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国君
十八、秋水长天
七月到严州赴任。
严州乃大州,山明水秀,景色宜人。一百四十多年前,陆游的高曾祖父陆轸,曾任严州知州。其人,性质直,不从俗,爱民政声流传民间。陆游沿先人足迹而来,又同任知州,进入州治梅城,他格外敬畏,心怀亲切,似曾相识,如入故里,自励“实继遗躅”。梅城人知陆游来,说其曾祖事,亦有似曾相识之感,颇觉自有缘分。
精选删诗
初到严州,接赵蕃赠诗五首,是论诗求教,距前次已过十年。他终不仕,在玉山乡居。王景文寄诗来,镇江一别二十三年。陆游想这两人,赵蕃不仕,是绝意仕途,自求之;王景文仕途不达,是欲为之而不得不弃之。陆游慨叹两人回乡治学,殊途同归,志也,时也,势也,机缘也。陆游一一回函,以慰故人之思。
公务繁忙,不误晨练剑夜讀书。不料夏季大旱,晨剑夜读俱废,日夜忙于救灾。他火速奏请救济山郡瘠土之民,送粮上山;在灾区要路,设粥棚,接济流民;组织安济坊、居老院、施药局、和剂局、惠民局等救助灾区病人和老者;告漏泽园,鳏寡孤独死者,立即收葬,万不可弃尸街头;奏请减免了灾区税赋。几场大雨过后,陆游带衙役巡行灾区,扶贫解困,打击抬高粮价者,抓捕欺诈灾民的地痞无赖,维护社会治安,早出晚归,百姓皆识。
秋季,风调雨顺,农田丰收。次年,1187年,严州六县又获丰收,百姓安居,无流徙人户,陆游政声有口皆碑。一日,几位下属陪他微服简行下乡。偶遇乡民,识陆公者,皆拦路跪地而拜,敬言陆大人灾年救命,子孙不忘,随从一一扶起。陆游嘘寒问暖,乡民喜说今年丰收,吃饭无虑,连言连拜,不愿离去,久久伫立路旁。陆游对几位属官感叹:“我等学仁,仁,人心也,仁者爱人,爱人者,救民于水火,天职也,不然,为官岂非率禽兽而食人者乎?”
路上遇送嫁妆的长队,喜气洋洋。走一阵,又遇一家娶亲长队,前有铜锣开路,队中唢呐欢奏,大红花轿在后,人心欢畅。陆游等让于路边,众人你言我语,言道十里红妆,喜事在丰年。
秋起,陆游逢公假日,闭门读书,曾写一绝句,披露心境:“官身常欠读书债,禄米不供沽酒资。剩喜今朝寂无事,焚香闲看玉溪(晚唐诗人李商隐,号玉溪)诗。”
这时,门人、博学者、在城都税务郑师尹,为他编辑《新刊剑南诗稿》。陆游反复诵读、比较,精选,选而又选,百之选一。
郑师尹十分惋惜,叹曰:“何其少哉!”
陆游手抚诗稿,说道:“郑公劳心劳力,情谊深焉。一人之作,如林树高低,吾不能免。我意,沙里淘金,但留上品,余者淘汰,不误世人,不辱诗名,吾心方安。”
郑师尹曰:“或有多多益善者。”
陆游笑曰:“多多益善,充数拼凑,我等不可为。”
郑师尹称善,言道:“杜牧,焚稿选诗,十之二三。”
这个选本,精而又精,风骨清俊,遍体光华。
郑师尹受嘱作序。他在序中写道:“剑南之作传天下”,“敛祍肃观,则浩渺闳肆,莫测津涯,掩卷太息者久矣。”
陆游抚卷对郑师尹说: “韩元吉兄与我有约,新编剑南诗,韩公欲先睹,可叹已逝,痛哉,哀哉!”
