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李攀龙提出“唐无五言古诗,陈子昂以其古诗为古诗,弗取也”的观点后,争议不断。本文以陈子昂《感遇》对阮籍《咏怀》因革为例,从词句上的模仿、艺术手法上的借鉴、思想情调上的异同三方面,分析“以其古诗为古诗”的内在原因。
关键词:《感遇》《咏怀》 唐无五古 DOI:10.12278/j.issn.1009-7260.2023.06.019
李攀龙认为:“唐无五言古诗,陈子昂以其古诗为古诗,弗取也。”这句话的意思一直有争论,首先是对李攀龙所说的古诗是指什么时期的古诗的争论,以冯班为代表,在《钝吟杂录》卷三《正俗》说:“李于鳞云:‘唐无五言古诗,陈子昂以其古诗为古诗。立论甚高,细详之,全是不可通。祇如律诗始于沈、宋,开元、天宝已变矣,又可云盛唐无律诗,杜子美以其律诗为律诗乎?子昂法阮公,尚不谓古,则于鳞之古,当以何时为断?若云未能似阮公,则于鳞之五言古,视古人定何如耶?有目者共鉴之。”陈子昂效仿阮籍写五言古诗,难道还不能算古诗吗?其次是对“唐无五言古诗”这句话意思的理解,多数学者认为李攀龙把唐代的五言古诗与汉魏时期的五言古诗作为两种不同的体裁对待,其中以翁方纲为代表,认为“所谓唐无五言古诗者,正谓其无《选》体之五言古诗也”,把以《文选》收录的五言古诗与陈子昂为代表的唐代的五言古诗作为两种体裁对立起来。铃木虎雄对李攀龙的观点作了溯源,认为李攀龙的“唐无五古”的看法源自李梦阳的“诗至唐,古调亡,然自有唐調可歌咏,高者犹足被管弦。宋人主理不著调,于是唐调亦亡”,这里李梦阳的观点主要是认为宋诗不如唐诗,唐诗不如古诗,而非在体裁上区分唐诗与古诗。陈颖聪则在吸收铃木虎雄观点基础上,正式提出李攀龙的“唐无五古”说是从风格上,而非体裁上区分唐诗与古诗,这一说法打破了多数学者对李攀龙观点的囿限。但在风格上,陈子昂是如何打破古诗的风格特点的呢?陈颖聪则语焉不详。陈子昂古体诗中的代表作是《感遇诗》三十八首,历来评价颇高,杜甫赞赏为“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而《感遇诗》在风格上又明显继承了阮籍的《咏怀诗》,唐代赵儋在撰写《故右拾遗陈公旌德之碑》时最早提出“道不可合,运不可协,遂放言于《感遇》,亦阮公之《咏怀》”,看到了阮籍《咏怀》和陈子昂《感遇》诗的联系。胡应麟说“子昂《感遇》,尽削浮靡,一振古雅,唐初自是杰出。盖魏晋之后,惟此尚有步兵余韵,虽不得与宋齐诸子并论,然不可概以唐人”,其中“步兵余韵”指的就是陈子昂继承了阮籍的风格特征。本文以《感遇诗》对《咏怀诗》的继承与变革为例,分析“以其古诗为古诗”风格形成的真正原因。
一、词句上的模仿与用意
在用词上,陈子昂有意学习阮籍,如阮籍独创的“夸毗子”一词,“夸毗”二字在《诗经·大雅·板》中有“无为夸毗”一句,朱熹解释为“夸,大也;毗,附也。小人之于人,不以大言夸之,则以谀言毗之也”。但“夸毗”后面加上一个“子”,首见于阮籍的《咏怀》五十三首“如何夸毗子,作色怀娇肠”一句,陈子昂在《感遇》其十“便便夸毗子,荣耀更相持”和《感遇》十六“蚩蚩夸毗子,尧禹以为谩”中都有使用。
在用句上,陈子昂也模仿阮籍,如《感遇》十七“伯阳遁西溟”模仿阮籍《咏怀》四十二“伯阳隐西戎”,《感遇》二十二“白日已西暝”模仿阮籍《咏怀》十五“白日忽蹉跎”、其三十二“白日忽西幽”等句,《感遇》其七“鶗鴂鸣悲耳”模仿《咏怀》其九“鶗鴂发哀音”,《感遇》二十八“黄雀空哀吟”模仿《咏怀》十一“一为黄雀哀”等。
