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第一个为争取性别平等而献身的女杰——德古热

2023-08-17 22:03陈洪澜
世界文化 2023年6期
关键词:巴黎

陈洪澜

230多年前的法国,一位最先提倡性别平等的女子被推上了断头台。这个为人类历史进步作出巨大贡献的杰出女子在当时不仅没能受到应有的尊重,反而遭到了强权者的反复唾骂和诋毁,就连后世的法国人也很少有人知道她的英勇事迹。幸好,她生前写下了一系列戏剧、小说和小册子,让她那颗永不屈服的灵魂凭借着这些残存的作品得以复活。历经200多年的漫长岁月,研究人类文明发展的学者们在历史的积案里发现了别样的她—世界上第一个为提倡性别平等而献身的女英雄奥兰普·德古热(1748—1793)。

德古热原名玛丽·古兹,出生于法国西南奎西省(现塔恩—加龙省)蒙托邦镇。她的母亲安妮曾是个大户人家的女仆。她的父亲是谁呢?说起来就麻烦了。她名义上的父亲是小镇上的屠夫皮埃尔·古兹,他是安妮的第二任丈夫。不过德古热曾在她出版的一本书信体半自传性小说中披露了自己身世的秘密,她说自己是母亲与其情人的私生女。

1765年,17岁的玛丽已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迎来了人生中的重大转折—出嫁。但她生不逢时,出生在一个父权制时代,儿女们的婚事全由家长主宰。于是,玛丽被迫嫁给了一个比她大30岁的饭店老板,因为这个人是她当屠夫的父亲生意上的老主顾。转年,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儿。而就在当年11月,丈夫因洪水爆发丧生,她便成了一个小寡妇。

德古热留下的文字中对这桩短暂的婚姻生活没有过多的介绍,只写下了这样的话:“我嫁给了一个我不爱的男人,他既不富有,出身也不好。我被牺牲的原因丝毫不能弥补我对这个男人的厌恶。”因此,她在丈夫死后没有保留夫姓,并且把自己从前的生活连同玛丽·古兹这个姓名统统舍弃,在母亲的姓名中选取了“奥兰普”为姓,以“奥兰普·德古热”这个名字开始了新生活。

1770年前后,德古热带着幼小的儿子从蒙托邦搬到巴黎,投奔了姐姐。这个天生俊俏的姑娘在巴黎露面后,她的行迹立即受到了人们的关注。当她在巴黎的沙龙、剧院、画廊、博物馆、书店或是街头出入的时候,周围的人无不喜欢多看几眼,而那些常在贵妇人举办的沙龙里客串的红男绿女们,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俏女子尤感兴趣:她从哪里来?有什么样的家世背景?好奇的人们依据她姓名中的那个de(“德”)猜测,她可能是个来自外省的贵族女子,因为在法国的传统习俗中,姓氏中的de意味着有高贵的血缘沿袭。但不久有好事者扒出了她的底细,这样一来,关于她的口水也就更多了。

德古热在巴黎之所以引人注目,不只是因为她有一张出众的脸蛋、曼妙的身材和新颖的着装,她还有一些与都市女子大相径庭的品行:热情、泼辣、勤奋好学,又有敏锐的观察力和果敢的行动力。她一度被称为“巴黎最漂亮的女人之一”。然而初入巴黎的德古热却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命运让我在最开明的世纪里陷入了一片黑暗。”于是她拼命地学习,几年间除阅读了大量法国著名启蒙思想家卢梭、伏尔泰、狄德罗等人的著作之外,還结识了当时活跃在法国政界的思想家布里索和孔多塞。与此同时,她还以剧作家的身份出入巴黎名气较高的剧作家蒙特松夫人和路易十五侍女杜巴利伯爵夫人的高档沙龙,在那里又结识了拉哈普、梅西尔和尚福等知名作家。由此,她知道了许多国家大事和法国王室的秘闻。

德古热对世界的了解越多,她的疑惑和苦恼却也随之增加,特别是她的身份谜团,不仅是外人热议的话题,也成了深藏在她心里无法化解的一个郁结。母亲安妮告诉她的那个贵族生父—剧作家勒弗朗克并非凭空编造出来的假想人物,她幼年时曾经与他有过接触,并记下了他那儒雅的形象。但在她9岁时,这位晋升为侯爵的人与巴黎的一位富有寡妇结婚后从此中断了与她们母女的联系,也没有提及合法财产的补偿。有研究者猜测说,或许就是因为这位生父对她母亲的负心和绝情,养父对她婚事的强制以及那位让她讨厌的丈夫—这三个男人使她在成长过程中饱受了种种折磨,由此燃爆了她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怨恨,使她产生了通过写作来倾诉的强烈愿望,最终将她造就成为一个富于激情的剧作家和一个“过于革命”的女性主义者。

