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然
不出所料,进入剧场的时候,演出已经开始了。几根灯柱从天幕直插舞台,几个人正在那里争论着什么。刚才在外面摸索了好久,浑身冒汗,又芒刺在背。看到检票口,他才忽然镇定下来。毕竟年代久远了,他还是有点不适应,看到有个空座位就连滚带爬了过去,不知等会儿有没有人来。很久没进过剧院,也从未来过这个地方。这些年,城市的版图不断扩大,有许多高新的建筑不断矗立起来。一次收到一个朋友发来的即时照,他怎么也猜不出究竟是哪里,朋友说,就在你家后面。城市既日新月异又面目全非。这个影剧院,他倒是知道,有段时间,报纸一直在跟踪报道施工进度,只是跟他平时的生活半径相反,一个城东,一个城西。据说老板雄心勃勃,想在这幢建筑上展现他的人生蓝图,而且看上去,也果然不同凡响。当然,他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按道理不至于在里面迷路。虽然他方位感不好,有心理和行动上的准备,可仍然远远低估了它。一到广场,他就懵了。广场大得几乎无边,他顿时有如置身汪洋,那些建筑物在灯光的遮掩之下更显得扑朔迷离(的确,他发现灯光反而把建筑物隐藏起来了),加上他眼睛近视,他必须走近它们才看得清各种标志。他看了下时间,已经很紧迫了,他决定冒险一试。有一次,他到市内一家据说是最高级的宾馆开会,也是这样。在外面还能看见宾馆的红色仿古屋顶,到了里面,反而看不到了,倒像是走进了一个陌生的公园,由于的士不能进,他只能掏出会议通知给警卫看了才被获准进入。警卫穿着制服站在高高的门墩上,他要把会议通知高高地举起来。一进来,他完全被两旁的花草树木淹没了,他低头疾行,觉得知了的叫声也比他理直气壮。不时地有小车从身边滑过,它们既让他仓皇,也让他有了前行的勇气和信心,不然这荒郊野岭的(其实是满眼绿化),他简直要怀疑走错了地方。里面岔道丛生,他像是一个溺水的人,看到一辆车便把它当作浮木。好不容易找到报名的地方,领了资料和房卡,却发现宾馆里依然盘根错节,不同字母开头的楼号相连,而且没有规律,好像不希望你能马上找到房间。他像是进入了迷宫,那些指示牌反而让迷宫更复杂了,他干脆乱走一气,没想到,一抬头,居然看到了他的房号。拿起房卡一试,只听嘀的一声,里面的机关开了。等他洗脸喝茶看了会儿电视出来用餐时,在楼下走廊里碰到一个人,是刚才一同报到的,这时正被一个服务员乖乖牵着走。一问,那人竟然还没找到房间。
看得出来,那人衣着拘谨,戴着一副工整的黑边眼镜,是缺乏乱走一气的勇气的。事实就是这样,你越听命于它,便越会被它牵着鼻子走,无视它的游戏规则,反倒会更快地到达目的地。他怀着这种心理径直朝他认定的方向走去。快到那一排螺旋式的台阶时,他看到下面的一扇小门也有人进出,便以为那里有直通剧场的捷径。他好像看到了几个同事模样的人正在那里甩手划行,他们的姿态跟平时在单位上并无二致。这次演出是单位统一发的票,他本不想来。他不喜欢下了班还跟同事们在一起的感觉,好像上班没有尽头。再说,不管是看电影还是看演出,都要有一点个人的空间,哪怕在家里,他看电影都习惯于戴着耳机。跟同事在一起,像是互相监督。他想好了,等会儿到了剧场,他就挑一个远离同事的角落——这种单位发票看的演出,一般是坐不满的,唯一没有把握的是,不知进场时是否要像平时单位开会那样签名。有几次他实在不愿开会,签了名就装作到门外接电话的样子溜掉,但后来换了领导,抓得很严,每次开会不但要签名,还要在按职务高低安排好的姓名牌后面坐下来——当然,他也有办法,那就是,连姓名牌一起带走。起初果然得逞了几次,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他被人事部门盯上了,他们直接找他,没找到就打他电话,这一下他就无处可逃了。现在他带着一种恶作剧般的心理走向他想象中的电梯间——即使没有电梯也不要紧,安全通道总是有的。总之一句话,他不愿跟那么多人尤其是同事一起从同一个入口进入剧场。那样不是进入而是一种被驱赶。