诗稿由当地名书坊郡斋付梓刊印,十行,行二十字。白口,左右双边。字用浙江书坊惯用的欧体,笔力劲险,藻耀高翔。卷末,列有刻工四人名姓。
装帧设计,皆由陆游一一亲为。三个月书出,印装精美,一纸风行,书家皆藏,张镃、杨万里、楼鈅、姜特立、韩淲、戴复古、刘应时等评家阅后,纷纷写诗赞评,是少见之象。人言陆诗一扫靡靡之风,“忧国复忧民”,“为国忧民空激烈”,张扬社稷之情,唤起民心:“安得铁衣三万骑,为君王取旧山河。”
杨万里去筠州,过严州,对陆游说:“鬼啸狨啼巴峡雨,花红玉白剑南春!好评连连。是社稷百姓之诗啊!”
郑师尹见杨万里气度不凡,晚间问陆游道:“久闻杨公大名,常读其诗。听闻他任知县到任之初,竟敞开牢门放人?”
陆游手点案几,笑曰有此事。那是乾道六年(1170年),大旱。杨万里获任隆兴府兴县知县,他见牢中人满为患,无地可容,问牢头,才知狱中全是欠租税的百姓,苛政如此,可府库却空空如也。杨万里微服暗访,发现是县吏们加码,贪腐分赃。他立即下令,开牢放人。他提出,减少税额,极贫者以工抵租税,限期两月完税。结果不出两月,租税全部缴清,放出的二百多人,分文不欠。百姓称善,孝宗闻之大悦,半年后,提任国子监博士。
郑师尹听得入境,陆游又对他说,杨万里有达济天下之志、悯民之德、道义之心,为人正直,敢为人言。侍讲、左司员外郎、张浚之子张栻,对一大臣任用,谏言不宜,激怒圣上,外放。张栻外放前,众臣默默,独有杨万里甘冒风险,上殿为张栻申辩。不久,杨万里又获新任,连升至少监。
郑师尹插言道:“张栻名诗《立春偶成》:‘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便觉眼前生意满,东风吹水绿参差。见其才气。”
陆游颔首,沉思片刻,说道:“杨万里少年时,家藏书万卷,苦读。父病,侍奉在侧,二十八岁离家赶考,中状元。诗文超迈,风行于世。”
郑师尹额手称道:“修文之大才,治世之能臣,其多哉,国可兴乎!陆公之友,皆我师也!”
陆游言道:“能臣施政,正也;民瘼在心,仁也。”
“登天钓月”
端午假日,陆游、杨万里、郑师尹等出游。
先去桐庐。新安江、兰江、富春江三江汇流,自古是名胜地。江流山野,长天碧空。白鹤峰下,先拜谒天子冈,瞻仰孝子孙钟葬母处,谈及其子孙坚,其孙孙策、孙权,搏击三国风云,陆游与几人述说“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之理,各抒己见。
郑师尹说道,唐末罗隐有诗云:“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陆游言道:“罗隐,貌不扬,有诗名,长于咏史,十科不中,未得其时,故有时运之叹。古来,时势与英雄这题,多议。窃以为,以两句先后之序,论之如何?”
杨万里言道:“有理。风云际会,英雄乘势而出,是时势造英雄;纵横驰骋,是英雄造时势……”众人边走边议,饶有兴味。
次日登临富春山,穿过层层林木,登高深处,灌木丛林间,见两香榧树,岿然,高五丈余,绿荫冠盖蔽天,主干粗壮,几人合抱,虬枝苍劲,羽叶珊珊。驻足,仰面而视,枝枝有绿果。郑师尹说,香榧树皆挂三年果,独特。这树植于八百多年前,历经魏晋南北朝、隋唐,久得山野天地灵气。陆游说:家乡会稽山,香榧林立,有千年者,乃树中之隐士,山中长寿树,其果尤珍,止咳、润肺、消痔,明目轻身,润泽肌肤。杨万里缓缓说道:“树隐,必有其珍;人隐,必有其才。”
几人过严子陵祠,乃苏东坡在此为官时所建。漫步,登上严子陵钓台,旁有巨石雄踞,上书四个大字“登天钓月”,乃苏东坡手书。
几人俯瞰富春江,水流澄澈,征帆远去。环视天际,云影岚光,群峰叠翠,白鹳奋翅凌云,旋绕如阵。几人赞“登天钓月”四字,情境皆出,神游九天,气魄宏阔,浪漫写意,笔势超然。几人顿觉天高地阔,兴致勃发。
郑师尹问陆游道:“这严子陵数次辞官不受,归隐富春江,李白何以引为同调?”