不过,在德古热的人生里,她对于男性的认识并没有彻底绝望,她还是希望两性间能够友好互助、和谐相处。就在德古热寡居之后,她那出众的姿色曾为她赢得了不少追求者,其中有个来自里昂的海军高级军官雅克·德·罗泽雷斯爱上了她。正是他帮助她把家由蒙托邦搬到巴黎并希望同她结婚,但她声称婚姻是信任与爱的坟墓,发誓永不再婚。后来她一直与罗泽雷斯维持着情侣关系,直到他去世。据说他俩还一起经营了皇家军用物资运输队,由此在生活上获得了可靠的经济保障。

从乡下来到巴黎的德古热靠什么在上流社会中讨生活?这个问题曾经是许多爱嚼舌的人们反复议论的热点,有人甚至怀疑她是个妓女。人们没有见到过她对自己的私生活进行辩解的言论,只是看到她的多样化作品持续不断地冒出来。因此有人推论:德古热所拥有的最大资本就是她自己的勇气、智慧和勤奋。

德古热36岁时出版了第一本小说《瓦尔蒙女士回忆录》。为了回应人们对于她身世的飞短流长,她在书中晒出了一些据称是生父勒弗朗克侯爵的书信抄本,以证明自己姓名中的那个“德”字不虚。她在书中控诉了一个古老贵族家庭的忘恩负义和不公不仁。小说的开头说:“我希望能够在我的灵魂中扼杀一种怨恨”,“我父亲把我忘在摇篮里。这是我的命运,我还要哀叹我母亲的命运”……她的作家生涯就是从这一声声的控诉开始的。

德古热的第二部小说《哲学王子》在她去世的前一年出版。书中展示了她在政治哲学领域对于性别困境的思考和一种理想追求。顺着故事线索的展开,她描绘了女人们在神话社会里的生活状态,找出了两性之间缺乏团结的原因,阐释了女性获得才智、与男性平等成长的新理念,提出了在社会生活中如何通过教育培育公民美德的新思路。

法国大革命爆发后,面对寄予期望却逃亡未遂的路易十六,德古热写下了《女智者的哭泣》和《拯救祖国》两部讽刺性小说,表达她对国家命运的深切忧虑。

作为剧作家的德古热在戏剧创作方面的成就大大地超过了她的小说创作。德古热创作的第一部戏剧《札莫尔与米尔扎》(1784,也叫作《幸运沉船》),讲述了一艘海船遭遇海难的故事,反映的则是欧洲的一个重大社会问题—罪恶的奴隶贸易和在殖民地实施奴隶制。当时德古热使用化名将这个戏剧脚本交给法兰西国家剧院申请上演并通过了评审,然而这部戏却等了5年才得以上演,且仅仅演了3场就被禁演了,因为当时法国那些从事奴隶贸易并在东印度公司推行奴隶制(种植甘蔗)的权贵们担心她的戏将破坏他们的生意。戏剧上演后,巴黎及法属圣多明各(今海地)发生了暴乱,上层人士由此棒杀了它的上演权,一些奴隶贩子还声称要把德古热送进监狱,甚至要杀死她。德古热没有被吓住,她又写下了以废奴为主题的第二部戏剧《黑色市场》。德古热一生大约写了20部戏剧,除废奴主题外,还有反对封建专制制度的戏剧,其中以反映封建制度下男女婚姻不幸的题材为最多,通过对各种女性的悲剧性角色冲突来表达剧作家对女性身份的深切同情和未来期望。

在德古热的各类作品中,对社会影响最大的是她的政论文和讨论专题性问题的小册子。她对社会生活中出现的各种丑恶现象和大革命中发生的重大事件都很敏感,比如,被控制的奴隶、受虐待的妇女、处境尴尬的私生子、陷入困境的未婚妈妈、失怙儿童、孤寡老人、失业者乃至犯人等弱势群体都是她热切关注的对象。只要是看到了问题,她就像一个戰地记者一样快速地反映出来,一篇篇充满激情、富有战斗力的论文从她的笔下流淌出来,如《关于黑人的思考》《离婚的必要性》《爱国言论》《致人民的信》等都是语言犀利、针砭时弊的政论文章。于是她在巴黎成了一个文化名人。

