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图
花洲镇刚进四月,天就暖了。
二十四岁的张小康晃悠着大脑袋跑进卷帘门时,迎面撞上个高大的人影。
彩色的塑料帘子因为巨大的冲击力四散飞去,如果没有顶部铁片的固定,没有人会怀疑它们不会就此散落。
张小康是来打酱油的。他摇摇晃晃着想站起来,满身的灰土让他看起来像个跌跌撞撞的大头鸭子。小商店聚了很多人,他们大多住在附近,他们中有满身油腻的屠宰场女工,有一脸横肉的铁路职工,有贩卖羊皮毯的络腮胡子,还有失魂落魄的酒鬼诗人。小商店的正前方是一块遗弃的空场,多年来无人打扫,好在路面还算平整,一头儿一杆路灯,光线也还好。周围摆放着几根污渍斑斑的水泥管桩,适宜坐卧。因此傍晚时,这里便会聚集一些闲人,他们手拿瓜子,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闲谈。夏末秋初,或是春天里有些时候,温度适宜,还会有些男女聚在一起跳那种时下流行的交际舞。
那个高大的人影俯下身来,他一咧嘴,露出尖锐的两颗虎牙。张小康记得他姓马。“大脑袋人儿!”有小孩儿声音传来。张小康循着声音找过去,扭动着的脑袋忽然被两只大手覆盖,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从地面提起来。张小康感到一阵眩晕,这让他看不清眼前长着虎牙的男人的脸。他向前方乱踢乱打,却无济于事,他的手脚麻秆般细弱,眼前男人笑意盈盈。远远望去,张小康像是绑在鱼漂上扭动着的蚯蚓,滑稽而可笑。
“大脑袋人儿!大脑袋人儿!”从小商店里乌泱泱涌出一帮小孩儿,他们聚集在张小康的身下,旋转雀跃地呐喊着。张小康是那个鱼饵,他们都是鱼儿。那人哈哈笑着,捧住张小康的大脑袋,满是欣赏地看着眼前通红发胀的脸蛋。张小康的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他放弃了挣扎。小孩儿们马上发现了这个状况,他们更加欢快地叫嚷起来:“大脑袋人儿哭了!”
一个中年妇女由小巷子内冲出来,她尽力挥舞着手臂,像是赶小鸡儿似的驱散开那帮孩子,又去扯虎牙的衣领,一手在他肩膀拍打着,嘴里不断喊叫:“你放开他,放开他!”那人撇了撇嘴,手上一松劲儿,张小康便“扑通”一声掉在地上。他的屁股硌到一颗尖锐的小石子,痛觉迅速传入张小康的大脑袋中,又化为实质性的尖叫从他的喉咙钻出来。张小康不倒翁般坐在石片上晃了两下,心中涌出巨大的羞耻感,这感觉带来力量,让他的身体顶着硕大的脑袋从地上弹簧般跃起。于是,张小康感觉到自己的身躯,在这春季的暖阳中,在光芒下无限生长,长到和面前男人同等身高。他瞪起眼睛,身体便生长到比旁边的电线杆子还要高。他再鼓起腮帮子,马上就可以低下头俯瞰整个小镇。他巨大的脑袋遮天蔽日。那一刻,他怒火中烧,迅捷地踢出一脚,准确命中了中年妇女的小腿。那女人措手不及,痛得“哎呦”一声。张小康一击命中,转身逃开了,他的心中充满着复仇成功的喜悦。
中年妇女刘大花转过身嘟囔着骂了一句:“不知好歹!”
马本德的母亲最近迷上一种流行气功。
事实上,自十岁那年马本德因为撕毁家里的基督画像被气急了的母亲打了一巴掌,离家出走两个月被找回来后,有十一年时间里,马本德不叫她“母亲”或者“妈妈”之类的称呼,他从来都是直呼她的姓名:刘大花。后来,他觉得这个名字土气极了,于是称呼又变成了“哎!”——要使用那种短促而沉重的气息,配合端庄的表情才能脱口而出。马本德很小的时候就怀疑刘大花压根儿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他伫立在穿衣镜前,观察自己的眉毛鼻子眼睛和嘴,发现和刘大花的五官完全没有一点相似。他长得很像他的父亲,但他并没有亲眼见过他的父亲。父亲对于他来说,只是一张粘在玻璃相框内褪色泛黄的照片。照片里的父亲很神气,他穿着一身皮夹克,中分头发,额头上还戴着一只大墨镜,长得很像郭富城。他身高大概一米九几吧。一定是的,不然身后的石雕怎么显得那样矮小呢?老实说,父亲和刘大花并不般配,这一点,就连是小小孩子时候的马本德都能看出来。刘大花长得五大三粗,从她青春时期留下的照片就能看出端倪:塌鼻梁,朝天鼻,还有那奇怪比例的巨大圆润额头,仿佛比“大脑袋人”的脑袋还要大上一号。如今的她更加不堪入眼,腰身宽得如同一棵树,远远看去,就像一只水缸。这样粗鄙丑陋的刘大花怎么能配得上高大帅气的父亲呢?所以,刘大花一定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当时年幼的马本德下了定论。
当马本德逐渐长大,他越发意识到自己和刘大花的不同,这个女人脑子单纯得可怕,她仿佛不会为任何事上心。她的人生好像只有两件事,一件事是卖鱼,她圆滚滚的脸蛋透着红光,周身永远簇拥着鱼腥气。她能分得清几十种鱼,却半点不懂亲生儿子的心;另一件事就是“膜拜”,刘大花从前是个基督教徒,他们家里常年挂着穿着白袍的耶稣基督,眼睛眯缝着,脑袋上面顶着一支发光的十字架。原本每个星期日,刘大花都要步行两个小时,去到镇子西边一个老旧的教堂里,让神去审判她这一星期内杀鱼的罪孽。可是最近,刘大花不再去做礼拜了,她成了流行气功的信徒。这下好了,她的罪孽更加深重了。这种气功,据说功力深厚的人,就能在头顶上练出闪闪发光的圆圈,这可比基督画像上的光圈要实在得多,基督教只有耶稣一个人有光圈,而这种气功能让每个人都拥有光圈,这也许是刘大花最终选择它的原因吧。马本德对此嗤之以鼻,但他深知刘大花这种人心里面如果不信仰些什么,可能就活不下去。
从那以后,马本德不得不时常忍受那些蒙着黑色头巾的男男女女进出他们家。每当这帮人到来时,刘大花总是风风火火地下厨,把第二天要拿到市场上卖钱的鱼,收拾成一桌全鱼宴:煎鱼、烤鱼、炸鱼、炖鱼。总之,刘大花擅长各种鱼类的做法,这可能与她的职业不无关系。固然马本德在此时也可以享受到这桌美味佳肴,但他的心里是极其厌烦的,他恨死了这帮人,在他看来,这帮子人分明就是来蹭吃蹭喝的。自从刘大花盛情招待他们以后,他们便来得更勤了,每周都要来上两三回,喝着酒吃着鱼胡诌八扯着什么因果循环、前世今生、善恶有报之类的。甚至有一天,结束了宴席上的学习之后,刘大花打着酒嗝对马本德神秘兮兮地说道:“你知道吗?师父们给我看了,我的前世是个砍柴人,你是山上的蛇。”刘大花说得声情并茂,她两只手交叉在一起说:“我不小心把你当柴劈成了两段!师父说你投胎成我的儿子,是来报仇雪恨的!儿子,师父们说得对呀!你说怪不怪,我当初怀着你的时候,就总是梦见一条黑蛇,有擀面杖那么粗,缠在我身上,把我勒得气也喘不上,还直往我的肚子里面钻呀!儿呀,原来那就是你呀!儿,妈妈对不起你呀……”马本德难以置信地眼看着刘大花在他面前伤心地哭了,豆大的泪珠从她饱满的腮帮子滑落下去,噼里啪啦。刘大花擦了擦眼泪,说:“儿啊!不管如何你都是我的儿。只要我跟着师父学会了气功,我们就还是好母子。儿,我对不起你呀,儿!”马本德终究忍受不了,他甩开母亲的手,气呼呼地离开了。从那个时候起,刘大花就像一个极其虔诚的教徒持续供养着这帮子学气功的,这就是她愚蠢的地方,她连自己朝夕相处的儿子都不信任了。马本德有时候想,其实她还不如继续信基督,起码耶稣不会来吃她的鱼。
马本德确信刘大花已经疯了,自从学上气功,她就变得越来越不正常了,她每次杀鱼的时候,嘴里都会念念有词。她说这叫“光轮咒”,能帮助死去的生灵追寻宇宙的能量。真是可笑,她自己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却要去指引宇宙能量?真是笑话!最可气的是,她还试图把看矿场的老聋头儿发展成教徒。
马本德不屑一顾,自从他退学以后,在家待着的时间比以前更少了。他打心眼儿里不愿与刘大花和那帮骗子气功师们为伍。大多数时候,他到处闲逛,寻找能挣钱的机会,偶尔还去工人文化宫听听戏。马本德还喜欢待在镇子西边的一个废弃矿场,据说当时是个南方老板过来开的,可是很快就赔了个底朝天,他选错了地方,矿井打下去才知道,花洲镇的地底下全是沙土,好几个矿工都闷死在里边了。从那以后,老板赔了钱拖妻带子跑回南方去了,工人们也全走了,只留下一个快要聋了的打更老头儿和一条老掉牙的大黄狗。用石棉瓦细木杆和塑料布搭建成的简易房倒是剩下不少,里面桌椅板凳样样齐全,甚至还能找到一台老旧的收音机,天线要拉得老长,能断断续续听到《全唐传》,这是他最喜欢的曲目,在工人文化宫听过一次后就迷上了。老头儿平常就待在隔壁屋子。他是个老酒鬼,除了吃就是睡。马本德有时候会偷偷溜进矿场,那台阶上躺着的大黄狗会抬起眼皮瞅他一眼。其实他就是光明正大地走进去,老头儿也不会说什么,他这个看场儿的差事,纯粹是混日子。有人说晚上的矿场会听到好多人在哭,那是冤死在矿井里的工人的魂灵。那地方邪门!花洲镇的人都这样说。可马本德不信,他也在矿场睡过好几晚,从来没听到过什么哭声,只有老头儿震天撼地的打呼儿声。至于那条大黄狗,无论白天晚上,都趴在门口的石阶上睡觉,叫都懒得叫。马本德想可能不久它就要睡死过去了,它太老了,连声带都磨没了,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后来他便忍不住每天都来看一下那只老狗,有时候用脚尖踢它两下,它动动耳朵,算是打了招呼。马本德希望有一天这条老狗能死在他面前,这样他还可以尽快找个坑把它给埋了,不至于被那每天喝大酒的聋老头儿给炖了喝汤。有时候马本德躺在床上,或者站在窗口前。其实他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地方,坍塌的矿井,废弃的院子,萧瑟的板房,要死的狗和浑浑噩噩的老人,每一样都是不讨喜的东西。可他没有太好的去处。从小时候起,他就认定自己是和大家不一样的人,如果放在人堆里,一定会是最特别的那个,就如在石头瓦砾与荒草遍布破败萧条中唯一挺立着的大树。那棵树真大,有石碾子那么粗,可马本德感觉到它在春风中孤独摇摆的枝条,就像他的内心一样。
