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语言与存在的互塑
——以森子《夜宿山中》为例

2023-08-21 04:38熊梦柔
长江文艺评论 2023年2期
关键词:夜宿诗人诗歌

◆熊梦柔

森子生于上世纪60 年代,祖籍哈尔滨,是一位活跃的河南诗人,兼进行评论、散文、绘画创作,著有诗集《森子诗选》《面对群山而朗诵》等。他创办并主持《阵地》诗刊,在诗坛上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力,至今,森子在公众号、文学期刊上仍然多产。

与之相对,评论他的人却不多,截止于2022年6 月1 日,知网上以赏析森子诗歌为主题的论文大约只有10 篇,且论文主要是围绕森子整体创作特色来谈,缺乏单独对某个作品的细读,可能与其艺术风格的连贯性以及高产有关。在较新的评价中,丁东亚总结其诗歌充满隐喻,“模糊如画谜般,多义而纯粹”[1],可以精准代表许多读者对森子诗歌的总体印象。从题材来看,森子的诗歌常常与都市生活、乡野记忆相融合,关注人的内心状态、社会新闻,保持独特艺术风格的同时,也富有现实意义。

写于1999 年的《夜宿山中》,收录于《闪电须知》《森子诗选》等诗集,描述了一次诗人从城市的“出逃”,虽不属于最具森子特色和受关注的那一类诗歌,在笔者看来却具有深度解读的潜力。本文希望能另辟蹊径,直接与具体的文本对话,探析其审美价值与文学功能,并从中发现诗歌语言经典化的可能。以下将逐步从艺术技巧、表层含义及深层意义的发生、作品和现实世界的联系等方面来对《夜宿山中》进行赏析。

一、文本细读

这首诗整体看来结构均匀,长宽比例适中,右侧呈规律的竖波浪线状,赏心悦目。从文字编排上来看,也较为流畅,叙事、抒情浑然一体。笔者在此姑且分段,以便按文字顺序进行细读。

夜色抹去几个山头,登山的路像两小时前的

晾衣绳已模糊不清,我们饮酒、聊天

不知不觉中夜已深更。

乡村饭店跛脚的老板娘

烧好一壶开水,等着我们洗脸洗脚

她还铺好被褥,补好了枕套

开头,以叙事和白描的手法引入,简单概括了整个夜晚开车、饮酒聊天的过程,作为前情提要,平淡、简练。而后几句,选择性点出山中平淡景色里的生活气息。“跛脚”老板娘烧水等着客人用,且将时间花在做细碎家务、等待客人上,枕套还要临时去补,可见此地偏僻、清贫及悠闲。前半部分在现实中时间较长,采用略写,后半部分,都是平时会被忽略的琐事,却被一一道来。这一段,无论凝练古朴的文笔,还是恬淡的氛围,结合标题“夜宿山中”,都神似中国古代诗词、散文前的引语。

星星大如牛斗,明亮得让人畏惧、吃惊

仿佛有一双银色的弹簧手,伸出来要将

我劫走。多少年了,我以为这种原始的宗教

感情不存在了,今夜它活生生地扯动我

没有润滑油的脖颈,向上,拉动,

千百只萤火虫、蝙蝠、飞蛾扑入我怀中

引语过后就是起兴。到这里,诗人突兀地一转视角,开始望向星空。自然景物被赋予了生命,森子打破被固化的印象,将星星写成是具有攻击性的,飞虫则是中性,甚至是惹人喜爱的。星星有一双“银色的弹簧手”,令人联想到雪莱的“清晰,锐利,有如那晨星/ 射出了银辉千条”(《致云雀》,查良铮译),两诗的星星同样带有陌生化的、动态的、令人眩晕的美感。不过比起后者,此处情感更强烈,张力效果更胜。“劫”“扯动”“扑入”等一系列动词,强调自然的人化,而与之相对,诗人却自我拟物化了——“没有润滑油的脖颈”,作为被“劫走”、被“拉动”、被“扑入”的客体。原本静止的自然景物在此时却与诗人有了强连接,主客颠倒,自然的震慑性带来近乎崇高的美感,浓墨重彩如表现主义油画。

