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丹花
那时铁轨就在窗外。夜晚
列车轰轰驶过,微弱的光从
他们赤裸的背部溢向两极。
哦。那个在暴雨之中哭泣过的人
石楠花落在了他混浊的音色上
无穷的白光沉在一起。当他
起身离开,大雨还没有停止。
一整夜,世界仿佛停在另一侧
那个边缘的网中,毫无捕获
铁轨无声地铺陈在天地之间
为了什么,他感到遥不可及
山脉移动,怎么把他带到了那里
在什么位置上听见了磨损的颤音
爱如此复杂。结构有完整的一片
不,也许早已破碎。那种肆虐的
热烈,在黑暗的穿梭中消失了
只有那道隐入的幽光有迹可循
在诸多岁月之后,那平静的铁轨内部
仍有一种余音在暗域深处回响
日落的尽头就在这里了。几十年
我们看到过的霞光还披散在远岸
从这里出发,所有指认中都有一艘船
轻轻停泊着,在我们心的堤坝上
获得一种关于美的宁静的确认
我始终还在这里,这片心灵的栖息之地
我的亲人已被埋入大地,我的爱成为
沉默中的召唤。在街铺、街道或流云中
我重复触摸到,一座辉煌的子宫
从赣江回到鄱阳湖,从城市回到小镇
我生下的儿女也跟随着我,顺流而下
他们已学会了,如何安静地观赏日落
从每一个黄昏回到母腹——那生命中
最深层的微漾引发的动荡与洪流
我打开书本:大海跃然纸上
一座城市的金黄从海岸线浮出
我看到了那个常在博斯普鲁斯沿岸
漫步的人
从辽阔和蔚蓝之岸走来
他轻声说着:“伊斯坦布尔的命运
就是我的命运。”
我因此接受了
一个男人文字背后传递的深意
我看到墟影下的街头巷尾
在他的叙述之后更为苍老和宁静
那古老帝国的血液从“呼愁”中传来
声音落在信仰遗存的地方
我们的乡愁也有着相似的破碎
那说不尽的忧与伤如帆状晃于海面
合上书,落日下几只海鸥飞过了我
那不可描摹的黯然与文明也飞过了我
我的男人
把我从黑夜领走
驱车两小时来到了庐山西麓
天还没有亮透,寺门也
未开,远处山谷传来鸡鸣
声音和他一样飘忽,他刚刚
说到去年也是这个时候抵达
寺门也没开
树木和屋舍还笼罩在薄雾内
他继续描述如何翻墙而入
以及寺内无人时的幽静
在晨曦的微光中我们抱了抱
然后把各自的愿望和沉重
都留在了佛前
我感到身体已经变轻
仿佛这样,我的男人毫不费力
就能把我带回他的命运里
十多年前的夏天离我很遥远
辗转去牯岭镇找你的那个我
仿佛永远留在了婉转的山道
那里云雾飘渺,成片的梧桐树
还在眼前漂移,印象深处
我们一前一后走着,在
东谷310号别墅第一次听你
说到赛珍珠——那时
孕育着文学的大地离我也遥远
只记得她传教的父亲赛兆详
因病死于庐山,埋在了台阶附近
而她像之后的我一样曾在这里
度过了很多个夏天。我不否认
“书写大抵是因痛苦而诞生”
我开始正视血液里这份沸腾的热爱
是在与你彻底分别之后
当初确实是为了去西藏旅行
我向先生应下了再生个孩子的诺言
滇藏线的落石把苍岩起伏的命理
深深印在了我的心灵。嗯,那时
你已在悄悄孕育。这多神奇——
我从那么多崖缝下路过,因为感冒
吃了许多的红景天和阿莫西林
我绕着布达拉宫外围不停地走,几乎
把每根木轴上的转经筒都触碰了一遍
当三年后你倔着小脸跟我置气或
从远处跑来亲了我一口时,那随之
在脑海浮现的总是林芝飘渺的烟雾
还有一路开满的格桑花,过昆仑山口时
下了一场冰雹,我把手伸出了车窗外
接住了那忽然而至的高原之礼
多么晶莹多么纯洁啊。这让我之后
所有的执念都从你的出生与啼哭之中
获得了更具象的释解,这血脉更像一种
延承的桥梁,用遥远的深情连接了
我的前世与今生
我们的爱在遥远的时代已沉落
它是一艘驶离现实的船,影子
从边缘开始模糊,直到变成一个
热带的光圈。一个人重复出现
在同一个地方,金黄的落日之手
抚摸着我的傍晚。那些柚木的边界
你的轮廓也包含其中,我们脸上
涂了特纳卡,手上捧着丝兰花
穿行于庙宇,在那些僧人的诵祷中
那艘信仰之船开始回返,就停在
翡翠塔高耸的金顶。这之后,一个
国度像瓷碗一样把我从梦中盛起
那永恒的高处是精神的汇合之地
为了看见伊洛瓦底江的流水,我们
谨小慎微。为了一条必须走的路
就在自身形态中完成了一场虚拟的跋涉
我在夜晚的静谧中坐了一会,走时
把书遗忘在木椅上,那是还没
翻完的《唐璜》上册,当我发现并
折返寻找时,书不见了
短短几分钟,空气布下了诸多疑云
我是在线索上迷失的人,去找保安
去监控室,那张木椅躲在一个死角
没有出现在屏幕将真相道破,当我
灰心丧气走到室外,那书正从某处地方
传来荒诞的画面:唐璜正被打扮成宫女
被送进了苏丹王妃的寝宫——我
无法想象那种阅读的断层,我走在
路上如徘徊于迷雾森林,或是这
执着打动了某个心灵,一名环卫工人
激动地拉着我诉说曲折,我跟随她
走进一栋高楼,从一位眼镜大叔手中
把书领回,他说刚刚看了两页
还想认真拜读,我微笑着回应
抱着书进入夜色,像某种失情时刻
重新寻回了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