当然,德古热的这些作品并不为当时社会的主流文化所接纳,特别是她呼吁性别平等和废除奴隶制的立场更是让长期把持政坛和文坛的男士们十分恼火,由此招来了许多嘲讽和辱骂。比如,戏剧评论家贝纳德说她自命不凡,失去了性别的优秀品质;另一位匿名的评论家还写道:“要写一部好剧,就需要留胡子。”除了在性别上的嘲讽之外,更多的指摘是说德古热缺乏正规教育和约束,是个文盲。

面对各种责难,德古热从不否认自己在基础教育方面的欠缺,但却一直保持着特有的自信心。她认为自己无论勇气和智慧都与男子无别,也能与男子们一样承担风险。

1792年9月,民主共和国建立,当时的德古热和那些积极投身于大革命的巴黎妇女们一样,满心以为女人们从此也能像男人们一样获得解放。但是,后来德古热却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主政的国民公会并没有赋予妇女任何平等的权利。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在1791年9月颁布的宪法里没有妇女的公民权。

当时,在法国所有的公众人物和革命领导人中,唯有孔多塞主张女性应该拥有与男子同等的财产权、投票权、工作权以及接受公共教育的权利。然而,他的声音实在太微弱了。更多的都是男士们排斥女性、歧视女性、“让妇女回到家里去”的喝斥声。如时任《巴黎革命》杂志主编的普鲁东竟然质问道:“难道一家之母还需要用书本来养育孩子吗?”还有一位最为阴险的革命投机分子塔列朗在给制宪议会的一份报告中也提出:“不要把我们的生活伴侣培养成对手。”由此可知,要改变根深蒂固的法国夫权文化该有多难!

面对持久不变的性别歧视,德古热很愤怒,她觉得应该动员广大妇女去争取自己应有的权利,不能等待男人们的恩赐。她仔细研究了《人权宣言》中的内容和文字,指出其中的“人权”指的是男权,所用的词汇都是阳性的。于是,德古热在1791年9月14日发表了一份《妇女与女公民权利宣言》(简称《女权宣言》)。

这个宣言的最初文本共有五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写给皇后的献词》,希望皇后能为女性争取权利起到推动作用。第二部分是《致“男人”》,指出在大自然的造化中男女是平等互补、和谐共存的,男子们没有理由像暴君一样向女人发号施令。第三部分是宣言的正文,共有17条,与《人权宣言》的各条相对应,鲜明地提出了妇女应有的权利和要求。第四部分是“附言”,历数了长久以来封建思想意识毒害女性的各种表现,特别是传统的婚姻制度对女性的歧视、驯服、压迫和剥削。加之女性在教育权利上的缺失,致使女性未能正确地认识自我、认识社会,不懂得女性在生育、养育和家务劳动中的实有价值,沦为男性的附庸而不能自醒。在第五部分里,德古热为理想的家庭生活设置了两种可供选择的模式,一是愿意自由结婚的人,应准予自由离婚;二是放弃结婚的人,可通过民事契约协商结伴生活。

德古热的这份宣言,当时虽然没能获得国民议会和政府的任何批复,但它后来却被列在世界名著中用多种文字多次出版,可知其对人类文明发展史所产生的影响是何等的深广。遗憾的是,法国大众的性别平等意识却远远落后于德古热的脚步—一个半世纪后的1946年,法兰西第四共和国颁布的《新人权宣言》中才使法国的妇女们获得了与男性同等的权利。

法国大革命为期10年,腥风血雨不时降临。其中1793年1月到1794年7月这一年多里则完全被连环的惨杀迷雾所笼罩,怀有各自政治诉求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常常相互怀疑、相互指责、相互残杀。

身为女性的德古热因为被列为“消极公民”,无职无权,但她非常关心祖国的命运,时时关注着局势的变化。她总是凭着自己的直觉判断是非,并通过报刊、小册子或张贴海报等方式表达出自己对局势的看法,呼吁民众救国纾困,为日益加剧的紧张局势而忧虑。特别是在路易十六出逃失败被押回巴黎后,各种矛盾都围绕着国王“当杀还是当放”这个焦点问题凸现出来。德古热虽然是个局外人,但她却特别关心国王的死活,她认为路易十六应该被流放而不是被处决。她甚至表示自己愿意为国王辩护。她的言行让雅各宾派的议员们都很愤怒,觉得这个女人太张狂,忘记自己是谁了。当路易十六被送上断头台之后,德古热相继发表了一系列谴责暴行的言论,并点名嘲笑了罗伯斯庇尔的专制和无能。因此她更是成了雅各宾派的眼中钉、肉中刺。

