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残雪
“又一波来了。”米姨坐在西双版纳的山下小院里自言自语地说。那盏灯透过窗帘弱弱地发光,到处都很黑。夜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波”。实际上,米姨不太能确定那是什么“波”,它们呼啸着临近,似乎要对她造成冲击,但后来又没有冲击她,只是在抵达她之际变为无声,然后就离她远去了。总是这样。有了经验之后,米姨就不再紧张了,反而心里升起渴望。
她看见住在右边的那位朋友也在院子里,她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
“茉莉姨,你也在听吗?”米姨大声问道。
“我看到了,可我抓不住它们。这里有好多。我们不是为了安宁来这里养老的,你说对吗?”茉莉姨说着就走到了铁栏杆前。
米姨觉得她那移动的身影像动物。
“当然不是。”米姨肯定了茉莉姨的想法,“正好相反。我觉得,有可能是蝙蝠。我们没见过的透明的种类……很多聚成一大群……有一回,我差不多就触到了。你看见的是什么样?”
“太难说清了。这地方啊,内地同这里没法比。”
米姨觉得她似乎在叹气,又似乎不是叹气,而是像自己一样:渴望着。
她俩面对面站着,隔开一点距离。米姨看不清茉莉姨的脸,可是她感到在头部以下,两人的身体正在融为一体。正当米姨神思恍惚之际,那种“波”又临近了。这一次它在抵达时不再是无声的,而是散发着枯叶破碎的窸窣响声,穿过了她的身体,又进入了茉莉姨的身体,又从茉莉姨的身体穿出,一路沙沙作响地飞向山里去了。
“真不可思议。”茉莉姨说,“我在内地时,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要期待什么就期待什么,并且每次都不落空。我完全没有被逼迫的感觉,而是总是心想事成。比如刚才——”
“我们跑到这里来定居,不是为了安宁,而是为了爱情。”米姨轻轻地说。
“你说得没错。这是恋爱的地方。”茉莉姨的声音更低,近似耳语。
“我今年六十八岁。”茉莉姨又说,几乎没有发声。
但是米姨听到了。
直到这时,米姨才感到两人的身体正在分开。她们各回各的屋。
米姨躺在床上时,又有一个“波”在她上面的屋顶上经过,那沙沙的声音一路响着扫过去。“要什么有什么。”米姨对自己说,“那么多的爱情。”
她跟随这个波进入了山林,然后意识模糊了。她在睡眠里期待着那一刻。
菜市场里菜很多,人却不多。本地蔬菜令人眼花缭乱,有好多米姨都说不出名字。她买了蔬菜,一块本地猪肉、一条鱼。茉莉姨没来买菜,她上午要睡觉,是个享乐主义者。
米姨正准备回家时,黑脸的小女孩大胆地拖住了她的菜篮子。
“奶奶,现在还早,您同我去山里玩玩吧。”
“哪个山里?”米姨问她。
“就是昨夜我们在那里玩的地方啊。”
米姨点了点头。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
“你叫什么名字?”米姨问。
“玉香——玉香!您又忘了。夜里您问过我了。”
走上小路时,玉香让米姨将菜篮子放在路边。她说那条路属于她家。米姨放下篮子,目光朝四周扫了一圈,没看到任何房屋。
“你家在哪里?”
“就在这里。”她指了指地下。
小路是油石路,通到山里,似乎是一直往山顶延伸的。山里大树很多,很阴凉。
她俩一前一后沿小路爬山。爬了一会儿,玉香往地上一坐,说:“奶奶您瞧,那下面是香河。”
米姨看了看山下,迷惑地想,才一会儿,怎么就爬得这么高了呢?下面山坳里的那条香河像一条土色的蝮蛇,一点也不可爱,阴阴地流动着。
“到了山上,不管干什么都不费力了。”玉香开心地说。
“这条小路完全属于你们家吗?”米姨问道。
“嗯。”她肯定地点了点头,“您觉得好玩吗?”
“太好玩了!不过走了几步路,一下子就到了半山腰,这在平时是做不到的。这里还可以看到香河的全貌,它让我担忧。”
“奶奶,您怕香河吗?”
“不是怕,是有点担忧。要是它出了这山坳口,到了城里就没事了。这一段这么隐蔽,我拿不准它的脾气。”
玉香咯咯地笑。她站了起来。
“奶奶,我们继续上去吧。到了上面再来看香河,会看得更清楚。”
米姨感到自己的脚步出奇地轻松,像在平地上行走一般。这究竟是一条什么样的山路?再看玉香,已跑到了前面,在那边等她呢。
两人一起坐在石阶上时,米姨又看到了香河。坐在这个更高的处所往下看,香河变得更细了,像一根带子,在那些树丛中隐隐约约出现。
“玉香,你妈妈在哪里?”米姨问。
“我妈在河里运茶叶,她很忙,她让我在家看守这条路。您瞧,这几级石阶是我和爹爹砌的。”
“这条路还需要看守吗?”
“不需要——”玉香笑了,“我还小,妈妈担心我在外面走丢了。她说只要我不离开这条路就丢不了。我总是在我家的这条路上玩。不管我爬多高都能看到香河。”
“原来这样啊。这就像玉香自己在河里运茶叶一样,对吧?”
“对!对!我在帮妈妈干活呢。这是茶山,山里很多茶树。”
这时米姨眼前的那条河突然消失了。她问玉香还看不看得见它。
“它总是躲起来。等一会儿它又出来了。先前在山上修路的时候,我们看不到香河。我们修了三年,爹爹累得吐血了。我以为我和爹爹,还有妈妈三个人都会死,可是没有。您喜欢这条路吗?”
“当然喜欢,我爱它。啊,香河又出来了。我看见了船队,我的眼力增强了。谢谢小玉香,奶奶今天真快活啊。”
米姨擦了擦泪水。她问玉香还要不要往上爬,玉香说不爬了。玉香又说守山的那个东西在上面呢。米姨往上面一看,看见了虎的身影。
“我们下山吧。我妈妈快到城里了。”玉香压低了声音说。
下山时玉香走到前面很远去了。米姨跟不上,心里有点隐隐地作慌。很快她就看不见玉香的小身影了。她想,没关系,反正只有这一条路,一直沿着它走吧。可是现在并不是只有一条路了,一共有三条路,都是土路,原来那条油石路已不见了。
“玉香!玉香!”她喊道。
没有人回答她。身后的山上有动物发出的响声,她不敢回头看。
啊,下山的路途那么远,香河也看不见了。米姨随便选一条小路往下面走。她感到,反正是往下走,最后总是会到山脚下的。没走多远又见路分岔了,她又随便选一条往下。脚下的路不断分岔,令她眼花缭乱,到后来她都懒得去想了。“只要迈动脚步就好。”她对自己说。她想起自己的菜篮子,可心里并不遗憾。她打算如果下了山找不到菜篮子,就去茉莉姨家蹭饭。这么一想就有点兴奋。
她慢慢地下山,免得伤着膝盖。又走了好长一段土路,忽然眼前一亮,那条油石路在右边出现了。她一踏上油石路其他的路就消失了。
“玉香——”米姨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
似乎有童声在远处回答她,再一凝神细听,又似乎听出是风的声音。
多么惬意啊。米姨很快就下了山,一下山就看见了自己的菜篮子。菜篮子挂在阴凉的树的枝丫上,大概是玉香的关照。米姨取下菜篮子,看了看周围,还是没见到房屋。有一位老妇人过来了,她头上插着鲜花。
“姨,您就是玉香的玩伴吗?”她和蔼地问米姨。
“是啊。玉香现在在哪里?我还没同她告别呢。”
“不要管她,她忙得很。我是去帮她的忙的。”
走到了大路上,米姨还在想,玉香在山上忙些什么呢?看来她有事业,有事业的人家过得多么充实、多么从容啊。小女孩真不简单,她在干事业的同时还附带着陪她这老婆子玩儿呢。米姨努力地回忆刚才在山上发生的事,想要猜出玉香家里的事业究竟是什么。但她的记忆已模糊了,她想不出那会是什么。也许就是贩运茶叶吧。一家人齐心协力,多么美好。总有一天,她要找到她家里去看看。这是一家能造奇迹的人家。
“茉莉姨,你今天不用买菜了,你瞧,我买回来了。”
“好的,米姨。我们中午吃火锅吧,我都准备好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吃饭?”
