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 歌
“我看到小时候总去洗澡的澡堂子还开着呢。”
他的话引起父亲和妹妹的笑声,他惶惑,不知哪里让他们发笑。
妹妹望着发愣的他说:“哥,现在哪还叫什么澡堂子,都什么年代的事了,如今叫浴池,一看你就不食人间烟火。”
他被妹妹抢白,也感到可笑,笑着说出自己的想法,“回来几天了,我想去洗个澡。”
在自己家里三天两头就能冲个澡,父亲家里连个浴室都没有,一晃到了大年初四,总感到身上痒痒的。
“还是等你妹夫回来,让他陪着你一起去吧。”父亲说。
“我多大个人了,洗澡哪还用别人陪着。”
妹妹有些忌惮地说:“让你妹夫陪你去好一点的洗浴中心。”
“不用啊,我正好可以找一找过去生活的影子。”
看到哥哥的坚持,妹妹只好找来洗浴用具,装好递给他。他有些兴高采烈地走出家门,下楼出了门洞后,绕过两栋楼,来到他称之为澡堂子的两层楼前,看到匾额上后面标有洗浴中心,在洗浴中心前面的名称更让自己觉得小瞧了过去的澡堂子,他不禁用手拍了拍额头,为自己的无知哑然失笑。
原来这是家企业的浴池,专为职工和家属服务的,砖混结构的两层楼,一层楼是男浴,二层楼是女浴,过去连个招牌都没有,通过绿色的大门就是收费处,要用工作证或企业子弟学校的学生证购票,开始只有四分钱,他最后一次洗澡时,涨到了五角。购票后,女人向左从楼梯上楼,男人直接右转,进入浴室隔断出的工作间,要交票给工作人员,并递上工作证或学生证做抵押,换取装衣箱带号码的钥匙后,经过第二道门进入换衣室,按箱号存放好衣物,才能去洗浴空间洗澡。
那时人们常常要拎着盆,排队在外面等候,逢年过节排个把钟头也不足为奇。
以前每次回家都是匆匆忙忙的,很少有工夫出来转转,当然不会想到这个澡堂子仍然“健在”,与那时已然面目全非了,过去砖面外皮被灰色的涂料包裹,更见不到在它身后冒着浓烟高耸的烟囱,绿色的木质大门被铝合金装饰门取代,走进门后呈现一片开阔的空间,与门对面依墙搭起的是小格的柜子,中间坐着服务人员,在服务人员的前面是铝制的玻璃柜台,柜台里面放着售卖的洗浴用品。
他走了过去,将装有洗澡用品的包放在柜台上,对服务人员说:“洗澡,需要办什么手续?”
对方是个小伙子,他先是露出诧异的表情,随即笑出声来,“大哥,我这里不是政府衙门,不用办手续,只要你把鞋给我,换手牌就可以了。”
他也觉得这么说话有些不妥,尴尬地咧了咧嘴,可没敢笑出声来,不然的话,对方一定会变本加厉地嘲笑他。他故作严肃地问:“洗澡要交多少钱?”
果然对方收敛了笑容,回答道:“洗澡八元。大哥,你搓澡吧?也是八元。”
对方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听着刺耳,以前除了听到家里有人叫过,很久没听到外人这么随便地叫过自己,何况从年龄上判断,这个人肯定是自己的晚辈。他一边掏钱,一边端详着对方,似乎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很想问询一下对方。那时来洗澡,服务员都认识自己,很快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已经过去多少年了,这多半是自己神情恍惚产生了时空上的错觉。
他没听清对方的报价,或者是根本没在意对方说出的价格,爱人曾跟他抱怨过每次洗澡要近百元的消费,他从钱夹里拿出百元钞票递了过去,对方吃惊地审视着他,没有伸手接他手中的钱,迟疑着,说:“你若没有零钱,可以用微信扫一扫付账。”
看到他似乎没有听懂,对方望向他的钱夹,说:“你这不是有零钱吗,咋还用这么大的票子。”
他将钱夹递向了他,示意让对方自己去取。那个服务人员用左手从钱夹里捻出两张十元钱,右手从下面的钱匣子里取出四个一元的钢镚儿,张开手掌展示给他看,说:“我拿你二十元,找给你四元钱,请收好。”
他感到好笑,接过钢镚儿掂了掂,钢镚儿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随着钱夹一起装入兜中。可他脱下一只鞋后,发现了又一个难题,手指地上的鞋问:“你这个拖鞋都是湿的,穿进去,袜子不就湿了,让我怎么穿啊?”
