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多勇
上午,苏美娟在家忙家务事,陈大志在家打电话。
陈大志先给张庆打电话。电话打通,“嘟嘟嘟”地响一阵没人接。张庆是病房住院医生,苏美娟住院要向他预约床位。苏美娟说,我跟你说不要打电话,就算你打通电话,张医生能安排我去住院吗?眼下正是疫情高峰期,医院官网上公告说,不是危重病人,一律不安排住院。病人去医院,面临交叉感染的风险。陈大志说,那我给张医生发信息问一问。苏美娟说,你发信息问什么?陈大志说,我问一下你这种情况怎么办?苏美娟说,怎么办?凉办(拌)!
苏美娟生病需要定期住院治疗,年前腊月里住过一次院,中间间隔一个月,现在过正月十六安排住院都晚几天了。
过一会儿,张庆回信息:我在武汉支援,医院住院管控,你联系郭主任。张庆去武汉,只有联系郭子薇。郭子薇是苏美娟的主治医生,苏美娟生病这两年,一直都是她医治的。陈大志手拿手机迟疑一番,没有跟郭子薇打电话,一来医院公告说得明白,苏美娟不属于危重病人,二来郭子薇管上百个病人,怕是打电话更难打得通。
陈大志问,要不过些天再联系住院的事。
苏美娟说,我跟你说等一等,你偏不听。
陈大志和苏美娟年龄一般大,两人都是五十七八岁。陈大志头发斑白,疲倦沧桑,一看就是操心过度的样子。苏美娟脸色暗淡,虚胖浮肿,一看就是重病在身的样子。苏美娟站在卧室里慢慢吞吞地做家务事。陈大志坐在客厅沙发上,手上捧一本书,头脑乱糟糟地一个字看不进去。苏美娟住不上医院,陈大志心里着急。
陈大志扔下书,重新抓起手机说,我给许欣打一个电话问一问。苏美娟抬眼看一下陈大志没说话。许欣是陈大志老乡,在医院急诊科做医生。两年前,苏美娟生病住院,找床位,定方案,许欣跑前跑后帮不少忙。
这一次,电话打通。陈大志问许欣去没去武汉。许欣说他们科暂时没有抽调人。其后,陈大志问许欣,像苏美娟这种病情,现在能不能住院?许欣说,肯定住不上医院。陈大志问,那就在家等一等?许欣说,那只有等一等!
跟许欣说过这么一番话,陈大志的心急缓解不少。安排苏美娟住院是他的责任,现在苏美娟住不上医院的责任推卸在新冠病毒的身上。陈大志发牢骚说,一个小小的新冠病毒能搞得我们人类变成这样子。苏美娟看一眼陈大志,依旧不说话。生病前,苏美娟好说话。生病后,苏美娟懒得说话。苏美娟站在卧室窗户下面,小区大门的喇叭宣传声,“哇哩哇啦”地传过来。喇叭声一样像感染上病毒,苏美娟侧耳听一听,一句听不清。
下午,陈大志上药房买药,苏美娟躺在床上休息。
苏美娟每天按时吃两种药——硝苯地平缓释片和沙利度胺。前者是降压药,后者是肿瘤药。苏美娟身上有这两种病,哪一种控制不住,都能要苏美娟的命。
陈大志换好衣服,戴好口罩,瓮声瓮气地跟苏美娟说一声“我去买药了”,就开门走出去。出了家门,走下两层楼,又返回,忘记带手机和出入证。小区管得严,出小区要出入证,进小区要量体温。一家一个出入证,隔一天出一次小区大门。陈大志过去不会用手机微信支付款,病毒逼得他不得不学会。病毒在哪里?好像就藏在一张张纸币上面,上手拿钱流通,人人担心害怕。改用手机微信收付款,快捷安全,“叮咚”一声响,钱就付出去;“叮咚”一声响,钱就收进来。
陈大志跟苏美娟说,手机现在是我小老婆,我出门就得带上它。苏美娟跟陈大志说,手机才不会是你小老婆呢,你买东西小老婆会付钱?陈大志说,就是小老婆付钱呀!苏美娟说,那是你存在手机里的钱!
走出小区大门,是一条东西主干道。主干道上行人稀少,车辆稀少,商家店铺十之八九关门闭户。沿主干道往东走上两百米,原本有三四家药房开在那里,现在营业的只剩下一家利民大药房。药房双扇门开一扇,横一张桌子堵门口。旁边玻璃窗上贴一张A4纸,上面打印几个黑体字:口罩 酒精 消毒液 无货。陈大志被拦在桌子外面,跟售货员远距离地说话。硝苯地平缓释片是常用药,药房有;沙利度胺不是常用药,药房没有。
陈大志问,能不能配送两瓶沙利度胺过来?药房缺药,过去能专门配送。售货员说,你留一个手机号码,我打电话问一下我们老板。陈大志留下手机号码,就匆匆忙忙地回头了。
陈大志不想长时间在外面耽搁,路上遇见一个行人,你瞅一我眼,我瞅你一眼,两人眼里都有一种同类相遇的恐惧感。有一个人想进小区大门进不去,跟疫情管理人员“哇啦哩哇啦”吵成一锅粥。陈大志不理会此等闲事,查验过出入证,测量过体温,赶紧往小区里边走。刚走进家门,利民大药房的电话就打过来说,沙利度胺配送不了。
苏美娟说,买不着,我不吃。
陈大志问,那你的病怎么办?
苏美娟说,缓一缓,你回那个家里拿。
陈大志说,就是不知道哪一天能回得去。
苏美娟和陈大志说话的时候,是住在淮南的家里。他俩说的那个家在合肥。眼下合肥回不去,外地人回小区居家隔离十四天。陈大志现在回合肥,就像一个自投罗网的嫌疑犯。
就这么,苏美娟住院住不上,停下来;吃药吃不上,停下来;她身上的肿瘤停不下来,白天黑夜不停地生长。
这一年,陈大志和苏美娟在淮南过春节,说起来有些例外。
年前腊月半,二哥和二嫂从苏州回淮南。二哥和二嫂,是苏美娟的亲哥和亲嫂。他俩退休后去苏州带孙子,跟儿子和儿媳妇一块过。腊月天,他俩回头是奔丧。二嫂的娘家妈在家门口摔一跤,当时就昏迷不醒送进医院里。二哥和二嫂连夜赶回头,二嫂的娘家妈已经在医院过世。二哥打电话跟自家的兄弟姐妹说这件事。二哥打苏美娟的手机问,你在合肥还是在淮南?苏美娟说,我在淮南。苏美娟同学的孩子结婚,她回淮南喝喜酒。苏美娟生病住院不愿跟同学说,不去不合适。二哥说,你二嫂的妈老(死)了,你在淮南就来一趟吧。
就这样,苏美娟跟大哥说好一个时间地点,两人一块去她二嫂的娘家。苏美娟生病,有一年没见大哥。苏美娟见大哥,感到陌生。大哥见苏美娟,两眼瞅一瞅不相信。大哥见老,老在头上,老在腿上,头发白一多半,两条腿走路走不动。苏美娟生一场大病,整个人脱相。过去个头高,现在勾腰矮。过去身子瘦弱,现在身子虚胖。苏美娟见大哥,两眼汪汪地流出泪。大哥伸出一只手,摸一下苏美娟的头。在苏美娟小时候的记忆里,大哥跟她最亲密的动作,就是伸手摸一下她的头。大哥说,我俩坐公交车去,我有老年卡。老年卡坐公交车不要钱。苏美娟说,我俩打车去,钱我付。大哥节俭一辈子,出门打车嫌浪费。
二嫂的娘家妈八十八岁,丧事算老喜丧。人送火葬场,灵堂设在家。苏美娟跟大哥走进门,跪在遗像前面磕三个头,一家出一千块礼钱,坐一坐就想回头了。二嫂的娘家人留他俩在那里吃饭。安排在饭店里,吃一顿饭时间不会短。苏美娟身上有病,大哥七十多岁,都想早早地回家休息。大哥问苏美娟,你留下吃饭,我先走一步?苏美娟跟大哥说,要走我俩一块走。
就是这一天,二嫂跟苏美娟说,我们一家今年在淮南过年,你们一家要是在淮南过年,我们两家一块过。二嫂和二哥一时半会儿回不去苏州,二嫂的娘家妈下葬过后,他俩要留下上头七和五七的坟。这种情况下,苏美娟只能说好,不能说不好。苏美娟说,我回头打电话跟陈大志说一声,让他看哪一家饭店好,订一桌年夜饭。二嫂说,你二哥在家没事,叫他在家烧在家吃,你们一家人来我家。二哥和二嫂有房屋在淮南,离苏美娟家不远。苏美娟说,我叫陈大志从合肥带烟带酒,你们就不要准备了。二哥抽烟喝酒,去二哥和二嫂家过年,带烟带酒是理当的。二嫂说,那就这么说定了,你跟大哥回去吧。
苏美娟家离二嫂的娘家近,大哥家离二嫂的娘家远。苏美娟打车要送大哥回家,大哥不愿意。大哥说,那样走不是绕路吗?苏美娟送大哥先回家,打车钱苏美娟付。大哥后回家,打车钱大哥付。就这样,他俩打车回头,路过小区门口,苏美娟下车,大哥一个人往家去。苏美娟站在路边上,两眼一直紧盯着出租车的车屁股,怎么都不相信,一转脸大哥会老成这样子。
回到家,苏美娟打电话跟陈大志说在淮南过年这件事。陈大志说,你在家休息,什么事都不要过问,我早一天晚一天回去,吃的喝的我上街买。苏美娟说,那我就在淮南等你回家。
八年前,陈大志从淮南一家文化单位调省里一家文化单位。工作是一个闲差,无权少事。单位有事,陈大志在合肥待一待。单位无事,陈大志回淮南待一待。那个时候,陈大志就是两头跑一跑,两头过一过。苏美娟很少往合肥跑。陈大志跟别人合租房屋,苏美娟去合肥没地方住。陈大志说,我跑来跑去,两条腿都跑细了。苏美娟说,你想往省里调,两条腿跑细是你自找的。在苏美娟看来,陈大志没必要往省里调。苏美娟说,你去省里又不是做官,写东西在哪里不一样。