他忽然觉得这幢建筑就像一个巨大的胖鱼头。也难怪,这个城市的人向来以喜欢吃鱼头而著名。很多人以为吃了鱼头会变得聪明,却没想到这个想法本身就很愚蠢。现在,他从它嘴边溜了出来,出其不意来到了它的腮边。电梯果然在那里。他有些得意,摁了向上的箭头。不一会儿,它就悄无声息地停在他面前,张开了怀抱。不像他单位的电梯,又老又破,摇摇晃晃地扭着身子,让人担心它随时会掉下来。进了电梯,他有点奇怪,从外面看,整幢建筑看上去不超过20 层,电梯的楼层指示牌却显示有31 层。他试着摁了一下最大的那个数字,没想到它真的亮了,紧接着电梯疾速上升。他赶紧胡乱摁了一个低层的数字。他担心电梯一下子冲破屋顶飞向夜空,那可就成宇宙飞船了。电梯停了下来。7楼。他掏出票,就着走廊里的顶灯看了一眼:三楼D区C号剧场。这样说来,该往下走。他重新摁了电梯。等了一会儿,电梯还没下来。又等了一会儿,它还没动静。指示灯一动不动。他猛摁了几下,指示灯干脆熄灭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好在楼层不高,走下去也不费事。他张望了一下,没看到窗子,因此判断不出方位。他还发现一个有趣的地方,周围的墙壁好像是泡沫做的,就像儿童游乐场里那种。大人把小孩往里面一扔,然后自己就可以放心地聊天或玩手机。孩子们无论在里面打滚还是摔跤,都不会受伤,甚至还有种意外的搔痒般的惊喜让他们不时地咯咯大笑。游乐场里没有眼泪,不知怎的,他脑子里忽然蹦出这么一句。每次经过那些地方,他也好想到里面去蹦跳和打滚。现在他就故意朝泡沫墙撞去,果然被弹了回来,浑身麻酥酥的。见周围没人,他不由得又撞了几下。
只是,这是个什么地方呢,看上去并不像儿童游乐场。恰恰相反,它显得庄严肃穆。他想找出个什么标志来,可是既没有字母,也没有汉字。他朝前走了几步,喊了句什么。没有动静。他甚至没听到回声。他忽然有点害怕起来。如果这时冲出一个人来把他打翻在地拖进什么地方焚尸灭迹,恐怕永远也不会被人发现。他有点冒汗了,这里似乎是被完全隔绝的一层,像是这幢建筑物的盲肠。他像是走在一个溶洞里,这样一想,果然发现地面湿漉漉的。他闻到一股碳酸石的味道,寂静里似乎藏着某种怪兽。有几次到外面开会,被组织去看溶洞。说得神乎其神,其实都差不多,连伪造的民间传说都大同小异。但每次在洞里,他还是害怕,不敢离人群太远。即使出来一个怪兽,恐怕一下子也吞不下这么多人,总会漏掉几个的。说不定他就在漏掉的几个人里面。他按了按泡沫墙。据说有一种关押人的地方就是这种墙,可以防止被关押者撞墙自杀。他硬着头皮往前走,竟然看到了一个吧台。摸了一下,指头上一层灰。往里是一个长长的甬道,然后是几个看起来四通八达的口子。他感觉右脸颊上掠过一阵凉风,隐约有几道蓝光闪动,紧接着听到什么地方传来声音。他紧走几步,以为到了剧院,虽然他下意识地排斥这种想法,因为他清楚地记得剧院是在三楼的。从一扇小门进去,眼前豁然开朗,原来蓝光是从楼上的一个窗口里射出来的,再一看,前面还有一个大屏幕。他以为走进了电影院,但仔细一看,并没有观众,原来在播放宣传片。解说员的声音抑扬顿挫,磁性十足。这种视频投影,他在一些现代化的展览馆或博物馆里看过。宣传片的内容大同小异,但这时候气氛诡异,没想到晚上还在放个不停,好像建筑物在说梦话。他似乎踩到了黑洞边缘,不禁下意识地后退几步,转身就跑。