西街的小潘子每周五都会跑来这里找他。这家伙染着黄毛,从职高学校大院逃课翻墙出来,沿着民主路一直走,路过熟食店的时候买二斤猪头肉和一包花生米,见到老聋头儿,他会笑嘻嘻地抬起手挥舞着故意大声叫上一句:“嘿!老逼灯!”那老头儿背着手瞥他一眼,一咧嘴,也不知听没听清。小潘子来找马本德,无非就是谈论些学校的事。两个月前,马本德为小潘子出头,把别人的腿给打断了,也因此,他被学校开除,和小潘子也就成了兄弟。那年月的兄弟分量足,小潘子嚼着猪头肉,喝着隔壁老头儿屋里偷的酒,给马本德绘声绘色地讲几天前看过的一张叫《古惑仔》的电影碟片。那酒忒烈,两个人每次只能用嘴唇沾一沾,即便如此,他们也能感觉到一股火顺着喉咙烧下去,真不理解那老头儿每天大半瓶白酒喝下去,还意犹未尽似的。但马本德注意到,老聋头儿每喝一口酒,就半张着嘴哈出一口气来。他把这个诀窍告诉了小潘子,两个人就学着哈气,却掌握不到精髓,嘴巴张着,舌头也一并伸出来,样子活像门口的老黄狗。小潘子不断嘟囔,说古惑仔们怎样打拼地盘,怎么兄弟情深,他说他要做山鸡,让马本德当陈浩南。马本德没听说过陈浩南,他也不想当陈浩南。听着小潘子的讲述,他觉得古惑仔应该就是一些学校里不入流的小混混,自己既然已经离开学校,就不再是个学生了,应该算是“社会人”了,怎么还能与那些小孩子为伍呢?他想起前晚上那破旧收音机里的评书故事,讲到了薛刚反唐。马本德想薛刚真算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大英雄,他要做就做薛刚。马本德抿了一口酒,想给小潘子讲薛刚的故事,但看着小潘子手舞足蹈的样子,突然住了嘴,仿佛有些什么东西猛然间隔绝在两个人面前,虽然看不见,但实实在在存在着。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儿,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下子就远离了。像是薛刚和陈浩南,中间隔了一千年那么久。马本德喝了一大口酒,他拍了拍小潘子的肩膀说:“以后你就不要再来找我了,你毕竟还是学生。”有一片肉从小潘子的嘴唇上滑落,“啪叽”落在了地上,小潘子眼含泪水,颤着声音问:“马哥……怎么了……”马本德叹了口气,点上一支红梅烟。烟雾缭绕中,他抬眼望向房顶,沉着声音说:“我将来注定是要干一些大事!你跟着我,可能会影响你!”隔壁传来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木板床嘎吱嘎吱的声音,聋老头儿酒醒了。小潘子背对着他,打开房门,彼时夕阳西下,他干瘦的身躯拉得老长,周身镀着血一般的红。小潘子的声音清脆,一颗一颗噼里啪啦掉在地上:“我懂了,马哥,明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公审大会要在花洲镇的中心广场举行,张小康早早地到了。他极爱看这种场面:拉着死刑犯的翻斗车从镇子东边的看守所出来,绕着走一圈才来到中心广场。这种场面不常见,有时是三五个,有时只一个人。人们历来喜爱凑热闹,中心广场早已围得水泄不通。张小康仿佛一个皮球,被人从东边挤到西边,再从西边挤到东边。
那个严苛的时代,死刑犯的名目五花八门,其中最让张小康印象深刻的是“间谍罪”。这个罪名,张小康不能理解。杀人、抢劫、强奸,这些他都明白具体的含义,可间谍是什么?间谍又犯了什么罪?那人看起来文质彬彬,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像是个有文化的人,就是那种让人一见就心生尊敬的那类人,但现在他低下了头,胸前挂着一块巨大的木牌,站在众目睽睽之下。张小康跳着脚看去,也只能透过黑压压的脑壳看见木牌上的“间谍”两字。在公审大会上,张小康是看不见什么“热闹”的。他的个子只及别人的腰,所以他的眼睛里,只有各式各样的屁股,男人的屁股,女人的屁股,有圆鼓的,有干瘪的,有往上翘的,也有向下垂的,但无疑都是丑陋的。张小康知道,在花洲镇,最漂亮的屁股长在赵琳琳身上。即便她穿着厚厚的棉裤,他也能一下子透过去看见那形如蜜桃的饱满屁股,这是一个秘密。
赵琳琳就住在他的隔壁,实际上,是寄住在她的小姨家里,据说她的父亲是个南方商人,因为要做生意,所以带着她的继母南下走了。姨父是花洲镇的当地人,赵琳琳在这里从6岁长到17岁,因此也算半个花洲镇的人了,但她又与花洲镇的其他人大不一样,人们很少看见她在大街上或其他地方和同龄的男孩子女孩子一起谈笑风生。赵琳琳平时只喜欢待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即使偶然走在花洲镇街上,她也目中无人无物,就像她不属于这里,她终究是要回南方的。在这个家里,小姨只管她吃饱穿暖。表哥和她年纪相仿,可他们一年也说不上几次话儿,她的周围似乎罩着看不见的空气墙,把外面的一切隔绝了。赵琳琳大部分时间待坐在窗子前,除了偶尔会和张小康打个照面,说上两句话。张小康的个子太矮了,她甚至都没意识到张小康的年龄比她要大不少。她似乎一直把他当成一个无害的小孩子。
张小康每天晚上趴在母亲生前托木匠打的一张大书桌上,透过窗子就能看见对面的太阳花窗帘和25瓦电灯泡透出的金黄色的光来。那扇小小的窗口如实地透露着赵琳琳的身体曲线,浑如素描本上女人的裸体。只有一次,太阳花窗帘被猛地掀开来,赵琳琳站在窗口,目光如电。彼时张小康迅捷地跳下桌子,把自己硕大的脑袋藏在房间的阴影里,大气也不敢喘。那以后,张小康就养成了不开灯的习惯,在他看来,黑暗远比光亮更使人安心。如果可以的话,张小康更愿意掌握一项使身体变得透明的技巧,这样无论是谁,就都看不见他了,他可以在花洲镇里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比如翻进赵琳琳姨父家里,好好看一看赵琳琳漂亮的屁股。比如此时,他即便站在行刑场外最显眼的位置,也不会被西街的小潘子一眼发现。
到了后山的行刑场,跟着武警的车来到这里的人就少很多了。通常时候,张小康会在地势高的地方挑选一块平滑的青石,躺卧在这里,他俯身向下望去,刚好可以看见众人的头顶,花洲镇群众的脑壳,武警的大檐帽和死刑犯的黑色头套。他惬意悠闲地等待枪声响起的那一刻,那种声音能让张小康浑身兴奋得打哆嗦。他喜欢看别人行刑,但这并不代表他也喜欢被行刑。此刻,间谍犯已经被套上黑色的蒙头布,小潘子也轻易地抓住了将欲逃跑的张小康,他紧紧抓住张小康的衣领。张小康觉得自己和那个死刑犯心意相通了,都是一样的无力和窒息感。
小潘子拨弄着张小康的大脑袋,说,找你可真不容易!大脑袋人儿。张小康感觉自己的灵魂都随着传来的那声枪响瞬间螺旋飞升。小潘子说,马哥你认识吧?在咱们镇上有一号的!张小康嘴里呜呜答着,对,是啊!但他一时又记不起来谁是马哥,他妈好像是市场卖鱼的?张小对那个女人印象深刻,她浑身缠满了鱼腥味儿,他背地里叫她“大胖娘们儿”(他不敢当面骂任何人,除了自己的母亲)。
小潘子住了手,双手用力按住张小康的头颅,像是强行制止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小潘子伸出一根手指:“听着,我只对你说一次,大脑袋人儿,我马哥和你家对门那个妞儿,叫赵琳琳的搞对象了!晚上我们要去你家,从你家翻墙过去,你明白了吗?”张小康的脑袋仿佛瞬间变成了一只架在火炉上吱吱作响的铁皮水壶,白色的水汽从他的鼻子眼睛嘴巴和耳朵里一齐窜出来,张小康的脸色立即憋得通红。
张小康奋力挣脱开小潘子的双手,转头就跑。小潘子飞起一脚,正踹在张小康后心。大脑袋人儿骨碌碌滚下了山,小潘子追在后面威胁道:“你他妈要敢搞砸了,我打折你的腿!”