“你脱了袜子穿进去不就行了。”对方说后,笑出声来。
他觉得自己愚蠢,跟着笑着,脱下了袜子,本想放入鞋中,但犹豫了一下,揣进兜里,他不禁为自己的小聪明得意了一番,如果将袜子放入鞋中,一定又被人家嘲笑。
他拿着用鞋换来的手牌和带搓字的塑料圆牌,拎着浴包走向标有男浴的小门。他听到身后的议论:“这个人可真逗,洗澡就洗澡呗,还跟我说他要办手续。”
他在笑声中,撩开隔在男浴门上的布帘走进更衣间。他看到沿着更衣间一圈的墙边满满地立着上下两层储衣箱,在地中间放着一排环绕的矮椅,中间有一方桌,桌上布满各式各样的水杯和茶具,有人光着身子围坐在方桌旁喝茶聊天,看他走进来,有些人将目光投向了他,他心虚地低着头,寻找自己手牌号码对应的储衣箱。
他迅速地脱衣,把自己扒得一丝不挂,拎起装着洗澡用品的包,在走过方桌时,余光中觉得喝水的人还在注视着自己,发现刚才的喧哗变得微弱。
他穿过空洞的阔门走入洗浴空间,带有潮湿意味的嘈杂声迎面扑来,掩盖了更衣间里的声音。他面对偌大的雾气氲氤的澡堂,为自己的胆怯感到好笑,洗个澡本是光明正大的事,怎么还会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这么一想,刚才的一切都只是自己敏感而已,他抖擞着有些发胖的身体,大模大样地迈步进了洗浴间。
洗浴间与他记忆中大相径庭,再也找不到那个占据三分之二面积的泡澡池子,他觉得过去池子里的热水从没清澈过,在热气腾腾的水面飘浮着细微晦涩的不明物,但谁也不顾忌,小伙伴们常在里面打闹,扎猛子时常常会呛几口水,也不嫌水有多脏,小时候把来这里洗澡当成一种快乐。那时的水池子是用砖和水泥砌成的,水池的边墙内外用抹平的水泥面包裹着,人们要跨过这堵矮墙才能进入池中,与人身体常接触的上沿,被磨得锃光瓦亮,他猛然想到了“包浆”这个词,他还为此灵感暗自发笑。
“喂,你,咋还站着发愣呢,搓澡不?”与门相邻浴床的搓澡师傅盯着他手中的蓝色的圆牌问道。
他愕然,一头雾水。
“一看你就是头一次来,你不交牌,这么多人搓澡,到啥时才能轮到你呀。”搓澡师傅用手向里面一扫,说。
他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将牌递了过去,说:“那就给你吧。”
搓澡师傅没有急于接牌,说:“我这里还有五六人排着呢,其中两个人还要做浴。”
“做浴?”
搓澡师傅看着他一副懵懂的表情,耐心地解释说:“就是奶浴盐浴什么的,这是要另加钱的,外面牌子上有种类有价格。”
“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就是你了。”他坚定地说,再次将圆牌递了过去。
搓澡师傅把牌接过去,顺手扔进浴床下面的圆桶中。他有些不放心,这里的人都赤身裸体,搓澡师傅怎么分辨出他们,他只是张了张嘴,没有把疑问说出来,他觉得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什么叫术业有专攻啊。
泡澡的池子处于整个洗浴间的一角,不足过去大池子的五分之一,还被隔出一大一小两个区域。在小池子边上放有与更衣间相同的方桌,桌上同样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水杯和茶具,与方桌相邻的是利用另一墙角搭出的木质浴房,浴房门窗上贴有桑拿浴文字标识。与此对面,连带着左右两面环出部分的墙上面排列着二十几个淋浴喷头,在地中央留出的空敞处,摆着两排共六张搓床的浴床,所有的建筑固体都被瓷质的墙砖地砖和PC 板包裹着,找不到一丝过去那种用水泥材料构造出来的痕迹,让他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走向泡澡池,小池那面没有人,大池中有两个年轻人成大字形泡在水中说着话,而更多的人坐在池沿上聊天。
他从池沿的人缝中,伸出大腿准备迈进大池中去,无意间碰到了一个人的后背,那个人转过一张大红的脸望向他,他以为这个红脸汉肯定会责怪他,忙说:“对不起。”
红脸汉看到他惊慌的样子,笑了,说:“咋这么客气呢,这有啥啊,在这磕磕碰碰是正常的事。”