他没再看到泡沫墙,好像来到了一个杂物间。里面堆放着各种东西,它们看上去平常,但仔细一看又很奇怪。比如有一个宝塔样的盒子,八角形,周边有搭扣,上面有一根拎绳,下面还有一个大洞。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顶帽子。还有一个东西,看起来是铲子,但它的另一半又是个钉耙。他看了半天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若是体型小,也可以接受,说不定可以用来给花盆翻土,可这个东西大得像他在博物馆里看过的农具。谁挥得动这么庞大而沉重的铁器呢?好像有把木匠用的锯挂在那里,它其他的地方都像锯,但锯条没有齿,他用手一摸,竟然是一根线绳。他已经很小心了,没想到指肚一阵刺痛,还是把手指划破了。他不禁骇然,无心再看。好在他随身携带了创可贴,赶紧找出来贴上。这是多年来的生活教给他的经验。眼看没有路了,他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几步,好像来到了一个什么工地上,听到了电焊枪的嗤嗤声。人呢?有人吗?他喊道。电焊停止了。或许不是电焊,而是什么地方短路。
乱走了一阵,忽然发现出口就在身后。他揉了揉眼睛,可不,“安全通道”四个字赫然入目。同事说他眼睛可能有问题,他自己也这样怀疑。有一次,他明明在楼下看见同事出去了,可一上楼,发现同事正翘着二郎腿在那里打电话。还有一次,他在电脑边看到卫生间有个人影闪过,以为是老婆,结果马上看到老婆从厨房里出来。他不禁变了脸色,到卫生间察看了一下,并没发现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现在他也有点怀疑刚才看到的一切,是不是他的幻觉。在很多人中间,他总是感觉世界只有他一人,而当他独自待在一个地方时,又总是觉得周围有人。
稀里糊涂的,他竟然顺利地来到了剧院门口。那几个同事还在那边,像在等什么人。这时他惊讶地发现剧场原来就在一楼,而不是票上写的三楼。
很快,人都已经入场了,那几个同事已经没了踪影。他一直在想,自己刚才究竟去了哪里呢?也许他什么地方也没去,一直就在这里。就像有一段时间,他把一只摔坏又修好了的手机放在家里专门听歌看视频,那天不知怎么回事,一个朋友发给他的短信,他正在用的新手机没收到,却被这个没有SIM卡的旧手机收到了。他对剧院的最初印象,可以追溯到多年前读中学的时候。他逃票,轻车熟路从一个地方钻进去,按以往的经验应该出现在屏幕左下角,然后他可以沿墙根爬过屏幕下方,再溜到一个适合观看的位置。但那天,他爬过去正猫着腰小心地往前拱,忽然发现自己在亮光下,他看到乌云般的人群和星星一样的眼睛。原来这天没放映电影,而是在演一场戏。不过没有人惊讶,他们以为这是剧情的一部分。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恍然大悟。跟那时候的剧院——其实是乡政府的礼堂相比,现在的剧院简直是航空母舰。对,有人在报纸上撰文说,它就是这个城市的文化航空。除了剧院、电影院,里面还有各种展览馆和博物馆。书店已经不叫书店,叫云端书房了。单位要求他们关注了剧院的公众号,他这才明白这座城市的夜生活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荒凉。除了打开地图就可见的密密麻麻的影院,各种剧场或会所里也有五花八门的演出,比如相声、小品、脱口秀、演唱会、交响乐、拉丁舞、萨克斯、小提琴……尤其是话剧。他是很想看一场话剧的,总觉得话剧是跟其他文艺形式不一样的。据说这个设备是相当一流的剧院,投入使用后并没演出让人满意的好作品,单位发票看的,更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他想趁这个机会到里面好好看看。