张小康并不知道小潘子的马哥是谁?但是他很沮丧,因为有人要和赵琳琳搞对象。
不可否认,从前张小康认为赵琳琳和他有些地方是有共鸣的。他们的外表固然差距极大,内在的芯子却如此雷同。所以张小康迷恋她,并不仅仅是因为她长了一个花洲镇最漂亮的屁股。赵琳琳是一心想要离开花洲镇的。已经过世的母亲说过,这丫头注定不是花洲的人。她只是暂时栖息在这里,就像远道而来的候鸟,万万不会在沿途经过的树上垒窝下蛋。羽翼一旦丰满,就会毫不犹豫地飞向自己的归宿。那样一个用着太阳花的窗帘、长着漂亮屁股、仰望天空的少女,怎么会随随便便看上小潘子他们那类人呢?
母亲似乎很懂赵琳琳,她们肯定是同一种人。赵琳琳唯一的愿望就是离开花洲镇上姨父的家,走得远远的,去寻找远在南方的父亲,再也不回来了。这是母亲生前对他说过的。他宁愿她走,也不愿意她和别的男人搞对象。
一个和母亲这样相似的女人,怎么会轻易妥协呢?一定是他们用了什么不光彩的手段。张小康第一次从心里生出一种保护欲来,可他生得实在太矮小了,叫人随手一扒拉就是一个跟头。他还能怎么办呢?
张小康知道有传言说赵琳琳是花洲镇上最厉害最有钱人火哥的马子。但他知道那不是真的。事实是这样的:当时火哥在街上遇到赵琳琳,就站住不走了,望着赵琳琳的背影问小潘子,这个漂亮的妞是谁家的。小潘子说是前街李老五他家侄女。火哥呵呵笑了一声,不再说什么了。后来有一次赵琳琳跟表哥吵起来,一气之下,大晚上的就去找火哥搞车票,她要先去巴东镇,从那里坐火车去南方。巴东镇站的车票只有火哥能搞得到。这样流言蜚语就出来了。赵琳琳不跟别人解释,她跟张小康说:“小康,你知道吗,他们说的都是假的,火哥人很好,他其实是很像我爸爸那样的人,做大事的人,心很宽。而我注定不属于这里,不会跟花洲镇的任何男人搞对象,火哥离开花洲镇就不是火哥了,我也不可能在这个破地方生根发芽。”
张小康除了佩服赵琳琳外,还有失落,对于她要走的失落。他想把他留住,但他是花洲镇的人,又生得如此矮小不堪。
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和张小康说过,叫他不要怨恨她把他生得如此矮小。“都怪你那酒鬼爹!有你的那晚上他喝了大酒!”母亲躺在土炕上,穿着脏兮兮的破旧白背心,那时她已经病得站不起来了,只是伸长了脖子,唾沫横飞地诅咒着:“他还把咱家养的大黄狗拴在炕沿上!那狗畜生就直勾勾看着,叫也不叫。所以你才长了一颗狗脑袋。王八犊子,不得好死!”母亲挣扎着坐起来,眼珠瞪得像两个玻璃球:“趁着他睡觉的工夫,我去外屋找了块砖头,我想把他砸死的,结果砸得眼睛耳朵一齐流出血来。他牵着狗就走了,这一走,就再没回家来。”母亲忽然咧开嘴笑了,她的眼睛又眯成一条缝:“他都不知道有你这么一个儿!”不知是得意还是失望。
但是,张小康的心里依然有恨。
母亲不久就死了,本来一天前病见好了,还能走上街和人唠家常,晚上回来就不行了。张小康也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到最后那一刻,整个人都缩成一副骨头架子,只有两条腿,肿胀得每一条血管都看得见,仿佛把全身的血肉都吸附进去了。娘家人从山东连夜赶过来,两天后把发臭的母亲从炕上抬下来,装进一口漆红棺材里,一个国字脸男人拍了拍张小康的大头说,我是你母亲的哥,你的大舅舅。他把眼前这个矮小的外甥当成小孩儿。大舅舅叫张小康走在棺材前头。他说你得给你妈举幡、摔碗。大舅舅说你妈当下走了,我得好好送送。
灵堂摆了三天,还请来了唱戏的。母亲生前在四美市场摆摊儿,卖小孩儿衣服,认识的人多,因此得信儿前来吊唁的人并不少,大舅舅端坐在门口收礼账。灵堂里人来人往,唱戏的举着话筒穿梭其中,人们向着母亲的牌位鞠躬,张小康就得给人家磕三个头回礼。三天下来,他的脑袋仿佛又大了一圈。夜间,大舅舅和唱戏的吵了起来,似乎是因为钱的事儿。张小康迷迷糊糊没听清,就睡过去了。
清晨,大舅舅急火火地赶火车要走,张小康拽住他的黑皮包,嘴里问道:“礼钱呢?”大舅舅反手扇了他一嘴巴,龇牙咧嘴地骂:“你妈都死了,你不回去守灵,还想着钱?畜生玩意儿!”大舅舅扬长而去,张小康像是个陀螺转悠了几圈跌在地上,脑子里嗡嗡响,不断回荡着母亲灵堂上的戏文:“……守坟恶将忙来报唉报与侯爷得知道哎呀——薛刚来把铁丘扫哎哎——侯爷就是武三思,仗势欺人心歹毒呜唉——侯爷一听心发怒,点了人马无其数,张天佐来张天佑——围得铁丘无出路,就是神仙也难救哎哎……”
三个月前,马本德在西街的老火游戏厅前门遇见了赵琳琳。
那时小潘子刚带他结识了游戏厅的老板,那人三十岁上下,穿着黑色皮衣,抽七匹狼,骑着铃木王125后座的低音炮震天响。别人都叫他火哥。马本德便也随着叫了一声,火哥摘下墨镜,拍了拍马本德的肩膀,递给他一个不明不白的眼神,好似在询问他:吃了么?一行人随着火哥走进游戏厅里,沿着过道走向里屋,昏暗的房间内,中间摆着一个最新潮的打鱼机,那种游戏机是外边没有的。火哥就坐在旁边,和一群人说说笑笑地玩着,这里的人小潘子似乎都很熟络,他热情地和每个人三言两语地套着近乎,给人家散烟、搬凳子。火哥时不时抬头满意地看眼小潘子忙碌的身影。只一会儿,烟雾就充斥了整个房间,游戏币哗啦哗啦的碰撞声四下响起,小潘子穿梭其中,仿佛已然化身为五彩屏幕上的一条金色鲨鱼。马本德有些受不了这种乌烟瘴气的氛围,他不声不响地往外走,顺势蹲在了游戏厅的门口。小潘子不知何时跟到了他的身边,他倚在墙上,吐出一口烟圈,凝望着马本德缓缓说道:“马哥,你看,这就是江湖。”马本德瞥了他一眼,也可能并没看他。小潘子的江湖确实叫人费解。
小潘子能言善辩,能和任何一个新结识的人迅速打成一片,这是他的天赋。马本德则不一样,给外人的感觉,他是一个腼腆、沉默寡言的人。他去厕所,回来时偶然在门外边听到小潘子说:“我领来的那个小子算是一个狠人,我看你将来用得着。”而他对自己说的是我给你介绍这人绝对是个有钱的土包子,有机会咱俩在他那儿一定能捞一把。他被小潘子的口气震惊了,正发呆时,小潘子出来,四目相对。小潘子何等聪明,马上说:“马哥别介意,江湖就是这样说话,你永远是我马哥。”
马本德已经想就此离去,他不能理解小潘子的江湖,他也无法对开游戏厅的火哥有什么好感,在小潘子看来,似乎只有结交他,才能踏足花洲镇的江湖。但这些都不是马本德所在意的,他想做一些事情,一定要是轰轰烈烈的大事,他坚信他有这个魄力,有这个能力。但具体是什么事情,怎么做,就不得而知了。
有一个人的出现阻止了他离开火哥,离开小潘子。
马本德后来回忆起,当他和小潘子像两座石狮子抑或是看门狗一样蹲在老火游戏厅前门抽烟时,女孩赵琳琳从对面的石桥走过来,彼时正当黄昏,她的背后裹挟着一千道赤红霞光,天女散花般冲天而去,绽放出一面巨大的光轮。赵琳琳走下石桥,她周围的一切都灰飞烟灭,就像原子弹轰击过的无边袤原。
女孩走进游戏厅,好久后才出来。
那时,两个人正拎着赛拜迪啤酒,醉醺醺地聊着。当赵琳琳听到原子弹爆炸时“咯咯咯”地笑了。她对马本德说我要是原子弹就好了,我就一炸,把花洲镇炸个底朝天。马本德说你这么恨这个地方?赵琳琳点头说恨。马本德又问,那你把花洲镇炸了后想去哪?赵琳琳背着手,摇头晃脑地说:“我就去南方,我爸爸在南方,我去找他。以前我爸爸就有钱,现在肯定更有钱。”马本德说好,我以后注定是要干一番大事业的,不管是在花洲镇还是在南方,都一样干得成。赵琳琳说,那你会跟我去南方吗?马本德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说:“一定去!”月亮洒在房檐上,顺着石棉瓦流淌下来,还未落地便蔓延开来,把两个人的影子拉扯着,漫长的黑影越过院墙。正在外面溜达的小潘子突然敲击着太阳花窗帘正对着的小窗子。他对那窗子低声嘶吼:“你妈的!竟然在这看,你看什么呢?”
