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么措 文
阿顿·华多太 译
姑妈没有养育过子女,遂把我领为她的养女。然而在她家里,还养有一只远比我更让她喜爱的动物——哈托(藏语宠物狗之意)。这是一只鼻子短而身毛长,浑身油黑,两只獠牙常常呲露在外的混血犬种。哈托毕竟是哈托,出门的时候姑妈把它背在背篼里,在家的时候就让它坐在姑妈的怀里,到了晚上它可以睡在姑妈的被窝里。
那个时候,全家人的晚饭里即使短缺肉料,姑妈也能设法为哈托讨得一块肉,把它煮熟,放入自己口中咀嚼成泥,喂给它吃。哈托的早餐和午餐一般都由酥油、糌粑和白糖搅拌而成。如果食物里的酥油稍有陈味或者掺了黑糖,它还不怎么领情。我曾趁姑妈不注意的时候伸出舌头去偷偷舔过白糖盒上的糖渣。
哈托犹如富人家的孩子,一直被姑妈娇生惯养的缘故,它在其他同类面前优越感十足,时不时摆出傲视群雄的姿势。它在路上看到其他比自己弱小的同类,就不假思索地去撕咬拖拽,非得把对方置于死地不可。但是如果遇见的同类比自己高大强壮,它则把高翘的尾巴夹在两腿之间,远远地绕道而去。
在那个时期,我可没有少受哈托的欺凌。无论我坐在什么地方,它总是紧挨着我躺下。我一旦挪动身子,它就不耐烦地撕咬我。即使我的手指都被它咬得鲜血直流,姑妈的心里也只有哈托,她把哈托抱在怀里,训斥我没有待好它。往往在我正要出门上学的时候,它就会蹲在我的书包上。我放学回家进门的时候,它又躺在门槛上。如果我执意将书包从它底下抽出,或者从门槛上跨过,它就怒不可遏地跳到我的身上撕咬我。
在我家较为宽阔的土炕上,姑妈、姑父和哈托睡觉的地方在靠近灶台相对暖和的一侧,而我睡在土炕另一侧的墙根。宽敞的土炕上,有限的羊皮被子有时候很难覆盖到我的身上,加之身子底下仅铺一张薄薄的羊毛毡,在漫长的冬季我常常彻夜难眠。在这样的夜晚,我还时不时遭受哈托的欺负。它总是执意躺在我枕旁,一旦我移动身子和头,就连忙起身咬我。对于哈托这般行径,我也曾伺机报复过。在趁姑妈两口睡熟的时候,我用被子裹住自己的头,伸出拳头猛捶它几下,或者用被子作掩护伸出腿脚猛踹它几下。这样自然会招致哈托的愤怒,它呜呜呜地吠叫着撕咬我的被子,甚至有时候动作过大吵醒姑父和姑妈。姑妈起身查看的时候,我会急忙钻到被子底下佯装熟睡。她看不出什么马脚,也就无从得知我报复哈托的事了。
然而,在村子街头,我有几只非常要好的巷犬朋友。它们各个都能听得懂我给它们取的名字。在它们当中,至今最让我难忘的是哈巴那朵、哈巴郭若和哈巴嘎玛果这三只。在这些小伙伴当中,哈巴那朵有一条修长的身子,纯黑的身毛不长不短,洁白的牙齿异常醒目。它是一只心性温和而心地善良,又敢于打抱不平的巷犬。它从来不去争抢其他伙伴的食物,总是远远看着其他伙伴吃饱喝足,才过去自己吃。它极少主动惹是生非,但是小伙伴们若遭受其他外来者的攻击,它总是身先士卒,哪怕失去生命也在所不惜。总之它是一只英勇无畏,极富正义感的巷犬。
哈巴郭若是一只毛色浅黄、体格高大、四肢短粗,长有大型头颅的巷犬。无论是暖阳普照的冬季,还是阴翳凉爽的夏天,或者是极寒的夜晚,它总是挤到伙伴们的中央位置去睡觉。即使其他伙伴当着它的面声嘶力竭地撕来咬去,它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微微睁开眼漫不经心地瞥一眼。但是,一旦嗅到食物,它就立刻奔开四肢,争先恐后地与其他伙伴争抢。在平日里,它遭到伙伴的推挤都会大喊大叫。但是在争吃食物的时候,其他巷犬即使咬它,它也不予理睬,只顾埋头争食到吃饱喝足为止。其实哈巴郭若显得如此德行是情有可原的,瞧它常常把舌头耷拉在嘴角,行走时腰脊松松垮垮的样子,它一定惨遭过他人的毒手。也难怪它有时候莫名其妙地发出一阵哀号。从不与其他伙伴打架斗殴,是哈巴郭若最鲜明的特征。