听一个经常去单位附近影院的同事讲,现在电影院一般都有好几个影厅,有的放大片,有的放小片,有的现代,有的古装,有的动漫,有的3D。它们到了时间就自动放映,根本不管里面有没有人。估计现在看电影太容易了,看的人反而没那么多了,除了每年定时出现的那几档大片或贺岁片。像这种剧场演出,反而更让人感兴趣了。观众和演员近距离接触,可以影响到演员或整个戏剧,如果舞台上出了点纰漏,那更好玩。
他喜欢那些不确定的东西,看上去像是行为艺术。
找到了检票口。还好,检票员还在那里。他简直有点感激她。他刚才已经想到了,如果检票员不在那里,怎么办呢?他一点办法也没有。那么高的栅栏,还有监控及可能的警备设施,他是不可能翻进去的。他简直是有些讨好地把票递给检票员,就像那次把会议通知举起来递给岗亭里的警卫一样。
果然有几个剧场,分别由不同的大写字母指引着。他避开了单位同事们所在的C剧场,随机选了一个。反正不管如何,总比跟同事在一起看什么强。他想好了,如果有人干涉,他就说跑错了剧场。跑错了嘛,很正常。一次出差,他连会场都跑错了,云里雾里坐了半天,竟还被安排发了言。他就拉过麦克风临场发挥了一通,结果他赢得的掌声最热烈和持久。后来主办方也发现搞错了,但没想到错得很对,连连感谢他将错就错,支持到底。
没想到人这么多。他擦了把汗,这时才发现背脊上衣服已经湿了一大片。不知剧名,也不知剧情已进行到哪里。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他甚至有点喜欢这种没头没脑的感觉。就像有时候,他看没有字幕的外国电影。反正找不到字幕,他就那么看了,竟然也有意思得很。
灯柱消失,舞台上姹紫嫣红,有如幻境。人物停止了争吵,开始了一些抒情性动作。看来,他真的跟时代脱节了,不知道现在剧院里的灯光和布景设计,已经达到了这样高的水平了。明知道是人工造出来的,可看着很舒服,这情景跟他刚才在那个类似于博物馆的楼层里看到的景象相似。他抬头看了看剧场的天花板,甚至怀疑刚才看到的是不是剧场的投影,或者说,剧场跟那里有一条暗道相通。
在抒情中,那些僵尸样的对白和动作就开始了。这样很好,太接近生活就不叫话剧了——有人说,这种僵硬是一种现代性的僵硬。就好像用直线画出了圆圈一样。
看了一会儿,他好像看出一点眉目来了。台上在反复做一种叫“跳伞”的游戏。他们夸张地扭动身躯,像是载歌载舞又像是抱头鼠窜。他们竟然把这两种完全不同情感色彩的动作糅合到了一起。一个人从跳舞的人里面跳了出来,台上的平衡一下子被打破了。其他人装作显然没料到这个变化的样子,他们有的跃跃欲试想步其后尘,有的似在向什么人表明这次突发事件跟他无关,有的则张大嘴巴害怕跳出去的人给他们带来更大的厄运因而摊开了手。
那个人也装作没有料到这一点。有那么一会儿,他想回到跳舞的人中间去,但是跳舞的人已经手拉手围成了一个圈,将他挡在外面。他们彼此使了个眼色,马上有几个人蹲下,另有人熟练地攀爬到他们肩上。他们很快搭起了一个杂技似的人梯。这时有人一努嘴,那个人被推上了人梯。画外音做出了判决,那个人必须跳。
跳伞原来是这么回事。他朝周边看了看,见大家看得津津有味。一个人在不停地晃动身体,原来走廊里那个摄像的人老是挡住他视线,他不得不随着那个人的动作而左右摇摆。一对情侣下身连在一起上身分开,女的拿出手机横竖比划着对着台上拍照,并把它上传到什么地方去了。右上方的几排座位传来了整齐而热烈的掌声,听上去很突兀,但他马上明白过来,他们肯定是台上谁的票友。恍惚看到舞台两边有字幕介绍,说某个演员获得过什么国家级的大奖,是德艺双馨的人民艺术家。可是他看不出来台上谁是主角。
现代艺术没有主角。他脑子里忽然蹦出这么一句。可究竟谁是德艺双馨的那一个呢?
这时,游离者已经被架在人梯最上端。他语无伦次,双脚打颤。仿佛在“跳伞”之前,他的整个身体和发声器官终于获得了自由。他大声呐喊,接着朗诵了一首半文言半白话的诗歌,然后纵身一跃,仆倒在地。
画外音:消灭了吗?
