳边呼啸,他们不由得加快了蹬车的频率,想快点看见那个唱歌的人。

在转角处,一头牦牛突然从山坡上冲下来,他们停下自行车,看着它,它也看着他们。歌声停止了,然后响起了响亮的呼喊声,他们虽听不懂,却猜是在找这头牦牛。晓星把手拢在腮边,对着远处回应,等了片刻,远处也传来回应她的呼啸声,他们忍不住内心的欣喜,放声大笑起来。

杂沓的脚步声隆隆地近了,一群牦牛簇拥着一个红衣女子出现在眼前。她梳着长长的马尾,脸红彤彤的,笑着跑向那只走失的牦牛,跑向他们,像一只翩然而至的蝴蝶。

她用不太流利的汉语和他们说话,拉着他们和她一起走,邀请他们去家里做客,他们乐得有地方住,无需搭帐篷了。推着车,跟着她,赶着牛群,慢慢朝山披上走去。

她家是漂亮的三层石头房,围着房子,一圈石头围栏像是从童话书里搬出来的。跟她走进去,一股浓浓的牛奶发酵的味道扑鼻而来。她先跑进去,对着屋里一阵咕咕唧唧。出来一个老头,认真打量了一下他们,用熟练的汉语对他们说:“欢迎,请屋里坐。”“你也会说汉语?”晓星欣喜地叫道。

屋子里光线很暗,但还是能看见墙上挂着的虎皮和羊头。这些年,晓星虽然没上学,却从未停止学习。只要到了晚上,他们一旦驻扎下来,便拿出各种书来阅读。所以,看到这些东西,她一下便明白了,老人是个猎人。她高兴地对老人说道:“你一定是很厉害的猎人。”老人听了很高兴,便给他们讲起打猎时的许多趣事。不一会儿,藏族女孩又拿出牛奶还有牛肉——她是老人的女儿,名叫拉珍。听到这个名字,春山忍不住内心一紧。他努力不去想那句神秘的预言,大口吃着美味的食物。

吃完,几个人又坐着一起聊天。

“你的汉语说得真好。”

“哈哈哈,太久没说了,没想到还没忘。”

“是跟谁学的?”

“年轻的时候,我在成都上过学呢。”

“真的吗?”晓星和春山一起惊讶地喊道,“可是,后来又为什么回来当了猎人呢?”

“城里的生活我过不惯,我喜欢这里。”老人露出愉快的笑容。

“你们知道高原精灵吗?”看了看拉珍,春山小心地问道。

“圣洁的藏羚羊。”老人用牧师念祷词的语气说道。

“你们真的相信它们是神赐的礼物?”

“怎么不是?因为从来没有人发现藏羚羊的产子地。”说到这里,老人突然剧烈地咳了一阵。

“这么说,它们受着神的保护。”想着小拉珍的话,他小声怯怯地说道。又想到小灰,不知它现在怎么样了。

“它们就是神!”老人指了指天,虔敬地说道。“可是,现在的人都不信神了,什么都不怕。”

这时,拉珍突然笑着拉起晓星的手,朝屋外跑去。天还亮着,一轮圆圆的夕阳挂在地平线上,把云彩染成橙黄色。晓星迷惑地跟着拉珍,看着晚霞中她的脸,是那么美,几丝凌乱的头发在她脸上飞扬,眼睛里似有彩色的湖水荡漾,那一刻,晓星心里突然涌起一个词:神仙。她为这个想法愉快地笑起来,她觉得如果有神仙,就应该是拉珍这样的。

屋后有一间温暖漂亮的石头屋,门敞着,看不见里面的陈设。疑惑地跟着拉珍走进去。

“她应该回来了。”拉珍神秘地笑着。

“谁呀?”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怀着几分忐忑走进去,里面空空的,只有墙角处放着一个棉被做的窝,上面趴着一只洁白的藏羚羊。拉珍拉着她走过去,看见它们,藏羚羊雀跃着跑过来迎接,前脚搭在拉珍腿上。她将它搂进怀里,抚摸它的头和背。

老人也带着春山一起走进来,他骄傲地对他们说:“我的女儿有一种能力,她只要唱歌,便能唤来神圣的藏羚羊,村民都说她是藏羚羊之神呢。”春山和晓星听得目瞪口呆,见他们不说话,他又接着说:“这只藏羚羊小时候被猎人打伤,它的妈妈也被人猎杀了,拉珍救了它,所以,每年春天,它都会来这里住一阵子。知道吗,因为藏羚羊的毛非常珍贵,很多人为了牟利发财,都在想方设法猎杀藏羚羊。太可恶了!”

喂藏羚羊吃了东西,喝了水,他们便回到屋里去了。见拉珍带着晓星去睡了,老人疑惑地问春山:“孩子那么小,为什么不让她读书呢?”春山长长地叹了口气,把他们的事告诉了老人。听完以后,老人久久沉默,春山看见他放在膝盖上的粗糙的双手,微微颤抖着。

两人都沉默着,背后突然传来轻微的啜泣声,回头看去,原来是拉珍。不知她什么时候来的,他们的谈话她听见了多少。春山很担心,请求他们不要让晓星知道自己生病的事,拉珍说晓星已经睡了,她什么也没听见。

第二天,他们继续上路。老人和拉珍站在山披上,长久地向他们挥手,像两棵在风中摇摆的树。

一点点前行,阳光慢慢发出热力来。所有的花和草都在向他们招手。又骑了几天,他们到了青海境内。从前,他就是在这片高原上当兵的。他给女儿讲了许多当时的趣事,还第一次讲到了被开除的事。不知为何,他没有说小灰咬死了藏羚羊。女儿皱着鼻子甜甜地笑:“爸爸,我觉得你做得对,如果你不救小灰,它肯定已经死了。”

“快看,藏羚羊!”他打断了女儿的话,指着远处起起伏伏的羊角说。

“真的是藏羚羊吗?如果真有那么多人在猎杀它们,它们在这里会不会太危险了?”女儿焦急地问他。

“不会的,它们是神,我们向它们祈祷吧。”

“爸爸,我觉得我和藏羚羊很像。”

“为什么呀?”

