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近与渐远
——忆思我的挚友万玛才旦

2023-08-15 00:45:48龙仁青
江南 2023年6期
关键词:老狗

□ 龙仁青

2023年5月8日,万玛才旦因突发疾病不幸离世。

大概是早晨九点多钟,飞机在玉树巴塘机场落地,我拖着行李走出机舱,走在通往机场的廊道里,顺便关闭了手机的飞行模式。当手机信号恢复正常,一个接一个的未接电话提醒便从屏幕上跳出来。我惊讶又意外地停下来,正准备给其中一个未接电话回复电话时,有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我按下接听键,便听到了一个更加让我惊讶又意外的消息:“你听说了吗?万玛才旦导演今早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一下愣怔在那里,接着便拖着行李,返身向机舱走去,走出机舱的人们一边侧身给我让道,一边有些意外地看着我。我就那样走着,一直走到了机舱门口,站在门口的空姐带着职业的微笑看着我,问我:“先生您有什么事吗?”我这才反应过来,停下来,向空姐说了一声对不起,又返身向机场走去。我知道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万玛走了,我要回去!此时,却有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情绪堵在我心里,我不断地在心里说: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就在几天前,他还电话联系我,告诉我他在拉萨,大概一个月左右返回青海,到时再聚。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走出机场,前来接我的康巴司机向我献上哈达,便引领我向停在停车场的汽车走去。我有些恍惚地跟在司机身后,机械地上了车。坐在车上,汽车开动了,我依然恍惚着。司机看看我,用康巴藏语问我:老师,您不舒服吗?我看看司机,用有些生疏的康巴藏语告诉他:电影导演万玛才旦去世了!司机听了,惊异地看着我,毫不犹豫地对我说: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听了司机的话,堵在我心里的情愫缓解了许多,似是给了我极大的安慰,我心里一下好受了很多,我也对司机说:是的,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这次玉树之行,是来参加藏族演唱组合ANU在他们的家乡玉树囊谦开办的诺布岭艺术学校的开校典礼。就在前几天,他们还通过我邀请了藏族演员、歌手杨秀措,并为杨秀措量身打造了一首歌,准备在开校典礼上首唱,开校典礼计划在5月9日上午举办。

ANU组合,是由青海玉树籍歌手宫巴、巴雅组成的演唱组合。ANU是藏语“阿努”的谐音,意思是少年、男孩儿。宫巴、巴雅二人将传统藏族音乐元素融入EDM、说唱等流行音乐中,展现出一种独树一帜、与众不同的音乐风格,传递出希望把民族音乐与国际化音乐接轨的冲动和决心。他们的歌曲在网易云的播放达4.5亿次,多次获得单曲钻石唱片、黄金唱片荣誉,累计上榜歌曲29首。成名代表作《FLY》成为网易云音乐钻石单曲,全网播放量破亿,并拥有超高线下传唱度。2022年,这首藏语歌曲被张艺谋导演采用在北京冬奥会开幕式预热节目中,各大媒体争相报道,引发热潮,被誉为“藏族流行音乐之光”——正如万玛才旦的藏语本土电影破圈走出全国、走向了世界一样,ANU凭着他们的藏语歌曲,也从青藏高原的玉树囊谦走向了世界。

汽车走在从机场去往囊谦县城的路上。偶然打开微信朋友圈,满屏都是万玛的头像和他去世的消息。我刚刚得到虚妄的安慰的心一下又跌入了慌乱不安的低谷,此时,不断有电话打进来,我却不敢再接听电话,就让手机铃声不断地响着。

到了囊谦县城,宫巴和几位朋友在一家藏餐吧门口迎候我,以及与我同机到达的藏文书法非遗传承人密南活佛。下了车,我对宫巴说:“今天发生了一件大事,万玛导演可能出事儿了!”宫巴听了,愣了一下,说:“先吃饭吧!”进入餐吧,我却坐立不安,一边与大家一起吃饭,一边却要假装上厕所不断离开座位,在餐厅大堂里来回踱步,设置成振动模式的手机在口袋里以一种低频的声音急促地吼叫着,我却不敢再看手机。或许是宫巴他们看出了我的坐立不安,当我第四次或者第五次离开座位时,大家都离席站起来,让我到酒店休息。

到了酒店,进入房间,等送我的朋友走开,我关上门,躺倒在床上。此时,一个电话打进来了。我镇静着自己,按下了接听键,电话里传来纯正的安多藏语:“老师,您在哪里?”是青海同德穹庆影视传媒的藏族电影人宗智打来的——他与参演万玛电影《寻找智美更登》中老板一角的宗智同名。

“我在玉树。”我说。

“看到网上的消息了吗?”