他尴尬地笑笑,见对方没有躲闪的意思,悬在池沿上的腿不知该收回,还是用身体挤蹭过去。
红脸汉转过身来,一拍他的大腿,说:“你先别下去了,你看那水多埋汰呀,现正放水呢,换了水再下去吧。”
他只好把伸出去的腿收了回来。红脸汉手的力气挺大,腿上产生了痛感,他有些不好意思,让陌生人这么随意地拍打自己,总觉得有些别扭。他将目光飘向大池子,急速下降的水面上泛着蓝色的光,透视到水下瓷砖的模样,没有找到他想象的污秽,甚至连过去那种细碎的漂浮物都没有看到。
红脸汉不在意他的疑惑,一指墙边的淋浴头,说:“先去那边冲洗,换水后再过来泡澡,省得冰凉的身体不适应。”
他感到红脸汉说得有道理,充满了感激地走向墙边,顺手将浴包放在墙面横出的平台上,然后掰开混水阀进行左右调试,温度适中后,钻入水帘,任由其从头上顺流直下,迅速弥漫了全身,温热水如同细碎的小手恣意地抚摸,他闭上眼睛,心驰神往如入幻境。
他被一阵嘈杂声惊扰,睁开双眼,透过缭绕的水汽,看到那些坐在池沿上的人纷纷四散逃避,池中一人手持牵连在水笼头上的胶皮管,正在冲刷空荡的浴池,并不时向上挑高管口,滋向池边的浴客。
这不禁让他想起过去的快乐时光,小时候也常常用盆接来凉水,泼向小伙伴,换来互相追逐嬉戏打闹,这些景象好像刚刚发生过,可又转瞬即逝,他感叹时间过得太快了,一晃过去了半个世纪。
他闭着眼睛回顾往事,在莲蓬洒水喷头滋润下,处于忘我状态。
“哎——”有人在大声呼唤,他睁开眼睛,迷茫望向前方。他看到大池子中央站立着一个人,正用手指向他,吆喝道:“瞅啥呢,大兄弟,就喊你哪。”
他钻出水帘,看清楚对方是那个红脸汉,正在向他招手,“放热水了,快过来泡澡哇。”
待他弄明白红脸汉的意图后,忙走过去,可看到水池里蓄上薄薄的一层水,刚刚漫过红脸汉的脚踝,红脸汉看出他的犹豫,说:“一看大兄弟这细皮嫩肉的,就没泡过澡,现在下来正好,冷热水放得均匀,最后要先停冷水,多放热水,再想下来就不容易了。”
他手扶着一面的墙体,跨过池沿,先是坐在一角的座阶上,试探着伸出脚,初始并不感到热度,顺势挪下身子了,平坐在浅水中,热水冷水分别从边墙角一侧座阶下的两个出水口汹涌而出,在水面上打着旋儿,红脸汉用脚不停地在水中搅动,一股股高温热水泛到他的腿上,体感热烈,他本想站起来,这时又进来一人,邻近他旁边坐了下来,形成了保护阻挡,缓解了热水对自己的直接冲击。
池水逐渐地上升,一点点淹过他放平的腿,直到水齐腰时,看不到从水口冲出的漩涡,水的下面却是暗流涌动,冷热水在身体上交流着,从上往下看去,清澈见底,他感受到池水上涨似乎缓慢下来,却体验到上层的水滚烫起来,这就是红脸汉说的只放热水的阶段,便心怀感激地看了一眼仍站立在池中央手脚并用搅动水的红脸汉。
冲刷水池的人拿来一塑料包撕开,将里面的蓝色细碎的晶状粉末分别倒入大小两面池水中,红脸汉马上走过去,那些晶状小颗粒在他双手搅动下迅速溶化,池水很快染成了蓝色。
他才明白当初看到池水的干净,只是颜色产生的假象而已。
冲刷人临走时,还不忘吩咐红脸汉说:“一会儿过去,把小池那边也攉弄攉弄。”
红脸汉完成任务后才坐在他对面的水中,伸腿碰到他的腿上,他忙蜷起腿,红脸汉笑了笑,这时他才看清那张有着年龄标志的面孔,猜测出对方要比自己年轻得多。
这时陆续又下来了几个人,相互交叉端坐,身长不够的人,肯定是浮在水中,坐不到池底。因为热度,大家都不愿意说话,处于相对的平静中。
池水不断上涨,一直漫过池沿时才停了下来。水面上升腾着袅袅雾气,覆盖在水面上,冥迷出某种朦胧景致,热水浸泡的身体由外而内地惬意,让全身心放松下来,呈现出从未有过的舒服,闭目养神,当然,他也想到修身养性一类的词语。
池边坐着的人带着羡慕的目光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有些人想尝试着下来,只是试探一下,便缩了回去,也有勇敢的人冲下来,而多数人只能望而却步,不敢越“雷”池一步。
他一直坚持着,得意着,幸亏听信红脸汉的“忠告”,先行一步下来,适应了水的热度,不然也会像围观者一样,只有羡慕的份了。
红脸汉突然站了起来,动作有些夸张,搅动的池水翻腾起来,他大呼大叫:“这也太不过瘾了!”