六年前,陈大志在合肥装修好楼房,从出租房搬进新家里。苏美娟有空闲,就从淮南来合肥跟陈大志过一过。这样一来,陈大志就减少来来回回地跑。在合肥过日子,苏美娟人生地不熟不习惯。用苏美娟的话来说,陈大志在这里是上班工作,我在这里是熬日子蹲劳改。苏美娟要是在合肥待够了,就回淮南。陈大志只好跟苏美娟一块回淮南。苏美娟说,合肥是你的家,淮南是我的家,我在合肥就是在你家,不是在我家。
两年前,苏美娟生一场重病,鬼门关里走一遭,留下半条命,要不断地吃药打针维持生命。苏美娟住院在省立医院,前后一年时间一次淮南没有回。回淮南转医保关系,回淮南报门诊发票,都是陈大志一个人。陈大志问,想不想跟我一块回淮南看一看?苏美娟摇一摇头说,我现在生是合肥人,死是合肥鬼。
这一年,苏美娟说回淮南过年,陈大志就答应回淮南过年。淮南是一套老楼房,家住顶楼上,夏天不是一般的热,冬天不是一般的冷。合肥是一套新楼房,夏天有中央空调,冬天有锅炉暖气。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地处流。其中就包含人们对物质的态度。他们一家一连几年都在合肥过年,就是因为新楼房比旧楼房的各方面条件好。
腊月二十六这一天,陈大志从合肥回淮南。
腊月二十六,是阳历一月二十日。正是这一天晚上,钟南山向世人宣布新冠病毒人传染人,说武汉已有十四名医护人员遭感染。只不过眼前,一切都在春节临近的祥和中。陈大志从合肥火车站坐高铁至淮南东站。合肥火车站人头攒动,到处都是回家过年的人。高铁车厢里人头攒动,到处都是回家过年的人。淮南东站人头攒动,到处都是回家过年的人。大街小巷人头攒动,到处都是回家过年的人。
一路上,陈大志提着烟和酒。烟是两条软中华烟,新买的。酒是两瓶古井十六年,家里剩下的。两样加一块,过了两千块。过年过什么?还不是过钱!挨近年底,陈大志各种活动参加不少。说白了无非是文化人找由头在一块聚一聚,说一说闲话,喝一喝闲酒。陈大志手上无职无权,就剩下一个空名声。人家喊你去,是给你脸面。你说你不去,不是不给人家脸面,是不给自个脸面。脸面是什么?是混日子的通行证。一个人脸面都不要了,在这个世上怎么混?这一天,单位里有一个联欢活动。陈大志不会唱歌,不会跳舞,不会朗诵,参加半拉子,提前走开了。
陈大志回家吃罢晌午饭,丢下饭碗跟苏美娟说,我下午去寿县。苏美娟问,你去寿县干什么呀?陈大志说,我去买年货。苏美娟问,你去寿县城里买谁家年货呀?陈大志说,我去一家农庄。两个月前,陈大志在农庄参加一个培训班,知道里边卖他们自家准备的年货。咸肉、咸鱼、咸鹅、咸鸭、香肠、面圆子,都是这里人家过年必备的。
苏美娟说,你在家歇一歇明天去吧。陈大志说,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雪,就怕下雨下雪去不了。苏美娟说,那你跟闺女一块去,叫她帮你提一提。闺女放寒假在家,一听积极性很高,说我俩现在就走吧。陈大志说,三点钟前农庄不上班,去早没有用。闺女说,我俩先去县城转一转。陈大志说,那我俩过一会儿就去。闺女放寒假在家憋闷不少天,想找机会出去透一透气。
他们家住市中心洞山,离寿县城二十五公里远,没有公交车直接通那里,只有打出租车。这一天是晴天,天气一片暖洋洋的,气温高达20℃。陈大志坐上出租车,身子疲乏,头脑昏沉,眼皮僵硬,想闭眼睡一睡。陈大志跟闺女说,快到县城你喊我。闺女说,我不知道你说的快到县城是哪里?陈大志说,那就到县城南门。陈大志跟闺女坐后排,前面是个女司机。女司机说,就怕开不到县城南门。陈大志问,县城南门不让出租车去?女司机说,过年车多,堵车过不去。陈大志说,那就走哪里算哪里吧。
陈大志不知道自个睡着没睡着,出租车一停一晃地醒过来。距离县城南门两三里远的一条东西路上,挤满车,挤满人。车在人缝中穿行,人在车缝中穿行,乱成一锅粥。寿县是个上百万人口的大县,年前的好天里,四周村民开车或步行,都往县城内拥挤。逛县城,买年货,看风景。闺女倒是睡得踏实。忙人困,闲人更困。在陈大志看来,放寒假在家的闺女就是一个闲人,他合肥淮南两地跑来跑去的就是一个忙人。
女司机说,车只能开到这里。
陈大志不会手机微信付款,叫醒闺女让她微信付款。
闺女睁开眼吃惊地说,我的妈呀,这么多人?
出租车掉转头,慌慌张张地开走。
陈大志问闺女,我俩还进不进县城?
闺女说,进!怎么不进!
闺女是个孩子,跟陈大志不一样,骨子里喜欢热闹,不喜欢寂寞。
他俩跟随杂乱的人群,洪水一般朝南城门拥挤过去。挨近南城门,车挤人,人挤车,拥堵在那里,好似一动不能动。他俩跟随一支分散开的人流,爬台阶,上城墙,翻进城。城内的车和人更多。中间一条南北路为分界线,往北行走的路人,大多走东边的人行道,往南行走的路人,大多走西边的人行道。陈大志和闺女面朝北走东边的人行道。寿县城大致呈圆形,东西南北各设一道城门,东西和南北两条路交叉出一条十字路,叫十字大街。南一半,叫南大街。北一半,叫北大街。西一半,叫西大街。东一半,叫东大街。陈大志和闺女行走的地段,是南大街。这里黄金首饰店铺一家挨一家,家家门口站几个导购小姐,在那里喊叫、宣传、拉客。
闺女跟陈大志说,我俩回头吧?
陈大志问,去哪里?
闺女说,买年货。
他俩折头往回挤,走上四里路到农庄。那里年货几十样,闺女说买什么,陈大志就付钱买什么。腌制的年货不健康,过年不吃又欠缺。闺女说,买一只咸鹅。陈大志说,那就买一只又大又肥的咸鹅。闺女说,买几斤咸肉。陈大志说,那就买几斤有肥有瘦的咸肉。闺女说,买几斤香肠。陈大志说,那就买几斤瘦肉多肥肉少的香肠。闺女说,再买几盒面圆子。面圆子一盒十二个,包装冷藏,随吃随蒸。陈大志问,买六盒够不够?闺女说,买八盒!面圆子不是咸货,多买两盒就多买两盒。咸鹅、咸肉,五十多块钱一斤。香肠八十多块钱一斤。面圆子二十八块钱一盒。一共花去一千多块钱。
回家路上,闺女跟陈大志说,今天我跟你一块来县城的主要目的不是买年货。陈大志说,我知道你在家待够了,想跟我出来透一透气。闺女一边摇头一边说,我是想问一问我妈现在的真实病情到底怎么样?
苏美娟生病这两年,陈大志一直轻描淡写地跟闺女说她妈的病情。苏美娟生什么病,闺女知道。这种病有多厉害,闺女上网查一查也知道。只是具体在苏美娟身上,闺女就不清楚了。两年来,苏美娟看门诊或住院,都由陈大志一个人陪伴,不叫闺女插一次手。陈大志这样做,苏美娟有看法。苏美娟说,我们家就这么一个孩子,叫她伸手帮一帮,是她的责任。陈大志的想法是,不想叫闺女这么早就面对生死。虽说生老病死是人的自然常态,叫闺女这么小就去面对,陈大志觉得有些不忍心。苏美娟吃药打针稳住病情,或许能活十年八年的。跟苏美娟同一间病房的病人,有的就没这么“幸运”了。说一声病危,就抢救。说一声抢救不过来,就死去。同病房的病人死去,苏美娟情绪低落好多天,就算出院回家,照样十天八天走不出来。苏美娟不是觉得一年半载会死,最起码死就在前面不远处,时时刻刻等候着。苏美娟说,我就是被判处死刑的囚徒,说一声拉去枪毙就枪毙了。
陈大志去病房最初不适应,后来慢慢地适应了。从不适应到适应,陈大志知道经历过怎样的心理和肉体磨难。陈大志不想闺女过早地有这样的经历和磨难,最起码暂时让她避一避。陈大志跟苏美娟说,我能担动的担子我先担,等我担不动的那一天才叫闺女担。
闺女问她妈的病情怎么样,自有她的想法。闺女研究生快毕业,是工作,是读博,她要做选择。闺女是个做事专一的孩子,读书就一门心思地读书,工作就一门心思地工作。看似选择跟她妈的病情不相干,闺女觉得有相干。读书停不下来,工作能停下来。真到苏美娟病情加重那一天,陈大志一个人担不动的时候,闺女就得上前担。
陈大志跟闺女说,你妈哪一天病重走不动路,要坐轮椅车,我不知道;我知道你妈的病,一年比一年重,一天比一天重。
陈大志的手机里有一张苏美娟的《医院住院记录》,她的病情状况及各种指标上面都有。陈大志拍照片发给一位朋友,想找异地的专家看一看。苏美娟生病两年,更换几种靶向药物,有两项指标始终控制不住。
闺女问,你找的专家怎么说我妈的病?