这一段从第二行开始,连续三行末尾都是十分突兀的转行,读起来显得滞涩。为何如此设计?笔者试将自己正常分行的版本放在了下面,加以对比。

星星大如牛斗,明亮得让人畏惧、吃惊

仿佛有一双银色的弹簧手,伸出来要将我劫走。

多少年了,我以为这种原始的宗教感情不存在了,

今夜它活生生地扯动我没有润滑油的脖颈,

向上,拉动,千百只萤火虫、蝙蝠、飞蛾扑入我怀中

相比之下,正常版本一分句为一行,缺乏起伏。而森子的分行因为生涩的割裂,句子支离破碎,则凸显出了写作主体的勉强对抗与脆弱感。且因大量形容词连续读起来便有些臃肿,而“伸出来”与“将我劫走”、“宗教”与“感情”、“活生生地扯动”与“没有润滑油的脖颈”,都是后者作前者定语,分别作为前行末尾与后行之首,既保证了行与行之间意义的粘连,也上下呼应,起了强调作用。这样的结构设计,在展示出主体与自然景物挣扎景象的同时,有了急促、强音的效果,内涵与表现形式一致,更具戏剧色彩。

我耳边回响蜜蜂蜇过一般的低语

“头顶的星空,内心的道德律。”大学毕业时

我曾把它抄在一位好友的留言本上,星空和道德

也舍我而去。这几年,我在陋室里和影子争论

终极价值和意义,却没有跳出紧闭的视窗

呼吸一下夜空的芳香。一位女散文家

曾同我聊过她去高原的感受“夜里,月亮

大得吓人,我一夜不敢睡觉……”

此刻,我似乎明白,或者是愈加糊涂了

童年蒙昧中敬畏的事物,不是没有缘由

眼前的星空与飞蛾显然已经刺痛了诗人。接着上一句的夜晚飞虫意象,下一句又用了只在白天行动的“蜜蜂”,且以“蛰过一般的低语”这种通感的方式从自然里的星空过渡到哲学里的“星空”,带来片刻的闪光与道德的痛感。也正是从此开始,诗歌重心从视觉的纷繁自然地转移到内心的追问、挣扎与思维爆炸。之后几行是明显的对比:“陋室”“影子”“终极价值和意义”对“星空”“道德”“夜空的芳香”,相反的修饰词体现了情感倾向。陋室、影子与终极价值使人联想起柏拉图的“洞喻”,正如人们只能在洞穴中看到真理影子的影子,城市里(与大自然相对)的诗人也只能与次等且虚伪的“影子”空谈价值与意义。

第二个引语来自“女散文家”,“高原”“月亮”“吓人”“童年蒙昧中敬畏的事物”对应着“山中”“星星”“吃惊”“原始的宗教/ 感情”,以及女散文家身份与男诗人身份、引号内散文体的句子与诗歌分行,处处相应和,成为前文的复调,重复诉说着共同的人文情怀。

或许,我出生前曾在月亮或火星的陨石坑里睡过觉

更坏的说法是我被洗过脑,像传说中的

玛丽莲·梦露在澳洲成了牧羊人的妻子

今夜,我感到自己似乎犯下了“重生罪”

覆盖,一代覆盖一代。我自以为清醒地在

接下来,是三行如“癫痫病发”一般令人眼花缭乱的幻想场面,含混而充满张力。超脱了现实限制,挣脱了语法逻辑,“我”仿佛成了飘浮于平行宇宙间的一粒微尘,以各种形态生活于拥有各种物理规律、运作逻辑的世界。三行诗句的主体分别为:幽灵或粒子形态的“我”、被洗脑的“我”、异世界陌生化的“玛丽莲·梦露”,而这些主体的行动有无数种解释。例如第一句“出生前”,可以是几年前,也可能是几千几万年前;而主体形态,可能是神秘的魂灵,也可能是物理学上一颗组成生物的基本粒子,这粒子曾是陨石坑的一部分,在多年后又塑造了“我”的身体……沧海桑田的宇宙与不变的粒子,在无常的同时,亦生出永恒之感。第二句“洗脑”可能用于传销、政治控制、情人之间的精神操控,在读者想象中,“我”的身份不断变幻。“洗脑”和“传说中的”都给人不可信和缥缈之感,加重了这三行诗的迷幻与传奇色彩。而视角亦在不断转换:从在火星、月球上与读者距离极远的限知视角,到“我”自身的回忆视角,再到跨越美国(“玛丽莲·梦露”的祖国)与澳洲,定位到一片草原,或是一个牧羊人农舍的上帝视角。