“看到了,但我没有勇气打开那些消息!”我回答着,一股强烈的悲痛忽然涌上心头,我一下泣不成声。

我听到宗智也在电话里大声哭泣起来。

宗智,青海同德县尕巴松多镇阔乃亥扎更村人。此前曾出版诗歌集及个人扎木聂弹唱专辑等,并在家乡开办影视摄制工作室,为县域内外底层音乐爱好者拍摄制作歌曲MV、音乐专辑等,有一定的影视工作经验。万玛电影《老狗》到同德拍摄时,经人介绍,宗智加入了《老狗》剧组,在《老狗》中担任场记、录音、摄像助理等工作。此后,他还参与了藏族导演松太加的《太阳总在左边》《河》《阿拉姜色》《拉姆与嘎贝》等获奖影片的摄制,担任录音指导、后期总监等工作。

电影《老狗》,完成于2011年,讲述了发生在藏地草原上一个啼笑皆非的故事:城市里忽然兴起藏獒热,有钱的城里人纷纷高价购买藏獒做宠物,导致藏地也出现了一些狗贩子,帮忙为城里的老板收购藏獒。一家牧户养着一只老藏獒,儿子受不了狗贩子动辄几万元收购藏獒的诱惑,把自己家的老藏獒给卖了,此事却让父亲极为生气,怒骂儿子没有天良,又从狗贩子那里追回了老狗,并把老狗藏在了山里。不想有人盗走了藏在山里的老狗,再次卖到了狗贩子那里。受到父亲教训的儿子找狗贩子追回老狗,与狗贩子发生冲突,被警察拘留……经过这三番五次的折腾,年迈的父亲无奈中做出了一个艰难又令人意外的抉择。

大约是2012年,电影《老狗》获得第12届东京FILMEX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等大奖,万玛带着剧组到西宁举办《老狗》看片会,一脸风尘的宗智也从同德牧区赶来参加,他同我聊起了电影《老狗》在前期拍摄阶段一段段有趣的经历和细节,其中关于寻找片中“老狗”这一动物角色“演员”的一段经历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那是2011年秋末,万玛带着剧组来到青海同德河北乡,万事俱备,却一直没有找到能扮演电影中“老狗”的藏獒“演员”。那几天里,剧组行走在河北乡附近的几个藏族村落里,四处打听,四处寻找,看了几十条藏獒,却都没有入万玛的法眼。有一天,万玛带着剧组来到了河北乡一个叫塞唐的小村子,经过打听,他们来到了居住在一个山洼里的一户人家。据村里人介绍,这家主人叫久美,他家有一只藏獒被主人叫做“加洛”,“又大又凶”,当他们来到久美家门口时,拴在门外的加洛便狂叫起来,它不断扑冲着,把拴着它的铁链拖拽得铮铮作响,粗重低沉的犬吠声自带着一种令人恐惧的威慑力。

剧组人员远远站在久美家门口,看着狂躁凶狠的加洛,大家都不敢靠近。主人久美听到狗叫声,急忙走出家门,拿出一只打狗棒甩动着,这才把加洛驱赶到了离门口稍远的地方,剧组人员趁机急忙走进了久美家门。

剧组人员坐在久美家说话,加洛狂怒的犬吠声和拖拽铁链的铮铮声依然不断从门口传来。

经过聊天才知道,加洛是一只很凶猛的藏獒,不必说扑咬陌生人,就是家里人,一旦惹它不高兴了,同样也会张口扑咬。剧组人员听了,觉得如果这样,以后拍戏不好驾驭控制,但万玛却一眼看上了加洛。正如村里人介绍,加洛真的“又大又凶”,全身纯黑色,耳轮、一双眼睛的上部、腹部和尾巴却长着火红色的长毛,它口鼻粗大,时时目露凶光,是一只典型的纯种藏獒。

经过与加洛主人久美商量,主人同意把加洛交给剧组,扮演电影里的“老狗”,问题是,怎么样让它熟悉剧组,特别是熟悉要在电影里扮演它主人的几位演员呢?

万玛让电影里的家人:老人、儿子和儿媳的扮演者洛杰、卓玛加、旦正措每天投喂加洛,与加洛慢慢熟悉起来。三人依照导演的安排,买来了生肉、火腿肠等,每天投喂。他们发现,火腿肠是加洛的最爱,只要把火腿肠扔给它,它就会专心致志地吞食起来,不再扑咬从它身边走过的人。就这样,经过几天的投喂,用掉了好几箱火腿肠,加洛慢慢认识了电影中的老人一家,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新主人。看到他们,加洛就会摇动着自己粗大的尾巴,温情地扑向他们,甚至向他们撒娇。有一天,按照万玛的主意,他们牵着加洛,从塞唐小村落来到了县城,把它拴在剧组临时租住的一栋二层小楼的楼梯口。加洛盘踞在那里,用一双凶狠的目光注视着试图接近小楼的人们,吓得剧组人员都不敢出入。出入小楼,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加洛投喂火腿肠。这样,加洛也跟剧组的所有人员慢慢熟悉了起来。