陈大志说,人家不是你妈的主治医生,不好说。
闺女说,是怕担责任。
陈大志说,你妈的病,人家确实不好说。
闺女说,听你这么一说,我妈的病怎么样,我心里还是没有数。
陈大志说,你妈生病的因素,你暂时不用考虑。
闺女说,我跟你说的话,你回家不要跟我妈说。
陈大志说,你的事,你自个做决定。
下午五点钟,陈大志和闺女手提年货打车回到家。
年三十这一天,陈大志和苏美娟一家没去二哥和二嫂家吃年夜饭。
二哥和二嫂的儿子和儿媳妇,都是医学院学医的。他俩先在市人民医院工作,后去苏州工作。儿子改行做药品营销,儿媳妇去一家武警医院。年二十八这一天,儿子坐高铁一个人从苏州回来,儿媳妇留在医院值班,买一张年二十九晚上回淮南的高铁票。就是年二十九这一天,武汉宣布封城。武汉人出不了武汉,外面人进不了武汉。儿媳妇知道新冠病毒厉害,外出坐高铁风险大,就退了高铁票,一个人留在苏州。
儿媳妇不回淮南过年这件事,二哥和二嫂没跟苏美娟和陈大志说。苏美娟和陈大志的闺女知道。闺女喊她嫂子,是个夜猫子,半夜三更在微信上跟她嫂子聊天,聊一聊武汉封城的事,聊一聊病毒传染的事,聊一聊各自近期的事。
年三十上午十点钟,夜猫子醒过来。醒过来的夜猫子跟苏美娟说,我们不能去舅舅家过年了。苏美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问,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夜猫子说,病毒这么厉害,你还敢去舅舅家过年?苏美娟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子,不明白病毒与过年聚会相互排斥的道理。闺女跟苏美娟解释一番大道理小道理。这些大道理小道理,都是半夜三更躺在被窝里,她嫂子在微信上告诉她的。闺女说,我嫂子留在苏州,都不敢回来了,我们还怎么去舅舅家?
真要说起来,两家一块吃年夜饭,风险确实存在。一来是陈大志前几天在合肥跑来跑去的,不知道怎么样。二来是二哥和二嫂的儿子从苏州坐高铁回来,不能说一定是安全的。苏美娟问陈大志,是去二哥和二嫂家过年,还是不去二哥和二嫂家过年?陈大志说,你先打电话问一问,听一听他们怎么说。二哥和二嫂的家,二嫂当。苏美娟站在客厅迟疑一番,打通二嫂的手机。苏美娟说,我听闺女说,她嫂子不回淮南过年了。二嫂说,医生都胆子小,病毒在哪里,吓成这样子?苏美娟说,这不是胆子小胆子大的事,万一被传染上怎么得了?二嫂说,她不回来,我们照样过年,你们一家人早早地来。二嫂这么一说话,苏美娟就不好硬说不去过年了。
苏美娟跟二嫂说,陈大志有话跟你说。陈大志站一旁,苏美娟伸手把手机塞进他手里。陈大志不得不接手机,不得不跟二嫂说不能去过年。二嫂问,病毒在武汉,我们一家人哪里会有病毒,你们一家人哪里会有病毒?陈大志说,我前几天在合肥开会,接触不少人,很难说就没有去过武汉的人。二嫂说,你们真不想来我家过年就算了。陈大志说,过罢年看一看疫情没有了,我们再去你家。二嫂说,那就这么说吧。没等陈大志再说话,二嫂“啪”一声,手机挂断了。
这样一来,这个年注定过不好了。苏美娟答应二嫂和二哥去他们家过年,临到年三十这一天失言。失言的原因在病毒,可在苏美娟眼里,陈大志就是病毒。陈大志说,你在家好好歇着,我来忙过年的菜。苏美娟问,你会烧什么菜?陈大志说,我不会烧菜,我会择菜、洗菜、切菜。陈大志像是一个理亏的人,赶紧往厨房跑。陈大志站在厨房里,两眼空洞地盯着窗户外面,不知道病毒的破坏力怎么这么大,好端端的一个年说一声毁了就毁了。
苏美娟生病,亲戚走动得少。两年间,大哥家没去过一回,二哥家没去过一回。不是不想去,是重病在身,身上没力气,走亲戚走不动。要问上一回哪一年去的二哥和二嫂家吃饭,苏美娟猛然一下子想都想不起来了。苏美娟在娘家排行老小,心想她生病娘家人能多打电话问一问、能多上门看一看,实际上电话打得少,上门更奢望。各家过各家的日子,整天忙来忙去的,自家的事都忙不过来。苏美娟觉得生一场病,姐妹之间、兄妹之间的感情反倒疏远了。苏美娟不知道是自个生病的错,还是这个时代的错。
苏美娟坐在客厅沙发上大声地跟陈大志说,我去床上睡一会儿觉,你择好菜、洗好菜、切好菜,喊我一声,我烧菜。陈大志回复苏美娟说,我正在厨房里忙着呢。
一家三口过年简单。烧一只公鸡。鸡与吉同音,大吉大利。烧一条鲤鱼。鱼与余同音,年年有余。蒸一碗面圆子。有团团圆圆的意思在里边。闺女喜欢吃排骨,烧一碗排骨。苏美娟喜欢吃咸鹅,烀半只咸鹅。陈大志喜欢吃咸肉,烀一块肥瘦相间的咸肉。拌上两样凉菜,炒上两样蔬菜,烧一盆西红柿鸡蛋汤,十菜一汤端上饭桌,取十全十美之意。陈大志不喝酒,苏美娟不喝酒,闺女不喝酒,三人开三盒鲜奶,吃起年夜饭。春节期间,市区禁止放烟花爆竹,过年缺少热闹气氛,家里家外都显得冷冷清清的。吃罢年夜饭,天色早已经黑下来。陈大志刷过锅碗,就无事可做了。闺女回她的房间。苏美娟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陈大志想进卧室躺在床上歇一歇。
苏美娟问陈大志,过一会儿看不看春节晚会?闺女每年都不看。她学的是戏剧专业。电脑里有大量的舞台剧等着她去看。闺女问,不是说今年春节晚会停办吗?苏美娟说,有的省电视台停办,中央电视台照办。闺女说,我看不应该办。苏美娟生气地说,你们爷俩不看,我一个人看。陈大志说,我看不看先睡一觉再说。
苏美娟说,年年都是我一个人守岁,你们老老小小可好意思?闺女回房间,关上门。陈大志说,今年守岁我俩值班,我睡一觉起来替换你。陈大志看春节晚会哪一年都一样,想看看两眼,不想看睡大觉。陈大志今年早早地做决定,一个节目不看,春节变成这样子,我哪有心情看?不过陈大志的一副坏心情一直掩饰着,没有向苏美娟流露出来。毕竟苏美娟是一个重病在身的人。一个重病的人,能跟着电视一起欢歌笑语,难道不是一种福分吗?
陈大志躺在床上,一小会睡着。这些天,陈大志马不停蹄地跑来跑去,真的很疲倦,很劳累。
陈大志睡一觉醒,看见苏美娟坐在客厅沙发上愣神,两眼空洞洞地盯着黑乎乎的电视屏幕。陈大志问,现在几点钟,春节晚会都结束啦?苏美娟说,没结束,我一个人觉得看电视没意思。陈大志说,那你去卧室睡觉,我在客厅守岁。苏美娟说,我在沙发上睡过一觉了,现在不觉得困。客厅里的柜式空调开着,苏美娟怀里抱一只靠枕睡觉,不会觉得冷。陈大志去卧室拿手机看时间,快到午夜十二点钟。十二点钟过去,就不用守岁了,就能回卧室安心睡觉了。
苏美娟问,你可知道新冠病毒长一个什么样子?
陈大志说,我不是病毒学家,我怎么会知道。
苏美娟说,你不知道,我知道。
陈大志问,你从电视上看到的?