剧中人:消灭了。
于是,人梯外面的跳舞者也被陆续送了上去。他们装作在挣扎,说他们不是多余的,不是无用的人,他们完全可以再组成一架人梯。但很明显,他们没有得到信任。舞台上很快躺着四五具“尸体”。它们重叠交叉,像是被秋风扫下来的落叶。这些金黄的死者犹如某种咏叹调或挽歌。这时舞台上飘出悦耳的女声,不知是剧中人还是画外音:他才是真正的诗人,在命运的几次重要的转折关头,他完全是靠写诗活了下来。接着是大气磅礴的背景音乐。
他扫视台上。或许那个“德艺双馨”要出场了。
但台上的灯光忽然全部熄灭。有人报告电厂出了故障。一个缓慢低沉的男声从幕后升起:这根本不是什么机器故障。果然,没多久,灯光重新亮了起来。刺眼,亮如白昼,亮得不真实。他环视剧场,有点看不清了。台上的人影也隐隐约约,像相机底片上的曝光。他看到一只手,伸进了人梯,把里面的一个零件什么的揪了下来。人梯摇晃着,差点倒下,但不用说,他们肯定会坚强地挺住。他们颤抖着,肌肉的力量因突然失去了平衡而在体内乱窜。被揪出来的人被认定为这次停电事故的凶手,那人大声鸣冤,说他一直在人梯中。画外音:你能证明在人梯里的人是你吗?那人指了指人梯说,他们能证明。画外音:你问他们能不能证明。他问他们,他们没有回答。画外音:既然如此,只好请君上梯了。那人惊恐起来,但马上又怀着一丝狡猾和侥幸申辩说,我若不在里面,人梯根本就搭不起来。画外音哈哈大笑:你竟如此幼稚,那好,让你来见识一下,要知道,我们有取之不竭的源泉——请问台下,有愿意上来的吗?
话音刚落,坐在前几排的一个人就跳了上去。
台下有点兴奋和骚动起来。当然,这也没什么新鲜。现在很多的电视节目或舞台表演都是和观众互动的,比如歌星会邀请一个观众跟他同台演唱,魔术师会邀请主持人监督他防止他作弊。虽然很多人说这其实也是早就安排好了的,但并没有减损互动的热烈效果。现在围绕着这个跳上台去了的人,下面开始了激烈的争论。有人说这是剧情的一部分,那个人不过是一个冒充观众的演员。既然是实验性的话剧,那是什么样的形式都可能出现的——其实这也是老套路了。有人说,的确,好多年前,他就看过一场关于战争的话剧,观众刚落座,忽然从剧场外齐刷刷走进至少是一个排的荷枪实弹的士兵,大家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有人尖叫起来。后来才明白是导演想让观众身临其境。果不其然,那部戏剧后来获得了全国性的大奖。戏剧就是要有这个效果,你明明知道是假的,却不知不觉当真了。也有人说,那个人不是演员而是纯粹的观众,因为旁边坐着的就是他老婆,他认识她,也从没听她说过她丈夫做演员。反驳他的人说,做演员又不是什么稀奇职业,现在做演员也不难,全国这么多大学,每年表演专业的毕业生不知有多少,还不算业余的,自学成才的,以及各影视城数不胜数的为了上个镜露个脸忍着吃垃圾盒饭的群众演员。
那个人看上去果然训练有素,一点也不像没有表演经验的样子。他很快填补了人梯的空白,就像新闻报道里说的填补了某项科学研究的空白一样。被判跳伞的人爬上了人梯,不,实际上并不是爬,而是被人梯里的手推了上去。这过程看上去像是一种新的魔术。
下面的情节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不断地有观众上去填补人梯的空白,又不断地有人被送上人梯表演跳伞。当然,那些“尸体”早已趁着一些间歇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知道,跟僵硬一样,重复也是现代艺术的重要表现手段。若没有重复,那等于没有哲学。
他忽然注意到,旁边的一个人脸上有些异样。他侧过身用余光瞥了一眼,原来那个人脸上敷了美容膜。在家里老婆也用过,刚开始还吓了他一跳。但仔细一看,又不是美容膜,而是敷了粉。因为这人眼睛和嘴巴上没有挂那种美容膜才有的圆圈。
一个男人干吗要敷粉呢?除非,除非他是个演员。