两个年轻人真正第一次约会是去镇子北面山上的瞭望塔,那要走小半天才能到,也算是花洲镇最高的地方,赵琳琳说她从前常常会来,在瞭望塔上坐一会,站一会,或是吹吹风,开心和不开心了都会来的。马本德问怎么选了这么远的地方。赵琳琳说因为高,站得高,看得远,能看到南方上空的云彩,那很可能是我爸爸头上的那一片呢!马本德想大概就像他的废矿场那样吧,每个人都会有个“秘密基地”。
小潘子自打知道马本德听到他跟火哥说的话后,对马本德更好了,他甚至每下午都来找他,对于赵琳琳的事,他更是上心,他说;马哥,你得睡了她。娘们儿都一样,你睡了她,她就离不开你了。马本德无法理解,事实上,可能从很早开始,他就已经无法理解小潘子了,有时候,他对他甚至有些烦恼或者厌恶。他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唯有在特定的境遇下才能走到一起,而当这个前提不存在时,友情瞬间瓦解。对于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马本德总是善于抱持怀疑的态度,这是他从小就养成的习惯了。和赵琳琳的关系,似乎都是小潘子一手推动的,他教自己怎样去接近她、怎样去追求她、怎样去睡了她。但小潘子不知道的是,马本德和赵琳琳的爱情生命就像蜉蝣一般,朝生暮死。这是后话。
认识赵琳琳以后,马本德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原来是一个怯懦的人。他有时候不太敢面对赵琳琳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第一次他和小潘子从张小康的家里翻墙去找赵琳琳的时候,当他对她说那些情话的时候,他就完全没有了飞身翻墙的敏捷,嘴里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儿。
马本德认为和赵琳琳已恋爱得海枯石烂了,随后不久就会结婚的,像别人一样生孩子。那是两人从瞭望塔回来后他所想。可事实上他只是拉着她的手走上瞭望塔,又拉着她的手走下瞭望塔那陡峭的台阶。
马本德实在是高估了他们的爱情,赵琳琳虽然邀请他去南方,但是没过多久两个人就因为花洲镇防火瞭望塔上最上一层铺的是木板还是铁板而争执起来。马本德说花洲其实挺好的,多少年前就用上了铁板,而赵琳琳并不认同他的说法,说花洲镇的人土气、小气,目光短浅。他与她大声争执,她脸色一转对他说,马本德你这人也就这样儿,挺没意思的。当她转身离去的时候,他甚至没有追赶的勇气,他眼看着赵琳琳从她的桥上来了又走了,只留给他一片夕阳。这倒没什么,女人都爱使小性子。可是刚过了一天,他正眉头紧锁想着怎样才能修复两人的矛盾时,就看见赵琳琳笑靥如花地坐在火哥的摩托车后座上呼啸而过,他却只能独自愤怒生气哀怨。
也许小潘子说的是对的。
若不是火哥搅在其中,赵琳琳的心怎么能从自己这儿飞走了呢?要想再次抓住赵琳琳的心,就只有……一个念头突然从阴暗的地沟中探出蛇类的头颅,嘶嘶地吐着信子。马本德被自己心中的想法吓了一跳,他不想成为像小潘子那样的人。他抓紧了裤子口袋中的小盒子。那是小潘子给他的,此时,那长条形状的小盒子已经被他汗涔涔的手揉捏成团了。一早的时候,小潘子就神秘兮兮地把他拽到了大碾子树下,小潘子左右看着,随即把手中的东西塞进了他的衣兜中,口里嘟囔着:“我都安排好了,老聋子今晚不在,这个你拿好,会用到的。”马本德掏出来看了看,是一个小方盒子,上面印着女人的裸体。马本德随口问道:“这啥?”小潘子抓住马本德晃动在自己眼前的手,强硬地揣回兜里,附在马本德耳边悄声说着:“避孕套。”
赵琳琳来废弃矿场,是小潘子约出来的。她不知道,此时马本德心中已打定主意,她甚至不知道怎么选这样一个地方说话。也许,他把这片废弃的地方买了?有钱人,嗨,真是好!赵琳琳这样想着。小潘子给她的汽水很好喝,她就这样无知无惧地在花洲镇春天和煦的夜风里边走边喝。
一块浑厚的黑云从天边慢慢翻滚而来,悄无声息。
马本德远远地看到赵琳琳走在月亮之下的身影,彼时他把自己潜藏在钢板房的阴影中,仿佛在某一瞬间,他变为了他们的影子,他与那黑暗融合在一起,再也分辨不出自己的躯体了。赵琳琳浑身披散着薄纱样的光芒走来,她的每一步似乎都重如千斤,一声声“咚咚咚”的巨响敲打在他的心脏上,心脏泵出的热血使他狂躁不安,它们在脖颈下的血管内起舞。马本德在那一瞬间打开简易房的门,向着赵琳琳招呼着:“这里,在这里。”
赵琳琳款款走来,待到走近了,她才看清倚在门框阴影中的马本德。赵琳琳似乎被吓了一跳,她把手突兀地举在身前,像是两条弹簧样颤抖着。怎么是你?然后前后看看。马本德转身回到阴影里,声音飘忽在月亮底下:“进来吧,外面风大!”那时风并不大,是暖的,毛茸茸的。马本德只是随意地说。其实赵琳琳出现在这里,马本德的心中是充满着失望的。原来他伸长了脖子向外望着,希望她来,又不希望她来。等到真的来了,他才知道这是怎样一种糟糕的心境。连小潘子那样的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在晚上约出来的女孩儿,就因为一些旁不相干的事,她就抛弃了他,转眼就去了游戏厅,去找火哥了。小潘子说马哥放心,火哥喜欢赵琳琳,但是他俩没啥事的。但他不信,自从小潘子背地里把他说成那个小子后,他就不再跟他说心里话了。每个男人都喜欢赵琳琳吧,毕竟她是如此特别的人,可能小潘子也喜欢,这很正常,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到底还是不是那天走在桥上金光四射的天仙儿呢?