1793年7月13日,一位贵族女子夏洛特·科蒂暗杀了雅各宾派的主要领导人马拉,虽然科蒂当即自首并受到了死刑处决,可许多人还是怀疑有更多的奸细和暗杀者隐藏在各个角落。巴黎到处疑云密布,局势更加恶化。德古热对此十分着急,贴出了一张名为《三个投票箱》的海报,请求公民们按照自己的意愿投票,在三种可能的形式中选择政府:第一种是共和国,第二种是联邦制政府,第三种是君主立宪制政府。她希望能建立一个由人民选择的、自己喜欢的政府来结束暗杀、战乱和无政府状态。她的言论让时任国民公会主席的罗伯斯庇尔十分恼火,便以违抗革命政府法令、分裂政府的罪名逮捕了她。

德古热在监狱里关了3个月就被快速处决了。在革命法庭对她的审讯中,本来她是因为发表救国言论遭到逮捕的,但公诉人却罗织了她主张女权的多項“罪名”,甚至包括“蔑视革命法庭”(指她在听证会上嘲笑法官,对指控耸耸肩,扬眉发表各种声明,对观众微笑等)。1793年11月3日,德古热被送上断头台。据说她在刑场上大喊:“祖国的孩子们,你们应该为我的死报仇!”

时间证明了德古热的清白。后来有学者在研究法国大革命史和德古热的作品时惊呼,德古热不仅不是革命的敌人,她甚至“太过于革命”了。她的许多想法和行动都远远超越了那个时代的普通人。作为女性主义运动的先驱,她不只是一位自立自强的勇敢战士,也是一位敏于观察、善于思考的理论家。

德古热看到了年老色衰的母亲们被抛弃,看到了辛勤劳作的妻子们被家暴,看到了娇稚的女儿像被售卖的货物似的嫁给鳏夫……从家庭到社会处处充斥着性别压迫,充斥着专横家长的不仁不义。德古热找到了妇女受到排斥的社会病根。她认为女性的不幸命运是由软弱和无知造成的,而女性的软弱和无知正是由严酷的父权、夫权、皇权与神权对女性的禁锢和剥夺造成的。

为了改变女性普遍不幸的命运,德古热成了坚定的革命者,她呼吁女性要认识大自然的和谐之美,自立、自爱,团结互助;呼吁男女有结婚和离婚的自由权利;呼吁废除禁止神父和修女结婚的教权;呼吁承认非婚生子女并给予继承权;呼吁建立妇产医院以减少女性在生育和养育方面的风险……她希望女人们作为母亲、妻子和女儿能得到善待,受到应有的尊重。但她绝对不是一个狭隘的女性主义始祖,而是一位伟大的社会活动家,更是一个勇于实践的社会改革家。她一生都在为创建理想的社会而战:她呼吁废除奴隶制,呼吁设立自愿纳税救国的制度,呼吁国家设立机构救助失业者,呼吁政府为寡妇、老人和孤儿提供社会服务,呼吁政府改善街道卫生设施,呼吁为刑事审判者设立人民陪审团,等等。

经过长达两个世纪的等待,德古热的冤案终于被平反了。1981年,历史学家奥利维尔·布朗克出版了一部传记《奥兰普·德古热》,书中利用历史档案和大革命时期的各种资料洗刷了她的冤情。此后,世界各国研究她的学者不断增加,她的故事被写成小说,搬上舞台、银幕与视频等,赢得了受众的普遍尊重。2004年,巴黎开辟了德古热广场,创建了德古热展览馆和德古热公园以示纪念。2006年,她的家乡蒙托邦小城以奥兰普·德古热之名命名了一座剧院,如今人们在这座剧院里还能看到她当年创作的一些戏剧。

德古热在《女权宣言》里所说的“女人有权登上断头台,她就有权登上讲台”,如今已成为历史名言让许多人铭记于心。2016年10月,法国国民议会将一尊德古热的花岗岩半身雕像安放在了议会大厅里,她被冠以“法国剧作家”和“政治活动家”之名。当时有位评论者说,让这尊雕像进入议会大厅,纠正了长期以来对一位领先于时代的女性所造成的历史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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