这样一想,他吃惊不小。原来他旁边就坐着一个演员,这人究竟是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的呢,是一直在这里还是后面来的?他真没注意。不过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说不定人家是等着上场的。他知道单位上搞的一些比赛,有时候就是这样,演员和观众坐在一块,或者说,演员就是观众(看别队表演),观众就是演员(自己也会登场)。还有一种情况是,前两排坐着演员,他们在等着上场。刚才的情形似乎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而这个演员不愿跟其他演员坐在一起,想跟他们保持一点距离,这说明他还是个有点个性的演员。就像他,不也不喜欢跟同事们在一个剧场里看戏么?他不禁对这个人产生了一些好感。
只是,台上一直要这样下去么?表演上的重复揭示了存在的荒诞感,但也带来了无聊。现代艺术似乎本质上是行为艺术,其结果很可能也会损害艺术,那观众早就跑光了。现在这场戏形式很好,让观众和演员混在一起,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总有一部分观众要坚持到最后去登台表演,或者说,总有一部分演员为了最后的登台而不得不做观众。
正在这时,台上的灯柱掉转头,射向了观众席。中间的几排有观众站起来。他们离开了座位开始走动。剧院里响起了踢踢踏踏的声音,他前面和后面也有人蠢蠢欲动。
他以为他们要去撒尿。但他们并没去撒尿,而是拿出肯定是早就准备好的条幅在剧场里张贴起来。他眼睛近视,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或许是为这部实验性的话剧摇旗呐喊。现在各种宣传手段都有,为了引人注目,什么招数都想得出来。仿佛宣传也是话剧的一部分。
剧场里出现了与刚才截然不同的活跃气氛。类似于幕间休息。刚开始好多人还不敢乱动,似乎因为不能确定这究竟是幕间休息还是话剧本身的一部分。但你看我我看你,慢慢的,大家都松动和自由起来。有人试着吹了声口哨,又有人大声咳嗽了一声,而且吐出了痰。他们离开了座位,有的去洗手间有的拿出包里的零食大嚼起来。有人在大声喊谁的名字。谁家的孩子哭闹起来。竟然有孩子在里面,这越发使得剧场恍惚起来。有个小孩子在大人的亲自带领下,居然跑到过道里撒了泡尿。大家似乎尝到了某种践踏纪律的快乐。估计刚才还蜷缩在大人怀里恹恹欲睡的孩子们,现在挣脱了束缚,在剧院里攀爬翻越,好不欢快。竟然有这么多孩子,他们像是从大人的口袋里爬出来的。反正大门关着,跑不丢的。有个女人说。她们也跟着获得了解放。另一个女人说,她讨厌有的电影院里不能吃零食的规定,有一次,她被罚了款。还有一个女人说是啊,甚至不能自带饮料,太过分了。这时,灯柱摇转过来照到她们身上,她们不禁像对着镜子一样拢了拢头发,掸了掸衣角。
——且慢,谁又能断定,她们不是演员呢?还有那些孩子,如果不是,他们怎么会如此放肆,而且还是在这么华丽庄严的剧场里?很可能,这还是表演的一部分,或者说,整个剧目的一部分。
果然,表演还在继续。这时有人试图去拉电闸(不用说,是虚拟的电闸,不然,谁知道剧场的电闸在哪里呢),马上有人联合起来把他制服在地。那个人大声说,他不是关电闸,恰恰相反,他是想把剧场的灯光都打开,这样大家都能享受到光亮。自然没有人相信。有人说,即使你说的是真的,那也是一种破坏,把灯都打开,就没有了舞台的独特效果,你这是想把艺术推入绝境。这句话引起了普遍的共鸣。很快也搭起一个人梯。有人说,我们也要来“跳伞”。那个人在叫嚷声中被推上了人梯。他昂首挣扎,细长的脖子弧线尖锐,手臂精瘦,屁股和大腿也没什么肉,戴着黑框眼镜,一看就是个书生。忽然,他裤裆颜色变深,腾起一股热气。有人捂住了鼻子。他脖子折叠起来,终于低下了头颅。看来最能让人低下头颅的,往往是下面的问题。他猝然低下的脑袋有点吓人,好像忽然被他的身体抛了出去。一个人说,你看他,手无缚鸡之力,居然要去关什么电闸!不信你们放开他,看他知道电闸在哪里,他又怎么去关上它,难道他会飞檐走壁?太好笑了。