马本德忽然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要问问她。他不想问她为什么抛弃了自己,也不想问她为什么能大晚上来这种鬼地方,他只想问她还想不想去南方,还想不想变成一颗原子弹把花洲镇给炸个底朝天了?简易房的大门洞开着,赵琳琳自外向内走来,她环顾四周,捂住口鼻,对着阴影里的马本德说:“这地方真脏。”
可她还是进来了。
马本德这样想着。他看着赵琳琳美丽的眼睛,想把心里的疑惑讲一讲,但随即又把话儿咽了回去,像是一只在狂风中打转的鸟儿,晕头转向。但赵琳琳似乎听到了他的心声,她眨着美丽的大眼睛,扭动着花洲镇最漂亮的屁股坐在了简易木床上,她说:“你不要怪我,我不是不想和你在一起,只是我必须去南方,我活到现在,只有这一个目的。”月光下赵琳琳的脸明暗交杂。她的一双眼睛似乎能把他的心看穿一样,她的眼睛水汪汪的,看着他。马本德忽然打了个冷战,感觉她很怪异,明明说要去南方,却用眼神缠绕着他,难道她在嘲笑自己?明明知道她要去南方,却要在这漆黑的夜里等着做那样的事?他感觉自己浑身一丝不挂地站在赵琳琳面前。可这个女人知道他那龌龊的秘密吗?她就没有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吗?还是说她原本就愿意呢?马本德一言不发,他试探着坐在赵琳琳身边,把肩膀轻轻倚靠在她身上,有一缕香气从赵琳琳衣服深处飘出来,又不是香气,是女人的气。这味道让马本德开始晕乎,像是和小潘子喝过酒之后的状态。马本德一把搂住赵琳琳,他说我喜欢你。赵琳琳双手推着他,嘴里小声说着,你放开。那声音像羽毛,一下一下搔着马本德的胸脯,一团火样烧着马本德的心,让他变得外焦里嫩。赵琳琳也一定被烤得滚烫,她都开始流汗了。马本德动手脱赵琳琳的衣服,她挣扎着,拽住自己的衣角不松手,可她的眼睛里却有着火焰,如他一样。女人的气息愈加浓重,那气味儿从前藏在衣服里,而现在它们都被褪去了。赵琳琳的声音依旧细不可闻,她的心底一定是同意的,不然她该大声喊叫,她该拼命反抗。马本德因为这个发现变得喜悦而癫狂。木板床开始‘吱吱吖吖’地叫喊,一如赵琳琳痛苦而又欢快的呻吟声。月光透过半敞开的门悄悄爬上赵琳琳的洁白皮肤,在赵琳琳裸露的乳房上弹跳起舞。马本德化为巨大的阴影,变成一千年前古战场上的双孝王薛刚,跨马扬鞭徘徊在洛阳城门下,清脆的碰撞连绵不绝,牢固的城门一夕间被坚硬的破城锤撞得粉碎。薛刚振臂一呼,凛冽的大风裹挟着大批铁甲兵士鱼贯涌入,破碎的城门毫无抵抗之力,连带着两旁的立柱都轰然倒塌。巨大的音浪扬起漫天的尘土,洛阳城在这势不可挡的攻势下土崩瓦解,遮天蔽日的土黄色烟尘之下流淌出四面八方的血液。马本德睁眼望去,一个裸体女人的虚影从天而降,一股凉风从门外吹来,马本德打了个寒战,随后便是一波接一波的颤抖,像是海浪,一浪强过一浪。他的皮肉仿佛正在不断抽离,它们向四周拼命逃窜,这感觉带给他巨大、强烈的欢愉。于是他得到了真正的触感,赵琳琳的长发披散在前,把她的脸全部遮住,她双手抱在胸前,正在小声啼哭。她说马本德你是个畜生!是个猪!是个狗!
起风了,狂躁的飓风,席卷而来,夹着大小砂砾和废矿场的凄凉,瞬间天昏地暗了,一声巨响,月亮还在,却响起雷声。风要把一切都卷走。
原子弹爆炸了,马本德心里哀叹道,花洲镇不在了。
一个声音突兀地传来,从马本德的大脑深处,可能是某根血管或是神经,因为那声音带着浓厚的黏稠与血腥味,那声音叫:“马本德呀!”他惊觉,于是抬起头向那半开着的门望去,一只骨瘦嶙峋的大黄狗两只前爪举在胸前,人一样立在月亮地里,立在风中,半拉舌头耷拉在外面,口水从嘴角不断滴落,大黄狗乌青色的两只眼珠死死地盯着屋内,仿如一个死魂灵。马本德从木板床上一跃而起,床沿的一根倒刺迅捷地扎在他的屁股上,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忍不住惊叫起来,转眼间,门口直立的大黄狗不见了。他赤身裸体地跑到屋外,也没看见积水汇聚的小水洼。马本德于是晃晃悠悠向着碾子树的阴影深处走去,他从未去过矿场的那一头儿。风停了,月亮开始黯淡起来,云终于把它遮蔽住了。漆黑的夜里铺下雾一样的细雨,或者细雨一样的雾,清晨的雨与雾都是透亮的,但在深夜里的雾与细雨便染上了夜色,变成了一团团黑雾。马本德迷失了方向,他不知道走出去多远,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被吸引,还是被驱赶,抑或是要逃离,他已经听不到赵琳琳的哭声了,光着身子也感受不到寒冷。他在心里默默念着:对不起,对不起呀赵琳琳,对不起赵琳琳。我把花洲镇毁了!
一团迷蒙的火光跳入马本德的眼中,他扒开眼前的大雾,那火光变得更亮了,火焰扭动着,伸出无数双温暖的手拉扯着他,不一会儿,他便来到火光跟前。篝火上架着一口大锅,香气四溢。马本德走上前去,他认出坐在旁边的是看守矿场的老聋子,老头儿回头望了一眼,随口说道:“原来是你。”马本德注意到老头儿沟壑横生的脸上布满了泪痕。老头儿不理他,自顾自喝着白酒,似乎对他的赤身裸体没觉出一点异常。“今早上它死了!”老聋头儿说。雾气渐渐散去,从后面看去,老聋头儿的身体瘦弱如柴,全身上下似乎只剩下一条硌硌楞楞的脊背骨支撑着,有一只耳朵是残缺不全的,像是个开了口儿的破葫芦。“谁死了?”马本德奇怪地问着。老聋头儿忽地直挺挺站起身来,光滑如蛋的脑袋耷拉下来,他的手指越过大铁锅,沙哑着嗓子说:“它!我把它煮了,和它喝最后一顿酒!”黑雾散去了,马本德顺着老聋头儿手指的方向,赫然发现那只大黄狗完完整整的脑袋,眼睛是乌青色的,半拉舌头耷拉在嘴外面。前方,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只盛满酒的酒杯。
马本德的头脑中有一颗雷瞬间爆炸了,他的脑袋被轰成了一团糨糊,这次不是原子弹女孩儿炸的,而是那只大黄狗乌青色的眼珠子。黄狗脑袋操着烟嗓儿说话:“两辽王府灭满门,铅铁浇铸铁丘坟!”更多的狗从黄狗脑袋后面的小土包里钻出来,黄的、黑的、白的、花的。它们跃上小土包,人立而起,但土包前的杂草高而浓密,马本德只能看见一颗颗狗的脑袋,它们都有乌青色的眼珠儿,一齐高声念着:“两辽王府灭满门,铅铁浇铸铁丘坟!两辽王府……”
马本德从那一刻开始变得呆傻,浑身炙热地燃烧,嘴里振振有词。人变成傻帽的早期症状之一就是身体不受控制,马本德就是这样,他看到赵琳琳从他的面前走过,马本德就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跟着人家走,仿佛有一根线从前者的身体中穿出来拉着他一样。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变成了一个大傻帽了。
他仿佛来到第一次遇见赵琳琳的小石桥前,他看到小潘子伏在耳边告诉他,这女孩儿叫赵琳琳,就住在大脑袋人儿隔壁。不过马本德并没有仔细听,他满脑子都是火红幕布下女孩儿的黑色剪影。马本德游荡在花洲镇的大街小巷,在充满幽灵的小巷子里徘徊寻觅,透明和半透明的身体拥挤不堪,窃窃私语充斥在马本德的头脑或者胃肠里,忽而转变为恶毒的诅咒。原住民们不欢迎马本德,他们共同跳起奇怪的舞蹈,一阵旋风从平地升起,把马本德推出巷子外,他被高高地扬起,又如同一片落叶缓缓下坠,他在花洲镇不知疲倦地从黑夜走到白天,起初他想着从石桥上走下来的原子弹女孩儿,后来他遇见了很多人,他们和他一样在花洲镇不停徘徊,马本德混在其中,他跟着这人走一会儿,又跟在别人身后再走一会儿,逐渐他就忘记了为何行走。世上本没什么道理可讲,事情也并非要合情合理才行。
清晨,有人在花洲镇东边胡同的垃圾堆旁看到了马本德睡在那,他身上裹着一团塑料薄膜。
刘大花伤心欲绝,因为她的儿子突然变成了一个傻子。他会吃饭会喝水也会拉屎撒尿,可是就是看起来呆呆傻傻的,一句话也不说,两只眼睛布满血丝,瞪得眼泪都流出来也不眨一下。接着他就开始昏睡,从白天一直昏睡到夜晚,怎么叫也叫不醒。刘大花没了主意,她只能寄托于她的信仰,一群蒙着黑头巾的人再次来到她的家里,他们把马本德绑在一只椅子上,用沾了“圣水”的鞭子来抽打他,可是无济于事,于是他们又围坐一圈,不停地念着咒语,马本德还是昏沉地睡着,这时候,一个有些医学知识的信徒走上前来,用大拇指用力掐着马本德人中,只一会儿,马本德就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信徒们齐声欢呼,一股脑围在刘大花身边,向她讨要彩钱,他们说是光轮的功力治好了她的儿子,刘大花喜极而泣,她嘴里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儿,一边掏钱,一边大声吟诵着“感谢无上的光轮”。
马本德忽地从炕上蹦起来,他双手摆架儿,手中仿佛舞动着一杆长枪,他怒目而视,向着面前的众人大声呼喊:“啊—呀呀!全家九泉下啊!”一时间鸦雀无声,马本德噔噔噔在炕上跑了一圈,又歇斯底里地大喊一声,彼时刘大花已经惊愕地流下眼泪,她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为什么想要全家都下九泉。马本德接着唱念道:“全家九泉下啊啊——人人都只把我薛刚骂啊——我真是一个闯天塌啊嗨呀——元宵花灯放哎呀饮酒过了量——灯场横冲又直撞!踢死太子惊崩老皇嗨呀……”
后来某一天清晨,赵琳琳来到刘大花的卖鱼摊前,她的身后跟着大脑袋人儿张小康。赵琳琳侧着头小声对刘大花说:“你儿子在哪里?他强奸了我,马本德强奸我,他是个强奸犯!”