诗人在一小段内用了“或许”“似乎”“自以为”,态度愈发谦卑,使诗歌整体不过于荒诞。而生造词“重生罪”极妙,既有情节的连续性,与前文关于“我”不同生命形态的表述以及“玛丽·莲梦露”犯下的重婚罪的暗合,也与文本背后内涵相一致:不是现实生活中的再生再造,而是纷繁念头的诞生与爆炸,在脑海中“覆盖,一代覆盖一代”。这一段,是全诗最难读懂,也最“炫技”的一段。

楼顶间写下过这样的诗句:

“城市的浮光掠影惊吓了胆小的星星。”

现在看来那完全是胡扯,自欺欺人,

我抬头寻找着银河,在乡村饭店前的小河边坐下

脑海忽然冒出一句话“宇宙诞生于大爆炸。”

“楼顶间”是与山中所对立的观察位置,“胆小的”与“令人畏惧、吃惊”的星星形成反差,蕴含着诗人鲜明的价值判断:比起城市,自然里的星星才是令人尊敬的。“银河”“浮光掠影”“大爆炸”则延续并加深了前文灿烂纷繁的基调。星星戏剧般的嗡鸣、成百上千飞虫的舞动、心灵深处被蛰过的痛感、诗人与散文家的合唱,离奇的文字蒙太奇,超越了五感,共同上演一场超现实主义的戏剧,产生爆裂般的美学体验。

二、中西融汇:发现城市心灵的缺口

全诗大量、重复地提到自然景物,以及城市与郊外风景的对比,结合以上解读,可以明确看到森子对自然界的惊叹与热爱,自然的美,引发了对长久在城市里居住的麻木的感官与心灵的一次涤荡。

诗歌中复归自然的行动,以及引入的写法,与中国古代诗人自魏晋以来亲田园、远世俗的传统相合。他们多以对自然景物的高超处理来表达内心,无论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杜甫)的以景衬情还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维)的物我交融,均别有境界。不过古诗写景多是对象化、工具化的,即使偶有主体化了的景物基本上也不曾拥有过人的生命力,而是照应诗人情感,以达到物我相融的境界。[2]即使是“虫栖雁病芦笋红,迴风送客吹阴火”(李贺)这样华丽地渲染大自然“行动力”的诗句,诗人与自然的主客关系也依旧不曾颠倒。

从目的上来说,中国古代诗人对田园的向往,多是出于对城市仕宦生涯或主流价值观的厌恶,对隐逸的向往(如阮籍、王维),常常走向人格操守的净化,借自然之口证自我之道,寻觅知音。而西方带有泛神论与生态主义哲学色彩的诗歌,对应的则更多是一种审美范畴的崇高之感,相应的创作主体也就自然被弱化。如19 世纪英国诗人华兹华斯在《序曲》第六卷,写到“低语”的岩石,令人“头晕目眩”的山溪,“放荡不羁”的云朵,以及将这一切视作“同一”———“伟大《启示录》中的字符”。[3]因此,森子主客颠倒的写法,与西方更为接近。当然,森子并非开创者,随着现代诗的发展,创作中所谓的古今界限、中西界限早已被打破,穆旦于1949 年在《森林之魅》中便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是什么声音呼唤?有什么东西

忽然躲避我?在绿叶后面

它露出眼睛,向我注视,我移动

它轻轻跟随。黑夜带来它嫉妒的沉默

贴近我全身。而树和树织成的网

压住我的呼吸,隔去我享有的天空!