苏美娟说,我刚刚做梦梦见的。
陈大志说,你说来我听一听。
苏美娟说,就像小时候我头上生的虱子。它们身上长出无数只爪子,不停地爬呀爬,爬得我一身都是,爬得我一身痒痒,我上手挠呀挠呀挠……
阳历2月4日,是农历正月十一。从这一天开始,住宅小区实行封闭式管理。陈大志去小区大门口,手持身份证领一张出入证。出入证粉红色,一张A4纸那么大。上半页有户主姓名、家庭住址、身份证号码及注意事项。下半页有日期,对应的有空格。一户一张出入证,隔一天出一次小区大门。值勤人员会在相应的日期空格处划上一个勾。小区门口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把守。值班人员有小区保安、社区工作人员和市区机关下派干部。一只大喇叭悬挂在大门口,不停地循环播放,散布紧张恐惧的气氛。
苏美娟问,我们家一张出入证够不够?陈大志说,一家只发一张出入证,哪里会有两张。苏美娟说,李兰芳不在家住,我跟她说一声,她家的出入证我们家用。陈大志觉得这倒是一个好办法。多一张出入证,多一份出入小区的机会和自由。李兰芳是对面门邻,在儿子家带孙子,平常不回这个家。苏美娟打电话过去问,李兰芳说我们家的出入证你们家领去用吧。
就这样,他们一家有了两张出入证,每一天家人都能出入小区一次。陈大志说,家里买菜我负责,我拉小车上一趟菜市场,买满满当当一车子,够吃三四天。闺女说,我隔一天要出一次门。苏美娟问,你不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不逮(染)上新冠病毒心里不舒服?闺女说,我是人,不是小动物,天天在家不出门,不憋闷死呀?陈大志说,你李阿姨家的出入证你用,我跟你妈用我家的。
陈大志上菜市场买菜,早上六点半钟就去。走出家门的时候,陈大志浑身上下全副武装一番,不像一个上街买菜的,倒像一个上街打劫者——脸上戴口罩,手上戴手套,头上戴帽子,脚上戴鞋套。头上戴帽子,是防止头发沾染病毒。脚上戴鞋套,是防止鞋底沾染病毒。有专家在新闻媒体上说,病毒携带者唾沫里的病毒,形成气溶状颗粒物,悬浮在空气中,传播传染。陈大志出门这么早,就是想街上人少,减少病毒感染的可能性。初春天,气温低,陈大志上街买一趟菜爬楼回家,气喘吁吁的,汗流浃背的,捂在口罩后面的一张嘴,不停地大张开,不停地猛喘气。陈大志脱下鞋套,走进家门,洗一遍手,洗两遍手,洗三遍手,再回客厅里,脱下口罩,脱下帽子,脱下羽绒袄和裤子。
陈大志说,街上有几个卖菜的没戴口罩,吓得我都不敢靠近他们买菜。
苏美娟说,小心一点是对的。
陈大志说,街上用现钱买菜的越来越少了。
苏美娟说,晌午闺女起床,你赶紧跟她学手机微信付款。
闺女晚上不睡觉,上午不起床。吃罢晌午饭,闺女一口气看书学习到下午四点半,就想下楼了。闺女换好衣服,走出卧室门。苏美娟问,你昨天出过门,今天你出门哪有出门证?闺女说,爸爸今天没去街上买菜,我用我们家的。陈大志说,你妈今天想下楼走一走,你用出门证,你妈怎么出去?苏美娟说,她想出门就叫她出门,我明天出去是一样的。
陈大志说,再候两天,两张出门证都能出门,我陪你一块出去走一走。陈大志有意这样说话,他不想闺女天天出门。天天出门有什么好处?前后十来天,苏美娟一次门没出。待在家里没白没黑地惯性过日子,白天与黑夜一样,今天与明天一样。要是不看日期,不知道今天是哪一天。要是不看时间,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
闺女背上包,戴上口罩,走出家门。苏美娟吩咐说,街上要是人多,你就不要上街。闺女说,我知道。苏美娟吩咐说,上山要是人多,你就不要上山。闺女说,我知道。
苏美娟这样吩咐闺女,知道是白说。闺女这样回答,肯定是应付。
这一天,陈大志跟苏美娟一块下楼走一走。苏美娟问,我俩去哪里?陈大志说,我俩上山去!出小区大门口,往南走一千米是舜耕山。闺女上山是上舜耕山,他俩上山也是上舜耕山。只不过上山与上山不一样。闺女上山沿着直上直下的一条台阶路,“噔噔噔”地一口气爬上山顶,歇一歇脚,喘一喘气,“噔噔噔”地再一口气下山。舜耕山不算高,闺女上山十分钟、下山十分钟,加上上街买零嘴的时间,前后一个小时足够了。
陈大志和苏美娟上山,算不上真正地上山。山脚下有一条环山道,往东去隧道口梅园,往西去老龙眼水库。陈大志和苏美娟上山,就是去这么两处地方。隧道口梅园与老龙眼水库距离差不多远,依照他俩的走路速度,出家门进家门要一个半小时。这个时间长度正好,他俩午睡后起床上山,慢慢腾腾地出家门,慢慢腾腾地进家门,整个下午时间就耗掉了。苏美娟生一场重病,陈大志跟着一块提前走进老年生活。
这一天,陈大志和苏美娟没能上山。左边右边上山的路,都被一块块铁皮堵拦上。山道狭窄,上山的市民一多,容易交叉感染。告示牌上说,疫情期间,暂时封山,希望市民谅解。苏美娟问陈大志,上山的路堵上,闺女天天从哪里上山?陈大志说,你问我,我问谁。苏美娟说,我来打电话问一问。陈大志阻拦说,候一候回家问。苏美娟气呼呼地说,她说上山从哪里能上山,她不上山天天去哪里?
出一趟小区大门不易在,他俩回转头,去市总工会的大院里。总工会在家的西边不算远,院子前面有一口人工水塘,水塘里生一片芦苇。枯黄的芦苇丛中,几只野鸭子探头探脑地在凫水。行人远离,野鸭子就游出芦苇丛,在一边水草里觅食。行人靠近,野鸭子就急匆匆地钻进芦苇丛。水塘四周,鹅卵石铺就一条环形小路。他俩脚踩鹅卵石走上三四圈,就去院子后面转一转。
苏美娟说,我听那边吵吵闹闹的。
陈大志说,人多我俩再回来。
是一群孩子在那里踢足球。戴口罩踢足球,嘴上喘不过来气,脚下使不出来力,个个都是疲惫不堪的样子。陈大志和苏美娟站一旁,看一会孩子踢足球,重新回到水塘边。陈大志担心足球猛然一下飞过来,砸在苏美娟身上。
就是这么几分钟时间,几只野鸭子胆大妄为地走上水塘,在一片树丛里觅食游玩。其中有一只野鸭子走得更远,都快溜到马路上。陈大志丢下苏美娟,快速地走过去,想拦住那一只孤单的野鸭子,看它没有退路怎么办。
野鸭子机敏,哪怕有一丝丝动静,都早已经觉察。几只野鸭子赶紧地跑下水塘,哗啦啦地扑腾出一串水声响。单独的那一只野鸭子,一看没了退路,扑棱一声飞起来,落在一棵雪松上。陈大志跑上前,想瞧一瞧野鸭子落在哪一枝树杈上。野鸭子一动不动,陈大志怎么找都找不见,好像雪松上根本就没有一只野鸭子。
苏美娟说,你看你多大的一个人了,还捉弄人家野鸭子。
陈大志说,往年这里没有野鸭子,今年这里有野鸭子,也算一件稀罕事。
回到家,苏美娟顾不上洗手换衣服,就问闺女怎么上的山?闺女说,我不上山,我去跟孩子们一块看野鸭子。陈大志问,你天天去市总工会?闺女问,你怎么知道的?苏美娟说,你跟你爸一样无聊。闺女说,那叫有趣!
又一天,苏美娟单独一个人出门去买药。
苏美娟牙疼,要去买阿莫西林和黄连上清片。前者消炎,后者清火。苏美娟牙疼是吃不上药、住不上院心里急干的事。苏美娟心里急,不跟陈大志说,不跟闺女说,蹭蹭蹭地上火,牙疼起来。苏美娟生病,免疫力下降,心里稍微急一急,心火就蹿上来。苏美娟最怕感冒,一感冒就发烧,一发烧就退不下。苏美娟祈祷说,牙疼就牙疼吧,千万不要感冒发烧。现在感冒发烧去医院,肯定要被隔离,不是新冠病毒患者,也算疑似患者呀!俗话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不要命。一连好几天,苏美娟吃饭吃不下、睡觉睡不安,没有一时安泰日子过。似乎这样还不够,另一种疼痛还在等候着苏美娟。
就是这一天,苏美娟买药回头的时候,顺便去超市买一箱酸奶带回家。一箱酸奶不算重,苏美娟两只手轮换提回家。隔天早上,苏美娟觉得左半个身子疼痛开来,左胳膊疼得抬不起来,刷牙洗脸都困难。陈大志问,是不是伤着左边的肋骨了。苏美娟说,我觉得像岔气。
苏美娟生这种病,骨头天生的脆弱。去年有一次住院拍片子检查,报告上说右边肋骨有伤痕。苏美娟想一想,去年有一段时间,右边的半个身子疼痛过。怎么伤着的?苏美娟仔细地去回想,就是想不出一个原因。医生说,骨质疏松,你不觉得受伤就受伤了。
陈大志问,你这回疼的跟上回疼的一样不一样?
苏美娟说,不去医院拍片子检查,我怎么会知道?
阳历3月中旬,陈大志专门回一趟合肥给苏美娟拿药。
苏美娟不想叫陈大志冒风险回合肥。陈大志也不想回合肥,闺女不愿意。闺女跟陈大志说话的时候,言语严厉,一脸呆寒,像老师训学生。闺女问,你是想叫我妈活,还是想叫我妈死?陈大志说,你怎么这样跟我说话呀?闺女说,我妈停药一个半月了,你说我妈的病能有一个好吗?陈大志说,你妈没药吃,怪不得我,要怪就去怪新冠病毒。闺女说,我现在就问你,谁去合肥给我妈拿药,你要不想去,我去!