“是小姑娘玉香告诉我的。她说你会回来得晚。”
“啊,她还到了你这里!她的能量真大!她是不是有分身法?”
“应该有吧。山里人,没有他们做不到的事。”茉莉姨说。
“啊,真好吃啊!”米姨叹道,“我们生活在一种仙境中。茉莉姨,你还是天天记日志吧?我也是。要不然对不起这种生活啊。在领略了玉香一家人的事业之后,我有种紧迫感。尽管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事业。”
茉莉姨抬起头同米姨对视了一下。米姨心里想,这老狐狸比我深刻。
吃完火锅,米姨去收拾厨房,茉莉姨就坐在客厅里喝茶。
茉莉姨在心里嘀咕道,这位米姨真有实干精神啊。当她还在梦乡中时,米姨就在买菜途中进入了玉香一家人的事业。这可不是一般上了岁数的人可以做到的。她们这两人劫后余生,是如何不约而同地闯到西双版纳来的?她记起了多年前那个雾蒙蒙的清晨,在那个破烂的长途汽车站发生的事。发生了什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两名中年下岗妇人来这个小城从事卖茶叶的小本生意。她记不清米姨那时的样子了,只记得她脸上那种振奋的表情。她总是那么振奋,这就是她这种女人的吸引力所在,要不她俩之间的友谊和爱怎么会牢不可破?对了,她俩并没有糊里糊涂地过日子,她们每天记日志,两人都确信自己正在成为本地的活辞典……
“随随便便卖了一通茶叶,就达到了小康生活水平。你正在想这事吧?”米姨问。
“这说明我们还是很会谋划的啊。”茉莉姨的神情进入恍惚之中。
米姨回到家里休息时,仍然在想玉香一家人的事业。有一刻,她似乎就要悟到一些眉目,但很快又走神了,仍然是云山雾海。吃饭时她问过茉莉姨这一家住在哪里,茉莉姨说应该就在附近。“能修出那种道路来的人家不会离得太远。”米姨相信朋友的判断。她还觉得茉莉姨对这一家人的了解比她自己的了解要多。她回忆起那条山路,觉得那种感觉怪怪的,走在路上,既舒适自然,又心存某种不安。那条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油石路,竟然可以在短时间内让她到达山顶。而且只要不离开小路,就可以看到山坳里的香河。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玉香,已经在家庭的事业中锻炼得那么从容。她说昨夜她同她在一起玩过呢,那一定是梦里吧。她在梦里一定也是同样清醒的。山坳里的香河是真实的吗?小城里的香河是碧绿的,安安静静的,并不给人以危险的感觉。
米姨想着这些事,在心里决定了,今后一切事都要顺势而为,决不为自己找烦恼,反而要为自己找快活——就像上午在山上时一样。
米姨坐下来写日志。她觉得上午的事要用特殊的词和句子来描述,可她想不出那些词和句子,她于是用普通的词和句子写下了“油石小路”“蝮蛇”“道路分岔”这一类的印象。写完后看了看,觉得还有点意思,至少没辜负玉香小姑娘的一片心意。姑娘那么小,却已经知道关心别人、与周围人沟通了。或许她家的事业同这有关,他们是西双版纳的精灵。这样看起来,这小孩在山上是有意丢开她跑掉的。真是个有心计的孩子,甚至可以说她“深谋远虑”。就像她妈妈不担心她走丢一样,她也不担心她这老婆子走丢。在她的家里,不可能走丢啊。她听见茉莉姨在外面说话。
“茉莉姨,你同谁说话?”她一边往外走一边问。
“同那只老象。你瞧,它已经走远了,我还冲着它的背影唠叨。我就是爱同它说话。老象也是玉香家的。”茉莉姨兴奋地说。
“啊,我认识这只象。我还以为是野象呢。”
“它就是野象嘛,不过它也属于玉香家。”
“那么,它也参与了玉香家的事业?”米姨忍不住说了出来。
“应该是吧。”
茉莉姨走近两家之间的铁栏杆,凑到米姨跟前,像是要说什么。
“你有件事情要告诉我吗?”米姨注视着她。
但是茉莉姨摇摇头,眼睛看着地下。
“这种事最难确定。下半夜我见它进了屋,鼻子勾来勾去的,弄坏了一些东西。可是早上我检查过门窗了,闩得好好的,连老鼠也钻不进来……它是怎么进来的?”
茉莉姨的目光变得忧伤了,她想起了内地的某个旧情人,她永远不想再见到的人。实际上,她为自己身处此地感到庆幸——这里有爱情。
然后她俩相视一笑,各回各的屋里。
米姨在厨房里烧茶时心里想,茉莉姨是知道玉香家的事业的,她一直生活在那种氛围之中啊。在她们的西双版纳的小本生意的经营中,她好几次在她面前显出过拼命奋斗的倾向。现在两人虽退了休,茉莉姨仍然是目光锐利的。
临近黄昏时又有一个“波”从空中滚过来了。米姨仔细倾听时,便听到了童声在风中的喊叫。“米——姨,米——姨!”是一个小男孩在喊。也许他是玉香的弟弟。
米姨走出门,走到大路上去了。她没看到男孩,却看到了老象的背影。应该是同一只老象。米姨思忖道:“说不定今夜它会来我房里。”她心里掠过一阵热浪,她已经开始盼望它了。高山榕在夕阳中向她点头,似乎要对她说什么。米姨有点知道高山榕要说什么了。是同事业有关的那些事。她觉得自己反应迟缓,茉莉姨已经先于她进入了故事之网。
“茉莉姨,我来煎鱼吧。”
“好的。红烧肉已经做好了,真香。这是山里人养的冬瓜猪呢。”
她俩起劲地在厨房里忙乎着。这些年,吃着西双版纳的食材,两人都已经成了美食家了。菜做好了,她们打算将红烧肉和鱼放进冰箱里存着,明天中午吃,现在只分出一小点来尝一尝。她们很懂得养生。
“米姨啊,我希望我们活到一百岁。”
“应该可以吧。我俩都没有病。”
吃完晚饭天已经黑了。两人搬出椅子坐在庭院里,看着满天的繁星。西双版纳并不是每天都看得见星星。米姨想,这就是永生吧。她决心将小姑娘玉香家的事业弄清,写在日志里面。有好多迹象,比如大象的背影,比如傍晚滚滚而来的这些“波”,比如玉香在自家的地盘和这个住宅区之间的穿梭……然而一切还是意义不明。必定有某件事在背后发生。
“茉莉姨,你睡着了吗?”米姨听见她打鼾就问道。
“嗯。听着这些虫鸣瞌睡就来了。真舒服啊。”
“可是现在睡了,夜里就难睡着了。”
“我夜里太忙,没时间睡觉。我在加紧工作呢——一会儿山上,一会儿河里,一会儿又钻进城里那些小巷。没人给我引路,我现在的辨识能力超强。”
米姨记起多年前在内地时,茉莉姨是一个路盲。常常一个地方去了多次,她仍然找不到路。每当她找不到路时她就打电话给米姨,还在电话里急得哭起来。那时的她是多么怕迷路啊。经过在西双版纳这些年的奋斗之后,她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她说她毕生最大的乐事就是在一大片浓密的树林里迷路。可惜她现在难有这样的运气了,但她还是期待着,也做了很多准备。她相信在西双版纳这个愿望会得到实现。米姨又想,上午她在山上的时候发生的事算不算迷路?她没有茉莉姨的洞察力,就那样糊里糊涂地下山了,辜负了玉香为她所操的心——女孩想让她尽情享受迷路的乐趣呢。
这时一个庞然大物出现了,是那头老象。老象立在大门口。
“它就像山一样。”米姨轻声说道。
“我的屋子的大门这么矮,它是怎么进来的呢?”茉莉姨也小声嘀咕。
也不知道老象有没有听见两位女士的对话。它无动于衷,它的思维大概属于山川与天空。现在它立在那里,既不离开,也不进院子。茉莉姨记起了一件事。
“莫非它一直在围着我们绕圈子?”她说。
“我也感到这不是无缘无故的。”米姨说。
茉莉姨告诉米姨说,老象是玉香家的朋友,他们一家人既不让它干活,也不关它。但他们给它提供食物,采取的是“散养”方式。从前山上能吃的食物很多,现在少了,所以老象就下山来度晚年了,就像她俩一样。