刘大花那时正把一尾十斤重的大胖头鱼开膛破肚,她把手伸进鱼肚子里,赵琳琳的话,她并没有听进去,因为她说话的口气让人生疑,是迟疑或者是试探。此时,张小康大声宣布:“马本德是个强奸犯!”这句话像是鱼肚子里藏着的毒蝎子,狠狠地蜇在刘大花的手指上。开膛的胖头鱼尾巴一撅,打翻了旁边装着血水内脏的铁盆,连带着自己都滚落到案板下了。刘大花怒气冲冲,她举着杀鱼的尖刀,对着赵琳琳晃了晃,压低声音说:“你们两个不要瞎说,诽谤是有罪的!”
“我没有瞎说!”赵琳琳突然目光坚定,她挺起胸脯,迎着刘大花油亮的杀鱼刀:“四天之前,马本德把我骗到矿场里,把我强奸了,他是强——奸——犯!”刘大花手中的刀应声而落,强奸犯三个字像是三颗子弹一样射入刘大花的胸口,让她倒不过来气儿。忽而她觉得市场上的人都在渐渐向她的小摊子靠拢,形如围猎。人们的双眼长出利刃,把她连同她的卖鱼摊子一起剁得稀碎。刘大花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灼热,她来不及收拾摊子,拉起赵琳琳飞也似的跑出菜市场,大脑袋人儿紧随其后。刘大花说不管你有没有瞎说,等一会儿见了我的儿子就会真相大白了,她的脸涨得通红,跑几步就要弯下腰来把气喘匀乎了。可当她风风火火地跑回家时才发现,她的儿子马本德已经不见了。
刘大花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衣柜、碗橱,连同泡菜的坛子,装满笔的笔筒和羊毛毯子下面都翻找一遍,仿佛他的儿子能变得像张名片大小,可以藏匿其中。刘大花一无所获,而赵琳琳倚靠在门口冷眼旁观。马本德看起来失踪了,他造下了孽,所以畏罪潜逃了!赵琳琳如是说。现在你还不相信吗?你养的好儿子!刘大花一屁股坐在地上,现在她回想起,她的儿子似乎昨天夜里就已经离家出走了,只不过她早上匆匆忙忙,并没有关注到这件事情罢了。不经意间就丢了,她儿子是,她那个长得形如郭富城的丈夫也是。仿佛她的人生就是一个不断遗失的过程。刘大花没有时间为了自己的命运伤春悲秋,赵琳琳和张小康一高一矮正站在她的门口,遮挡住从外面照射进来的清晨阳光。他们的身躯此刻共同变成一把巨大的手枪,指向遥远的马本德。“既然你找不到他,我去报案!警察总能找得到的。”赵琳琳紧锁眉头说。“报强奸案!”张小康眉飞色舞地补充道。
“不要报案!”刘大花吓了一跳,她站起身来,张开双臂,仿佛要替她遥远的儿子挡住射向他的子弹:“强奸罪要枪毙的!”刘大花紧紧拽住赵琳琳的双手,仿佛一松劲儿,她就会像是条油滑的泥鳅般挣脱开来,奔向公安局了。刘大花的嘴唇颤抖着,脸上勉强挤出些讨好的笑容:“会死人的,丫头。”赵琳琳别过脸去,似乎是回想起伤心的往事,她的漂亮睫毛忽闪忽闪,脸上流下无声的眼泪。刘大花接着说道:“我就这一个儿子,他,他们家就这一根独苗,只要你不报案,怎么着都行!”
马本德离开花洲镇的当晚,正是刘大花请她的“光轮”师父出关的那一天,刘大花花了大价钱,誓要把她儿子的疯病给治好。可没想到,马本德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失踪了,还来了个告他强奸的女孩。刘大花私下里把张小康拉到院子的角落里,她看到矮小的大头人儿背手而立,身姿挺拔。他用眼睛乜斜着蹲下身来满脸谄媚的胖女人。刘大花从身上摸索出两块奶糖来,想了想,又觉得不妥,于是掏出藏在裤兜深处的小布包来,取出两张皱巴巴的钱票塞到张小康手中,但他并不领情,袖子一甩,干巴巴地说:“想说什么就说吧!不要搞这一套!”刘大花尴尬地笑笑,她低声问:“那丫头和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我的儿子,他真的做下了那种事么?”张小康把眼一瞪:“那是当然了,我亲眼看到的,马本德光着屁股从房子中跑出来,他不是强奸犯?谁是?”刘大花两手不断搓着,张小康的话语掷地有声,她只能随口嗯嗯啊啊地附和着。过了一会儿,她咽了咽口水,又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大脑袋人儿试探性地问道:“那……那是……是强奸,不是那个姑娘自己愿意的哈……”张小康摇晃着自己硕大的脑袋,显得气急败坏,他上前两步,低声吼着:“你脑子坏掉了吗?要是愿意的,那就不是强奸了!”刘大花似乎被眼前愤怒的小人儿吓到了,她连连点头,迅速地眨着眼睛,嘴里不断重复着:“是是,要是愿意的,就不叫强奸了……”
刘大花不明白她从小养到大的儿子怎么突然成了强奸犯,她不敢面对赵琳琳,因为她能理解到这对一个女孩儿来说是多么严重的伤害。可她又不得不面对她,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这个女孩儿情绪一炸,突然把她的儿子告上法庭,那么她就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马本德被游街、被枪毙,脖子上挂着“强奸犯”的木牌子悲惨地死去。这念头像是一万根针,扎在她的心上,让她连动一动都会感觉到窒息的疼痛。往昔岁月中,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彷徨和恐惧,她在心里默念光轮咒,祈求无上的光轮来给她指条明路,但毫无回响。于是刘大花决定,再也不信仰光轮了。她把家里光轮的画像和用来学习教义的小册子一并撕得粉碎,把那些法器统统付之一炬。如果马本德此时在家,他一定会为自己的母亲终于摆脱了信仰的束缚而由衷欣慰。
刘大花不再想着出摊儿卖鱼了,还有什么比自己儿子的命更重要呢?从家里出来时,她就开始成了赵琳琳的影子,尾随在她的后面,不断说着讨好的话儿。赵琳琳似乎很不适应,她七躲八闪,仿佛自己心中有愧,而刘大花才是正义的化身一样。张小康拦在两个女人之间,护佑在赵琳琳左右。直至此时,他才真正体会到制裁罪恶的快感,这是观看行刑队时不曾有的。他当然是伟岸的,他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他可以很随意地呵斥罪犯马本德的母亲,他叫她:“离远点,你这个强奸犯的妈妈!”他看着刘大花伤心地流下眼泪,心中便升腾起无边的豪情来。罪犯的母亲,强奸犯的母亲!流下了鳄鱼的眼泪!刘大花无力反驳,只好用袖子擦擦眼泪,默默地跟在后面。张小康蹦蹦跳跳,他摇晃着大脑袋,突然转过身来,死死盯住刘大花,他手指向地面,用浑厚的声音厉声说:“一个强奸犯的家人不配踩在砖铺的路面上!这是一种耻辱,你们只配待在阴沟里!”刘大花无可奈何,只好从景观砖路上跳下来,行走在旁边泥泞的土路上。张小康得意扬扬,蹦跳得更加欢实了。路过花洲镇的派出所时,他特意停下脚步,看着刘大花一步一个趔趄地走过来,他招手示意,刘大花走近了,张小康挺起胸脯,说看看,看看这是哪里,是不是把你的胆都吓破了。不久以后,强奸犯马本德就会在这里接受审判。张小康厉声说你这个胖老娘们儿,蹲下来!是不是想让我现在就进去揭发马本德的罪行?赵琳琳不知不觉已经走远了,刘大花蹲在大脑袋人儿面前,伸着脖子四处寻找着赵琳琳的背影。张小康忽而生出一种屈辱来,挺直了身躯的大头人儿巨大的脑袋也挡不住刘大花四处寻觅的眼神。他猛地原地蹦跳起来,狠着声儿说你这个胖老娘们儿,你看着我,你的罪犯儿子如今不在,你就得为他接受惩罚!刘大花还没回过神来,张小康已经一巴掌扇在了她的嘴角。看着刘大花一个屁股墩摔在地上,张小康终于长舒一口气。
两天以后,刘大花终于找到了一个和赵琳琳面对面的机会。她不知道赵琳琳到底是什么样的态度,这让她的心里没底,这几天以来,张小康俨然已经成了赵琳琳的代言人,他代表着受害人赵琳琳的形象,和刘大花周旋时而义正词严,时而痛骂斥责。事情是该有个结果了!马本德躲着迟迟不肯出现,但他犯下的罪恶绝不会云淡风轻地就此消融。张小康已经决定,在此次谈话以后,他和赵琳琳必须将马本德的罪孽公之于众了。张小康斗志高昂,想到可能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庭作证,在前一天晚上,他甚至趴在木头方桌上,写下了一篇五百多字的稿子,有十多个字不会写,他就特意空下格来,然后去找镇西杨老师问,顺带着跟他学会查字典。稿子完整后,他站立在窗子前,面对着太阳花窗帘,庄严而肃穆。仿佛置身于公审大会,他一遍一遍念诵着自己的发言稿,尤其喜欢其中一句“我坚定勇敢地检举揭发马本德的罪恶……”这句话最带派,念起来也最显得有力量。他这样折腾着直到深夜,才背诵得滚瓜烂熟。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赵琳琳的意志并不坚定。
张小康有些后悔让刘大花和赵琳琳见面,他早该想到这个胖女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一个罪犯的母亲,能是什么好货色?可赵琳琳显然没有这个防备心理。张小康躲在廊下,正义的眼光透过门缝望去,看到刘大花拥抱着哭泣的赵琳琳,嘴里不断说着什么。张小康气得咬牙切齿,他听不到刘大花如何花言巧语,可他知道赵琳琳一定是被说动了。人一哭,就会心软。
张小康万万也没想到,赵琳琳竟然不打算报案了。
她打算替马本德隐瞒他做下的恶。刘大花这个邪教分子,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药了?分明是马本德强奸了赵琳琳,这是他亲眼所见的,铁一般的事实,怎么就不算数了呢?