哈巴嘎玛果是一只母狗,也是这些伙伴当中唯一的雌性巷犬。她虚荣心极强,擅于卖弄求宠。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雄性巷犬,它都来者不拒地献殷勤献身。它常常用舔舐的方式讨好其他巷犬。遇到体格壮实、面目凶悍的雄犬,它就立刻摇起尾巴,趴在地上打滚撒娇。正因为如此,它也获得了很多雄犬的好感。假如哈吧嘎玛果与其他巷犬发生争执,所有雄犬几乎一拥而上站在哈吧嘎玛果这一边。在争抢食物的时候,若是哈巴嘎玛果在场,雄犬们也会礼让哈巴嘎玛果三分。很多时候,雄犬们为得到哈巴嘎玛果而厮杀得你死我活。当时的我很厌恶哈吧嘎玛果的这种娼妇习性,只是它察觉不到罢了。
桑哈是我们通常所言的狮子狗。虽然体形小而身毛长,全身被毛裹在里面,但它有一个明亮清晰的视力。它喜欢独处独行,总给人一种孤傲孤僻的感觉。桑哈很少与其他伙伴打成一片,它经常悠闲自在,选一块干净的地方躺着消遣。你即使给它食物,它也不会向你摇尾致谢。即使它挡住了你的去路,也不懂得避让你一下。它是一只玩世不恭、满足感很强的巷犬。
哈巴嘎志是一只长有纯白色浓密身毛、肢体高挑的巷犬。它心性易怒好斗,一旦不耐烦就不分老弱地去撕咬欺凌同类,经常把对方咬得遍体鳞伤。因此在这个村子里,无论是人还是犬,见到哈巴嘎志都会远远地躲开。哈巴嘎志在场的时候,其他伙伴甚至连进食都不敢。虽然它不经常光顾此地,但是一旦来到,不把一个伙伴撕咬得半死不活是不肯离去的。即使这样,有一个巷犬还是从不把它放在眼里,也从来没有屈服于它的凶残和霸道,它就是哈巴那朵。哈巴那朵为了保护弱小同伴,总是义无反顾地去挑战哈巴嘎志的恶行。有时候它被哈巴嘎志像豺狼撕咬绵羊一般拖来拽去、鲜血淋漓,也从不会发出一丝哀号。可是在旁边观战的哈巴郭若,看到这样的场面,哪怕无法掩藏整个身体,也会哀哭着把头塞进墙角的渠水洞。
倘若哈巴嘎志不厌其烦地反复来挑衅,伤痕累累的哈巴那朵依旧会毅然决然地迎战。看到它的嘴角被咬烂,鲜血直流,一瘸一拐的样子,我曾心如刀割。但是时年九岁的我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愣愣地看在眼里,什么都做不了。也许是因为哈巴那朵不屈不挠的精神,凶巴巴的哈巴嘎志已不见当年的凶悍,最终它渐渐不再欺负其他伙伴,只是待在不远处,也不到伙伴们当中活动。我认为哈巴那朵大无畏的精神应该是它服软示弱的主要原因。
自此,哈巴那朵在大多时间里悠闲地蹲坐在地上。它看守着伙伴们的样子,像极了一位和蔼可亲的父亲在守望自己的孩子。有一天下午,我听到一阵熟悉的吠叫声从嘈杂的声音中传来,我赶忙跑出门外探个究竟。我看到哈巴那朵正在撕咬姑妈的哈托。我没有将眼前正在发生的事赶快转告姑妈,而是站在那儿美美地看了个够。我想大概是哈托的蛮不讲理惹怒了哈巴那朵。在我幼小的心里,哈巴那朵是替我在出一口恶气。自那以后,哈托的傲气也泄去了许多。在哈巴那朵面前,它从不耀武扬威。不知过去了多久,巷犬们的数量增加到三十多只了,姑妈两口为使这些巷犬不再遭受饥饿的困扰,遂从隆务河旁边的醋厂里订购了一些麸皮渣子。同时给醋厂隔壁同仁饭馆里的那位“胖女人”送几瓶鲜牛奶,换取一些剩菜剩饭。她为此事在饭馆里放置了一个专门用于收集剩菜残羹的铁桶。当时人们所谓的“胖女人”其实是这家饭馆里的老板娘。有时候我去拿剩菜剩饭的时候,胖女人还送我一块熟肉和一碗肉汤。我在门背后角落里的大水缸旁边,美美地享用这来之不易的食物。在那个岁月里,能品尝到这样的一顿饭菜让人终生难忘。