就这样,加洛成为了电影《老狗》中“老狗”扮演者。

根据万玛原先的剧本内容,在电影的结尾,老人不忍心像自己家人一样的老狗被当做商品卖来卖去,便在一个午后,拉着用铁链拴着的老狗,把它挂在网围栏上,杀死了这只老狗。在电影审查阶段,专家们对这个结尾提出了异议,认为不能表现残害生命的内容,要求剧组修改。万玛接受了专家们的意见,将结尾改为老人最终放生了这只老狗。几个月后,万玛带着剧组再次来到河北乡拍摄修改后的结尾部分,这才知道,自从剧组离开后,加洛郁郁寡欢,经常不吃不喝,有时还朝着马路的方向嗷嗷吠叫。有天早晨,主人久美发现它死在了拴着它的铁链上。

万玛和剧组人员听到这个消息,心里都很难受。为了完成修改,他们找到了另一条藏獒,但这只藏獒的毛色有些浅淡,剧组便根据加洛的样子,对它进行染色处理,这才完成了最后一个镜头。

那天在玉树囊谦,满心空落落地躺在酒店房间里,挂断宗智打来的电话,极力平复着悲痛的情绪,我不由想起这段往事。

几乎就是从《老狗》开始,万玛带着他的电影剧组一步步走向了更高的高原,更高的海拔,此后万玛的电影,几乎都是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地区拍摄的,这也使他成为了世界上唯一一位持续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海拔地区拍摄电影的电影导演。在这种海拔不断攀升的过程中,他电影中对于民族地域文化的表达和处理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似是一点点地淡了下去,而这种淡里却包含着另一种意蕴。

这一点,在《老狗》中就有了明显的体现。

电影《老狗》与万玛此前拍摄的几部电影有些不同。首先,在拍摄地域上,这部电影第一次离开了万玛此前电影集中拍摄地黄河支流隆务河流域,而是沿着黄河逆流而上,从海拔2400米左右的隆务河河谷地带来到了海拔接近4000多米的黄河岸畔。其次,在内容上,此前电影中浓郁密集的民族地域文化色彩从电影主题的前端变为了一种淡淡的映衬和背景。比如,在《老狗》中频繁出现的《格萨尔》史诗说唱,不像之前他的电影《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中的“南木特”藏戏、《唐僧喇嘛传》的故事、煨桑、诵经、民谣那样,直接体现在内容上,出现在电影画面的前端,而是淹没在嘈杂的市声和车声之中,成为了电影画外的效果声。在我看来,这部电影是万玛电影在民族地域文化上从逼近走向疏离、从直白走向隐喻的分野之作。

大概是晚上十点多钟,万玛去世的噩耗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令我心绪不安。我决定去拉萨送别万玛最后一程,不参加ANU组合次日举办的艺校开校仪式。做好决定,正要给宫巴打电话,便听到轻轻的敲门声。

是杨秀措带着宫巴来找我说话。

杨秀措,藏族女歌手、演员。2005年,十四岁的杨秀措被藏族导演万玛才旦选中参与拍摄《静静的嘛呢石》,饰演小喇嘛妹妹一角。自此喜欢上影视表演和演唱,2010年参加青海卫视《花儿朵朵》选秀节目,一举夺得全国四强,此后在多部影视剧中饰演角色,2015年在万玛电影《塔洛》中出演女主角杨措,凭此获得2016年度华语电影最佳女演员奖。2020年出演万玛电影《气球》中的尼姑香曲卓玛一角,广受好评。2022年11月,杨秀措凭借电影《黑帐篷》中的央金一角获得第35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女主角提名。

杨秀措脸色憔悴,显然已经哭过。她进了门,依照康巴藏人的传统,与我行了贴面礼,便径直跟我说:老师,我要去拉萨。

你们商量好了吗?我看着她,又看看宫巴。

商量好了。杨秀措看着宫巴说,以后加倍补偿,随叫随到。

那明天早上咱们一起去。我对杨秀措说着,又对宫巴说,这次我也不能参加你们的活动了,我跟杨秀措一样,以后加倍补偿,随叫随到。

我非常理解你们。宫巴说。

不知道是玉树囊谦3700多米的海拔引发了高原反应,还是因为万玛去世的噩耗一只萦绕在脑海无法摆脱,我一夜未眠。次日清晨六点,我带着杨秀措从囊谦县城出发,赶往玉树巴塘机场,乘坐飞往拉萨,却在西宁转机的航班,赶去拉萨,去送别8天前从北京去了拉萨的万玛……

