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亚洲
或许,你真的是,云层在千年的电闪雷鸣之后,掉落于凡间的一根骨刺?
如此一根细针,笔直刺入地面——或许,你真的是,上天对于中国的一次精心策划的针灸?
下面是针尖般的锐利,上面是很见力度的石柄,刺入得这般深刻,还能是一次玩笑?
甚至,此刻,可以听见绍兴的呻吟;是不是,会稽大地的深层次的岩浆,正在被大量注入朝霞的颜色?
此种场景,在我想象中,应该是医生鲁迅刚刚松开针灸的手,翻他的医书去了。
我越想越对,诊治中国深层次文化的医生,不是上天,也不是云彩,只能是鲁迅。鲁迅一直针灸着绍兴。
绍兴,与政治的北京不同,与经济的上海也不同,绍兴是中国的文化穴位。鲁迅下手,一刺一个准!
由于云骨,地心的岩浆与漫天的朝霞,连成了同一个色块;也由于云骨,鲁迅的尖锐,与中国的未来,连动成一个整体。
关于这个判断,我看得很准。准确度,也不亚于针灸。
阿Q 冲天狂喊:革命了革命了!他现在的模样,很有点泣鬼神惊天地。阿Q 断定,鲁镇的门槛与大梁,即将位置互换;老爷不再是老爷,小D 不再是小D。
其实,变天是容易的,只要当街狂喊便能立马换旗;其实,门槛做成大梁,大梁再变回门槛,在中国也是常见的棋局。
其实,这一刻,鲁镇风和日丽,花红草绿!——原来,一场革命,就是一场情绪;一场情绪,瞬间,就能改天换地。
我必须与狂喜的阿Q 合个影,因为他当时,已站上了人生巅峰,已能再次向吴妈求婚,再次摸尼姑头皮:这与我何其相像,我也曾戴上袖章狂喜,我也曾狂喊革命了革命了——那当然是一种更高级的快感,能把一个光滑的地球仪,转动成尼姑的头皮。
革命真是个很好的东西。所以,我必须与他合影。我们本是兄弟。
要说“绍兴师爷”发韧于安昌古镇,当然是再符合逻辑不过。
你看,河水、埠头、石路、顶棚、长廊、商铺、木楼;整个三里沿河长街,都是这谋略般的层次。这种低低高高的缜密,绝对是少见的脑回路。至于乌篷船、乌毡帽、乌黑酒坛里封藏多年的酒,那是几千年农业文明的色素沉淀,这与官府的密室运筹,气氛又是多么契合。
菜场里,听见几个农妇讨价还价,寸步不让,却笑容可掬;你看,虽是利益博弈,却有客套,有谈笑,有酒窝,绵里藏针,何其高明。
说智慧超群的绍兴师爷不发韧于安昌古镇,那是天理不容的事情。一万名师爷从这里先后出发之后,大清的政治就发酵成绍兴老酒了,精酿、醇厚、醉翻。
醉翻,其实也都在绍兴师爷的预料之中。当时,他们就笑嘻嘻地指着大清说:倒也,倒也!他们毕竟都是汉家人,从小坐于安昌酒肆,善于从密封的酒坛里,舀出中国:那乌黑的一勺,碰碰嘴唇,咂巴咂巴,尽在不言之中。
坐乌篷船过鉴湖,一下子就发现,清波里,掺了血——是当年的会稽太守马臻的血!他被处极刑,血淋淋剥皮,只因他疏浚了这个绍兴的母亲湖,便有人诬告,说是淹没了良田。
那是东汉,中国的地理,残垣断壁。
坐乌篷船过鉴湖,就发现咿呀的船桨,撩拨的,竟然是泪水。那是中国近代史,在绍兴哭泣!
秋瑾,这位女侠本身,却没落一滴泪,但是不幸,她的短剑比大清的屠刀,还是晚了一步。
坐乌篷船过鉴湖,还发现清水,会习惯性地流过鲁迅的砚台。那么,这位大先生的羊毫与狼毫,就把绍兴,滴成了中国!
那么,中国的血管里,流的都是鉴湖水,鉴湖是长江、黄河、珠江汇流而成的!
坐乌篷船过鉴湖,满脑子哗哗响,都是波澜。脚踏木桨的艄公赶紧说:不要动,坐稳了,靠岸,就请脱下救生衣,放回船舱。
总之,一处很好的景点,一个液体的课堂!