随即,红脸汉手舞足蹈地跨过中间的墙,跳入小池子中,小池里的浓烈的热气在空中混乱起来,他高喊:“我操,爽,爽,爽!”
红脸汉伴随着大家的喝彩声,坐入水中,只露出头来,大口大口地喷吐着热气,嘴里念念有词,好像是在数着数字,还不到五十个数,他便猛然站起,敏捷地跨上台阶蹦到池沿上,浑身上下冒着热气,颜色通红,如出炉的火炭,高声呼喊:“真他妈的热啊。”
红脸汉换来的是一阵阵嘲讽意味的笑声,在笑声中他跑步钻进一个打开的喷头下,在阀门调解下,他一身的热气被喷头下的冷水浇熄了。
这个过程促使他从水中站立起来观看,他不禁为红脸汉身体担心,很快他觉得这种担心是多余的,红脸汉钻出水帘,见他在水中呆望着他,冲他说:“大兄弟,出来吧,看你泡得有红是白的,不像我们这粗皮糙肉的,你再泡下去,该泡秃噜皮了。”
他知道方言秃噜皮的意思,看看自己通体已呈鲜红色大汗淋漓的样子,这时才体察到水下部分烫得无法忍受,马上跳出池子,在一堆散落的拖鞋中,找出差不多大小的一对穿上。
“大兄弟,过这边来。”这时红脸汉已回到小池边方桌旁池沿上坐着向他招手,看他到了身边,说:“一看你就是个新来的,没带喝的水吧?看你这汗出的,再不补充些水分,会虚脱的。”“让服务员给我拿瓶矿泉水过来。”
红脸汉用手阻拦他,从桌上端过一个白色瓷壶,朝向几个敞口的白瓷杯,说:“那玩艺不如喝热茶解渴,如不嫌弃,用这茶杯。”
他看到杯壁上的茶垢,迟疑了一下,在他身后又过来了一个人,拿起泡茶的带盖透明茶瓶,挑唆说:“看你那杯的埋汰劲儿,人家谁敢用你那杯喝茶?”
别人这么一说,让他不好意思拒绝,顺势拿过一个茶杯,移向壶口。
红脸汉一边倒上茶水,一边斥责对方,“你懂什么,真正喝茶人,就看这茶垢呢,我这大兄弟不拿我当外人,哪像你这个王八蛋,事多。”
他喝上一口,知道是那种低质的红茶,可装得有滋有味品着,说:“大红袍吧。”
红脸汉竖起拇指说:“一看大兄弟懂行,这是亲家过年时送我的,好茶。”
他只能现出一丝笑意,表示认可,坐在方桌旁的塑料凳上。
“听口音,你是来探亲的?”
“是,过年来看望老人。”
红脸汉并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浴池今天是头一天开,我几乎天天都来泡澡,这过年一停好几天,难受死我了。”
“这么泡澡,对你身体不会有问题吧?”
“那会有什么问题?泡澡好处可多了,可以促进血液循环什么的。过去我是干体力活的,累了就来泡个澡,可解乏了,这不,刚过五十岁就办了退休,也没个事干,可这习惯还是坚持下来了。”
他为自己刚才准确的判断还得意一番,估计红脸汉比自己还要小个十来岁,大兄弟叫得听起来亲切,不想纠正。
不知不觉间,他也跟着红脸汉喝了几杯茶水,一白瓷壶水很快便喝见了底。红脸汉拎过放在地上的暖水瓶只倒进半瓷壶水,红脸汉仰着头,冲门外高喊:“上壶热水呀!”