2023年6月26日,万玛才旦末七忌日。

末七忌日,亦即亡者去世49天纪念日。依照藏族习俗,这是亡者脱离中阴,开始重生的日子。

25日,我从西宁前往杭州参加次日由中国美术学院主办、该院电影学院承办的《故事只讲了一半——万玛才旦与电影史》万玛才旦导演追思会暨作品研讨会——2021年,万玛通过人才引进渠道正式成为中国美院电影学院在编教授,这是他所在单位为他举办的纪念活动。参加这次追思暨研讨会的,几乎清一色都是电影界的各路英豪:中国电影基金会理事长张丕民、北京大学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戴锦华、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主任皇甫宜川等尽数在场。我之所以能够参加这次追思会,完全是因为在该院任教的教师德格才让的极力推荐。他认为,我是最了解万玛本人,也最了解万玛电影和小说作品的绝佳人选。

德格才让,青海海南州同德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民族大学藏语言文学系、北京电影学院录音系,他的电音录音作品曾获第12届华语影像论坛年度新锐录音师(电影《追凶者也》)、第4届FIRST青年影展最佳音乐提名(电影《太阳总在左边》)、第10届浙江电影凤凰奖最佳音乐(电影《云霄之上》)等,他参与了万玛所有电影的录音、音响、音效工作。是唯一活跃于中国电影声音工作的藏族电影人。近年他开始尝试电影编导工作,他执导的首部电影《我与罗耶戴尔》获第16届日本大阪亚洲电影节唯一入围主竞赛的中国大陆影片,第50届鹿特丹国际电影节Harbour单元唯一入围的中国大陆影片。筹拍电影《他们一百岁》获第21届釜山国际电影节AND最具潜力电影创投奖。今年6月,他还获得新浪微博和电影频道主办的第7届微博电影之夜“银幕榜样人物”。

我到达杭州的当天晚上,学校安排放映了万玛的电影《草原》和《老狗》,德格才让陪我去看电影。或许是有意,或许是巧合,在我看来,这两部电影,分别代表了万玛电影在民族地域文化表达上两种不同风格的开端。

《草原》是万玛还在北京电影学院学习时,作为作业作品完成的电影。《草原》讲述了一个发生在藏地的平淡又真实的故事:笃信佛教的孤寡老人阿妈措姆有一头放生的牦牛,这头牦牛却被人偷了。村长才周便带着阿妈措姆横跨草原,去寻找盗牛贼。一路上,阿妈措姆心绪不安,她不想盗牛贼因为偷盗了她的放生牦牛而受到惩罚,她认为这是在造孽。但村长才周却坚持找出盗牛贼,以儆效尤。三个被怀疑是盗贼的藏族青年在祭祀山神的拉泽前以煨桑的方式向山神起誓,证明了他们的清白。最终,真正的盗贼被阿妈措姆的善意所感动,主动站出来承认了自己的偷盗行为,并表示愿意受到惩罚,而阿妈措姆却请求村长不要惩罚……

在电影《草原》里,有着藏族传统文化意味的仪式或意象是密集出现的,比如诵经、起誓、煨桑、祷告、诅咒、磕头、转经等,这些仪式或意象停滞在电影画面前,进行了细致的刻画和反映。继《草原》后的《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同样接续了这样的风格。到了电影《老狗》,这样的仪式或意象却渐渐少了,甚至退隐而去,即便出现,也是混迹在嘈杂的环境里,含糊不清,稍纵即逝。就比如《老狗》里的《格萨尔》史诗说唱。此后的《塔洛》《撞死了一只羊》也对民族地域文化的表达进行了刻意的淡化、柔化。

我很早就注意到了万玛的这种变化,我甚至能够说出万玛电影里这种变化的原因、轨迹和时间点。

那是2014年,时间是10月29日到31日,香港举办万玛才旦的电影、小说和翻译作品研讨会,我受邀参加了这次研讨会。在会上,我有一个发言,后来根据发言整理出来的评论文章发表在2015年第4期的《东吴学术》杂志上,这也是我迄今发表的唯一一篇规范的评论文章。这篇评论文章的题目叫《民间叙事背景下的文学艺术诉求》,副标题是《一种书写“佛经”般的冲动》。在这篇文章里,我提到了万玛的电影里时时呈现出来的藏族传统文化表达,我在这篇文章里,把这种表达称之为民间叙事倾向。

以下便是我在这篇文章里表达的一些内容和观点:从《静静的嘛呢石》,万玛的电影作品便开始了穿越藏族民间,走向世界的诉求,一种民间文化气质,自始至终氤氲在他的电影当中。在《静静的嘛呢石》里,这种民间气质就是贯穿作品始终的《西游记》的故事。

在《静静的嘛呢石》里,小喇嘛带着家里的电视机和VCD机到寺院,与自己的师父和寺院小活佛共享电视连续剧《西游记》。《西游记》在藏族民间称之为《唐僧喇嘛传》,以一种民间故事的形式广泛流传,历史悠久。《西游记》故事在这部作品中的作用,不单单是一条线索,同时也在藏族民间产生了一种温润的亲和力。人们在他的电影里找到了自己,那种几乎与他们的现实生活无缝连接的故事、环境与场景,让他们感到他的电影是从他们生活中延伸出来的一部分,每一个画面,每一句台词,都让他们会心一笑。看万玛的电影,让他们有一种回望、感受,或是再次经历他们曾经黯淡却又微光闪闪的生活的亲切感,抑或,是他们未来生活中将要出现的某一个片段。一如预言。