这话让他疑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剧场里是不是真有一个电闸在容易眼见的地方?他打量起剧场来。说实话,他找不到。他刚才都差点迷路了,怎么能找得到一个小小的电闸呢?说不定这人是剧院的一个工作人员,电力工程师什么的,只有这样,他的话才成立。
不管怎样,大家已经兴奋起来了。这个人不在台上,而是落在他们手中,这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推搡他,掐他,或把钥匙之类握在手里刺向他。根本不知道是谁伸的手。不过看上去,他们像是在搔那人的胳肢窝。实际上,他也的确咧着大嘴,像是笑了起来。他们根本没想到他的嘴巴那么大,大得没有比例,没有边际。有人往那个洞里扔了一个什么东西,只听咚咚咚响了一阵,滚落下去,传来了回声。有人捉住了他的鼻子,但马上发现这是多此一举。至于他那看上去有些飘逸的头发,这时候完全成了累赘或者奸细。总之他现在成了一个笑料,在那里被推搡、撕扯、戏弄。他们一边捂着鼻子一边尽情地让他出丑。他的衣服被拉扯下来,一只袖子在半空中飘荡,眼镜也早已不知去向。他挣扎着挥舞双手,然而仿佛被自己的静脉血管捆住。他青筋暴突,但无济于事。这地上已经没有了他的立足之地,他只能向人梯上逃窜。谁都明白,那是他唯一的出路,也是他必然的死路。等他被驱赶上人梯,走廊里马上空出一个半圆来。他们已经在等着他往下跳了。这个剧情已经深入人心。没有了眼镜,他的眼神犹如赤子。
——他见过这样的眼神。曾经有一个在报社工作的朋友,他们关系很好。后来因为一篇报道,朋友失去了工作,要离开这个城市。他为朋友饯行,他们推杯换盏,感慨万分。激动时,朋友摘下眼镜擦眼睛。他这是头一回看到朋友没有戴眼镜的眼睛,灼热,清澈,无辜。他也不禁眼眶一热。
那个人睁大眼睛,看了看上面,又看了看下面,忽然一反刚才的狼狈、慌乱和颓废,伸展了四肢。他做了个扩胸运动,深吸了一口气,昂着头,以一个漂亮的姿势一跃而下。
看上去像是毛笔写的大字。
一个人说,的确,是个“大”字。另一个人说,不对,是个“太”字。一个人伸头看了看,说,他真的不动了。另一个人说,难道他还能动么?可是,可是……前面的人还想说什么,但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了。因为有新的人梯在另一侧走廊搭起。
这时,他听那对年轻情侣说话了。女孩子提高声音说,怎么会这样!男孩子说,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么?女孩子说,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头。男孩子说,也许本来就没有什么对头的。女孩子说,现在该怎么办?男孩子说,什么叫怎么办?女孩子说,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男孩子说,你什么也做不了。女孩子说,可我在这里。男孩子说,我也坐在这里。女孩子说,我很生气,我已经坐不住了!男孩子说,那就站起来运动一下。女孩子说,运动?难道你不知道我最不喜欢运动了!男孩子说,那是你没尝到运动的好处。女孩子说,我不愿为了健身和减肥就把自己投入到无休止的运动中去。男孩子说,不是这样的,事情远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女孩子说,我根本就没有想,我什么都没想。男孩子说,你也没什么可想的,或者说,你什么也不用想。女孩子说,可我要想!我要想!男孩子说,我想要我想要!女孩子不理男孩子了,男孩子站了起来,要拉女孩子。他以为他们会发生激烈的争吵,但他们又安静了下来。
他有点疑惑,不知道这两个人是在对白还是日常说话。