这位“扯白糖”老师傅,竟是这么大力,将滚烫的糖浆从锅里一把捞起,狠劲,拉过来扯过去,像对付一个不服软的仇家。
最后,就把白糖与怡糖的混合物,拉扯得无比柔顺。
人家毕竟是糖,没有骨头。
他又把逐渐冷却的糖条,切成一小块又一小块。就得这样对待甜蜜的事业,有条不紊,严格按照法规与法条办事。
任何甜蜜,都要格式化,不得犟嘴。
这让我想起恋爱的拉锯战,那也是一场用力很大的拉扯,涉及房子、车子、婚前公证、父母是否同住;涉及哪方管钱、私人空间多大尺寸。
然后,将格式化的甜蜜放入嘴中,一小块,一小块,甜得要死;走一路,甜一路。
很好,我们都是这样!——师傅,来半斤!
要告诉你,这座寺院是建立在一段愧疚的情绪之上的。那是什么年头,一只大白鹅因为胃痛,抽搐在地?
要告诉你,王羲之每写“鹅”字之时,都有可能联想起他的这段愧疚。那时什么年头,他从一只大鹅剖开的胃里,突然,发现了那颗丢失的宝珠?
要告诉你,王羲之是如何一遍又一遍地痛斥自己:怎么可以怀疑是那位老僧窃走了宝珠,以至于,最终,造成人家郁郁自尽!
要告诉你,王羲之是多么喜欢白鹅,但他,每写“鹅”字之时,为什么,总是会落下眼泪?
他的那只鹅池,水位,总是不会下降。
还要告诉你,他的这份愧疚,如何导致他,最终,捐出了自己的住宅,作为寺院;他又是如何亲笔题写“戒珠寺”,追悼僧人,也告诫自己。
不管你怎么想,我在临王羲之帖子的时候,也会突然,泪流满面。我什么宝珠也没丢失,却一直怀疑,这个僧人遍地的世界!
那么就披上大袍,石上坐下,守着那条从晋穆帝江山漏出的溪水,再端起王羲之特制的酒盏,并且,应他的要求,喝一口,吟一句。
既然,王羲之说,要拾掇入集,由他做序;那么,我就要尽量吟得好一点。我的这一首掺水的白话诗,要进入东晋。
钻入“永和九年”,是一种选择。我很感谢绍兴兰亭这个时空虫洞。必须,让酒盏、诗、溪水,星星点点的阳光,以及那篇王羲之一挥而就的序言,成为我一生的政治正确。
王羲之帮我脱下晋袍,说时间不早了,车要开了,知道你们做人不易;此地曲水流觞,活血化瘀,若有空了,就来兰亭,坐下。——你做佛,我做序!
写的,就是就是这个“永”字。在触屏上,我以食指,起笔与落笔,模仿苍劲的狼毫。汉字,你真的有着与历史一样的转折与轻重!
不消说,“永字八法”是最锻炼人的。我手指的狼毫,努力把笔画的空间填满;不能不足,也不能逾矩。我知道,汉字,是东方文化最精确的榫卯结构。
电脑计分,六十一,勉强及格!第二次再来,六十九分!
不能不给自己打气:若按这种速度进步,三四遍之后,我就可以登顶,以满分,跟书法大师比肩!
博物馆里,我相遇了众位各领风骚的大师。他们写的各式“永”字,应该都是满分。这是他们的得意人生:左袖一挥就是一撇,右手一挥就是一捺;把头仰起,一个永字,就站在中国了!
永字,好像只有两种写法;一种是灵魂写法,一种是高科技写法。
我喜欢后一种写法,喜欢中指上长出一簇狼毫,喜欢通过这种捷径,快速攻占艺术顶峰。
不能不附着你耳朵,悄悄告诉你一个惊天秘密:你要趁早买我作品,我与国家级书法大师的距离,只隔一张电子薄屏!
在晚霞慢慢结实了之后,就会有三样东西,并排,摆上了黑漆木桌:盐煮笋、糟鸡、干菜蒸肉。当然,还有坛装加饭酒。酒是晚霞的金边。
很好,绍兴人的幸福时刻开始了。
醉方腐乳是决计不摆上去的,那是早晨的下饭。绍兴讲规矩,不然绍兴就不出师爷了。
这时候,会从最接近黑瓦的那层晚霞里,传出“阿毛阿毛”的凄清万分的越调。仔细一听,就明白祥林嫂是赶去地平线的那头,寻她儿子了。
天慢慢地黑,绍兴纹丝不乱。黄酒三盅落肚之后,就准备上床“卧薪”。无论如何,绍兴人忘不了第二天的上阵拼搏。勾践传下这么锋利的越王剑,当然要腰斩当代经济的钱塘狂潮!
确实,绍兴人的生活,向来过得豪迈;武有勾践,文有鲁迅,如果需要牺牲,可来轩亭口,取走秋侠客的颈血!
唯有夜色降临,绍兴才属于黄酒。西施分别以元红、加饭、善酿、花雕这四种舞步走来,款款地,向会稽山与祖国,道个万福。
绍兴人的幸福时刻开始了,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