陆游笑曰:“李白诗中说‘永愿坐此石,长垂严陵钓,说说而已。他漫游山水,岂肯滞留一石垂钓?他笑傲烟霞,只因不得入仕。他自视甚高,‘天生我才必有用,而不得用也。诗人浪漫情怀,是歌此地之美也。”
郑师尹另有所悟:“李白,五岁颂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岁练剑术,二十岁后漫游蜀中,二十六岁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四十一岁应召入宫,翰林供奉,文墨虚职也,实为天下第一门客。恃才傲物,桀骜不群,岂可见容?年余请辞,正合玄宗意,玄宗顺水推舟,赐金放还。‘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李白,诗仙也,非从政之才,空有经纶之志。”
严子陵,名光,少年与刘秀同耕读。刘秀是刘邦九世孙,性格开朗,性喜耕种,终生俭朴,会用人,善战。十九岁入太学。公元22年,刘秀二十八岁,在河南南阳的一场大灾荒中,乘势而起,利用宗族势力,联合绿林军,广招文武,凭借洛阳,纵横捭阖,削平群雄,一跃而成为东汉开国皇帝,君临天下。
陆游说,刘秀知其德才,不忘旧谊,召严光进京,封他为谏议大夫,是为身边重臣。严子陵无意为官,婉辞不受。为避屡屡征召,隐居于此,七里滩上,渔樵为乐。
客曰:“文人隐居,兴于魏晋,盛于唐,或真隐,不求闻达,甘于出世;或隐而以求名显,渴求征召入仕;或非己愿,不得已也。”
杨万里言道:“东晋,陶渊明,性嗜酒,每饮必尽,期在必醉。二十九岁起,五次入仕,五次归田园居。四十一岁任彭泽县令,厌烦上下礼仪、繁文缛节,不能为五斗米折腰 ,只八十余日,即挂印辞归,永离仕途。其心不堪吏职,亦非从政之才,‘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是其本心。严子陵乃自真隐也。”
左右几人道:“严子陵果不入仕,在此了却一生。”
郑师尹沉吟:“唯余岩下多情水,犹解年年傍驿流……”
杨万里说道:“人各有志。”
陆游说:“我等经世致用,得志,为黎民苍生,泽加于民,不亦乐乎?”
郑师尹道:“鸟鸣春,雷鸣夏,虫鸣秋,风鸣冬,田叟野老犹耕耘四季,为人岂可无所事事乎?”
几人道:“无州府和友人接济,严子陵何来渔樵之乐?不可活也。”陆游说道:“严子陵隐居,自有其山水情怀。诸葛亮走出隆中,匡扶汉室,鞠躬尽瘁,一代良相,两者孰是?”
他几人盘桓山崖,登临送目,纵览胜景,提及六朝梁代诗人吴均,《与朱元思书》写道:“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戏石,直观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香樟树下,几人记诵品味,莫不称道他以生花妙笔,写活了眼前绝妙之境。
夜间,陆游与杨万里剪烛夜话。两人说起赵蕃与王景文。杨万里告陆游,王景文已逝月余,享年五十五岁,留下《雪山集》十五卷、《诗总闻》二十卷、《夷坚别志》等八十余卷。
陆游听来突然,吃惊,继而连连叹惋,不胜唏嘘:“时势不容,负其有位之才;乡居有成,创《诗经》新说。痛哉,惜哉,英才早逝!亦已焉哉。”
片刻,杨万里沉吟庾信诗:“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日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情何以堪?”
烛光摇曳,灯花闪烁,两人情皆黯然。又言赵蕃,近年征召仍不赴,绝意于功名,自托于学术,问学于朱熹,精研理學,成就非凡,独成学派。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