这首诗便是将“我”客体化,感受自然可怖之美的一例经典,无论情感还是形式都十分西化。从分行形式上来说,《夜宿山中》与其亦不无相似之处。然而,森子的落脚点,并非像西方那样将自然景物神化或是为了寓言性而将其惊悚化,也并非为表达某种诉求,而是与自然景物一种现象学式的相遇,带有“天人合一”的浪漫色彩。同样需要厘清的是,尽管诗中出现了“宗教”一词,复述了康德的话语,也有对“洞喻”的化用,但这些只作为诗人达到写作效果的方法,落脚点并不在于某种宗教或哲学上的信仰。例如在引用康德处,此句相当于名人语录,被大学生以一种社交方式抄在留言本上,读者与其当真去深挖,不如就结合诗歌语境来解释其字面含义,体会诗人对古典的、朴素的人生观的赞赏。一方面,他采用中国传统诗歌中少有的主客倒置手法,另一方面,在内涵上又近似传统的天人合一思想,于是带有中西交融的效果。也正因此,读者们可能会感觉到割裂,如前文提到,前五行的写法带有中国古典韵味,之后猛然转向现代的、西方色彩浓重的描写,略显突兀。

从整体来看,《夜宿山中》其实并非森子诗作中比较现代化和西化的那一类,他的大多数出名诗作都偏向先锋。森子并非读者友好型诗人,他的多数诗歌文本在修辞和逻辑上都显得私密且混乱,泛着碎玻璃一般的色泽,如《闪电须知》。而针对森子的评论主要都是谈其寓言性、转喻、隐喻等艺术特色,本文选择的研究对象却并不能很好地在这种意义上展开。《夜宿山中》是一首相对好懂的诗,叙事连贯,情感传统,其中最具森子隐喻色彩的三行(“或许,我出生前……的妻子”),比起其他多少有价值指向的诗句,因其足够荒诞,意象与意象之间足够毫无关联(仅靠一些类似的逻辑摆在一起),而让普通读者放弃为其建构连贯意义的阅读策略,更多从审美角度来欣赏。这三行过后,很快,又复归平淡、克制的叙述。自然,已经有人发现了森子诗歌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蒋浩在2001 年将森子的诗歌分为两类:一类是以《卡夫卡日记》为代表的“前线战斗”式诗歌,“甚至构成他的标志性面具”,而另一类是“‘合乎于心灵和性情’的个人写作,她不张扬,不轻谩,很好地隐敝在喧嚣的‘当代’的面具后面,是心灵与语言搏斗、个人经验与当代特征相互契入的‘深度描写’”。他赞许后者来自于“个人生命历史的不可置疑的‘信’和‘真实’”[4]。尽管如前文所言,《夜宿山中》是略微混乱的,它出于森子现代的写作习惯与对传统精神深度的向往,来自于西方崇高思想与东方无神或泛神论的结合。但比起那些较为先锋的代表作,《夜宿山中》又显得朴素、传统,它传递的精神是包容的,超越了国籍、时代的界限,因而具有动人的力量。

蒋浩所分的前一类诗歌,常常以都市元素作为现代性的隐喻,表达一些随时代而变的新思绪。比起自然中的星星,城市的浮光掠影就如存在主义诗人里尔克所言“生活的赝品”,那种远离喧闹的城市烟火,转投自然怀抱的句子,仿佛是对前一类诗歌语言的暗中背反,与里尔克临终前写下的句子是如此相契合:“我常想到你,诗人、朋友,这同时也让我想到世界,可怜的瓦罐碎片还想得起自己来自泥土。(可惜,我们过度依赖感官,却离内心越来越远,一如字典的作用就是让人浏览而非认真阅读,这真让人感到痛苦!)”[5]