雨季又来了。米姨在雨季里感到自己身上的某些部位逐渐苏醒,她的脑海里隐隐约约地出现了玉香家的事业的轮廓。那轮廓的中央就是老象的模糊身影。米姨一直将老象看作山神一类的动物,它现在下山了,这是什么样的壮举!玉香家一直在补充它所缺少的食物,它必定是思考过它同人类的这种新型关系了吧——用它那山川一般的思维。
老象夜间并没有来米姨家,但米姨知道它在这附近巡游。雨天里,米姨可以闻到老象身上散发出香蕉的气息,大概它常待在玉香家的香蕉园里解决肠胃的需要吧。米姨觉得老象的晚年同她自己的晚年很相似。就像她和茉莉姨来西双版纳谋生一样,老象当初也是打定了主意下山来谋生,瞧它现在生活得多么有尊严!它进入了人的这个世界,成了人的朋友。米姨想道,那么她和茉莉姨有没有可能进入老象的世界?玉香一家人是不是将他们的家安在了那种地方,所以她看不见?下一次再遇见小姑娘,她一定要让她带自己去她家看看。能够在南糯山修出那样一条小路来的人家,该有多么的不平凡啊。米姨想念着玉香。
米姨在菜市场外面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她好久没有见到玉香了,她希望她出现。
等了一会儿,上次遇见的那位头戴鲜花的老妇人走过来了。
“姨,您在等玉香吗?她在这个时段不会来这里。她们一家改变了作息时间,现在都是夜间出行了。”
“原来这样。白天她在什么地方呢?在山上吗?”米姨问。
“白天在河里。她坐在老象背上。有时她也帮她妈妈干活。”
米姨站起来,提着篮子回家。她有点悔恨:她同玉香在山上时,她的反应太迟钝了。原来在山上,小女孩指给她看的“香河”是她家里的河。那条山路,没有玉香的带领她是不可能找到的。
“姨,您别灰心,玉香会来同您联系的。我们都同她有联系。”老妇人对她说。
米姨一回头,却没有看见她。真奇怪。
雨丝轻轻地落在米姨的伞上面,像在同她说话。也许是玉香托它们给她带话。小女孩是多么操心的一个孩子。
米姨刚走到家雨就停了。她的脑海里尽是雨的低语,叽叽喳喳的。米姨心里想,今天回来得早,茉莉姨还在梦中的小巷里穿梭呢,她该有多么快乐!
她在厨房里做菜时,听见茉莉姨家大门响了一下。她连忙跑出来看。是玉香!玉香经过茉莉姨家的庭院,跑到外面去了。她是多么有活力啊。米姨观察隔壁的那扇门,发现毫无动静。难道她还在梦里?玉香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呢?
她一边刨芋头一边想,也许这两个人刚才在香河里玩呢,头上戴花的老妇人不是说过了吗?米姨不由得有点吃醋,来西双版纳之后,茉莉姨的觉悟总比她快一步。不过也幸亏她的敏捷,自己才跟随她融入了本地。
饭菜准备好之后,米姨就去喊茉莉姨来吃饭。
茉莉姨早已醒来了,红光满面。
“今天有好吃的香河鱼。”
“啊,谢谢米姨!我真是有口福啊。”茉莉姨喜笑颜开地坐下来。
“夜间你在哪里玩?”
“在香河里。看来你知道了。是头上戴花的那位告诉你的吧?她总是不近不远地守在我们附近。她是玉香家的卫士。”
茉莉姨端着碗走到落地窗那里去张望,她说老象过来了。
“这雨,是西双版纳的福兆啊。”她说。
米姨也看到了老象那山一般的身体,于是心潮起伏。
她俩回到餐桌前,对视了一眼,然后低下头去吃饭。
“有没有可能——”米姨终于迟疑地开口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如果白天里我也能再次同玉香玩儿,那该多么好。”
“可是你已经同她上过一次山了。上过山的人就洞悉了全部秘密,所以她现在不能同你直接接触了。但这也没什么不好,你说对吗?”茉莉姨边想边说。
“嗯,应该是好事。我可以猜谜玩儿嘛。”
茉莉姨走了之后。米姨回忆起她在山上见过的那条蝮蛇一般的香河。现在她忽然感到那是她所见过的最美的河。唉,可惜她当时没有注目凝视,她总是浮躁。人的眼力是可以通过努力获得的,玉香一家人的努力,也许是要将整个西双版纳尽收眼底?这谜一般的美,对于自己这样的俗人来说,只能偶尔领略,没法真正拥有啊。
从前在城里工作那会儿,下夜班时,黎明还没到来,米姨也曾去那些生长着高山榕的黑暗小巷里游走。不过她总没有迷路。有一次,她觉得自己已经失去辨别力了,手心也开始发热,可是忽然就听见了她的仓库里那只小狗的喘息声。小狗将她带回了大马路,路上街灯闪亮。她听到那条又细又长的小巷里有两只动物相互撕咬。她的运气不如大大咧咧的茉莉姨。总是这样。后来有两次她也曾打定主意往更黑的处所钻进去,可是她的分辨力很差,没走多久又回到了原路。原路总是离大路很近。
茉莉姨从不同她一块儿在夜间出游,她说“这是一个人的游戏”。米姨知道好友总能心想事成,她有种赌徒的天赋。茉莉姨从小巷里带回过各种小东西,彩石啦、绿孔雀的尾羽啦、山民的麻鞋啦等等。不过她不珍惜它们,一般带回就扔在屋角,然后就忘了,过一阵就扔掉。米姨曾从她手中抢下一块彩石,那石头实在是美丽,从每一个角度看上去都不一样。可是茉莉姨冷淡地说:“这是我从空中胡乱抓到的,当时那么黑,那种感觉真过瘾。这个东西见了光就没什么特殊之处了。”当时米姨想的是:“我只配在白天时看见它。可这副模样也已经令我神魂颠倒了。”那彩石至今仍待在她的陈列柜里。
大雨伴着雷声到来时,米姨正好从她的菜园里回来了。她急急忙忙地将晒在外面的干菜收进屋里,又把楼上的窗户关好。她回到客厅时就看见了外面台阶上的那只老蟾蜍。这次的雨出奇的大,天空像要炸裂了一样。米姨向外一看,不仅大路上水流湍急,她的花园也渐渐被淹了。一会儿工夫,台阶上的水就进了屋。这可是从未发生过的。米姨连忙将一楼的一些用具和食物一趟一趟地搬上楼。她从楼上的窗户向外看时,看见茉莉姨站在室外的台阶上,水已经淹到她赤裸的小腿那里。
米姨终于坐下来休息了。房里有奇怪的响动,她朝发出骚动声响的角落走过去,发现了被她忘记的老蟾蜍。老蟾蜍瞪着两眼,好像并不将她放在眼里。米姨看着它,心里想,它是不是老象那一类的动物?它也想同人类往来吗?她觉得很可能它也同玉香家有联系,它对人们的习性比较熟悉。这样一想,米姨就激动起来。她用棍子引导着老蟾蜍去露台,那里有一盆很大的盆景。老蟾蜍跳进盆景的水里,很惬意地待在那里了。
快到傍晚时雨停了,突然满天红光。米姨下楼去打扫客厅时,老蟾蜍也跟着她下去。两个一块儿下到一楼,她打开大门,它跳到花园里,一会儿就不见了。因为蟾蜍的事,米姨感到特别欣慰。她觉得它同玉香家的事业有关联。
“从前在小巷里,它领着我往前走,隔那么久叫一声。”茉莉姨微笑着说。
“可是它今天一声不吭。”米姨说。
“它知道这是你家,没必要叫叫嚷嚷。”
茉莉姨用手指着花坛,要米姨用力看。于是米姨看到了玫瑰花丛里老蟾蜍那若隐若现的身影。那一动不动的身影是多么有气派啊。米姨立刻感到她的图像变得清晰了几分,那里面又多了一个连接物。
“它?”米姨懵里懵懂地看着好友问道。
“它!”茉莉姨肯定地回答。
“花坛里积了水,它今夜可以待在里面。它一下就发现了,真有灵性。”米姨又说。
那天夜里,米姨睡得特别惬意。也许是想到花坛里的卫士?她的思绪像鹰的影子一样飞往山上,又从山上飞往蝮蛇一般的香河,再从香河飞往城里的小巷,最后才回到家中。玉香在家门口的大路上等她。
“奶奶,蟾蜍回池塘里去了。”她说。
米姨想,玉香看见的也许不是鹰的影子,而是活生生的老太太。她经过小姑娘时用翅膀扫了一下她的脸。她听见小姑娘在背后说:
“奶奶,我要同您去河里戏水!”