他们一家三口人,陈大志平常说苏美娟说得多,说闺女说得少。在陈大志看来,闺女总归是个女孩子,娇惯得多一些,管教得少一些。苏美娟跟陈大志相反,平常说闺女说得多,说陈大志说得少。在苏美娟看来,男人总归是男人,孩子能多说,男人不能多说。闺女平常不敢说苏美娟,只敢说陈大志。闺女说陈大志,总能一下子抓住陈大志身上的软肋。比如说,陈大志不想回合肥给苏美娟拿药这件事。
陈大志抵赖说,你问你妈,我说过不给她回合肥拿药吗?
苏美娟说,你要回就回去一趟,顺便去单位看一看。单位有事打过两次电话,陈大志都说人在淮南回不去。
陈大志下定决心说,我明天回去!
这是春节后陈大志第一次出家门。他从网上知道,进高铁站要量体温,出高铁站要扫安康码,坐公交车也要扫码登记。一个人要是没有安康码,寸步难行;一个人要是体温不正常,莫想出门。手机里下载的有皖事通APP,上面有安康码。在高铁的选择上,陈大志买一张从阜阳始发的高铁票。阜阳已经好多天没有新发现新冠病人,算是低风险地区,从那里上车的乘客相对安全一些。陈大志从淮南南站坐上高铁,坐一站就到合肥站。车站里乘客稀少,陈大志进候车大厅,找一处没人的地方站一站。检票进站,陈大志候检票闸口空下来,最后一个走过去。陈大志在车上,戴口罩,戴手套,严严实实地裹一件冲锋衣。一路上,陈大志不跟人说话,不吃东西不喝水,口罩一动不动地捂在嘴上脸上鼻子上。陈大志下高铁,坐226路公交车直接回家,车上不足十个人。过去坐226路公交车就算始发站,往往都要候下一班车才能有空位。
一路上,车少人少,空空荡荡的。这与春节前陈大志回淮南的时候,形成鲜明对比。那个时候,到处是拥挤的人群,到处是嘈杂的人声。现在就算遇见几个路人,也都是一副行色惶恐的样子。缘由在哪里?还不是新冠病毒嘛!新冠病毒在哪里?看不见摸不着,却早已侵蚀进我们每个人的头脑中。
陈大志在合肥前后待两天回淮南。
4月份是全民读书月,有关部门提前在社区图书馆召开一个动员会。原本没有陈大志的事,单位领导听说他回合肥,叫他临时去凑一个数。疫情期间,这种松散的会议不好开,与本职工作关系不大,人们推三推四地找各种理由不愿参加。图书馆会议室地方不大,一人一张桌子有困难,就安排两人一张桌子。按照规定,开会人与人要间距一米以上,显然这里不符合要求。参会人员按照席卡就坐。领导席位四张桌子四个人,跟下面不一样。走进会议室的人,人人戴口罩,一副行踪诡秘的样子,很像电影上特务分子在秘密接头聚会。彼此不能握手,点头打招呼也都是生硬的、紧张的。陈大志不是领导,只能坐在两人一张的桌子上。
开会时间一到,四个领导一齐走进会议室,相互间先咬一咬耳朵,四个领导整齐划一地摘下口罩。下面开会的人露不出来嘴,人人把眼睛往大里睁。陈大志的领导说,昨天我去上面开一个会,都不戴口罩;现在开会不戴口罩是安全的,你们都把口罩摘掉吧。
下面一阵子慌乱,小部分人摘下口罩,大部分人依旧戴口罩。
陈大志的领导说,要是有人感冒生病不舒服,口罩就不用摘。
下面又是一阵子慌乱,大部分摘口罩,剩下个别人戴口罩。陈大志就是个别戴口罩的人。陈大志戴口罩不是身上不舒服,是心里不舒服。开会不戴口罩安全不安全,应该是专家说,不应该是领导说。一个人当上领导就变成专家,或替代了专家。陈大志心里有抵触。陈大志一个人不摘口罩,四个领导直愣愣地盯着他,他又不得不摘下口罩。
会议安排几个人做全民读书月线上直播,在网上跟读者交流读书的事。陈大志的领导想叫陈大志参与。陈大志说,我老婆孩子留在淮南,我要回淮南。陈大志的领导说,做线上直播,只要你家里有电脑和网络,在哪里都一样,陈大志说,我不懂网上怎么操作,就怕线上直播搞砸锅。陈大志的领导一听陈大志这样说,就不敢强求了。有几个人热情高涨,态度积极,就确定他们了。疫情期间,不少人闲在家里,倒是读书的好时机。只是这种情况下,难有读书的好心情。这些天,陈大志在家就一本书读不下去,整天头脑乱糟糟的,像是爬满一脑袋的大虱子小虱子,就像苏美娟做梦梦见的那样,虱子就是新冠病毒。
主持会议的领导说,我们要在今年4月份,这个特殊的疫情时期,掀起一个全民读书的新高潮。噼里啪啦,台上台下一齐鼓掌,会议就结束了。
陈大志开的这个闲会,与年前那些闲会不一样,不管酒不管饭,更是没有纪念品。陈大志一个人坐公交车来、一个人坐公交车回。走出图书馆会议室,陈大志早早地戴上口罩。不戴口罩,行走路上,人人见了恐惧,更是上不去公交车。此一时要求戴口罩,彼一时要求不戴口罩,只能说个人存在太微小,或者说社会现实太荒诞。
陈大志回家先冲一个热水澡,哗哩哗啦冲了半小时。
这一天,许欣打来电话说医院能安排苏美娟这样的病人住院了。病人住院的程序是,先上网预约门诊医生,做血液和肺部CT检查,待检查确认不会有新冠病毒,下一步才能安排住院治疗。陈大志问许欣,你们医院怎么不做咽拭子核酸检测?陈大志不是医生都知道,拍CT片是看肺部有没有病毒感染病灶,咽拭子核酸检测才能真正检查人体内有没有感染病毒。许欣说,我们医院目前还不具备这样的检测能力。这家医院是省内数一数二的医院,这里病人住院都不能做咽拭子核酸检测,其他医院病人住院的新冠病毒筛查情况就可想而知。
陈大志跟苏美娟说,看来现在住院还是要担不小风险的。苏美娟说,就算医院现在能做咽拭子核酸检测,我也要候清明节过后去住院。
苏美娟在淮南候清明节,是想给父母上坟。这两年苏美娟生病,父母的坟一次没去上。苏美娟说,我再不去上父母坟,就怕一次机会都没有了。苏美娟这样说话,有些伤感,有些宿命,话里的话音,陈大志听得出来。一是苏美娟回合肥一时半时不会回淮南。二是苏美娟身患重病,怕再没机会回淮南。
父母的坟墓埋在八公山的一座小山坡上。那里离他俩过去工作的陶瓷厂很近。苏美娟的父母生前就在这个厂上班退休。父亲先死,母亲后死,中间相隔十八年。陈大志大学毕业分配在这个厂里,只见过苏美娟的母亲,没见过苏美娟的父亲。陈大志听说,厂里老职工死后,骨灰盒放在两只扣在一起的洗槽里(洗槽是陶瓷厂的产品),安葬下土。这样一来,泥土里的水分就渗透不进骨灰盒里。陈大志头一次见,就是苏美娟的母亲死后这样安葬。那个时候,他俩已经结过婚,闺女都三四岁了。山上石头多,泥土少,两只洗槽紧扣一块,不占多大的空间,好挖坑,好埋葬。苏美娟的父母安葬在一起,坟前立一块石碑。石碑存在一天,石碑上的文字存在一天,后人上坟就不会上错。陈大志假想若干年过去,后人挖开这样的坟墓,说不定洗槽就变成文物。只是陈大志不知道,后人怎么看待这样的奇异墓葬。是陶瓷文化,还是丧葬习俗呢?