陈子昂有意地摒弃齐梁以来的对偶骈俪的写作手法,使用汉魏古诗中的词语,以散句入诗,达到“扫齐、梁之弊”的目的。但过分拘泥于模仿阮籍,对意象的运用仅仅作为表达思想感情的工具,没有挖掘意象的审美特征,造成了意象和字词使用上的单调重复,清代贺贻孙在《诗筏》中所说“正字篇中屡用‘仲尼‘老聃‘西方‘金仙‘日月‘昆仑等语,非本色也”,另外起句和结句的雷同,也让《感遇诗》减色,如“吾观龙变化”与“吾观昆仑化”雷同,“深居观元化”和“幽居观大运”雷同,使得诗句缺少新意与变化。所以清代李慈铭在《越缦堂读书记》之八《文学·诗文别集》中评价“章法杂糅,词繁意复,尤多拙率之病”。
二、艺术手法上的运用与异同
1.比兴寄托
陈子昂与阮籍托玄风、玄鹄、青鸟等意象自喻,希望摆脱尘世网罗的限制,获得自由。对于自身处境的危机二人都有着清醒的认识,即在“忧生之嗟”上二人都同时发出凄怆哀音,二人以翡翠鸟和凤凰的折翼处境象征自身的危机。在无法摆脱危机时,二人也自然而然地对能够自由自在飞翔的鸿鹄、玄鸟等产生向往,如《感遇》二十五“昆仑见玄凤,岂复虞云罗”,《咏怀》四十“焉得凌霄翼,飘飖登云湄”,其四十九“高鸟得天飞,凌云共游嬉。岂有孤行士,垂涕悲故时”,可见阮籍把“高鸟”作为对“孤士”的心向往之的对象,是寄托阮籍自己理想的载体。但陈子昂在此基础上,比阮籍又多了一层忧虑,如果大环境是危险的,即使是展翅高飞的鸟恐怕也不能幸免于难,如《感遇》三十八“溟海皆震荡,孤凤其如何?”这比阮籍更多了一层悲观,如果连精神寄托等不能彻底冲出尘网,那么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呢?
陈阮二人还以白日蹉跎象征自己青春生命的流逝。阮籍在《咏怀》二十七“愿为三春游,朝日忽蹉跎”和其三十二“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中都表现了时光流逝的迅速,其三十五“愿揽羲和辔,白日不移光”幻想留住逝去的时光。陈子昂《感遇》其二“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和其七“白日每不归,青阳时暮矣”中日光的逝去不仅是时间的变化,也是个人生命特征衰微的征兆,对于青春流逝,自身的一事无成表达了哀叹与伤感。这种深沉的哀叹与二人的身世理想有关。《晋书·阮籍传》中记载“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何焯评价阮籍“及见世不可为,乃蔑礼法以自废,志在逃死”,方东树也评价阮籍“不得已有托而逃于放达以保性命”,但内心却有一种自己年华老去,一事无成的悲哀与无奈,表面的“放达”终究压抑不住内心深处的悲哀与无奈,并在诗歌中流露出来。陈子昂亦是如此,希望得到武后的重用,但武后“虽数召见政事,论亦·切,故奏闻辙罢”,对陈子昂的建议听而不用,这与陈子昂大展宏图的愿望相去甚远,更兼体弱多病、与世不协,心理落差可想而知,在年华老去,报国无门之时,对白驹过隙的无情更多了一层敏锐的探察与深沉的悲哀。
2.用典隶事