过了一会儿,刷池人拎着一个暖水瓶进来,打开软木塞,边往瓷壶里倒水,边指摘说:“你这一天,喝了我多少水,你那洗浴钱都不够你喝的水钱。”
刷池人无意间溜了他一眼,便转了过去,可马上又转过头来,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半天没挪眼珠,随后还是放弃了,并摇了摇头,将手中的暖水瓶放下,拿走了地上的空暖水瓶。
“他是这儿的老板。”红脸汉一指刷池人的背影,说:“他原来就是这企业澡堂子的员工,后来他承包了这里,一干就是三四十年。”
他也有些似曾相识,难怪那个人盯他半天。
红脸汉告诉他说:“这里用的都是地下水,正因为他是老经营人,与相关部门搞好了关系,别的地方用的是再生水,洗过后,头发都是硬的。”
这时又过来泡过澡的几个人,各自拿起杯瓶,坐在池沿,喝了起来。几个人都是老浴客,彼此都很熟悉,互相说着话,开着玩笑,讲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见闻。他感到很新奇,随着他们一起喜怒哀乐,不知道有多少年了,自己没这么开心过。
不知有什么人说到了这里的住宅,“你说这地方的楼房都有六七十年的历史了,还不动迁?”
“还不是因为这里出了个大人物。”
他非常敏感这个话题,竖起耳朵听人家的议论。
“现在他爸还住在这里,本来市领导想溜须人家拆迁这里,很多人听到消息后,想方设法地换到这里,想借拆迁的光,可不知怎地停了下来,听说是那大人物反对,这么一晃十几年也没个动静。”
“怎么他不想拆迁呢?这家伙是想拿这里当故居,让人参观吗?”
“哪呀,人家老父亲是这家企业的老职工,据说住的还不到五十平米哪,可人家说这里的条件相对别的地区住房条件还好一些,后来市里拿着这笔钱去改造其它的棚户区去了。”
有些人发出赞叹声,红脸汉却说:“还不就是想树立个人廉洁的形象吗?”
他听到后五味杂陈,想逃避这个话题,站起来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方桌上,挨近他的红脸汉趁机拍了拍他肚腩,说:“一看你就不爱听这个,你们都是坐办公室的,只会养尊处优。”
红脸汉这么一说,闲聊的几个人目光齐齐地射向了他。他很难堪,从没有人胆敢这么放肆地对待他,心中有些怨气,这时感到后背又被人拍了一下,他没好气甩了一下头,便看到搓澡师傅站在自己身后。
“下一个该轮到你了,你再下水去泡一泡。”
他绕过小池子下到大池里,感到池水再也没有了刚才的热度,他一屁股坐了下去,温热的池水立刻浸泡了全身,十分舒服。
这时老板扶进了一个赤身裸体的老人,从松驰的皮肤上判断,年龄要在八十岁上下,老人要进小池子,老板劝说:“老爷子,这边水太热,你受不了的。”
老人倔强地说:“我哪次不是在这面泡啊。”
老板无奈,扶着他跨进小池子,在小池子里泡澡的人纷纷站进来帮助接过老人,扶着他一点点地坐进水中,老板不放心地说:“老爷子,你不能多泡啊,意思意思就行了。”
老人不满地嚷着:“我又不差你钱,你操那么多闲心干嘛。”
老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晃了晃脑袋,转身离去。
老板路过刚才的搓澡师傅浴床时,还吩咐了他几句,从他俩朝向小池子方向,能猜出老板是让搓澡师傅关照一下这个老人。
他在水中开始胡思乱想。很多年没让外人搓澡了,在机关里他们有专用浴池,可去过一次,再就不去了。他觉得光着身子很不雅,尤其是在下属面前,有种不适感。出差时也有过人家的安排,但要去那种大型洗浴场所,常听说那样的地方藏污纳垢,害怕有影响,只能谢绝,自己多是在家洗澡时,让老婆帮助搓搓后背,其他的地方都是自己亲力亲为。今天到这个地方搓澡,没有了那么多的顾虑,可以尽情地享受过去的快乐。
搓澡师傅过来叫他时,他还有种莫名的兴奋,在这种兴奋中走了过去,仰躺在浴床上。搓澡师傅先是用他递过去的搓澡巾,擦拭掉他身上的浮水,似乎察觉到他的快乐,说:“你的身体很放松啊。”
他笑出声来,“搓澡还需要放松吗?”