然后她就回到了卧房里的床上。黎明前她听见茉莉姨的声音从远方飘来:“这边的花儿招之即来,全是七色花瓣。您选哪条小巷?”
“右边这条吧。”米姨说。
她用右手在空中抓了一把。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扯动了什么东西,是什么呢?啊,原来是雷声!小雨又下起来了,不过只下了几分钟就停了。再过一会儿东边的天就亮了。米姨想,这有点像是自己在控制天气似的。下次她要问一问茉莉姨,“招之即来”是不是这种感觉?
在厨房里烧水时米姨还在想,她是多么希望雨继续下,老蟾蜍顺着水游到她家里来啊。瞧那老象,不是又站在门口的路上了吗?这么多年了,为什么它们从来没来过她和茉莉姨家里,直到最近才来联系呢?实际上,米姨问过茉莉姨了。茉莉姨说,是她在夜里巡游之际约了它们过来的。现在她怀疑那次她去山上玩儿,也是茉莉姨同玉香约好的,她同小姑娘不是邂逅,而是她一直就等在菜市场那里。茉莉姨啊……米姨感到很幸运,她的好朋友正带领她渐入佳境。她对她说过,她们不是从内地来西双版纳养老的。当时米姨听了虽有同感,却并没有深入地理解她的意思。一种巨大的事业?从六十多岁开始的,看不见的事业?茉莉姨在里面,她在外面。反过来说也是一样——她在里面,茉莉姨在外面。是她们自愿被卷入了这桩事业呢,还是她俩一直在冥冥之中追求它,从内地追到了这里?茉莉姨这个时候还没有起床,老象是在同她交流吗?米姨走到大门那里观察她俩的朋友,想从它脸上的表情看出点什么来。不,它庄严地立在那里,它的表情讳莫如深。米姨感到它同她的境界不在一个层次上。
那天夜里米姨变得瞌睡很大,她早早地上了床。可是到了半夜她醒来了,这是很少有的。她看见卧房的角落里有一点亮光,好像是一个人在那里摆弄一些小石头。米姨从床上起来,走近去看。借着那盏灯的光,她看清了玉香的脸。
“奶奶,我在玩您收集的这些石头。您从未摆弄它们,它们该有多么寂寞。您瞧这一块,我认识它,它是跟着您的朋友来这里的。刚才它在哭,现在它又笑了。它身上有十一种颜色呢。等一会儿我就要走了。”
“你今天夜里不能带我去山上了吗?”米姨问。
“不能,奶奶。爹爹要从大路那边过来了,我和他今天要去山上干活。”
“我同你们一块去干活吧。”
“不行,奶奶。您现在瞌睡很重,马上就要睡着了。我将您吵醒了。”
米姨听她说完这句话后,眼睛就睁不开了。她挣扎着摸到床,立刻倒在床上进入了昏睡状态。朦胧中还听到小姑娘下楼的声音。
米姨早上一睁眼就去检查陈列柜里的那些石头,她看见它们照原样待在柜里,就连那块彩石也待在原来的位置。她将彩石放在手心,感觉到了它的热度。她想,这是玉香激起来的热度啊。她又摸摸其他石头,也有热度。“玉香啊玉香,”她在心里叹道,“看来你一直惦记着我啊。”
米姨想,玉香和她爹爹一定是去山上修那条路了。那条路,他们家会一直修下去……她下楼到客厅里时,看见厅里的大门关得好好的,难道玉香飞出去了吗?夜里在楼上时,她同玉香一说话瞌睡就袭来,这就是茉莉姨说的,因为她去过了山上,洞悉了玉香家的秘密,所以就不能直接与她和她的家人打交道了吗?但米姨不同意茉莉姨的看法,因为她并没有“洞悉”什么,至今她也不清楚那是什么样的秘密。莫非是人处在秘密之中就不会知道秘密的底蕴?那么好友茉莉姨,是处在秘密之中还是秘密之外?她一直觉得茉莉姨是知情人,她大概是洞悉不少秘密的。
有一只很大的黑翅膀上有白点的蝴蝶落在台阶上了,米姨从未见过这个品种,它的头部和身体连接处是一个骷髅头。太阳已经升起来,是一个大晴天。这里的晴天是很热的,米姨在晴天尽量待在家里。
“死神光临了。”茉莉姨的声音传来。
“你觉得这是什么兆头?”米姨问她。
“还能是什么兆头?敦促老太婆们加紧生活啊。”
米姨看见大蝴蝶摇摇晃晃地飞进了芭蕉叶丛中,也许它是找一个避阳光的地方歇息。米姨刚刚在芭蕉叶下面站稳,立刻听到了万物发出的声音。都在欢笑,都在呻吟,都在诉说,都在宣告……她涨红了脸,抬起头想找那只诡异的蝶,但怎么也找不到了。或许它已化为这些声音。这小动物是属于异物一类的,只有茉莉姨懂得它。茉莉姨刚才是在哪里同她讲话?这个时段她应该还在梦里游荡,那么她就是在梦里同她对话,像以前也发生过的一样。很显然,茉莉姨的生活比她更紧凑,她总是既在里面又在外面,她同玉香一家随时保持联系。米姨站在阴凉处,又想起了收集彩石的事。正因为茉莉姨同这些自然物早就打成了一片,所以她才从不注重收集它们啊。她一伸手就能够到它们,要多少有多少。然而一转背就忘记了它们,于是又奔向新的猎奇活动。
米姨坐在阴凉处的石头上,她感到右边的声响小下去了,现在是以左边的蝉鸣为主了——那么激越高昂。然而不,右边只是在积蓄能量,瞧,声浪又起来了,却原来是老蟾蜍在领唱!米姨好像看到了老蟾蜍的目光,那是像岩石般坚硬而古老的目光,射向史前的山川。这种种的声响,是热带雨林在呼吸。外面有小贩在叫卖。
“香蕉怎么卖?”
“二十元拿走吧。”小贩说。
“今年水果丰收了?”米姨问。
“丰收了,根本吃不完也卖不完。我们这里是福地。”
米姨将那袋香蕉分给茉莉姨一半。
“人老了仍然能为事业出力吗?”她问。
“当然可以。我们不是正在做一些连接的事吗?”茉莉姨回答说。
“真令人兴奋啊。不是简单地去连接,是到处捣弄那些事物,做出新东西来……山啊,河流啊,各种彩石,各种花儿,一同我们联系上,就全都变了样。茉莉姨,这是我从你那里学到的知识。昨天夜间,玉香来过我家了。”
“好!好!”茉莉姨赞赏地看着米姨。
“她摆弄我的那些石头。当时你在哪里?”