这样的民间气质,或许得益于万玛对我们共同的老师端智嘉的学习。端智嘉小说的民间性,便是评论界不断提起的一个话题。万玛自己也极为珍视民间,他让他的作品穿行在民间土地,沾染上来自民间的泥土和青草气息,他甚至把这样一种创作行为视为一种朝圣,向民间朝圣。我们几乎可以从他的每一部电影中看到他心怀虔诚的行走。

端智嘉,1953年出生于青海尖扎县,1964年考入青海黄南州民族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青海人民广播电台藏语部从事藏语节目播音主持工作,1978年考入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原中央民族学院)攻读藏族文学硕士,在校期间开始文学创作,很快成为藏族当代文坛上一颗耀眼的明星。他的小说、诗歌、散文等创作在上世纪80年代风靡藏族文坛,有专家认为其文学创作成果至今未有人出其右者。他秉持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理念,许多作品散发出尖锐、深刻的批判色彩,被人们誉为藏族的鲁迅。毕业后他留任中央民大,但谁也没想到的是,他却逆而行之,1985年,他从首都北京调到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来到了一个只有几万人口的草原小镇恰卜恰,从一所国家级大学来到了一所中专师范学校——海南州民族师范学校。

海南州民族师范学校,是我和万玛的母校。

上世纪80年代初,我们就在海南州民族师范学校上学。端智嘉先生来到我们学校,我和万玛有幸成为了他的学生,并深受他文学作品的影响。我们开始阅读各种各样的文学作品,后来我们走上文学创作道路,完全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位老师。

那时候,万玛大概十四五岁,我大概十六七岁。每逢周末,我们经常去镇上的文化馆看书,文化馆有个阅览室,征订了《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十月》等杂志,我们几乎是那里为数不多的读者,阅览室的工作人员都认识我们,借助那里的杂志,我们读到了当时活跃在文坛上的作家们的作品,记住了他们的名字,比如王蒙、张承志、张贤亮、陈冲、张抗抗等等。

从学校毕业后,我们虽然生活在不同的地方,但我们的联系从来没有间断过。毕业后,我被分到了青海人民广播电台的藏语部,从事广播新闻的翻译工作,而他考入了当时的西北民族学院,所学的专业是汉藏语翻译,由于我所从事的工作和他所学的专业都是翻译,我们的来往就比较多,我们经常通电话,讨论翻译里的一些事儿,后来,万玛考入了北京电影学院,我也调入青海电视台工作。当时电视台专门成立了影视部,计划拍摄影视剧和纪录片,就把台里各部门有这方面潜质的几个人弄到了一起。我就给万玛打电话,和他聊起我的工作变动,并征求他的意见,问他我应该怎么去做。他在电话里建议我学习剧本写作。我问怎么学,他说到我们学校来。就这样,我在单位请了年假,去了北京。那时候他在北京电影学院附近租了房子,我到北京后,就住在他租住的房子里,每天跟着他去蹭课,学习剧本写作,为了检验所学成绩,我们还合作写了一部电影剧本,以这样一种实际操作,证明自己的学习成绩。

万玛电影《静静的嘛呢石》的取景地之一,就是尖扎县古浪堤村,这里便是端智嘉先生的故乡。记得在《静静的嘛呢石》公映后,有媒体采访万玛,问他为什么会把取景地选在一处偏远的藏地村落,万玛的回答是,向把他带上文艺之路的端智嘉老师致敬——我后来把端智嘉先生的大部分小说作品翻译为汉语出版,在我心里,也同样是向端智嘉老师致敬。

在这样的电影创作实验中,万玛电影中的民间气质也在不断发生着变化。如果说,《静静的嘛呢石》表达的是对民间文学的依附,那么,在《寻找智美更登》中,民间文化则成为被现实丢弃而需要寻找的旧物。在这部电影中,安多民间藏戏“南木特”的出现,零碎、简单,面目模糊,似乎隐喻着当代话语下正在陨落的民间文化的最后归宿。到了《老狗》,民间文学从现实走向背景,孤单却又嘈杂的《格萨尔》史诗的说唱,成为了电影的背景音乐。

2015年,同样是10月29日至31日,香港举办了贾平凹小说作品国际研讨会,我和万玛受邀参会,在这个会上,万玛有一个简短的发言,他的一个观念让我至今印象很深,那就是民族地域文化在电影和文学作品中的节制。这是万玛在现场的随机发言,我个人理解,这也是对我头一年他的研讨会上发言的一个回应。在这段发言里,万玛说,过于沉重的民族地域文化表达,会伤害到作品的传播,也会伤害到作品本身,甚至会影响到作品的生命力。是的,他用到了“伤害”这个词。