同为借古讽今、借古抒怀,二人用典上相同,用意上却不同。同样使用安陵君为楚王幸臣的典故,《咏怀》十二“昔日繁华子,安陵与东阳……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李善解释说“以财助人者,财尽而交绝;以色助人者,色尽而爱弛,是以嬖女不弊席,嬖男不弊與:安陵君所以悲鱼也,亦岂能丹青著誓,永世不忘者哉”,陈祚明说“色衰而爱驰,财尽而交疏;国事日非,人怀异志矣。我则不然,永世不相忘也。所比愈下,使人不测”,以自己的长久坚贞不变与安陵君得一时宠幸形成对比,以安陵君的典故写自己。《感遇》二十八“霓旌翠羽盖,射兕云梦林”,其中“射兕云梦林”描写安陵君与楚王围猎的盛况,实则借此讽刺武后和诸武的骄奢淫逸。使用东陵侯种瓜的典故,《咏怀》其六“昔闻东陵瓜,近在青门外……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赞美了东陵侯安贫乐道,不慕荣利的精神,实则是对官场风波险恶的忧惧。《感遇》十四“临岐泣世道,天命良悠悠……西山伤遗老,东陵有故侯”,借东陵侯在秦朝为侯爵,富贵荣华,在汉代为布衣,贫贱自处,表达对历史变迁,人世富贵无常的哀叹。使用同样的典故,表达不同的含义,实则是作者思维方式的不同,阮籍借史用典中透露出深深的忧患,陈子昂借史却是表达对历史的思考和对政治的大胆批判,阮籍借史欲显而隐,陈子昂借史却欲隐而显。
三、思想情调上的复杂性
1.天道观念
陈子昂和阮籍对待天命观念的态度较为复杂。阮籍在《咏怀》中坚信天命有常,如《咏怀》二十二“存亡从变化,日月有浮沉”,其二十八“阴阳有变化,谁云沉不浮”,在天道有常基础上思考人的生死,但不可避免地發现,死生有难以解释的地方,如《咏怀》四十八“死生自然理,消散何缤纷”,既然死生都遵从自然,为何会在死生问题上产生混乱呢?阮籍不能解释,因而向游仙一道靠拢,以仙人的长寿来摆脱人世的死生问题,如《咏怀》二十四“三芝延瀛洲,远游可长生”,在《咏怀》中也多次提到仙人王子乔、赤松子等人,如《咏怀》三十二“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其五十“乘云招松乔,呼噏永矣哉”等,游仙可以说是阮籍思想矛盾无法解决下的无奈之举,葛晓音说“《咏怀》诗中的神人仙者大多恍惚虚幻,舒卷无定,这正是阮籍那种把握不住的模糊思想和‘恍然而止,忽然而休的思想的反映”。陈子昂则不然。陈子昂受到父亲的影响,《我府君有周居士文林郎陈公墓志文》中提到陈子昂父亲的遗命——“赤龙之兴四百年,天纪复乱,夷胡奔突,贤圣沦亡,至于今四百年矣,天意其将周复乎?於戏,吾老矣,汝其志之”,因此陈子昂相信天命循环,但当他在武周王朝屡屡受挫后,他对天命循环的观念产生了怀疑,在《感遇》十四中结合历史的变迁,思考人世的变化无常,继承了屈原《天问》“天命反侧,何罚何祐”,司马迁《史记·伯夷列传》中“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的思想,对天命产生了怀疑。但陈子昂的天命观又是复杂的,有时甚至陷入循环论和神秘主义的窠臼,特别是晚年归家后所写的诗歌,如《感遇》十三“闲卧观物化,悠悠念无生”,其十七“幽居观大运,悠悠念群生……大运自古来,旅人胡叹哉”,其三十八“大运自盈缩,春秋迭来过”等诗句,反复咏叹天道的循环,不可逆转的规律等,流于单调无味。在家庭和社会的影响下,陈子昂服过药,学过仙,但仙道无法使他摆脱身体病痛的折磨,从而对仙道也产生了怀疑,《感遇》三十三“金鼎合神丹,世人将见欺”,直斥仙道为骗术。结合自身的经历与教训,对仙道之术的否定,是陈子昂思想的独特之处。
2.边塞豪情