“我同她妈在房里包茶叶,她妈要出售那些古茶树的极品。”
“那是什么样的极品?”
“一喝下去不久你就醉了,天变黑,你摇摇晃晃地进入了那些生长着狐尾椰和紫荆树的小巷。”
茉莉姨打开柜子,拿出一包茶叶给米姨。
第二天晚上,米姨在家中烧水沏茶。她的感觉怪怪的,也许是有点担忧吧。她口里轻轻地念叨:“这可是极品茶,是玉香家制作的古茶树茶叶。”
当她开始饮用时,老家的一位亲戚来敲门了。是她的一位叔爷爷,雪白的胡子,十分矮小,背着一个布袋。米姨没想到他还活着,他应该有105岁以上了。米姨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三十年前。米姨请他喝茶,他坐下,眯着眼品茶。
“叔爷爷,您什么时候来西双版纳的啊?”
“其实啊,这里才是我的故乡。我总在两地来来往往,你们以前不知道。”
米姨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问道:
“那么,您同玉香家也熟?”
“她爹是我大儿子嘛。”
米姨的身体开始颤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抑制住自己,直视着老人问他:“您看我还有希望吗?”
“你前程无量。那么多人,只有你出走到这里来了。”
他放下杯子,站起来要走了。他说他总是很忙,有工作在等着他。米姨点头,感到深深地理解这位叔爷爷。同时她又觉得很幸运,原来她不是胡乱奔向了西双版纳,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在牵着她。
叔爷爷刚一离开,米姨就听到了空中滚动的波涛。这轮晴空里的波涛迎面而来,发出呼哨音,然后奔向远方去了。它是气流吗?米姨觉得不是,那里面有实物,那实物既不是砂也不是水或泥灰,会是什么?还有这伴随着的闪电,多么有气势!这是叔爷爷具有的那种气势。从前在内地,叔爷爷陪伴着贫脊的荒地里那棵樟树苗时,大家都说那棵树活不成。叔爷爷抽着旱烟,默不作声。至今米姨还记得那棵参天大树的模样。他没有为那棵树做什么,只是陪伴。那时米姨知道他常去边疆的一个地方,他说是去做生意。现在米姨也来到了他的地盘上,他在米姨不知道的地方陪伴她。很久以前,米姨听长辈们说过永生人的事,会不会叔爷爷就是一位永生人?一想到这种事米姨就背脊骨发冷。但愿叔爷爷不要永生。如果山川都由某几位永生人在脑海里构成,那会是多么可怕的事。米姨觉得还是像自己这样生活好,虽不如茉莉姨那样明白就里,糊里糊涂的也能获得小小的幸福。米姨将茶具收拾好,准备上楼去写日志了。她忽然记起茉莉姨说的这种古树茶会让人喝醉的事。那么,叔爷爷的到来是她醉茶后的幻觉吗?她有点吃惊,又有点感激茉莉姨。毕竟,在她的身边,自己的生活越来越丰富了。
米姨在书桌旁坐下,在日志本上写下了“永生人来访”几个字。她写字的手有些发抖,大概是因为叔爷爷的出现给她带来的震惊。她感到在西双版纳这个地方,越住得久,那些古老的事物就越是不断地冒出来。当她盯着日志本上的这几个字时,一股无比亲切的情绪就从心里升起。她仿佛看见了叔爷爷在内地的橘园,那些红彤彤的橘子啊……她自言自语道:“在那边,又在这边。”
“米姨,米姨!”茉莉姨在大门那里叫她呢。
“急急火火的,有事吗?”米姨开门将她让进来。
“香河涨水了,好兆头啊。我在河边的旅馆为我俩订了房间。”
“你肯定?她好几年没涨水了……”米姨神情恍惚起来。
“当然肯定。她漫过堤坝,快到街上了。真是有激情啊。”
米姨问茉莉姨,这么晚了去旅馆,走夜路不会摔倒吗?茉莉姨满不在乎地回答说,走夜路才有意思呢,米姨跟她走,不可能摔跤的。她是一只夜猫子啊。
一会儿米姨就提着小包同茉莉姨出发了。
夜里小城的大街上很安静,她们知道,那些狂欢的年轻人都躲在公园的树林深处。这里公园很多,公园里的树也很多。两人在公交车站等了好一会儿,那车子才慢慢悠悠地来了。她俩一上去,竟发现车里是空的。
“是去看涨大水的吧?”司机高兴地问。
“是啊。您怎么知道的?”茉莉姨也高兴地反问。
“这个时段没人坐车,城里的人都看电影去了。你们往北边去,我猜你们是去看大水的。香河涨水,是因为爱情。你们也这样看吗?”
“对,我们也这样看。”茉莉姨大声地回答司机说。
司机爽朗地笑起来了。
一会儿车就到站了,两人走了一小段路,茉莉姨说到旅馆了。
她们站在黑洞洞的木楼前面。米姨感到迷惑。
“跟我来。”茉莉姨说着就往大门走去。
两人摸索着往里面走。
“这里是楼梯口,我们的房间在五楼。得爬楼,因为没有电梯。房门钥匙在我这里。”
楼梯很窄,她们一前一后地往上爬。终于到达了五楼。
茉莉姨帮米姨开了门,将钥匙交给她,又把自己那间房的门也打开了。
“我们坐在阳台上,可以把香河看得很清楚。当你入睡时,她就从你身体里流过。这间旅馆有魔法。到这个时候他们就断电了。你慢慢地适应吧,不要怕。”
茉莉姨说着就合上了房门。米姨只好硬着头皮往墨黑的房里迈步。
她摸到了床、柜子、沙发和桌子。她又到卫生间摸索了一通,弄清了那些设备的位置。还好,水龙头里流出了热水。后来她又发现,房里并不是一片漆黑,靠阳台门那里有一小片光。米姨回忆起茉莉姨刚才所说的话,就兴奋起来了。
她推开阳台门,看见阳台上放了椅子和小圆桌。月光真亮!
河水果然已经上岸了,缓慢地向城里漫延着。不知为什么,月光下的水面亮得耀眼,某几块地方的水面像着了火一样。米姨觉得这是不祥之兆,可是茉莉姨先前却说是福兆。米姨侧耳倾听,听见了汩汩流动的水声,像渴极了的人在喝水一样。听了一会儿,米姨不由得自语道:“玉香啊玉香。”但是米姨一点也不明白这个感叹句的含义。
“你受到感染,可她啊,不会让你猜透底细。”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却原来是茉莉姨在隔壁阳台上说话。
“那么,你觉得她在干什么?”米姨问她。
“在车上的时候,司机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
“我有点明白了。我们来这河边过夜,正是为了同一件事。”米姨感到松了一口气。“但那件事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她心里仍是迷惑。
当米姨再望向那阳台时,茉莉姨已经不在了。接下去她就听见了有人下楼的声音。茉莉姨今夜要去河里戏水吗?还是去同玉香会合?米姨不敢一个人下去,因为万一迷路了,就会给好友添麻烦。此刻她还没有睡意,她发现香河在一点一点地同这小城融合。奇怪,现在她不再觉得这种漫延是入侵了。看来,香河的这种动作同玉香家的活动很合拍啊。米姨心里又一次升起对玉香一家人的感激之情。
从阳台上望过去,可以看到河的对岸。虽然在涨水,水面却特别平静。不过也可能不是平静,而是一种特别温柔的激情?上游那边有几个人影在晃动,河里没有船,他们是在水面上行走。是茉莉姨和玉香一家人吗?而在米姨这里,河水向城里漫延的范围还在静静地扩展,所到之处的水的白光一闪一闪的。米姨估计,就连旅馆的一楼也进水了,因为她听到下面有一阵忙乱的声音响起。
米姨洗完澡就上床了。这家旅馆的大床真舒适。到她躺下时,才发现床上还有一个人。是玉香,玉香身上散发出金银花的味儿,可爱极了。
“奶奶,我比您先来。我同茉莉奶奶约会了。我和妈妈乘船来的,我们用力划,划了很久,累坏了,然后我就来这里了。刚才您进屋时我睡着了。”
“你妈妈去哪里了?”