那晚上的情形他记得太清楚了,仿佛才发生不久,而那些让他因气愤加上激动而满脸涨红的画面每天都会在他的脑海里重过一遍。那晚,张小康一路尾随着赵琳琳来到废弃矿场,他明明白白记得起了大风,花洲镇好多年没有刮这样大的大春风了,从前所有的春风都很小、细致。吹在人的脸上身上,像是抚摸。可那天晚上的春风是异常的,铺天盖地,呼呼啦啦,像是要把花洲镇连根拔起,再呼啸地席卷到别的不知名的地方去。他连眼睛都睁不开,就这样一路叮叮当当断断续续地随着赵琳琳来到废弃矿场,他不明白赵琳琳为什么要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还坚持要出门。他记得赵琳琳进了一间小房子,过了不久,当他终于努力睁开眼睛时,只能看到马本德赤身裸体地从屋子中跑走了。当他走进屋子,面对哭泣的赵琳琳,张小康义愤填膺,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忽然爆炸了,炸得他浑身颤抖,他本来瘦小的身体仿佛瞬间胀大,这让他在屋子中行走都变得磕磕绊绊。
“这是强奸!”张小康对赵琳琳说:“你说是不是,他犯下罪了!”面对张小康的咬牙切齿,赵琳琳仍只是低下头来哭泣。张小康扬起头颅,他看着赵琳琳飘落下来的秀发,信誓旦旦地说:“报警,告他强奸,我会一直帮你的,我站在你这头儿!”于是他在模糊的风中看到赵琳琳向他点了下头。她一定是为自己的行为而感动了。每当想到此处,张小康的眼窝都会因为欣慰而湿润起来。他第一次觉得原来自己也可以选择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就像他这样的。原来有一天,张小康也能成为一个正直勇敢的好人。可是如果赵琳琳不去报案,那么马本德就不会受到惩罚。花洲镇就将永远会有一个强奸犯逍遥法外。张小康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找受害者赵琳琳好好谈一谈。
但这已经不是一件容易事了。摆脱了受害者身份后,赵琳琳又成了从前的赵琳琳。从前的赵琳琳是不屑于和任何人交流的,从前和张小康说话是因为她以为张小康是个小孩子。而今张小康抓着她大谈强奸之事,让她猛然醒悟,从前错看了他。
花洲镇最漂亮的屁股已经被强奸犯马本德给玷污了,赵琳琳又怎么能是以前的赵琳琳呢?她就应该站在公审大会上痛哭流涕,字字泣血地指控马本德的暴行,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并在之后与一直坚定地支持着她的我拥抱庆祝。张小康这样愤愤地想。
张小康在夜里爬上太阳花窗子,他踩在木椅子上,轻轻敲了敲赵琳琳的窗玻璃。太阳花的窗帘掀开一条缝隙,赵琳琳的一只眼睛露出来。迟疑地说:“怎么是你?”张小康清清嗓子说:“我问你,刘大花跟你说什么了?”赵琳琳转过身子,把侧脸给他,说:“她——也没说啥,是我自己不想报案了。你不要和我说这事了。烦!”张小康涨红了脸,他压低声音,但那声音中的情绪像是弹簧,这使他的声调忽高忽低,张小康说:“那么就是你自愿和他做那事!”
赵琳琳一下子扯上太阳花窗帘,然后又一下子拉开。她的上身前倾,急切地辩解:“我不是,我就是觉得他不应该为了这种事就得死!”张小康忽然恶狠狠地说道:“可是强奸犯就该死!如果是自愿的,那就是荡妇和婊子行径。你现在告诉我,你是自愿的吗?我帮助了一个不知廉耻的荡妇吗?”赵琳琳浑身颤抖了一下,似乎是被这句话给吓住了。窗子外的张小康面目模糊,赵琳琳看不清,也不敢再轻易搭话了,她突然感觉到害怕。张小康转身跳下了椅子,又没头没脑地抛下一句话:“马本德就是强奸犯,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他硕大的脑袋渐渐消失在茫茫黑夜中,可赵琳琳分明觉得他那表情模糊的脸还悬挂在窗子外面,她把太阳花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可那双眼睛依然透过窗帘注视着她,毫不避讳地游走在她身体的每一处。那句荡妇的质问和马本德就是强奸犯的定论犹如黑暗中蛰伏的毒蛇和游荡的鹰隼,经久不散。
任凭张小康如何努力,赵琳琳终究还是没有迈出那一步。如同辛苦所筑成的高塔,一瞬间坍塌如泥,张小康也摔得结结实实。这件事终将被埋藏在花洲镇厚厚的沙层中,永不见天日。张小康不甘心,但却无可奈何,有句话叫,民不举官不究。没有苦主赵琳琳,谁会把他这个证人当成一回事呢?街头巷尾的春风吹拂过张小康的硕大脑袋。他的心中忽然又有了新的设想,把罪孽公之于众,是一个正直勇敢的人义不容辞的责任。罪恶不该被隐藏,罪恶应该接受审判。花洲镇的传言很多,而花洲人也热衷于此。
马本德是半个月后回来的。他走在花洲镇的大街上,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而穿梭其中的花洲镇的春风同样抚慰着马本德的脸庞。于是从风中他听到了“强奸犯”的词语。他又想起那晚赵琳琳最后说的那句话。
没人知道流言从何而来,就像没人知道春风终将往何处去。但它们无疑都是迅速的,不消半日,就能逛遍花洲镇的大街小巷。起初,人们知道,马本德强奸了赵琳琳,马本德是个强奸犯。背地里,人们群情激奋,痛骂斥责,仿佛个个都要化身为行侠仗义的英雄,只待时机一到就要手刃贼子。但马本德重新行走在花洲镇的街上时,并没有挺身而出的人。男人们见了他,只是点头示意,若他能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人们嘴角那一丝隐秘的笑意。面对人高马大的马本德,并没有人会走上前去谴责他的罪行。有些事情像是水下的暗流波涛,表面都是风平浪静的。
因为马本德的回归,流言在花洲镇的水泡子下拐了个弯儿。一个掉了两颗门牙的男人最先醉醺醺地说:“母狗不撅腚,公狗不上身。人也一样。”舆论的风向便立即调转矛头指向了赵琳琳。花洲镇的人们也因此分成了两派,有人说:赵琳琳只是一个可怜的受害者,一辈子都被强奸犯毁掉了。马上就有人反驳:若她是受害者,为什么她不去找警察呢?又有人从中搅和:赵琳琳年轻漂亮,是花洲镇数一数二的美女,挨枪子儿也值!人们各执一词,他们在一场场潜藏在暗处的激烈辩论赛中共同到达了高潮。
这时候便有人想起了大脑袋人儿张小康,他才是目睹整个事实真相的人。他的话才最真实可信。不断有人大街小巷地寻找这个平常最不引人注意的小矮人,他们大多隐忍笑意,看似严肃地询问废矿场的强奸案始末。张小康不厌其烦地澄清着:“是马本德强奸了赵琳琳!”但他们得到答案以后并不满足,踌躇着不肯离去,末了,终于把憋闷在心里的话问了出来:“那么,他们怎么开始的呢?那个强奸犯,他是先摸的还是先亲的呢?马本德强奸的时候,赵琳琳是啥反应?中间他们说了啥么?有没有叫唤两声?赵琳琳身上白吗?”张小康被这些奇形怪状的问题问得头昏脑涨,他只能连连摆手,说你问的这些我都不知道啊。来人很奇怪,说你不是全看见了吗,却不想告诉我?来人鼓足勇气问出的问题却没得到想要的答复,不禁有些恼怒,他们有的会大骂两句小王八羔子。有的会扇张小康两个脖溜子,或是赏他一个腚跟脚。于是舆论的风向又改变了,人们说张小康是个谎话精,不值得信任。这事儿啊,还是赵琳琳本身有问题,她不检点,马本德才能得逞的。一个巴掌拍不响么不是?有人回想起,赵琳琳和西街开游戏厅的火哥也不清不楚的,这丫头啊,不简单呢!人们连连点头称是。人言有时是一把把小刀子,它们指向哪里,哪儿就多了些密密麻麻的小口子。