万玛后期的电影,有意淡化主题中过重的民族地域色彩,这种淡化,反而让他卸去了沉重的包袱,让他的电影有了一种“天高任鸟飞”的自由。当民族地域特色浓郁的内容出现在影片中时,他不再纠结于展示或解析,而是让它们自然地存在,让其融化在电影的故事之中。对一些民俗的展现,万玛甚至采用了顺其自然的策略。在电影《气球》里,老人去世之后,他的儿子把帽子翻过来戴在头上,帽子的里子成了面子,面子成了里子。这是生活在环青海湖地区藏族戴孝的一种方式,最早的缘起来自藏族古老习俗,原本是把身上装饰品有纹饰的一面翻转隐藏起来,而把没有纹饰的一面外露出来。反戴帽子,显然是这一古老习俗的现代演化。这一画面出现在电影里时,万玛没有做任何说明和解释,就那样自然而然地闪过画面。因为万玛明白,这是藏族内部小范围内的一种习俗,属于这个习俗文化圈内的藏族人看到了,自然明白是符合他们日常的生活习俗的。出了这个圈,大多人或许不会注意到这个细节,即便如此处理,电影内容的完整性也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也是在《气球》里,那位写了一部长篇小说的教师,他在电影里的名字叫德本加。德本加是我和万玛的同学,是真实存在的一个人,和电影里角色的身份一样,也是一位小说家。

德本加,青海贵南县森多乡人。藏族母语小说家。我和万玛在海南州民族师范上学时的同学,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静静的草原》《衰》,中短篇小说集《梦寻三代》《老人与牛》《藏獒》,《无雪冬日》《德本加中篇小说集》,汉文版长篇小说《悲鸣的神山》和中短篇小说集《人生歌谣》《德本加小说集》,日文版中短篇小说集《哈巴狗收养记》,法文版小说集《狗,主人及其亲友们》等。多次获得藏语文学最高奖“章恰尔”文学奖,曾获第11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他的“狗系列”小说被万玛才旦翻译为汉语正式出版。

看到电影里的德本加,我知道这是万玛送给我们同学内部的一个有趣的玩笑。《气球》在西宁首映时,我看到这个细节,便会心一笑。就好似听到了平时少言寡语的万玛偶尔冒出的一个令人开怀的笑话。

他在有意识地节制他电影里的过于直白化的民族地域色彩,这样的色彩,他会很好地隐藏起来。我后来慢慢品味出,他这种隐藏,不是表面所流露的疏远,而是一种反向的逼近。因为从传播学的概念去说,过于生疏的文化的堆积,显然会影响到传播的广度,真正意义上的传播,是润物无声地将所要传播的内容揉化在内容和故事之中。万玛后期的电影,一直在做这样的尝试和努力。

我当初写的那篇评论的副标题,是《一种书写“佛经”般的冲动》。或许,副标题中的“佛经”这个词,可以改换为“道歌”。说到“道歌”这个词,大家一定会想到仓央嘉措道歌,或者是米拉热巴道歌。那么道歌是什么呢?简单地解释,道歌就是宗教人士借助在民间广为流传的歌谣,在内容上赋予这些歌谣宗教的意义和内容,利用这种民间歌谣在民间的广泛影响力,达到宗教意义的内容得以传播。说到这里,我想我大概说清楚了万玛内心,他想做到什么——他把他要在电影和小说里表达的内容和意义巧妙地糅合和分切,把原本直白展现在作品前端的民族地域化倾向有意后移,把作品可能的传播度和影响力放在了前端,以一种渐行渐远的方式逼近他想抵达的真实的目的。

在杭州中国美院的追思暨研讨会上,我以《逼近与渐远》为题做了发言,表达了我对万玛电影和小说创作脉络的揣摩和认知,表达了对他的怀念。

第二天一早,在该校担任外聘教师的拉华加给我打电话,说要带我到校园里走走,我欣然答应了。

拉华加,出生于青海兴海县,先后毕业于西北民族大学文学系院、北京电影学院。长片电影处女作《旺扎的雨靴》(2018年)应邀参加国内外各大国际电影节,并荣获第68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新生代单元水晶熊提名奖;第12届FIRST青年影展最佳导演;第5届北京青年影展年度导演奖;第8届北京国际电影节最受注目编剧奖;第29届上海电影评论学会奖最佳编剧;浙江省五个一工程奖;第27届金鸡百花电影节国产新片推荐奖;第42届香港国际电影节新秀电影竞赛单元火鸡大奖及国际影评人联盟两项提名奖等多个奖项。剧情长片《千里送鹤》(2022年)荣获第7届丝绸之路国际电影节创投会WIP“最具商业潜力奖”,第10届北京国际电影节创投会WIP“优秀制作中项目奖”,并入围第16届FIRST主竞赛单元。新片《回西藏》(2022年)入围第12届北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入围电影频道传媒荣誉之夜。