陈子昂《感遇》与阮籍《咏怀》的最大不同在于陈子昂诗歌中洋溢的任侠之气和对边塞风光的描写。任侠精神在唐代与建功立业、忠君报国的思想结合起来,汪聚应《唐代侠风与文学》中说“侠义传统中古游侠的‘酬知己在唐代已非常准确地对应了文人士子人格理想中的‘明主情结。在新的时代条件下,他们将侠者的‘知己意识转化为强烈的‘明主情结,将侠者‘酬知己转化为报‘国恩(君恩)”。这样经过唐人转化的任侠之气在陈子昂的诗歌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感遇》三十五首:“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谁言未忘祸?磨灭成尘埃。”
“本为贵公子”与陈子昂早年的经历息息相关。陈子昂早年是一位豪侠公子,《新唐书·陈子昂传》记载“子昂十八未知书,以富家子,尚气决,弋博自如”,《陈氏别传》记载“始以豪侠子,驰侠任气”,而且受到家学渊源的影响,《陈氏别传》记载了这样的一个故事“父元敬,瑰玮倜傥。年二十,以豪侠闻。属乡人阻饥,一朝散万钟之粟而不求报”。受到家庭和自身经历的影响,他的诗歌中常常流露出一股任侠之气,而任侠之气又在时代的熏染下,变成了“感时思报国”的浓厚爱国之情。
在任侠之气与爱国之情的驱使下,他远赴边塞,以文人身份从军出征。边塞的所见所闻在他的诗歌中呈现出来。“苍苍丁零塞”,“严冬岚阴劲”,“萧条边已秋”等,展现了壮阔萧瑟的边塞风光。边塞诗中也寄托了诗人自身怀才不遇的苦闷,《感遇》三十四中借“幽燕客”自喻,表达“何知七十战,白首未封侯”的悲哀,塑造了一位境遇类似于李广的悲情英雄形象,把边塞的悲凉与自身的寥落融为一体。陈子昂诗中最具价值的内容是反映广阔深沉的社会现实和沉重的人民苦难。《感遇》其三“但见沙场死,谁怜塞上孤”,《感遇》三十七“咄嗟吾何叹?边人涂草莱”反映战争对人民造成的强烈伤害,其二十九“肉食谋何失,藜藿缅纵横”直斥统治者的过失。真实的描写与直率的表达使陈子昂的边塞诗在思想的深度与广度上达到了新的高度,为盛唐边塞诗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而阮籍诗歌中同样写战争,《咏怀》三十一中“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蓬莱。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夹林非吾有,朱宫生尘埃。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其中“战士食糟糠”一句,看到了人民的艰苦处境,但却一笔带过,更多地描写统治者的骄奢淫逸和自取灭亡,笔墨集中于上层社会,下层人民的苦难则处于从属地位,在思考的深度和广度上囿于时代政治环境,没有达到陈子昂的高度。
总之,陈子昂的古体诗代表作《感遇诗》虽有继承阮籍《咏怀诗》的意图,但在客观效果上又注入了唐诗的气象和个人的感怀,与以阮籍的《咏怀诗》为代表的汉魏古体诗区别开来,形成了“始以大雅之音,振起一代”的新变,这也是“以其古诗为古诗”,“唐无五古”的真正原因。
参考文献:
[1] 彭庆生《陈子昂诗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
[2] 何文汇《陈子昂感遇诗笺》,学津出版社1978年。
[3] 曾军《陈子昂诗全集(汇校汇住汇评)》,武汉崇文书局2017年。
[4] 陈伯君《阮籍集校注》,中华书局2016年。
[5] 铃木虎雄《中国诗论》,《洪顺隆译》,台北商务印书馆1972年。
(李清睿,2001年生,女,汉族,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