清明前三天,陈大志和苏美娟一块去上坟。
这是春节后苏美娟第一次出家门。他俩先去洞山小街的一家花店里,买上一束鲜花。白菊花和白百合,配上一把绿叶子,五六十块钱就买一束鲜花。花店的女老板很细心,花束套在一只塑料袋子里。这样,陈大志坐车怀里抱着鲜花就不误事了。有公交车通往八公山区,在陶瓷厂站下车,向西走上四里路,就到山脚下。苏美娟身体虚弱,陈大志坚持要打车,苏美娟就依了。苏美娟是那种过日子节俭习惯的人,花一块钱能办的事,不去花两块钱。这里出租车有一种乘车方式叫拼车,一路走,一路停,不断地上下客人。
这一天,他俩一人十块钱坐上一辆拼车,说好到陶瓷厂车站下车,中途发生变动的缘由在另一位客人身上。这位客人到蔡家岗平山头下车,那里离淮南西部的第二通道很近。苏美娟的父母坟墓就在第二通道旁边,要是出租车走第二通道,从那边下车就到山脚下,少走陶瓷厂车站至山脚下的四里路。第二通道离市区远,行人稀少,一般情况下出租车不愿从那边走。
陈大志跟司机说,我加五块钱,你走第二通道送我们去山脚下。
那位客人下车,车上只剩下陈大志和苏美娟。陈大志多给五块钱,司机照直走不吃亏。
司机说,我听你俩的,你俩说走第二通道就走第二通道。
出租车走上第二通道,陈大志和苏美娟遇见一个意想不到的难题。第二通道是沿一溜山脚开挖出来的,一座山紧挨一座山,哪一座山是苏美娟父母安睡的山?他俩都认不出来。从陶瓷厂车站下车,有熟悉的建筑物做参照,一条路直通山脚下,不会走错道。陈大志问司机,我们去陶瓷厂车站上面的那座山,你知道不知道?司机说,不知道!司机一推三六九,一点责任都不担。苏美娟说,我看好像前面的那座山就是。陈大志说,不会这么快吧。
第二通道车辆少,车速快。车窗半开,唰唰啦啦一阵响。陈大志和苏美娟坐在车上紧张起来,两眼盯着窗户外面,哪一座山都像,哪一座山都不像。一溜山,矮趴趴的,灰突突的,这座山与那座山,各自少特点。
陈大志说,师傅你停车,我看像是这座山。
苏美娟说,我记得山顶上有高压线,应该是前面一座山。
出租车加速,到前面山脚停下来。陈大志手机微信付过款,出租车一溜烟跑掉了。他俩站在原地没动弹,眼前的一座山显然不是要去的山。有位老人骑一辆电瓶三轮车走过来。他俩上前拦住他。老者说,眼前这座山叫牛蹄山,你们说的蘑菇山在那边。蘑菇山,就是陈大志叫司机停车的那座山,也就是苏美娟父母安睡的那座山。陈大志想起来,那年安葬苏美娟的母亲,有人说过这座山叫蘑菇山。只是一转眼快三十年,蘑菇山的山名早忘记。
苏美娟说,我俩回头慢慢地走吧。
陈大志说,就当我俩来这里散步。
两年间,蘑菇山改变不小。山脚下建两处铁皮厂房。厂房大门紧闭,噪声嘈杂,不知道里边干些什么。第二通道是陌生的,铁皮厂房是陌生的。他俩从厂房中间的一条巷子穿过去,眼前的一切就熟悉起来。山石的模样,树木的模样,路径的模样,荒凉的模样,他俩的头脑豁然开朗。苏美娟父母的坟墓在前面半山腰,每一条路径都通向那里,又都不通向那里;每一棵树都遮挡着苏美娟父母的坟墓,又都遮挡不着苏美娟父母的坟墓。
陈大志说,你拉住我的手,我俩慢慢地上。
苏美娟不说话,两眼早已经潮湿模糊。
墓碑立在那里,只是山后面开山放炮,墓碑有些倾斜松动。文字存在那里,只是经过三十年风雨,文字有些斑驳脱落。苏美娟带一把刷子和一块抹布。刷子慢慢地刷墓碑上的灰尘。抹布慢慢地抹墓碑上的灰尘。鲜花摆放在墓碑前面。鲜花上的塑料袋没有去掉。苏美娟说,塑料袋过一会儿去掉,我怕打扫下来的灰尘落上面。陈大志绕坟墓转一圈,拔除上面的杂草,捡拾上面的枯枝。坟墓四周长五棵树。五棵树有高有矮,有粗有细,都是刺槐树。苏美娟正好兄妹五人,五棵树就好像他们兄妹五人环绕在父母的坟墓周围,似一种象征吧。
清扫过墓碑,去掉鲜花上的塑料袋。一瞬间,菊花和百合怒放开来。陈大志跪下给苏美娟的父母磕头。苏美娟不慌磕头,先跟父母说几句话。
苏美娟说,我爸我妈,这两年我生病,没来给你们上坟,你们不要怪我。
苏美娟说,我爸我妈,我小哥死,我没去见他,你们跟他说,不要怪我。
……
去前,苏美娟的小哥生病,去医院一查是淋巴癌。在市第一人民医院住院治疗,出院回家赶上过春节。正月十六这一天,苏美娟的大哥早上提一保温桶水饺去苏美娟的小哥家,推开门一看,苏美娟的小哥死在床上,身子都挺硬。苏美娟的小哥原本有老婆闺女。老婆跟他离婚,闺女不跟他来往。苏美娟的二哥和二嫂赶紧从苏州回来,兄妹几个在一块安葬下苏美娟的小哥,只是陈大志和苏美娟没去参加。
那个时候,苏美娟重病在身,下楼走路都困难,没办法回淮南见她小哥一面。苏美娟的大哥和二哥当家,这件事先隐瞒苏美娟再说。苏美娟的二哥打电话跟陈大志说,你说我们一家兄妹五人,要是一下死去两人怎么办?隐瞒苏美娟,陈大志就得假装不知道。那两天,陈大志要想了解苏美娟小哥的安葬情况,就要谎称出门倒垃圾或买东西,躲在楼下的楼道里跟二哥通电话。
陈大志问,苏美娟哪天知道这件事抱怨我怎么办?
二哥说,我和老大隐瞒她,她要抱怨就抱怨我和老大!
陈大志算是一个实在人,说谎话心里虚,隐瞒事心里虚。那两天,陈大志说话吞吐,神色鬼祟,苏美娟却一丝怀疑都没有。生一场重病,苏美娟神情麻木,感觉迟钝,不像过去那么灵敏。苏美娟的小哥死后大半年,苏美娟才知道这件事。
回头,陈大志和苏美娟从陶瓷厂车站一人十块钱依旧坐的拼车。出租车往回走一半路的时候,路过一个地方叫罗山油库。罗山油库南边有一座山叫罗山。罗山上面有公墓。苏美娟的小哥就安葬在上面。
苏美娟说,要是知道我小哥在上面哪个地方,我俩也送一束花去。
陈大志不说话,愧疚地低下头。苏美娟小哥的坟墓,陈大志也是一次没去过。
清明后第二天,他们一家三口人一起回合肥。
之前有过两次回合肥的时机,陈大志和苏美娟商讨一下都没回去。第一次是大年初三。那一天,苏美娟的二哥和二嫂带上儿子孙子匆匆忙忙地回苏州。武汉封城之后,病毒继续四处蔓延,一个传十个,十个传一百,国内到处都是新冠病人,就连西藏都从外地跑过去一个感染病毒的人。二嫂和二哥原本打算在淮南过正月,上过娘家妈的五七坟,一家人才能回苏州。新冠病毒猖獗不止,死人的礼数就要让给活人的活路。疫情期间,别人家的丧礼都简化,他们家的五七坟就迫不得已地取消了。二嫂的娘家人跟苏美娟的二哥和二嫂说,你们赶快回苏州吧。
不是说苏州就没有新冠病毒,是说二哥和二嫂的儿子、媳妇过年留在苏州。年三十那一天,儿子、媳妇没回淮南过年,二哥和二嫂的心里生一大堆不快活。前后两三天过去,哗哗啦啦疫情铺展开来,越来越紧张,越来越恐惧。二哥和二嫂开始觉得儿媳妇做得对,到底是学医的人,到底是有见识的人。
二哥和二嫂大年初二定下来,买大年初三的高铁票回苏州。
二哥和二嫂一家回苏州。苏美娟问陈大志,我们一家回不回合肥?陈大志和苏美娟一家在淮南过年,是想跟二哥和二嫂的一家人一块吃年夜饭。其结果,两家合在一块的年夜饭没吃成,苏美娟心里不舒服,嘴上说不出。其后面,疫情越来越厉害,不要说在一块吃饭不可能,就是见面说一说话都危险。陈大志跟苏美娟说,我们不急回合肥,在淮南过罢元宵节。
陈大志这样做决定,是他们一家人的具体情况不一样。原本就打算,在淮南过罢元宵节,再回合肥苏美娟看病住院。按照计划,陈大志上街柴米油盐买得多,冰箱里鸡、鱼、肉、蛋塞一个满满当当的。
苏美娟说,我们一家人留在淮南安全,省得路上跑来跑去担风险。
陈大志说,往下看一看再说吧。
淮南市面积不算小,东西最宽处一百六十里,南北最长处二百五十里,常住人口三百五十万。最先出现新冠病人的地方是潘集区和八公山区。陈大志和苏美娟一家住在主城区田家庵。这两个疫情区,相对离得远。接下来,新冠病人出现在凤台县。凤台县离他们家更远。那里有一户人家过年聚会,家人和亲戚一下感染十几个。中间相隔两天,一件可怕的事发生了。家住阳光国际城的一对母子,去凤台县那户人家走亲戚感染上病毒,在市第一人民医院查出来。阳光国际城,离他们家六里路远。陈大志说,就算我们家人出门上街遇不见他们母子,小区其他人家的人出门上街遇见他们母子一样地传染和传播。
就是从那一天起,他们一家三口一连好几天不敢出家门。陈大志和苏美娟不出家门还好说,闺女不出家门有意见。闺女说,我不出小区大门,就在楼下走一走。苏美娟说,楼下人来人往,你去哪里走一走?小区楼房破旧拥挤,一条南北的狭窄路,闺女下楼没有遛弯子的地方。小区门前是一条主干道,过往的车辆和行人杂乱无序,闺女去市总工会那边肯定要走主干道。出小区门有危险,不出小区门也有危险。闺女问,你们说我去哪里安全?陈大志说,留在家里安全。