三、对读生与死:找寻意义的来处

站在精神的缺口,我们要随着诗人的行动,探究其以何种路径从自然界里接收人生奥义。标题“夜宿山中”给了提示:山是诗人找寻意义的地点,夜宿则是诗人接收意义的限定环境。其实类似标题并不少见,有人在公众号上编了一组诗,收录了20 首与夜宿郊外有关的诗歌。摸黑写下的句子往往是朦胧多义的,如“我只能在月亮入睡之前采下一朵小小的火焰/ 照着散落在山中的文字/ 照着走过的岔路,心中涌出的歧途”(剑男《夜宿白兆山》),又如“夜色明净,如一面镜子/长久地凝视,在镜中/ 想起谁,谁就是我”(阿川《夜宿沙洋》)。相较之下,白天是明亮的,也是一成不变的、对象化的,而黑夜是绝佳的暧昧场所,那种朦胧、神秘、热烈直至失控的幻想,让人联想起孕育着各种野性之美的子宫。黑夜与白天,生命与死亡的意义在这里被重新探讨,在这组诗之外,笔者选用另一位湖北诗人毛子写于2014 年的诗歌《夜行记》来进行对读,可以获得更多启示:

群峰起伏,仿佛语种之间

伟大的翻译

就这样穿行于峡谷中

我们谈起世事经乱

——谈起简体和繁体曾是一个字

弘一法师和李叔同,是一个人

昨天和明天,使用的是同一天

当谈到这些,天地朗廓,万籁寂静

惟有星河呼啸而来

像临终关怀……

这是一首精巧的短诗。它与《夜宿山中》都始于对日常生活的偏离,通过重新发现眼前的景物,而生出关于存在、生死的思考;两者都有城市与自然生活的对比——“世事经乱”与“万籁寂静”,“浮光掠影”与星月、飞虫,有趣的是,此诗最后两行“惟有星河呼啸而来/ 像临终关怀……”与《夜宿山中》最后一句话“宇宙诞生于大爆炸”遥相对应,仿佛一个在写死亡,一个在写新生。

《夜行记》中最具有哲理色彩的一句话“昨天和明天,使用的是同一天”,即每一天都是“今天”,这种既分离又统一的三分法,使人联想起胡塞尔现象学的时间结构:“保持——原初印象——预持”,简单来理解,“保持”是对过去记忆的保持,或言“昨天”,“预持”是意识对未来的投射,或言“明天”,而“今天”则是当下的原初印象。现象学时间构成是含混的,“保持”“预持”都属于边缘域,没有明确界限,且不断移动着,但始终有一个“原初状态”位于中间,那便是意义生发的地方。正如这段诗句中被隐去的“今天”,实际上最为重要。当星河“呼啸而来”,也是诗人从过去将来的浩瀚里与“今天”迎头撞上之时。与此同时,若将“临终关怀”视作一种比喻,则不仅仅是“死亡”——如果下一刻是死亡,上一刻则是诞生,唯有此刻,是真正的诗意蕴藏之处,在中间状态里,意义生生不息。正如别尔嘉耶夫所言:“此生此世不过是真理的一半,人生的意义要从生与死的深渊中去找寻。”[6]

里尔克在1925 年11 月写给维托尔德·于勒维那封著名的信里写道:“生与死,认可一个而不认可另一个,乃是一种终将排除一切无限物的局限。死是生的另一面,它背向我们,我们不曾与它照面:我们的此在(Dasein)以两个没有界限的领域为家,从二者取得无穷的滋养,我们必须尝试对它取得最大的意识……”[7]《夜宿山中》同样不只有“出生”的意识,还有对于生与死之间的探索。它的叙事时间是不断回溯的,从城市居民,到大学,再到童年,直到原点,然而原点不是寂灭,却是诞生。与《夜行记》的全部顺时叙事不同,《夜宿山中》的逆时叙事,使读者每读一遍这首诗,便重新经历一次诗人在诗歌中所描述的过程,如同一段视频反复正放、倒放,也就暗合了“重生”之义。非死去不能重生,森子选择在诗歌内部“死去活来”,以敞开自我,体验一次次沉浸在自然、宇宙与时间之中,与意义不期而遇的时刻。那么,我们可以说,这两首诗并非一个写“生”,一个写“死”,在这里,两首诗共同拥有时间和空间的流动,生与死的流动,存在的意义在生命的某个诗意缝隙,汹涌而来。