“那倒是不需要,可有人躺到这上面,肌肉绷得很紧。”
“是吗,那是他们把你这浴床当手术台了。”他开了一句玩笑。
搓澡师傅被他逗乐了。在轻松的气氛中,搓澡师傅开始搓澡,轻重缓急却有力道,似乎可以听到搓澡巾划过自己身体的声音。
搓澡师傅一边搓澡,一边问:“您今年多大岁数了?”
他不经意间答道:“六十三了。”
“唔,退休有三年时间了吧。”
“还没哪。”他话一出口便后悔了,可已覆水难收,内心显得很慌张。
搓澡师傅果然睁大了眼睛,望向他,旋即,又自作聪明地说:“看你这白白净净的肯定是高级知识分子,人家说教授什么的,有的可以延迟到六十五岁退休。”
他一想也对,自己还真是高级知识分子,还是终身制的那种。他只是笑了笑,没做解释。
“你一点也不像六十三岁的人,皮肤保养得好,哪像在这里洗澡的人都是皮糙肉厚的。”
他觉得搓澡师傅说得有道理,一下子联想到那个去小池子泡澡的老人,提醒说:“那个老人泡一会儿了,他那个年龄泡澡时间不宜过长。”
“刚才叫你时,我还让他上来呢,可那老头老拧了,根本不听人劝。”
他好奇地问:“这么大岁数了,家里也没个人来陪吗?”
“这老爷子家里的孩子都很优秀,又是学者又是博士的,都去了国外,他老伴前几年去世时,孩子们没能赶回来。儿女给他高价找了个保姆侍候他,那顶个什么用,洗澡时还是没个人陪着。”
他想到自己的女儿,快四十岁了,刚生小孩子,爱人只能去替人家看孩子,春节无法陪他一同来探望老人。想到自己当年去一新单位履职时,母亲去世也没能守在身边,心中不免惭愧,鼻子酸酸的,正好赶上让他翻身,借此他把那股酸楚压了下去。
“你的小孩子多大,在你身边吗?”他问。
“我那儿子不争气,只上了个中专,毕业后找到了个修汽车的活。我这不是为了他想多挣点钱,帮衬他点,让他买个房,好让他们以后结婚生孩子。”
他真诚地说:“我挺羡慕你的,孩子能在身边。你说那个老人如今儿女成龙成凤,都飞走了,谁也指靠不上,往大了说是帮国家养的,往小了说是给别人家养的。”
“你说的话我愿意听,老话不是说养儿为防老嘛。”这时,搓澡师傅已从后背搓到脚掌,看到他抽搐了一下,问道:“我搓得咋样?”
“痛快!”他觉得没有再比这个词形容得更恰当。
“你真逗,没有人这么评价搓澡的。”搓澡师傅进一步诱导说:“做个浴呗?”
搓澡师傅看他没有反对,便自作主张,推荐说:“做个三十元的吧,很划算,要是在大型洗浴中心,就这个浴会要你一百八十八元呢。”
他笑了,搓澡师傅知道他笑的含义,“真的,我去调查过,真是这个价,我没骗你。”
搓澡师傅看到他没意见,冲外面喊道:“拿三十元的浴来。”
他在搓澡师傅的指示下翻过身来,搓澡师傅撕开外面人拿来的塑料袋,在他脸上敷了一张湿乎乎的面膜,又将袋中的液体,倒在他的前胸上,然后用手全面地铺开,胳臂腿,就连晦部都无一遗漏地擦抹一番,他慌张地收紧双腿,掩盖着羞涩。
“你是不是也把这床当成手术台了?”搓澡师傅玩笑了他一把后,说:“做完浴,可去桑拿房蒸一蒸,把这些营养品沁入到皮肤里面,更加滑腻光润。”
这时,突然听到泡澡池方向发来的惊呼声,搓澡师傅慌忙停下手,迅速离开了浴床。
他从浴床上坐起,扒下面膜,看见搓澡师傅和那个红脸汉等人跳进小池子里,乱成一团。他跳下浴床赶到小池子边时,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水中的老人抬了出来。
他一指自己空下来的浴床,说:“抬到那里去,先让老人安静下来。”
他指挥几个人抬着老人,将头部朝向门的方向仰躺在空出来的浴床上,以便使外面的空气流通进来缓解老人,这样还不至于温差变大,他考虑得很周到。
闻声赶来的老板惊恐万分,看到这一切后,呵斥搓澡师傅,说:“我让你看着他点,你干嘛去了?”