“它们是世界上最擅长奔跑的动物,我是世界上最擅长骑行的人。”女儿骄傲地说。春山由不得哈哈大笑。

傍晚,他们在一片小树林里搭起帐篷。女儿拿出罐头和一些米,他正在架柴,准备生火。他们就是在这时看见狼群的,他们被狼群包围了。

僵持了好一阵子,眼看天就要黑了,他想起了那个小洞。他们飞奔过去,狼群紧追不舍,女儿已经被他推进了洞里,他用身体死死堵在洞口。

眼前是一片凶神恶煞的怒火,身后是女儿凄厉的哭声,感觉自己好像在做一场梦。他的人生就要这样结束了吗?他回想自己平凡的一生,他背负的十字架。现在,他就要死了吗?死是什么?是和睡着一样吗?死了会醒过来吗?他突然想到,曾经梦见自己掉进深渊,掉下去的那一刻,他便醒了。但那是在梦里。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死是醒来。

当那张血盆大口向他扑来的时候,他闭上双眼,坦然接受死亡的来临。他第一次觉得生命中的一切都是那么轻,包括他拼命掩饰的胎记——原来,当生命成为一种习惯时,一切都好像很沉重。可是,当生命即将失去的那一刻,才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再小不过的事。

狼嘴里浑浊的气息扑到他脸上时,他闻到了它呼吸的甜腥味。会有多疼呢?可他并没有等到想象中的剧痛,时间好像静止了,狼的动作突然停下,像戛然而止的音符,他甚至听见它为了克制惯性的力量,跌在地上的啪嗒声。

怎么回事?他睁大血红的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狼站在他面前,歪着头打量他,身后的狼想扑上来,可是,头狼凶狠地转过身去,发出低沉的吼声,制止住那些蓄势待发的愤怒。

他定定地看着这一切,整个人都迷惑了。难道这是它们进食前的某种仪式?头狼慢慢向他靠近,借着微弱的天光,他看见了它眼睛上的那团黑毛——一切都明了了,他顿时像被雨打过的禾苗,整个人瘫了下来,汗如雨下,泪如雨下。

他终于忍不住哇啦一声大哭起来:“小灰,小灰,我的小灰。”

狼群还想扑过来,小灰转过身去,低垂着头,怒吼着,对抗着整个饥饿的队伍。终于,一只按捺不住的狼试图冲上来,小灰猛地站起,挡住那一团杀气,将它甩出圈子外。另一只狼又想冲上去,小灰使劲咬住了它的一条腿,狼痛苦地呜咽着。小灰放开它,挺起胸膛,对着狼群又是一阵怒吼,似乎在说:“还有谁敢违抗命令。”狼群终于退后了,退到远远的地方,坐下,躺下,像一群俘虏。

小灰这才缓缓走近春山,用头去蹭他的腿。他紧紧抱住它,一个劲儿亲它。小灰伸出舌头舔他的脸、他的胎记。不知什么时候,女儿也从洞里出来了,她也伸出颤巍巍的手,试探着摸了摸小灰的头,哽咽着对它说:“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和爸爸的命。”

天黑了,一轮满月缓缓升起,像一只明察秋毫的眼睛。小灰带着狼群离开,走到高处的时候,它回头看他,威武的身影被月光淡化成一团灰色。他知道,这是他们今生最后一次相见。

这时,森林里突然回响起一阵嘚嘚的蹄声,似有千军万马在草原上奔腾。他们循声望去,看见一群藏羚羊在极速飞奔。不知为何,他们也鬼使神差地跟着它们向前跑,跑了许久,穿过树林,是一片静谧的湖水,像一颗晶莹的宝石,里面嵌着一面圆圆的金色镜子,在闪闪发光。他们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千千万万的藏羚羊正在产子,还有千千万万正在奔赴那里。他们发现了藏羚羊的产子地——那便是后来的卓乃湖。

在这片神圣的湖水前面,春山突然有说不出的激动。那一刻,他突然觉得之前所有的经历,都只是为了这一刻。他想哭,想痛痛快快纵声大哭。他激动地拉着女儿的手,颤声对她说:“晓星,我们跪下祈祷吧。”

月光下,一大一小两个背影跪在湖岸,虔敬地磕头,祈祷着。

天渐渐亮了,一轮红日从湖面升起,瞬间给这片神圣的湖水,给湖岸上的人和藏羚羊,镶上一层金边,一切都是神圣的。他们沿着湖岸行进着,想把自己永远融入这片神奇的土地,片刻也不离开。

他们体会到一种新生的快乐,一切过往好像都变得轻如鸿毛,微不足道,往后的每一天,都是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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