中间隔两天,淮河新城和公园东门小区,各自发现新冠病人。这两处地方,离他们家都不超过十里路。阳光国际城距离最近,在他们家东边。公园东门小区距离最远,在他们家东北。淮河新城距离中间,在他们家北边。要是手上有一张市区地图,把这么三处地方标识出来,陈大志一家人就会察觉出来,新冠病毒早已形成包抄攻势,向他们家发起一场无声无息的围攻。
陈大志说,家里不缺吃的不缺喝的,我们一家人坚决地不出家门。
苏美娟说,就算在家待成一个疯子都不要出家门。
闺女说,我跟你们说,我现在就是一个疯子。
陈大志和苏美娟不叫闺女出家门半步,有一个缘由他俩没跟闺女说。有专家在网上说,新冠病毒侵人身体后,对人体的伤害是多方面的,有可能会影响生育。闺女没结婚没生孩子,万一不注意感染上,随便地往下想一想,都是一件无法弥补的事。新冠病毒的潜伏期限,一般来说在七天内。一个人要是感染上,七天内就会发作出来。
陈大志说,七天过去,这里要是没有新的新冠病人,就说明控制住了。苏美娟说,至少七天内,我们一家三口谁都不要出家门。
元宵节一过,是他们一家人第二次回合肥的时机。这一次,陈大志和苏美娟商量过后依旧没回合肥有两大理由。一是苏美娟回合肥住不上医院,回去的主要目的就没有了。二是他们家住在合肥市经开区。小区规模大,租房人口多,南里北里的人员更复杂。要是小区出现一例新冠病人,整个小区封闭是肯定的。要说合肥的感染风险与淮南的感染风险有差别,待在淮南原地不动最安全。陈大志问苏美娟,我们留在淮南继续待下去?苏美娟说,待到医院允许住院才回去。闺女开学上网课,在哪里都一样。闺女说,我就是你俩的囚徒,在哪里都被看管在家里。陈大志说,你是新冠病毒的囚徒,是新冠病毒看管你。闺女说,我在家上网课,哪一节都上不安心。
就这样,陈大志和苏美娟一家人在淮南一待待到清明节。这是一个礼拜天。下午回到家,天色已黑透。苏美娟说,我洗个澡,好好地睡一觉。出那个家门,进这个家门,一共两个半小时。苏美娟一身困乏疲倦的样子,累是累在身体有重病上面,累是累在一路紧张上面。陈大志说,我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家,我们再吃晚饭。家里到处是灰尘,陈大志不抹干净家,腾不出手下面条。闺女说,我先预约门诊号,再下楼去买水果。闺女是个水果篓子,一天不吃饭受得了,一天不吃水果受不了。
闺女打开电脑说,郭子薇星期一下午坐门诊。
陈大志当家说,你就预约明天下午的门诊号。
网上预约门诊,需要登记各种信息,先录入患者的身份证号码、手机号码和就诊卡号码,再在一系列条款上打勾或打叉。比如说,两周内是否途经武汉或有武汉旅行、居住史,是否接触过新冠病毒感染疑似者或确诊患者,是否有其他可疑症状等等。等这一系列信息审核通过,才能进入预约门诊网页。网上预约成功,手机上会有一个信息回复过来,依旧是一系列要求或提示。比如说,患者就诊时戴好口罩,提前半个小时,凭身份证或就诊卡取号(挂号窗口或自助机取号),再去各分诊台插卡报到等等。一句话,疫情时期,医院要求患者就诊,必须分时就诊,安全就诊。
预约好门诊号,闺女像功臣一样出家门买水果去了。
苏美娟听见门响,在卫生间冲陈大志喊,你告诉闺女,叫她快去快回。
陈大志说,她已经走进电梯里,你叫我跟谁去说。
苏美娟问,她戴没戴口罩?
陈大志说,你这叫瞎操心。
苏美娟说,电梯里空间小,不戴口罩最危险!
陈大志说,你就快点去床上休息吧。
苏美娟说,闺女不回来,我能睡得着?
陈大志说,那你坐在客厅沙发上等候她。
苏美娟说,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陈大志问,你说什么地方不对劲?
苏美娟说,她刚回家,不操心洗澡,不操心换衣服,这么着急下楼干什么?
陈大志说,她不是跟你说过,下楼去买水果吗?
苏美娟问,你相信?
陈大志问,你不相信,你说她下楼干什么?
苏美娟说,我迟早会知道。
不到半小时,闺女提一包水果回家。陈大志放下手上的抹布,走进厨房下一锅面条。苏美娟说,我不想吃饭。陈大志盛一碗稀溜溜的面条,端苏美娟面前。闺女说,我不饿。陈大志盛一碗稀溜溜的面条,端闺女面前。陈大志觉得肚子饿,找出一只大碗,锅里剩下来的面条全部倒进大碗里。
陈大志一边吃饭一边问闺女,你不饿,是不是下楼吃了什么好吃的?闺女摇头说,没有。陈大志说,你妈说你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肯定下楼吃了什么好吃的。苏美娟白一眼陈大志,没说话。闺女说,我妈天天看我像个贼。苏美娟说,你要是一个听大人话的好孩子,我看你像什么都不重要。
吃罢饭,闺女进她的房间,苏美娟斜靠在沙发上看电视,陈大志继续干家务活。一家三口人暂时相安无事。陈大志能看得出来,苏美娟时刻警觉闺女的动静。苏美娟想从闺女身上捕捉什么东西?陈大志不知道。
晚上八点半钟,苏美娟关电视回卧室休息。陈大志跟苏美娟说,我过一会儿干好家务活,洗一洗澡,也早早地睡。俗话说,一岁年纪一岁人。苏美娟生病这两年,陈大志感到自己一年比一年老。老的标识,就是时时刻刻地感到身累心累。身累,稍微干一点家务活就气喘吁吁地受不了。心累,苏美娟的病像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陈大志心口上,他想挪挪不开。经常地,陈大志有一种悲观的情绪冒出来。他问自个,我这种身累心累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呀?经常地,陈大志像一个勤快的农夫,不允许悲观的情绪像杂草一般生长开来,生一棵锄一棵,长一寸锄一寸。
晚上九点钟,陈大志洗好澡,苏美娟起床去一趟卫生间。苏美娟走出卫生间不回卧室床上,照直闯进闺女的房间里。就这样,苏美娟看见闺女在抽烟。闺女手上哪来的烟?显然是刚下楼买来的。苏美娟不说话,伸手“啪啪”给闺女两个耳刮子。闺女呆愣住,想不到苏美娟闯进来,更想不到苏美娟会打她。
苏美娟说,你收拾一下行李回学校去吧!
闺女说,学校大门紧闭,我回不去学校。
苏美娟说,你去哪里我不管,反正你不能待在这个家里。
闺女说,那我回淮南。
苏美娟和闺女站在闺女的房间里冲突争吵。陈大志站在闺女的卧室门口无话可说。陈大志知道,苏美娟痛恨闺女抽烟,更痛恨闺女戒烟戒不掉。
苏美娟第一次发现闺女抽烟,是她大学三年级放暑假回来。有一个男同学打电话约闺女见一面。闺女说,那你来我家小区坐一坐吧。小区楼房之间,有树荫,有椅子,适合休闲聊天。可苏美娟觉得闺女不叫人家进家门,最起码不礼貌。苏美娟说,要不我跟你爸上街转一转,你叫同学来家吧。闺女说,我又不跟他谈对象,我叫他到我家干什么呀?闺女这样一说话,苏美娟就不好勉强了。
男同学什么时候来找的闺女,闺女跟男同学去了哪里,苏美娟一概不知道。苏美娟在家烧菜缺调料,下楼上街买黄酒,两脚走在小区路上,两眼鬼鬼祟祟地往两边瞅,依旧没看见闺女和男同学在哪里。苏美娟想看一看闺女的男同学到底长一个什么样子。万一闺女跟这个男同学谈上对象呢?这叫早知情早干预早心安!
闺女和男同学在街上一块吃小吃。苏美娟走街上,猛然一下瞅见了。街边的桌子上,除去闺女和男同学,还有一个女孩子。从男孩子和那个女孩子的亲密程度来判断,人家两个才是谈对象,闺女只是一个电灯泡。苏美娟心里一阵酸楚,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看。就是这时候,苏美娟看见闺女从包里掏出烟,一人一支点燃抽起来。闺女竟然抽烟了?闺女什么时候抽烟的?苏美娟怒气冲冲地往回走几步路,想一想两眼含泪回家。
苏美娟心平气和地说,我今天上街看见你抽烟了。
闺女略带惊慌地说,男同学给我一根抽着玩。
苏美娟说,我看见是你从包里拿的烟。
闺女迟钝一下说,在学校同学一块上街,男同学塞进我包里的。
苏美娟说,我不管烟是哪来的,我不想再看见你抽烟。
闺女说,我不抽烟!
苏美娟说,妈妈相信你,女孩子抽烟不好。
闺女回家刚进门,苏美娟就堵在客厅说了上面一番话。闺女气呼呼地回屋里。苏美娟一个人在客厅里呆愣愣地站好久。
从那一天起,苏美娟虽说没再看见闺女抽烟,可她总是疑疑惑惑地怀疑,闺女抽烟没戒掉。不管闺女暑假寒假回家,苏美娟都买一大堆零嘴堆放在闺女的房间里。
苏美娟旁敲侧击地说,一个女孩子家吃什么零嘴都好,就是不能抽烟;一个女孩子家一旦学会抽烟,不说将来谈对象男朋友不高兴,就算男朋友不说什么话,公公婆婆呢?就算公公婆婆不说什么话,将来怀孕生孩子呢?一个女孩子家,抽烟能怀孕生孩子吗?