他也是万玛电影《塔洛》《气球》《陌生人》的执行导演。

湿热的南方天气。没走多久,我已经汗流浃背,浑身湿透了。这所坐落在杭州市郊的学校,利用郊外天然的山水,在校园的设计上,多了一些不做雕饰的天然情趣。正是盛夏六月天,校园里四处繁花,蝶飞蜂舞,不时有鸟雀从蜿蜒小道两边的树林里啁啾着飞过。拉华加带我去了中国美院专门为万玛设立的万玛才旦电影工作室。简约又现代的设计,由万玛电影海报拼组的装饰墙,观看电影的大屏。拉华加说,在这里可以看到万玛所有执导的电影以及所有他担任制片、监制等工作的电影。万玛的办公桌,一如他在西宁工作室里的办公桌一样,凌乱中透出一种秩序。在一些便签上,万玛记录下了他在离开这里之前完成的和将要开始的一些工作:电影《雪豹》里的特技、北京国际电影节上的某个活动、新书《故事只讲了一半》的寄出地址……事无巨细,却透着认真和细致。

工作室里有留言墙,拉华加递给我一张粘贴纸,说:老师,您在这里留个言吧。我接过纸条,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想起昨天在追思暨研讨会上的发言,便写下了“逼近与渐远”几个字——如果万玛还在,我会和他聊聊这个话题,听听他的回应……

2023年8月16日,万玛才旦百天祭日。

我有每天散步的习惯,散步的线路也基本不变:从我家小区所在的冷湖路出发,沿着西关大街延伸段一直向西,步行3公里左右,向北拐入文博路,过一座桥,跨过穿西宁城区而过的北川河,再左拐,进入文景路,向西走大概一公里,在新华联超市南门正对面有个小区,叫金座晟景,万玛的工作室就在这个小区的一栋楼里。我是这里的常客,万玛在西宁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会去那里。去了,万玛如果在,就闲聊几句,更多的时候,两个人彼此打过招呼,就各自坐着,什么也不说。我有时候也会带上电脑,带着电脑的时候,就打开电脑,写会儿东西,通常这时候,万玛也在另一边忙着。感觉时间差不多了,我就打招呼道别。每次,万玛都要放下手上的活儿,送我送到电梯口,一直等到电梯来了,我进入电梯,相互挥挥手,各自回去。

万玛去世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散步没有走这条路。每次散步,到了西关大街延伸段路口,我会有意选择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新宁广场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走走路,回家,心里总是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万玛去世百天祭日前夕,我去了隆务河沿岸的尖扎、同仁、泽库等县,一路追寻他的电影《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五彩神箭》的拍摄地,返回西宁的某一天,上午,我去散步,一边走,一边脑子里想着事儿,毫无意识,就走上了原先经常走的那条路:西关大街延伸段向西,北拐进入文博路,再左拐进入文景路,然后进入金座晟景小区。等我忽然意识到的时候,鬼使神差,我已经走进了小区院子里,走到了万玛工作室所在的单元门口,我愣怔地站在那里,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一股悲痛也像是忽然从背后刮来的风一样涌上心头。我回身看看我走过的来路,又抬头看看万玛工作室所在的楼层。朝着单元门口走了几步,又回头朝着来路走去,顷刻间,心里充满了无从来去的踌躇和荒凉。

我走出了那个小区,返身往家里走去,咽不下去的哭泣就堵在嗓子眼上。我顺着马路走到北川河上的那座桥下,走进了桥下顺着河道修成的公园里,坐在一把休闲椅上,好长时间,心情才平复下来。

我回忆着方才的情景,忽然想起了才多。

才多是万玛工作室的负责人,万玛在外的时候,才多只要在西宁,都会在工作室里。

才多,生于青海贵德,万玛同乡。先后就读于青海师范大学藏英班、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2008年开始图片摄影创作, 以纪实摄影为主,作品多次入围中国及国际摄影展。2015年开始加入万玛才旦的电影摄制团队,在《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气球》《雪豹》《陌生人》等影片担任剧照摄影、纪录片导演、摄影助理、执行制片人等工作,并多次客串片中角色。

我拨通了才多的电话:“你在哪里?”

“老师,我在工作室里。”才多说。听着才多的声音,我有些意外。此前,我以为万玛去世后,他的工作室的工作会受到影响,现在看来,一切还好。我心里的踌躇和荒凉减损了许多。

“我在楼下,马上进来。”我回答着,返身重新走进了小区。

到了工作室,才多正在电脑前工作,他说他正在忙电影《雪豹》入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后后续的一些事儿。从电影《塔洛》开始,才多就一直跟随着万玛,平日里的一些杂事,万玛也是交由他来处理。听着他的话,我心里感到欣慰:万玛走了,他的电影事业并没有停息,年轻的电影人接续了他的工作。我也相信,由万玛而掀起的“藏地电影新浪潮”,依然会是一片波涛澎湃的景象。