“她去茶叶店了,要搬茶叶。涨水的夜晚很美,不过也会有可怕的事。”
米姨躺在黑暗里,琢磨着玉香的话。后来她说:“刚才在阳台上,我听到了香河发出的声音。啊,真幸福啊。”
玉香听了就咯咯地笑,笑完了就跳起来,说她得去工作了。她迅速地穿好衣服和鞋子,悄悄地出了门。米姨心里想,她也有一双猫眼。她听见女孩出门时,河水拍击堤岸发出的响声。香河在欢迎她呢。米姨感到自己的听力在大大地增强。
那天夜里,她没有做梦,但也没有睡得很沉。一直到黎明前,她都感到自己是躺在河底,那略带腥味的河水从她老年的躯体里穿过。她愿意自己就这样一直躺下去,不再醒来,也不再沉睡。但她无法同黎明前的黑暗对抗,黑暗到来之际,她失去了知觉。
米姨醒来后一直在思忖:玉香所指的可怕的事是指什么?应该是指死吧。米姨也觉得那件事应该在涨水的夜晚到来。对于年轻的玉香来说,它当然可怕,可是对于自己这种深思熟虑的老人来说,已经不那么可怕了。“玉香啊玉香。”她又不知不觉地发出了感叹。玉香到底是不是叔爷爷的孙女?应该是吧。
米姨下楼时茉莉姨正好上楼。茉莉姨全身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米姨叫她,她不回答,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前面。米姨心里想:“她可比我勇敢多了。”
在餐桌上,两位和蔼的老妇人中的一位问米姨:“昨夜玩得痛快吗?”
米姨听了有点羞愧,脸也红了。她含糊地回答:
“还行吧。北边比我们住的南边要活跃……”
“你听见没有?”老妇人高兴地对她的同伴说,“客人说我们这里很活跃!”那位同伴嘻嘻地笑起来,做了个吃惊的手势,说:“这可不是一般的评价!”
米姨走到旅馆外面的街上,看见河水已经退潮了。她身后有一个声音在说:“她只在夜晚热情高涨。”米姨回头一看,并没有人跟在她后面。她自己昨夜躺在虚拟的河底,茉莉姨却在真实的香河里活动,二者是不是殊途同归?她自己的身体虽已不再年轻,香河给她带来的却是青年人的体验——那种不再醒来也不再沉睡的体验是多么好啊!
她走到码头了,码头很热闹,因为轮渡又恢复了。从她身边走过去搭轮渡的人都在重复着同一句话:“要抓紧,不然就来不及了。”
米姨跟着人群一道上了轮渡船。一进舱里,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大家默默地坐在椅子上倾听。听什么呢?除了水流的声音没有别的声音。水流的声音是被行进中的船弄出来的。没有这只船,香河大概是一声不响的吧。米姨向舱里扫了几眼,觉得大家都表情严肃,连那几个小孩子也受了感染,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米姨脑海里出现一句话:“人们来到河当中,以特殊的方式同香河对话。”
于是米姨也不由自主地开始了她与香河的交流。她说到了自己从少年时期开始的那种渴望,她的种种努力,以及自己被水淹没,在彻底绝望中的挣扎。被淹没的情况有两次,每一次的细节她都记得很清楚。现在在轮渡上,她开始了这种无声的诉说。在诉说中,往日的恩怨就消散了,留下来的是香河那博大的胸怀、温柔的爱意。对于米姨的所有问题,香河一律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回答:“是啊,是啊。”米姨想道,她那时还不了解我,那时我们相互都不了解……她明白了,只有茉莉姨是了解香河的,所以她随时可以下河,她直接用身体表达自己对香河的爱。
轮渡船开得很慢,配合着乘客与香河的交流。大约过了四十分钟船才靠岸。走下船,米姨在心里对自己嘀咕:“我再也不会被水淹死了。从前那种种撕扯也不会再发生了,代之以安静地接受。”
从木排上走过时,有人从后面推她,口里催促着:“要抓紧,要抓紧。”米姨用力撞开那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就这个速度。”然而她发现身后并没有人,人们都在另一边的木排上走,只有她一个人走这一边。她迷惑了,这边难道是鬼门关?两秒钟之后她就释然了。香河回答了她。
米姨回到了家中。经过花坛时,她看见了骷髅头斑纹的大蝴蝶,它停在玫瑰花丛的底下,美极了。
到了下午,茉莉姨也回来了。茉莉姨看上去显得特别年轻。米姨想,她经历了爱情的洗礼啊。“我和她,我们还会有很多年这种异类的青春。”一个声音在她里面响起。
“我买了香河鱼,我们晚上要好好吃一顿。”茉莉姨说。
米姨心里想,她不提香河发情的情况,那会不会很可怕?
“我觉得骷髅头的大蝴蝶是来报信的。”米姨说。
“我看见它钻进土里去了,可能化为了泥土。我俩都经受了考验。”
吃完香河鱼时,太阳落山了。她们回忆起来西双版纳后的“第二春”。
“六十八岁算是老年吗?”茉莉姨问。
“这里是长寿之乡,我叔爷爷105岁了。”
“那么我还可以算中年。”
“你的魅力非同寻常。”米姨羡慕地说。
米姨再次想到茉莉姨不提香河发情的事。她已经猜到了那种可怕的程度——就像她自己从前那两次濒死的体验。可是极乐和幸福也在那里面啊。茉莉姨多么顽强,她这种尝试也许要持续到105岁……她的眼前出现茉莉姨在旅馆上楼时的形象:湿淋淋,两眼透出决绝。
茉莉姨离开以后,米姨还在想过去的这一天一夜里发生的事。小玉香当时说他们一家在忙乎,他们是在水里还是在岸上忙乎?也许那都是差不多的吧。对于这一家人来说,香河也好,茶叶店也好,山路也好,都是连在一起的。自从米姨同玉香上山之后,她将她也挪进了那个领域——要不她怎么会随时出现在她所在的地方?香河发情是个了不起的事件,那些被掩盖的情欲通通短暂地露出了真相。米姨微笑了,她记起了在旅馆餐桌上老年妇人们的议论。她们是多么坦然啊。这就是西双版纳,这里的一切都是坦然又热烈的。
又一个夜晚到来了,米姨想,现在香河是不是安静了、疲乏了?然而老蟾蜍在屋后叫起来了,雄壮有力。这是不是求偶?它是不是香河的子孙?“这里的夜晚少有平静。”米姨喃喃地说了出来。她情不自禁地加入老蟾蜍的节奏里。
米姨上楼时,空气的波动还在继续。这是一些反常的波动,不像从前那样能分辨出来。似乎是很多个“波”,方向也是错乱的,频率也无法确定。它们聚焦在她的小屋的上空,既不远去,也不停留,而是在绕圈子。她觉得这是某种暗示。她看过陈列柜了,那里面的物件的位置在她出门后有了很大改变。尤其是茉莉姨的那块彩石,已经自己移到了柜角。它们也经历了发情之夜。
屋角那里有细小的骚动。她走近去看,居然看到了骷髅头的大蝴蝶。它好像已经死了。米姨想,它的姿态真漂亮,它没死在外面的土里,却死在了她的房里,说明它已与自己结缘了。她用竹夹子将它夹到一个广口玻璃瓶里,它一动不动,真的死了。米姨将瓶盖拧紧,将瓶子放到陈列柜里。柜里的其他异物微微骚动了一下,马上安静下来了。米姨觉得这些小东西都很欢迎蝴蝶的到来,尤其是那根孔雀尾羽,一闪一闪地发出绿光,将那一格陈列柜照得通明透亮。米姨听说绿孔雀已经在此地灭迹了。会不会并没有灭迹?她觉得凡有过的就不会灭亡,像这羽毛,不是在蓄势待发吗?这时她又大吃一惊地发现瓶子里的蝴蝶也在发光,是那种阴阴的荧光,它的身体和翅膀都在变得透明。过了好一会儿,两种光芒才逐渐熄灭。
米姨写完日志,记下了这些事。她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隔一会儿她就对自己说一句:“爱情之夜啊。”她心中升起对茉莉姨的深深感激。茉莉姨卷入事件的中心,却让站在外围的她享受到了美的狂欢。原来她俩当年一块儿来到此地,却是各怀心思的啊。看来只有这位好友是心明眼亮的,而她自己,这些年里是身不由己地一步一步地向她的境界靠近呢。今夜的月光很好,香河会不会再一次涨潮?米姨突然发现自己在流泪,她起身擦去泪,确定了这是激情之泪。她有多少年没有流过这种眼泪了?她现在已经没有睡意了,她要下去走走。
米姨往郊区的大花园方向走去。路边的合欢树在空中凝视着她,好像要对她吐露什么。米姨想:“我正在走进茉莉姨的地盘,她在里面等我。不过也许正好相反,是她在外面、我在里面?要不我的脚步怎么会这么飘?”