看到搓澡师傅的胆怯,他替搓澡师傅解围,说:“没什么事,只是他泡澡虚脱了,躺一会儿就好了。”
老板看到老人喘息均匀,没什么大碍,又对老人埋怨说:“下回再没人来照顾你,我可不敢再让你进来了。”
老人有气无力地摆着手,还笑了笑,老板气呼呼地离开了。
搓澡师傅不好意思地对他说:“我刚给你做浴,就出了这档子事,还让这老爷子占了你的位置。”
看着老人耷拉下来的皮肤,他感叹人生无常,说:“这么的吧,你给这个老人搓搓澡,借此可以帮他缓解缓解,没事,该多少钱,算我的。”
“你理解错了,我哪能要你的钱啊。”搓澡师傅旋即又说:“走时给我留个手机号,以便跟他家人说一声。”
“这是应该做的,只是帮把手而已。”他呈现谦虚状,说。
“过后要是有啥事,我是有责任的,到时候请您帮我们做个证。”
他明白刚才是自己理解错了,还以为会得到人家的表扬呢,为此他很难堪,再也没有心思洗澡了,独自去到淋浴头下,先将身上的浴液冲洗掉,关上阀门,将洗头水浇在头上,胡乱地挠了挠,再打开阀门,莲蓬喷头的水倾泻而下,泛滥的泡沫一会儿便荡然无存了。
待他擦干身体到外面,打开储衣箱穿好衣服,走出更衣间,来到柜台,只有老板一人守在那里,他准备掏钱结算浴钱,老板抬手拦住了他,说:“我们感谢你还来不及呢,哪能让你结没做浴的账啊。”
“那浴液都打开袋子了,是有成本的,还有那个老人,我跟搓澡师傅说好了,由我来为老人结账。”
“让他搓澡算多大的事呀,老人的子女从国外回来时,还专门给我们留下了一笔钱,预付了在这里洗澡的费用,要么,我怎么会批评搓澡的那家伙呢,本来是让他照顾好老爷子的,可他一忙就把人家给忘了,差点出事。”
他想到那个搓澡师傅的恐慌,明白要他留下电话的意图,说:“难怪他跟我要电话,主要是为了事后给老人的家人交代。”
老板点点头后,看着他不言语,似乎等待着什么。他明白刚才自己多嘴产生的后果,便从兜里拿出电话,递向老板,说:“我的电话号码自己也记不住。”
他看到对方困惑的目光,说:“你可以在我手机上按你的电话号码,这样我的手机号不就存在你手机里面了吗?”
老板弄明白他的意思后,在他手机上按下了一串号码,老板的上衣口袋里立时传来清脆的铃声,老板取出手机,看了来电显示,脸上出现了古怪的表情,结结巴巴地说:“你这个号码也太……”
他收回自己的手机,说:“我手机很少用,一般也不用它打电话,只是偶尔用它接来电。”
他看出老板的惊疑,担心再追问下去,便转移目标,问:“我进来时,那个年轻人呢?”
老板绷紧的面部神经松弛了下来,答道:“我儿子只是休班时才过来帮帮忙,年轻人在这儿呆不住,出去了。”
他把鞋穿好,从地上拾起那双自己换下来的拖鞋,递向柜台里面的老板。
这时,妹妹慌慌张张撞进门来,急切地对他嚷道:“哥,干嘛洗这么长时间,爸都急坏了,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非催我过来找你。”
“能有什么事,只是多泡了一会儿,多少年没泡澡了,真的很舒服。”他说得心满意足。
老板看了眼妹妹,又上下打量他后,眼睛放着奇异的光,转向妹妹,带有怀疑地问:“这是你哥?怪不得觉得眼熟呢,你不是在……”
他知道对方要说什么,忙打断对方的话,说:“年龄大了,换地方了,要么哪能有这么长时间呆在家里啊,那就没机会来你这儿洗澡了。”
老板手足无措,面对着他放下拖鞋的手,不知该不该与他握手。
他主动伸出手去,与对方握了握,说:“下次回家,还来你这澡堂子洗澡。”
还没等老板回答,妹妹戏谑了他一句:“哥,你咋还叫澡堂子,多老土啊。”
“不是习惯了嘛。”他难为情地笑望着呆愣的老板,说:“难道你不欢迎我再来吗?”
“哪能呢,欢迎欢迎,当然欢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