工作室是我十分熟悉的,特别是悬挂在墙面上的电影海报,《草原》《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气球》……万玛此前的电影尽数都有,相信此后的《雪豹》《陌生人》以及由他的儿子久美成列执导的《西藏白皮书》也会出现在墙面上。

我走进阴面靠窗的一间办公室坐了下来,这是我之前来这里的时候,经常与万玛聊天的地方。房间里的设施一点儿也没变:并在一起的办公桌,简单的茶具,墙面上是青海唐卡画师赛志·东智才旦的创意唐卡画,是用唐卡技法创作的万玛电影的海报,传统手法,现代表达,耐人寻味。看着这些,感觉到万玛还在,他可能出去忙什么去了,一会儿就会推门进来……

窗台上放着一台老式电影放映机,放映盘上的电影胶片缠绕在上面,有一种正在转动的错觉。放映机的一旁,立着一块嘛呢石。这是我熟悉的物件,可能是因为熟视无睹,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它。那一天,我一进门,目光就落在了那块嘛呢石上,原来这是一块没有雕刻完成的嘛呢石!我立刻想起了电影《静静的嘛呢石》里的一个场景:小喇嘛跟随前来寺院接他的父亲回家过年,路过嘛呢石经墙时,父亲带着他特意绕道去看望刻石老人,并邀请老人方便的时候来家里住几天。小喇嘛喜欢他雕刻的嘛呢石,便想讨要一块儿,刻石老人说,眼下雕刻好的嘛呢石都有了主人,并问他什么时候返回寺院,小喇嘛告诉他,将在藏历新年大年初三返回。刻石老人答应他,他要专门为小喇嘛雕刻一块嘛呢石,让他在返回寺院时,到他这儿来取。小喇嘛在家过完年,返回寺院的路上专门绕道去取嘛呢石时,才知道刻石老人在大年初一时去世了,老人的家人把一块还没有雕刻完成的嘛呢石给了小喇嘛:

年龄稍大者过去从嘛呢石堆边拿起一块新刻的嘛呢石,走过来说:你不是说死者要给小喇嘛刻一块六字真言的嘛呢石吗?我看可能是这块吧,你看,还没有刻完呢。

小喇嘛的父亲接过嘛呢石。

小喇嘛和父亲看嘛呢石。

六字真言只刻了五个字,第六个字只刻了头一笔。

小喇嘛从父亲手里接过那块嘛呢石,抚摸着上面的字。

小喇嘛的父亲:小喇嘛,你就为死者念个《平安经》吧。

小喇嘛走过去,坐在嘛呢石堆中,将那块还没有刻完的嘛呢石放在最高处,双手合十,闭目高声诵起了《平安经》……

刻石老人留下的这块没有雕刻完成的嘛呢石,就这样传到了小喇嘛的手中。

可以确认,这块嘛呢石,就是电影《静静的嘛呢石》里的那块用作道具的嘛呢石!在电影里,并没有给这块嘛呢石特写镜头,但认真的万玛还是做了这样一块还没有雕刻完成的嘛呢石。

万玛走了,这块嘛呢石却留了下来。我看着嘛呢石,不由伸手抚摸起来:产自泽库和日嘛呢石经墙所在地的石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雕刻在上面的六字真言,浮雕刀法,一如剧本中所写那样,只刻了五个字,第六个字只刻了一笔……

我忽然想起了万玛的那篇小说《故事只讲了一半》,想起了他发的最后一条微信朋友圈:祝贺年轻的电影人……

嘛呢石上那没刻完的字,还有那只讲了一半的故事,留待后人去接续……

那一天,我要离开工作室时,看到属于万玛的那一间窄小的办公室的门开着,便不由走了进去。进了办公室,第一眼就看到万玛经常坐着的办公椅上有人搭了一条黄色哈达,这空空如也的座椅,便多了一份让人哀伤的神圣。我正在打量着办公室里熟悉的一切,才多走进了办公室,当我们的眼睛对视的时候,才多忽然泣不成声,走出了万玛的办公室。我便随他走进外侧的工作间,默默坐在他的身边。那一天,才多说了很多话,他说,他还是学生的时候,就看了老师的电影《静静的嘛呢石》。从影院出来,心里就想,如果以后能够跟着老师一起去做电影,那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儿啊!而这样的美好就真的来了。万玛拍摄电影《塔洛》的时候,希望剧组有一名懂英语的工作人员,才多的朋友便向万玛推荐了青海师大藏英班毕业的他,他们就这样见面了。从《塔洛》开始,才多参与了万玛所有的电影。才多不单单英语好,还多才多艺,《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气球》等许多电影海报的摄影也出自才多之手。才多和跟随着万玛的年轻人们一直称呼万玛为老师,藏语发音是“格根”,透出一种比汉语的“老师”更为敬重更为亲和的味道来。

那天我出门时,才多送我到电梯口,他告诉我:今天是8月16日,是“格根”的百天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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