有一段路没有路灯,那些合欢树就开始窃窃私语了。那些声音有时柔和有时刺耳,它们说的不是人话。米姨觉得自己可以听懂一部分,合欢树的意境令她神往。虽然脚步还是很飘,但她慢慢地习惯了。一会儿就到了公园里。夜晚的公园很静,只有那些小虫子在草中热情地发出鸣叫,棕榈树的头部在半空聆听着它们。这些和平的棕榈,营造了一大片寂静的假象。米姨在大王棕和油棕之间穿行,那条白色的石板路很好辨认,因为天上是黑的,四周也是黑的。再往前去,就是她最喜欢的狐尾椰了。狐尾椰的身体那么干净、那么优雅,米姨忍不住将自己的脸贴在它们的身体上。当她这样做的时候,她听到有一株狐尾椰在哭。哭声是从它身体里的某个遥远之处传来的。米姨吃惊了。如此富足的生活,美丽平和的环境,却仍然有悲伤啊。也许不为什么,就为它想要悲伤——它记起了很久以前某个祖先的苦难,它通过哭泣得到释放。米姨放开了它,沉浸在一种弥漫开来的忧伤的氛围中。这时她一抬头,看见一个黑影从对面往她这边走过来了,应该是一位男士。看来不眠之夜里有不少人在外面活动呢。
“您好,女士,我是公园的管理员。您对这里有什么印象?”他开口说话了。
“这么美的植物园……我无话可说,我很震惊。”米姨说。
“看来您要加入我们这些夜游人的队伍了。我们舍不得本地的美景,所以不睡觉。”
“先生您也是从内地来的吗?”米姨问他。
“不,我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请注意脚下,这是小桥。”
“下面是小河?我一点都听不到它的声音……”
“经历了前一夜的激情之后,今夜它在沉睡。那边有一大片高种椰树,我们往那边去?”
“好。这条小河是同香河连接的吗?”
“城里所有的河都同香河连接。此刻它们应该睡着了。”
米姨和管理员坐在椰树下时,月亮和星星都出来了。这些椰树多么高啊,就像伸入了云端一样!米姨心里想,活到105岁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呢?在朦胧的光线中,米姨打量面前的管理员。他还很年轻,大概40岁出头吧。他的面部呈现出亚洲热带地区男人特有的美。草丛里的小虫们也安静下来了。
“您去过内地吗?”她问他。
“很久以前去过几次。”
“我明白了,我们这里通向世界。”
“正是这样。只要在夜里静下心来听。”
米姨注意到灰色的天庭里没有“波”,也许在更高的处所有,但他们听不到吧。
“您真是一位美男子。我有幸认识了您。您贵姓?”
“我姓岩。您也想加入我们吗?”
“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暂时只有我一个人。不过我认为自己是很多人。”
“对,您就是很多人。”米姨肯定地说。
两人一块儿笑起来。米姨看见岩在倾听,她问他听见了什么,岩说小河醒来了。
岩带着米姨穿过椰树林往河边走。但是他们没有到达小河,他们眼前出现了一片宽阔的、毛茸茸的草地。岩说这就是小河,它在地底发出好听的声音。但是米姨听不到。岩说如果米姨常来这里,就会听得到了。米姨说她打算以后经常来,不过现在她要回家了。
岩将米姨送到公园的大门那里。他们相互告别。米姨走出大门后一回头,看见岩的背影一闪一闪地发出荧光,米姨站在那里看呆了。米姨看天,发现天又黑了,只有路灯在为她照亮。
夜已深,但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现在街边的这些合欢树一动不动,也许在沉睡。米姨记起她这是好多年以来第一次外出夜游。看来是香河涨水引起了她里面的某种冲动。她在白天时也去过大花园,那时她并没有见识这种刻骨铭心的美。管理员岩身上发出的荧光同她的陈列柜中的异物出发的荧光应该是同一种吧。这位岩,在白天会是什么样子?有人在她身后对她说话。
“奶奶,我刚从地下河里游出来,我要上您家里去换衣服。”
是玉香,她的全身都是湿淋淋的。
“是公园里的地下河吗?”米姨问。
“是啊。我听见您说要回家了,我就上岸了。”
回到家,米姨发现玉香早就将她的衣服放在客厅里了。她换完衣服就说要去工作了。
叔爷爷是在一个灿烂的早晨来到米姨家里的。他送给米姨一大包古树茶叶。他俩坐在客厅里喝茶,沉浸在久远的回忆之中。
“我觉得,投奔西双版纳是我这一生中走向成熟的转折点。”米姨文绉绉地说。
“在我看来,你一直很成熟。”叔爷爷幽默地回应她道。
叔爷爷告诉米姨说,他和家人曾暗中策划了她和茉莉姨南下的事。其中的细节很复杂,不过年代已久,他都忘记了。米姨听了感慨不已。
他俩谈话时,陈列柜里的那些小物件一直在发出较大的骚响,仿佛在应和他俩。米姨觉得有点发窘,但叔爷爷无动于衷,显然丝毫不感到反常。
“小米,茉莉,那时我们看出了你们两位的魄力。”叔爷爷说。
“有魄力的是茉莉,不是我。我只不过是追随她。”
“你具有另外一种魄力,你俩相得益彰。”
叔爷爷说着就站起来,背上他的布袋,说他还要去拜访一位从前的老人。
“是从内地过来的吗?”米姨问。
“是啊。”
叔爷爷走出大门好久了,米姨园子里的那只戴胜鸟还在叫个不停。莫非它认出了老邻居?莫非叔爷爷在此地到处都有老邻居?米姨站在阳光中,脑海中出现了一个线路图,它的产生也许是受到叔爷爷带来的信息的启发。那个时候,在那辆破车上,夜晚降临了。客车不知为什么停在一个废弃的大砖窑边上。她和茉莉姨下了车,走进荒地里。茉莉姨突然兴奋起来,带着她在荒地里窜来窜去。米姨很慌张,不停地问她:“你要到哪里去?啊?你要到哪里去?车子要开了……”她的询问让茉莉姨更加兴奋,她不知疲倦地跑啊跑啊,直到她们眼前出现那个小镇。
在死气沉沉的小镇上走着,米姨暗想,“糟了,我们的车子一定开走了,行李还在车上呢。”但是茉莉姨根本不慌张,她东看西看,发现了唯一的一家点着煤油灯的馄饨小店。不知为什么,虽然街上没有一个人,到处黑洞洞的,这家店还在营业。她俩坐下来,享受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要住宿吗?”年老的店主问。
米姨还没开口,茉莉姨就抢着回答说:“要。”
店主将她俩带到后面的三层楼的旅馆。两人住一间房,房里有两张床。
“如果我们的车子开走了怎么办?”米姨不安地问。
“不可能开走,司机必定会等我们。我观察过他了。”茉莉姨自信地说。
那一夜,米姨在忧虑中煎熬,茉莉姨却在沉睡。
到了早上,她们吃过早餐,退了房,信步走到小街上。这是一条颓败的街道,那些房屋看上去就像没人居住一样。然而从那些屋顶的烟囱里正在冒出炊烟。茉莉姨说她在夜里已经琢磨出来了,小镇是荒原的守护者。“人们一点都不颓废。”她说。她的话音一落,街口就响起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她俩坐的车开过来了。
米姨站在园子里目送叔爷爷消失在道路尽头时,便回忆起了令她激动的往事。现在她对茉莉姨有了更深的理解。当她将目光转向茉莉姨的房子时,居然看见那头老象刚从房子里走出。啊,那么低矮的房门,它是怎么进去的?它走出园子,到了大路上。太阳的金光照在它身上。米姨在心里惊呼:“这就是山神啊!”她知道好友还没醒来,她为她的幸福生活感到欣慰。她走在一条看不清前面方向的路上,从容不迫,一以贯之。她每天都在恋爱。她是她的定心丸。
园艺师过来了,她是一位年轻女子,来帮米姨维护她的园子。米姨很喜欢她。
“夜里做了什么好梦啊,米姨?”她一边修剪玫瑰花一边问她。
“有一些,但我总是记不清我的梦。”米姨说,“我最近才有梦的,好长时间——”
“住在我们这里,用不着特地去做梦……哈哈!”