这时有人大喊了一声:三日不分大小!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大家一愣,紧接着整个剧场便排山倒海起来。以前有个风俗,若有人结婚,那几天是什么顾忌也不用有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以拿墨汁给人家打花脸,也可以让人家戴高帽,坐飞机(让对方在飞速旋转的梯子上上下不能,哭笑不得,大小便失禁者常有之)。前不久他听说,一个小区里闹新房,伴娘被脱光了衣服。而在另一场婚礼上,男方的父亲竟抱住儿媳妇狂吻,如此等等。女人开始尖叫起来,男人们开始了打斗。但这种打斗,他也不知真假。说不定他们是熟人,甚至是好朋友。他们无非是即兴表演,想给现场增加一点欢乐的气氛。还有人真拿出了墨水瓶,拧开盖子寻找对象。旁边的人赶紧捂脸躲避。也有人不甘示弱,因为他手里也有墨水瓶。一场互泼墨水的游戏眼看一触即发。在另一个角落里,一个男人被几个女人脱掉了裤子,男人紧缩着身体,羞愧得无地自容。
就像盛宴带来的狂欢,墨水也使剧场里的人熟悉乃至互相打情骂俏起来。另有一些人从裤兜里掏出了什么东西,他仔细一看,竟然是剃刀。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互相给对方剃头发。有人嗷嗷叫唤有人嘻嘻哈哈。他想起网上的一个视频,一个外国总统在没有当上总统之前跟一个大老板在电视节目里打赌,谁赢了就剃掉对方的头发。最后大老板被未来的总统摁在那里剃了个光头。不知这个话剧是不是受了那个节目的影响。被剃的人挣扎了几下也就笑嘻嘻地任由对方宰割,甚至逐渐享受起来。每个人都有事做,只有他两手空空,像一个旁观者,或者多余人。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仿佛被人群完全排斥在外。他不禁惶恐起来。他手里也应该拿着一个什么东西,这样才会被接受。他像那个被女人们脱光了衣服的男人一样无地自容。他又陷入了很久以来融不进人群的那种感觉。他打量了一下周围,看到有个人虽然形容猥琐,但因为手里攥着一把剃刀,看上去竟也比他神气不少。他小心地问对方,大家的墨水瓶和剃刀是哪里来的,那人居高临下地瞄了他一眼(实际上,对方比他个子矮得多),以一种不屑的口气说,进门的地方就有啊,你没注意到么。他说,不好意思,我迟到了一会儿。那人说,你肯定不是我们的人。接着转身大喊:他什么都没拿,看哪,他什么都没拿!许多人开始用眼睛寻找他。灯柱也转移了过来,很快把他罩住。他想把手藏起来,可他马上意识到这是欲盖弥彰,便又赶紧把手从裤袋里拿出来。这时,他看到二楼的那些包厢已经空了,估计他们也早已下楼加入了墨水和剃刀的游戏。情急之中,他灵机一动,奋力朝二楼跑去。
他很快就站在楼面的边沿。他面部发烫,像是刚从封闭的空间来到了广阔的天地。他喊道:跳伞,谁不会。说着,闭上眼睛一跳。
——他摔在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面。原来有人及时拿来了垫子。他们说,你想死么,没门。他们又把他托了上去。
灯光全亮。原来他跑上的不是二楼,而是台上。
演得好!有人朝他竖起了大拇指,接着响起掌声。
我不是演员。他说。
你是。你是。台下喊。
他想起单位有一次开会投票。大家都举了手,他没举。干吗要举呢,不举又怎么样。没想到那次会议受到了媒体的关注和表扬,因为有人不举手。
表演。有人说。而他,成了那个扮演不举手的人。
他有点内急,忽然记起,不知道C剧场那边要不要签到。
在洗手间的镜子里,他看到自己脸上敷着粉。他吃了一惊,他什么时候也敷了粉呢?
第二天他听说,剧院老板上吊了,就在昨晚剧院的某一层。
窗外光线耀眼,令他恍惚。他不知道剧院老板是真的上吊了,还是这依然是话剧的一部分。他想如果是真的,报纸肯定会有新闻刊登吧。
不过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