一团飞舞着的刀片儿纠缠在一起,它们化身为利刃的旋风,在花洲镇里不断追逐壮大,把参与其中的人全都肢解殆尽。张小康从没想过事情会变得不可控制,赵琳琳当然也想不到。可赵琳琳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切肤的痛楚。花洲镇的恶意扑面而来,她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于是在春天的最后一个日子里,赵琳琳长途跋涉来到镇子北边山上的瞭望塔前。错综复杂的钢制骨架层峦叠嶂“之”字形的步行梯已经锈迹斑斑。早先来的时候,她总会担心这些梯子实际上已经被铁锈给彻底蚀了芯子,当她踩在某一点上时,就会突然折断了,所以从前她都是小心翼翼的。现在,她大步踩在腐朽的铁梯台上,每一步都跺得山响,铁梯子“嗡嗡嗡”地颤抖着,赵琳琳淤结的心里钻出一些小鱼儿来。瞭望塔废弃很久了,因为花洲镇的密林已经消失了。这根孤零零的大铁塔伫立在花洲镇最高的山上,从这里向东望去,能看见紧邻的巴东镇,那里就有南下的列车,火车道像是一条长蛇,环抱着不远处的巴东镇,却绕过了花洲,一路向南而去。赵琳琳没去过巴东镇,事实上,她到过的最远地方就是这个瞭望塔了。很小的时候,赵琳琳曾想顺着瞭望塔顶看到的方向一路走到巴东去,在那里坐上南下的火车,可走了没多远就放弃了,她怕黑,也怕迷路。因此她想,拥有火车道的镇子一定是很不一样的吧?那里的人一定生活得很幸福,因为他们想去哪就去哪。早几年,她认识一个巴东镇来的人,是一个黑脸胖子,名字叫朱连贵,当时他和姨父的关系很好,所以每次从通辽贩狗回来时,都要来家里喝上几杯。他曾说过,巴东镇比花洲好多了,那里有火车。
赵琳琳不知不觉已经站在了瞭望塔的顶端,她向下望去,花洲镇的一切尽在眼底。这座小城此时便像是一条翻白的鱼,曾经潜身在水面下的,埋没在泥沙里的,躲藏在鳞片中的种种,一下子都被晾出来了。她不怪花洲镇说她闲话的那些人,也不怪张小康,甚至不怪马本德。她本可以在任何苟且之下依旧活着的。
瞭望塔周围没预兆地刮起了大风,而花洲镇依旧如常,职高学校旗杆上的红旗都没有抖起来,仿佛两个世界。赵琳琳站在铁塔顶端,从早晨起,她就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为这些事儿,为了自己,这样号啕的声音就可以淹没在大风里了。可她忽然发现眼泪似乎一滴也掉不出来,原来她的心中没有悲伤,她不会悲悯自己,对于花洲镇,她一直是铁石心肠的。即便有了那个混沌的夜晚。假使马本德不走,她也会义无反顾地离开,所以她说带马本德去南方也是随口一说。但是有了那晚之后,马本德突然离开,把她一个人丢在那个破旧的屋子里,就如当初父亲把她丢在小姨家一样,之后的失踪让她感觉越来越不舒服。所以她才在张小康的怂恿下去找刘大花。
让赵琳琳真正绝望的不是花洲镇,而是南方。花洲镇的日夜,她一直是悬着过的,呵,一转眼这么多年啦,早上她还在这样感慨。早饭后,姨父和小姨一大早就匆匆走了。表哥突然推门闯进了她的房间,那时候,她正整理她的一些小物件,多少年来,她经常隔一段要整理一下她的小皮箱,准备着随时出发。表哥一下子坐在她的小床上,抖着一条腿说,琳琳,你知道外面怎么说你么?赵琳琳低下头沉默着。表哥站起来面对面对着她,很近,她感觉不舒服,也站起来,准备走开,可表哥把身体紧紧贴向她,紧紧粘着她的皮肉。表哥说你真像是他们说的那样吗?赵琳琳往后闪,表哥忽地抱住了她,把头拱向她的乳房。赵琳琳惊恐地尖叫,两只脚胡乱蹬着,身子如同出水的鱼儿般拼命挣扎着。表哥忽然很愤怒,他双手死死钳住赵琳琳的手腕,恶狠狠地骂:“你牛逼什么,给外人X不给我X,反正你不就是个骚货吗?”赵琳琳吐着唾沫,挣脱开躲在墙角,她随便一划拉,拿起一根晾衣架挥舞起来,像是一只炸毛的小猫儿。表哥忽然满脸堆笑,重又坐在小床上说:“琳琳,我跟你闹着玩呢?你别生气!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的,你爸在南方出事了,据说欠了高利贷,没法子,一时想不开,人没了。你想啊,以后你不还是得靠我吗?”赵琳琳的眼前忽然像是蒙上了一层黑布,她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见了。她歇斯底里地大声喊叫,两手两脚都像是失控的橡皮筋,凌乱地挥舞着,这场面吓坏了表哥,他迅速逃出了妹妹的房间。此时此刻,赵琳琳觉得她的一切就像个笑话。她丢了魂儿似地一路走到瞭望塔顶上,大风起来的时候,她才终于缓过神来,淤积在胸腔的带刺气息随着大风烟消云散,绝望来了,滚滚而来,充满了她,占据了她,她决定结束这可笑的人生,从这儿跳下去。
有人在下面叫她,赵琳琳扒着栏杆向下望去,是马本德。这个奇怪的人,那晚以前她以为她爱他,可自从他从屋子里走了以后,她终于意识到,花洲镇,是个可恶的地方。马本德在下面大叫:“我到处也找不到你,就知道你在这里了,快下来呀!我有话对你说。”赵琳琳冷着脸问:“你干什么找到这里!我要自杀!有话就快说吧!”马本德吓了一跳,他急切地大喊:“千万别呀……”马本德双手滑稽地挥舞着,嘴里大声说着什么,可这时风刮得更加大了,把地上的灰尘都席卷起来了,马本德的话刚一出口,就随着漫天黄沙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赵琳琳双脚站在栏杆上,她想着自己在临终前还能看马本德一眼,这个花洲镇上除小姨一家外唯一与自己有关系的人,他曾试图把自己拉到花洲镇的地面上。这个人怎么说呢,比花洲镇的其他人要好上一点,那晚如果说完全是他强迫她,这是不公平的。那晚上她是奇怪的,她充满着欲望与邪恶,她想坏一次,她想反正早晚那么一回事,早晚要离开这里,这个讨厌又离不开的地方。但是当大风起时,惊雷响时,她突然后悔了,所以她骂了马本德。马本德就是那时突然用完全陌生与惊恐的目光看着她,然后他突然大叫一声,跑出了外面。
要死了,有点对不起马本德的,让他背上了强奸犯的骂名,赵琳琳看着地面上的马本德,双手扩成喇叭口:“对不起啦!”下面没有回声,只有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马本德努力地昂着头,总想看她、听她,却被风眯了眼睛,睹了耳朵。
“也挺好,你给我收尸吧!”赵琳琳用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语气说。
狂风中赵琳琳站在铁塔栏杆上的身影如同一张摇曳的纸片,不经意间就被拖拽下来了,飘飘荡荡的。马本德上前一步,双臂张开,他大叫:“赵琳琳,我接住你啦!”
马本德弥留之际所能回忆起来印象最深就是在花洲镇的黄昏中,张小康顶着硕大脑袋从瞭望塔底部逃离的画面,从此之后的日夜,那颗大脑袋一直晃悠到他彻底闭上眼睛。
花洲晚报讯:马XX于5月20日在花洲镇北三公里外的巴木林场防火瞭望塔下,徒手接住轻生女孩,两人当日被送到医院,四天后,马XX不治身亡,被救女孩无大碍,已出院。
赵琳琳走在花洲镇的街上,夏季的骄阳似乎把花洲镇的地面都烤化了,让她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此时她坚定无比,从前她始终高高向下俯视着整个花洲镇,像是一滴闪着金光的油花悬浮在水面上,从不曾相融。她从花洲镇最高的地方一跃而下,马本德接她落了地。她回首望去,工人文化宫的门口正唱着大戏,穿着花花绿绿戏服的演员正跟随着鼓点儿卖力地演出着。一阵欢快清脆的笑声从文化宫对面的小巷子里噼里啪啦地滚落出来,巷子里跑出来刘大花,披着绣着大朵牡丹花的鲜红床单,咿咿呀呀地亮着相,刘大花眼神凌厉,双手成剑指,一溜烟地向着戏台跑去。大脑袋人儿随后追出来,他手里提着一袋冒着热气的小笼包子。但张小康手短脚短,跑不了几步就啪叽摔了个狗吃屎,一骨碌爬起来后,他再也追不上披着大红披风的赵大花,张小康弯下腰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嘴里嘟囔着:“吃饭……吃饭……”
人群里一片混乱,随后传来刘大花高亢嘹亮的唱腔:“哎呀呀……见灵堂,好似那……天塌地塌啊……不由人!魂魄散!肝肠断!泪如麻!心如刀啊扎……寒江关……遇见你……樊氏梨花……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