此外,通过《夜行记》的题眼,我们可以找到打开这一意义生发机制的钥匙——“翻译”。翻译,是用一个类似的东西去解释另一个陌生的东西,两者互相相似,又互为不同。因此群山之中一座山是另一座山的翻译,同一个人的一个名字是另一个名字的翻译,星河呼啸与人生的中间状态互为翻译……随着毛子在诗中不断推进他的思想,直至落脚在星河带来的终极关怀,最后我们不难得出结论:明义上,物与物互相翻译,暗义上,整首诗亦是对那段旅程的翻译。创作时的体验,万事万物,一切语言以及一切存在,都互为隐喻,互相说明。因此选取哪一组对照物,或是思绪落到哪一颗星球都不再重要。诗是以诗意的言说,越过言说的诗意,翻译了诗人之存在。尽管都带有宗教与现实、哲学的元素,诗歌形式上的拓展也可以足够丰富,但这两首诗以“翻译”来解,其实十分简单澄明。

四、“宇宙诞生于大爆炸”——诗歌语言的重建与生成能力

拿着“翻译”的钥匙,再回头看《夜宿山中》的脉络,便十分清晰。全诗有非常多直接的自白,体现其对存在的态度。在本诗中部,诗人曾说“我似乎明白,或者是愈加糊涂了”,面对童年时期蒙昧却无遮无蔽的情感,“似乎明白”的,是真切地对大自然敞开了自己,而真正的意义是可以被感知,被接近,却不能被抓住的幽灵,于是越说越不明,犹如“神近在咫尺/ 却难以触及”[8]。但诗人做出了继续探寻、把握、言说它的尝试。接下来的思维脉络,是通过一番遐想得到启示“似乎犯下了‘重生罪’”,以及可以理解为最后的解答的“脑海忽然冒出一句话‘宇宙诞生于大爆炸’”,与此同时,新的意义也生成了。“宇宙诞生于大爆炸”或“重生罪”作为《夜宿山中》的题眼,以及整首诗明义与暗义相一致的表现形式,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当场的、绝佳的意义生成范本。

“宇宙诞生于大爆炸”,作为全诗最后一句话,有三个作用——对前文叙事铺垫叙事的衔接,对联想的收束,与新的想象的激发。首先,对铺垫的衔接,即前文所分析过的时间倒叙与空间流动。其次,对联想的收束,最直接地看,即对全诗最富有技巧性的一段遐想“或许,我……一代覆盖一代”的收束,这一段在写法上亦极具现象学混乱、多义的意味。森子一向善于利用看似毫不相关的意象组合,造成此种效果。这类句子常常带有隐含的一致性与寓言性,如“椰子树摇曳椰子汁/天涯松动了东坡的牙齿/ 第一次缺席中原的一场大雪/ 遗憾的洞穴里没有我在张望”(《亚龙湾,看日出》2018);也有完全难以找到主旨的“100 年后,雪蝴蝶的日记被后人发现/ 她在无头山嫁给了煤黑子,就是庸人赞美的采光人/ 生下了麝凤蝶、柑橘凤蝶和一棵玉兰树/ 后来,她去广东找孙中山/ 北伐又开始了……”(《密访圣殿迷宫的雪蝴蝶》2022),这一段引文同样有着时间上的穿越、不符合史实的历史人物,语义的含混,以及某女子在某地嫁给一类劳动人民的句式,后面亦跟着“生育”这一动作(在本诗中,是“重生罪”)。“北伐又开始了”非常妙,这种时间上的重复,同样有多重宇宙、多次出生的轮回之感。这类天马行空的句子没有真正的界限,却可以有一个更高的解释,糅合的,重新打散、随机组成的,非对象化的,正在发生的……在《夜宿山中》收束于“宇宙诞生于大爆炸”这一句,既没有损失其活力,且削弱了前文的荒诞感,生出一种纯粹的崇高之情。随着诗句的不断往复,体验被扩散、延长,瞬时内的无限意义敞露无遗。最后,在有关“诞生”的表述之后,戛然而止,留给读者无限想象空间,于是必然生成新的、更加个人的、具体的,也显得更加有意义的激发。