醋厂坐落在一个用柳枝围成栅栏的偌大的庭院里。院子一侧堆砌着装满麸皮的麻袋墙,中央的空地上晒着经发酵后剩下的潮湿的麸皮渣子。旁边遍地都是狼狈不堪的鸡鼠粪便,有一些老鼠和鸡在上面走来跑去。加工车间高大宽敞,几排水泥制成的高大发酵槽排列在中央,半空中弥漫着从槽中冒出的湿漉漉的蒸汽,浓浓的醋酸味扑鼻而来。有一位穿着雨靴、手握铁锨的中年男人来到槽口,站在水泥台上用力搅动槽里的原料。在他底下的地面上遍地都是鸡鼠的粪便,还有羽毛。
我只想着把麸皮渣子背回家,顾不了刺鼻的醋酸味和烦人的苍蝇。若遇到已经晒干的麸皮渣子,把一袋麸皮渣子背回家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遇到潮湿的麸皮渣子,背起来沉重不说,一路上有醋汁渗出麻袋,总是弄得我浑身上下苦不堪言。到家时,我像从醋缸里捞出来一般,俨然变成一个醋人了。麸皮背回家之后,我还要到饭馆里把那个装有剩饭的铁桶背回家。有时候铁桶太满,途中有油沫和汤汁不停地溢洒在我的头发和项背上,等到家时我的衣服都被油腻浸泡,即使被晒干了,也变得硬邦邦、沉甸甸的。在那时,我始终是一位带有饭馆气味的人。
那个时候,我经常到村背后那一眼带有咸味的泉水边去背水。我把背回家的水倒进家门后置好的黑锅里,掺入饭馆里的剩菜剩饭和醋厂里的麸皮渣子,把它们搅拌成糊状,然后烧上柴火。每到这个时候,我的伙伴们会在不远处井然有序地等待开饭。哈巴嘎玛果还时不时来到我旁边,蹭一蹭我的小腿走回去。
食物烧熟之后,我要去拿巷犬们的碗盆。我把二十多只碗摞成两摞抱在怀里,用下巴从上面摁住使其不能散落,然后小心翼翼移步到门口,把所有碗摆到地面上。这时候它们一拥而上,摇着尾巴兴奋不已地争抢着舔我的手和脸。有时候我支撑不了它们的挤搡被推倒在地上,它们在慌乱中把我的脸面、脖子和手臂添了个遍。我重新站起来的时候,自己的囧样犹如一只落水的老鼠。每每遇到如此状况,我只有假装暴跳如雷大喊大叫,它们才会有所收敛。于是我把熟食倒进每个碗里,看着伙伴们吃完自己的食物,伸出舌头舔着嘴角,逐个回到原来的地方。接下来我收拾盆碗,清理好灶台和锅,算是完成了一天的任务。
如此久而久之,我和小伙伴们之间的关系不知不觉中变得亲近密切。当我出门上学的时候,它们一直把送我到村郊的林廓旁边。待我大声呵斥让它们留步,它们才会不情愿地低首回去。而当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它们在村口飞也似的奔跑过来接迎我。即使轮到值日回家太晚,它们也会在村郊林廓旁突起的土堆上翘望等待我的归来。
有一天傍晚,喜怒无常的姑妈一把揪住我的辫子把我拖出家门丢在那儿。当我在门口孤苦伶仃地默默抽泣的时候,我那亲爱的伙伴们总会不约而同地来到我身旁,并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既不敢敲姑妈家的门,又怕天黑而不敢回自己家的我,因拥有这些小伙伴而倍感温暖有幸。虽然没有语言上的交流,但我们都暗知同是街头沦落者。有时我被已经消气的姑妈开门领回屋内。还有些时候,我只能在小伙伴们的陪伴中熬到天亮。在这样的夜晚,我侧卧在伙伴们的中间位置,从未感到寒冷难耐。那时我就体验到了犬类身上所具有的火烧一般的体温。
后来,不知是什么时候,哈巴嘎志突然消失了,很久看不到它的行踪。此时的哈巴那朵也已年老体衰,眼神变得暗淡无光,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再后来,我离开了这个家,也离开了亲爱的小伙伴们。如今已过去数十年,我还常常会想起它们,尤其是好伙伴哈巴那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