“对,对!你真是一位有智慧的小姑娘!”
米姨盯着姑娘熟练的动作,那动作令她着迷。忽然,她的目光发直了。在玫瑰丛的深处,那只骷髅头的大蝴蝶又出现了。
她结结巴巴地说:“你瞧,你瞧……”
她心里想,莫非是另一只?
“这是蝶王,它无处不在。”园艺师镇定地说。
米姨在心里问自己:“无处不在是什么意思?”
过了一会儿,大蝴蝶就不见了。园艺师说它钻进了土里。
米姨进屋时,一眼就看见陈列柜里一闪一闪的光芒。是那只蝴蝶。它在欢迎它同胞的到来。米姨感到欢欣鼓舞:这些残骸是多么美啊!她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加入它们当中,就像茉莉姨已经加入了它们一样。茉莉姨不收集残骸,因为这些东西只是一些标志,有点像路标。她从来就不需要路标。总是需要路标的是米姨自己。她在陈列柜前站了好久,一一回忆起自己得到每一样小东西时的欢乐。
“我的家乡在Z省。”园艺师小菊忽然在她背后说话了,“我愿意留在这里思念故乡。在西双版纳,人的思路四通八达。”
米姨请她坐下来喝一杯茶。
“小菊,你感觉如何?”她打量着她问道。
“各种事物都在生长,很有冲力。”小菊做出神往的表情。
“或许小菊的祖先是从这里出去的。”
“同米姨的情况一样吗?”
“也许吧。”
小姑娘喝完茶,高高兴兴地走出去继续她的工作。米姨注意到陈列柜里已经安静下来了,蝴蝶也不再发光。它们感到沟通已经进行过了。现在,它们正在它们的路上静静地回味有过的激情时光。
米姨又要去菜市场了。她喜欢这个大市场,这里的各种蔬菜和肉类都是非常新鲜的,因西双版纳人从不出卖糜烂的食材。在她常去的摊位上,她买到了满意的食材,并且与摊主们交流了对于生活的喜悦。
“米姨,我看见您在花园里的月光下踱步。”
“米姨,您总是走得很快,劲头十足!”
“米姨,我听说您是我们小区里一位爷爷的本家。难怪您同我们这么相像!”
米姨想,原来在西双版纳,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原来她从来不是孤单的啊。这里的天空总是这么高而阔,不动声色,但这天空下的所有活物却是一个大家族。回家的路上她竟然遇见了园林管理员。他在阳光里看起来更美。
“岩,你常睡在月光里的棕榈树下吗?”米姨好奇地问他。
“米姨,您是怎么猜到的?”
“你的脸上有月光晃动。”
他帮她提着菜篮,默默地在她旁边走。他在白天里不爱说话。
后来他俩就分手了。
“米姨,今夜您会来看启明星吗?”岩低声问她。
“我一定来。”
看着岩的背影,米姨心中掀起热浪。她爱这位小伙子,就是在刚才爱上的。
米姨回家后就兴致勃勃地准备中餐了。中餐吃得晚,因为茉莉姨起床较晚。
他们吃了本地鸭,还有一种很好看的香河鱼。茉莉姨赞不绝口。
“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啊!米姨夜里要去赴约会了吗?”她问。
“你是怎么猜出来的啊?”
“我见过小伙子了,他是人间的瑰宝。不过他不属于我这种人。”
“你的兴趣的目标,我看不见,但能引起我的激情。”
“哈,是这样。”
米姨瞥了一眼陈列柜,看见那里面通明透亮。
“精神恋爱罢了。”她嘟哝道。
“米姨是怎么区分得那么清楚的?”茉莉姨说这话时目光一闪一闪的。
“只是某种直觉吧,并不那么清楚。”她没有把握地说。
整个下午米姨都在家里打扫卫生,干家务活让她干枯的身体渐渐地充满了活力。“毕竟还是老了啊。”她想。她又想起了那另一个年轻的身体,奇怪的是,那身体还能吸引着她。茉莉姨说得对,这种事不可能区分得很清楚。
打扫楼梯时,她找到了第二只骷髅头的大蝴蝶。仔细用瓶子装好后,她将它也放进陈列柜,就放在它同胞的旁边。她轻轻地念叨:“我和它们本是一家。”
快到深夜了,她还没有打定主意去公园,但她也没有睡意。
后来她就看见了那个身影。他从花坛那边绕过来,显得很沉着。他在本地人当中算中等个头,身板很结实。
“米姨,米姨!”他轻轻地唤她。
“我们走吧。”米姨大方地拉住他的手。
两人偎依着向门外走去。
于昏头昏脑中,米姨瞥见路边的合欢树。这一次,这些合欢树不再窃窃私语,而是仿佛都吃了一惊,陷入了沉默。公园外面是多么寂静!
进了公园之后,就听到了那些小虫的喧闹声。岩带她走了一条新路。
一大片草地在他们眼前伸展开,只有远处有一排细高的棕榈,树干是灰白色,显得那么温柔。岩说,下半夜已经过去好久了,再过一会儿启明星就要出来了。
“那么,我们就在这儿等待吧。”米姨高兴地说。
他们坐在那木椅上,岩紧紧地搂住米姨。
“你并不爱我,只是因为寂寞,对吧?”米姨说。
“嘘,小声点。启明星要出来了,它一出来,什么全清楚了。好久以来,我总是梦见米姨。对,只梦见您一个人……不然我们怎么会相遇?您在夜间到来,您知晓了这里的一切,这有多么好。”
小虫们还在草丛里闹腾。米姨想,都已经快天亮了,它们怎么还不安静下来?
他俩一块儿观看了出现在东方天空中的启明星。
“岩,你住在哪儿?”
“公园后面的小木屋里。现在同我一块儿去那里吧。”
“好。”
他俩在下午回到了茉莉姨家。
“现在我要独自一人生活了。”茉莉姨笑着说,“干吗愁眉苦脸?这是幸福的时刻。我也很幸福。我的情人比较多,不像米姨这么专一。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总在博弈,浪费了大好时光。”
她在那条路上将米姨和岩送了很远,依依不舍。
米姨回头,看见老象跟在茉莉姨的身后。她掏出纸巾擦眼泪。
“我原来,打算同她永不分离。”她哽咽着说。
“你们并没有分离,只是增加了一个我。”岩说,“是我先爱上了您。”
“你太可爱了,我怎能不爱你?”
“我也是。因为只有您一个人进入了我的世界。”
远远地,两人看见了岩的木屋。那木屋在太阳的光芒中显得轮廓柔和,唤起米姨心中浓浓的乡愁,还有莫名的幸福感。
“这是我们的家。”岩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