“重生罪”则带有强烈的情感倾向,弗洛伊德曾提出“死本能”概念,回归原初的寂静是人的本性,在《夜行记》中,人也不过是被动地卷入“死亡”,那么为什么森子要去追求“生”,不惜犯下“重生罪”?这里的“罪”是一种反讽,从存在主义的思想来看,“重生”不是罪,浑浑噩噩的“生”(城市生活)才是罪,若是抛下无意义的重复与喧闹,能达到充满意义的“生”,也许便能跨越对死亡的本能渴望。事实上,在文学中确实可以无限次“重生”而不必受罚,也可以无限期地停留在生命当中充满激情与热爱的一刻。森子写于2005 年的《深秋,慢板》最后两行尤为动人:“我不期盼春天提前/ 而是要将每一天都过得厌倦”。“厌倦”原本应该是人们忙于生存的日常状态,但诗人却主动去寻求,“要”“每一天”“都”过得厌倦,使得生活不再是被施与、被强加,而是快乐地、缠绵地去过的,于是诗句背后的含义变得一点儿也不“厌倦”,甚至永远也不会“厌倦”。以这样的理解回到“洞穴”与“影子”那一段,便会知道诗人的本意其实与柏拉图的“洞喻”里追求的最高的唯一的类型对立,他所向往的,反而是真实的生活,是千头万绪、暧昧不清的,因而是纯粹以个人之力赋予自身的永不停歇,也永不重复的意义。与世界拉扯,与宇宙共谋,便是成功的“重生”。

当今科技愈加发达,但与之相对的,诗人荷尔德林关于“贫乏的时代”的论断却愈发使人警醒,主体实在性的贫乏,意义的贫乏,真正的欢愉的贫乏等等。森子是一个关切存在、充满危机意识的诗人,他的诗歌与生活紧密结合。他常为人们共同经受的命运写诗,为一切意义丢失以及找回的时刻写诗。森子曾说写诗“就是要将自己也扔出去”,是被“抛出地球的轨道”[9],这一观念正与海德格尔的“被抛”思想有共通之处。出于这样的逻辑,面对意义的危机,森子通过离开城市,回到山中,将自己抛向宇宙来完成一次“朝圣”——一种彻底的自我解蔽,一种敞开状态,它源自泥土、天空中无处不在的神性光辉,原初的敬畏与激情,再通过诗人之心折射出来。所以诗人会在人们习以为常的景物面前大为惊异,为天空中的星辰折服,带领读者回归弱小的婴儿时代,再一次认识这个世界,而读者在一次次的阅读中,亦能随之反思与找寻自我,产生类似甚至更为丰富的审美体验。

无论是“宇宙诞生于大爆炸”,还是“重生罪”,森子所利用的语言技巧与最终目的都是相互促成、相互解释、相互交融的,就像毛子诗里的“翻译”,要生成一种原初生命的诗情,便要用一种“宇宙爆炸”般的语言去言说,而原初的诗情又回以语言更深的诗意——类似于阐释循环。更进一步,《夜宿山中》以非对象化的方式反映人的共同的存在处境——太过对象化、客体化、欲望泛滥而意义缺失的世界。优秀的作品不仅仅能自我言说,还可以与其他作品相互解释,与存在对话,对实际生活进行合乎人性的重建,赋予新的意义。

森子在写诗时,不大可能是明确抱着现象学或存在主义的觉悟在写,也不一定有那么多技巧上的考量,但正如他说过“诗歌本身就是精神的样式,诗歌之外并无诗歌精神。诗人通过语言能量的注入、传递其精神,诗歌进入阅读、传播领域也是通过语言来完成的。那就是说,诗人的使命与责任感是——改变语言(何其难,这几乎是不能完成的任务。改变语言即改变思维方式、行为方式与表达方式),从而生成世界”[10]。诗的审美是直观的,答案却朦胧不明,但只要进入诗歌语言,我们就拥有了相互对话的钥匙。一首诗能够翻译另一首诗,一些话语能够反映一些境遇,诗人以语言影响、改变甚至生成我们的生活世界,是以成为经典化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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