闺女说,我又不抽烟,你说这些话给谁听呀?
苏美娟说,不抽烟就好!
闺女长大了。陈大志很少当面说闺女这不好那不好。相反地,苏美娟总是当面说闺女这不好那不好。用苏美娟的话来说,一个馒头也要蒸熟吃。什么叫一个馒头也要蒸熟吃?这其中就包括,闺女不能有抽烟喝酒的嗜好……
闺女收拾一个拉杆箱回淮南。苏美娟气鼓鼓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哇哩哇啦地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这些年我一直担心她背地里抽烟,偏偏她就一直背地里抽烟;这些年我一直担心她跟我说谎话,偏偏她就一直跟我说谎话。
陈大志不能再袖手旁观,走过去劝苏美娟说,闺女不像天天抽烟的样子,说不定只是今天偶尔地抽一回烟。苏美娟问,你怎么知道闺女偶尔地抽一回烟,她跟你说啦,还是你天天看着她?陈大志说,春节前后,我们天天都在家里,你说闺女什么时候抽烟、在哪里抽烟?苏美娟说,她去市总工会那边不能抽烟,就算在家我俩半夜睡觉,她不能在房间里抽烟?
陈大志说,你这样说话,我就没办法反驳你了;你说闺女都这么大了,你能管到哪一天?苏美娟坚定地说,我一天不死,就得管她一天。
苏美娟生病这两年,嘴上动不动喜欢说死。苏美娟嘴上一说死,陈大志就张口结舌一句话说不出来,更不敢替闺女去辩解。苏美娟生病,国内疫情,学校关门,陈大志知道闺女在上学与工作的选择上难度加大,心理压力加大。陈大志想跟苏美娟说一说闺女的这些难心事,想一想没有说。这种时候,苏美娟有耐心去听吗?当然不会有。这种时候,苏美娟有闲心去想吗?更是不可能。
陈大志不说话,苏美娟站起身去收拾自个的包。陈大志问,你这要干什么?苏美娟说,我回淮南。陈大志问,你回淮南干什么?苏美娟说,我不叫她进那个家门。陈大志问,闺女不进那个家门去哪里?苏美娟说,我叫她回学校。陈大志说,学校不开学,哪有学校回?苏美娟说,我不管,她去住旅馆。
一瞬间,陈大志整个人崩溃掉,好像身体内有一颗炸弹引爆开来。苏美娟开门走出家门,陈大志阻拦不住,也不想去阻拦。陈大志一个人站在客厅中央,抬头仰望天花板,两眼蓄满泪水。春节过后,苏美娟腰酸背痛越来越厉害。原因是什么?显然是她的病越来越厉害。在淮南那边,苏美娟上楼下楼都要手扶楼梯栏杆,一步一步地上下,一层一层地上下。一分艰辛,一分痛苦,陈大志看着都不忍心。合肥这边是电梯房,苏美娟上楼下楼都不花力气。可千把米远的公交车站,苏美娟走得动吗?要是半道上,苏美娟有什么不测怎么办?
陈大志跟自个说,我现在下楼去追苏美娟还来得及。
陈大志回答自个说,她们娘俩想怎样就怎样吧,我要好好地在家睡一觉!
啪嗒、啪嗒两声响。陈大志低下头,两滴眼泪砸在地板上。
苏美娟和闺女闹一场,差点耽误星期一下午看门诊。
闺女回去淮南。苏美娟没回去淮南。闺女下楼在小区门口打一辆出租车,用手机上网买着了最后一趟回淮南的火车票。苏美娟下楼去公交车站坐公交车,去火车站售票窗口没买着最后一趟回淮南的火车票。苏美娟问,最近一趟火车票是几点钟?售票员说,凌晨两点十分。苏美娟在售票大厅里犹豫十分钟,一扭脸回家。苏美娟要是在那里多磨蹭几分钟,连回头的最后一班公交车都停运了。
苏美娟上公交车,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头脑一放松睡着了。睡梦里,陈大志和闺女都来火车站,央求她回家。陈大志在家里,闺女回淮南,他俩怎么在一块?一片漆黑里,苏美娟挣脱开陈大志和闺女往前跑,两脚一踏空,跌进一处光亮地。地上爬满虱子,不是上回梦里的小虱子,这一回都是大虱子,每一只都有屎壳郎那么大。大虱子一齐掉转头,张牙舞爪地往苏美娟面前爬。苏美娟一声惊叫醒过来,公交车正好到她下车的公交站。苏美娟急匆匆地下车,一个人往家走。那一刻,苏美娟惊魂未定,手上脚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手上没力气,提不动一只包。脚上没力气,走不动一步路。苏美娟艰难地往路边挪动,找一处背静所在哭起来。嘤嘤嘤,苏美娟压抑而委屈地哭着。
隔天早上十点钟,陈大志醒过来。
昨天晚上,陈大志在卧室里睡一觉醒,听见门响,知道苏美娟回来。陈大志依旧睡觉不吭声,苏美娟抱枕头被子睡在客厅沙发上。过去他俩就这样,苏美娟和陈大志一旦闹矛盾,不是陈大志睡在沙发上,就是苏美娟睡在沙发上。要是一次一次记上一个数,应该说陈大志睡客厅沙发的次数多,苏美娟睡客厅沙发的次数少。他俩一内一外分开睡觉,隔天早上都不起床。苏美娟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不停地翻身。陈大志睡在卧室的床上不停地动弹。
上午十点钟,闺女电话打在陈大志手机上。陈大志不想接,又怕闺女有什么事。闺女问,我妈怎么样?陈大志说,你妈不怎么样!有时候,陈大志站在闺女一边,觉得苏美娟管教闺女管教得严,太过分。有时候,陈大志站在苏美娟一边,觉得闺女不争气,太放任。
闺女说,你跟我妈说,我不会再抽烟。陈大志说,这话你跟你妈说,不要跟我说。闺女说,你跟我妈下午不要忘记去医院看病。陈大志说,不会忘!
陈大志听得出来,闺女在那边说话眼里含有泪水。同样,陈大志在这边两眼酸酸的涩涩的。陈大志问自个,发生这些事到底是谁的过错呀?一场家庭吵闹,缘由在闺女抽烟上面,恐怕新冠病毒更难逃脱干系!
陈大志下半锅面条,请苏美娟吃饭。是早饭,是午饭。苏美娟说,我不饿,我不吃。陈大志说,吃一碗,下午我俩去看病。苏美娟说,我不看病,早死早好。陈大志说,闺女打电话说,她不会再抽烟。苏美娟说,她抽烟不抽烟跟我没关系。陈大志说,下午要是不看病,就要取消号。苏美娟说,取消就取消。医院门诊预约号,不看病要取消。不取消,超过三次,不给再预约。
陈大志说,闺女不在家,我哪里会取消。
在网上操作这些事,确实不是陈大志的强项。苏美娟更是一个网盲。
苏美娟说,说来说去,你硬逼我去看病。
分时段就诊时间是下午3:30—3:45。陈大志和苏美娟按时打车过去,走进门诊大楼,人人都要经过一道门,门上安装红外线自动测温仪,谁的体温异常,上面的警报器就会叫一叫。一楼大厅,安装十几台自助取号机。陈大志走过去,插入就诊卡,取出就诊号。分诊台在二楼,有电梯直通上去。插卡报到时,要填写一张纸。纸上跟网上一样,填写患者的各种信息,在相关选项上打勾打叉。苏美娟老花眼,不戴眼镜看不清上面的字。陈大志近视眼,戴眼镜照样看不清上面的字。面对这样的一张纸,他俩都没办法亲自填写。陈大志去找分诊台护士帮忙。
分诊台护士说,都来找我帮忙,我哪能填写得过来呀?
分诊台护士确实忙,这个患者问过来,那个患者问过去。疫情时期,患者看病跟过去不一样。每个患者都像无头苍蝇,不知道就诊怎么变得这样麻烦。
苏美娟说,我自己填写。苏美娟不停地调节纸张与眼睛的距离,马马虎虎地填写上。
电子屏幕叫号就诊。轮到苏美娟,分诊台保安放他俩走进去。就诊室里,郭子薇戴口罩和防护面罩坐在一张桌子后面。距离一米远,摆一张凳子,苏美娟慢慢地坐上去。陈大志站在苏美娟背后。
苏美娟说,我已经三个月没住院了。
郭子薇说,住院病人都被疫情耽误了,不光你一个人。
苏美娟说,我现在浑身上下疼,恐怕各项指标都上去了。
郭子薇说,你先去做血常规和肺部CT,候检查结果出来,我们尽快安排你住院。
郭子薇面对患者,该说的话说,不该说的话不说,既亲切又严厉。
隔天上午十一点钟,张庆把电话打在陈大志的手机上。张庆说,你下午带苏美娟来住院吧。陈大志说,检查结果下午才能出来,我没好意思提前给你打电话。张庆说,苏美娟的检查结果,我比你早看到。张庆从武汉回来,隔离期一过就回医院上班了。
就这样,苏美娟当天下午去医院住院。同一天下午,陈大志打电话叫闺女回合肥。
苏美娟问,你叫闺女回来干什么呀?
陈大志说,我叫她来医院看护你。
苏美娟说,她在家上网课,哪有时间来医院。
陈大志说,等她不上网课有时间。
苏美娟知道,陈大志要把一部分担子分在闺女身上了。陈大志知道,苏美娟距离坐轮椅的日子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