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三家注引用《说苑》数量虽只有19条,但内容丰富、引用方式多样,保存了《说苑》中的一些佚文。分析《史记》三家注对《说苑》的引书特征,不仅可以窥见三家注之间引书方式的异同,而且对《说苑》文本的辑佚、辨误也有较大的校勘价值。将《史记》三家注所引内容与今本《说苑》互相校对,同时参校唐宋类书以及唐以前史料进行考证,能纠正今本《说苑》多处讹误,也能摘出《史记》三家注中存在的引书衍漏之处。
《说苑》为刘向所作,此书至宋初已散佚严重,据《崇文总目》记载仅余五篇,后经曾巩整理与高丽流传版本相补,成为今天所见原书[1]。然而,宋时《说苑》虽篇目与原书相同,但其中仍有大量散佚字句。据郎松雪考察,在日本流传的《说苑》有唐写残本、南宋嘉定年间刊本以及诸多明刻本,但唐钞本与南宋本被视为日本国宝与重要文化财产[2],均难以得见,明刻本的校勘价值又较低,故借助日本《说苑》版本进行讹误校勘可行性不高。
而在唐宋类书与唐之前的文献注释中,对《说苑》的引用较多,这就为辑佚、辨伪、校勘工作提供了充分的条件。当下学界对三家注引《说苑》的校考并不深入,只是偶有涉及,或简单列举,如泷川资言的《史记会注考证》、程金造的《史记索隐书考实》等等。向宗鲁的《说苑校证》[3]虽结合众本与前人成果校证《说苑》,但一则未针对《史记》三家注以及《说苑》两者之间的关系进行探讨,二则校考工作难免存在理有未当或材料错误之处。而这两点正是本文论述的重点。
一、三家注引用《说苑》数量、方式、特点及作用
《史记》三家注对《说苑》的引用共有19条,其中《集解》引用4处,《索隐》引用7处,《正义》引用8处。其引用方式大致可分为三种,占绝大部分的是直接引用《说苑》原文;其次是间接引用,如《李斯列传》中《正义》引《括地志》[4],而《括地志》之中引用了《说苑》;第三种引用不列出原文,而是直接指明“事见《说苑》”云云,《索隐》:“案:此事见《庄子》及《说苑》《韩诗外传》,小有不同耳”,又如《索隐》:“卫灵公之臣,事见《说苑》也”。
通过对比三家注引《说苑》还可发现,《正义》的引用往往篇幅比《集解》《索隐》更长,内容也更丰富。但通过与类书、他书注释中关于《说苑》的记载,以及后世《说苑》原文的对比,三家引用《说苑》时都作了或多或少的删改,如《仲尼弟子列传》:“数称臧文仲、柳下惠、铜鞮伯华、介山子然,孔子皆后之,不并世”后有《集解》云:“……《说苑》曰:‘孔子叹曰:“铜鞮伯华无死,天下有定矣。”……”;《说苑校证》卷八《正贤》作:“孔子闲居,喟然而叹曰:‘铜鞮伯华而无死,天下其有定矣。”;《孔子家语》卷三《贤君》第十三作:“孔子闲处,喟然而叹曰:‘向使铜鞮伯华无死,则天下其有定矣。”。三者对比可发现,《集解》因其本身为《史记》做注解,引用时尽量精简,故在《说苑》原文基础上,对背景介绍、连词、副词进行删减。
三家注引用目的主要为:介绍人物,如《集解》云:“《说苑》曰:‘韩客侯生也”;典故、补充正文资料,如《正义》云:“……《说苑》云:‘宓子贱理单父,弹琴,身不下堂,单父理。巫马期以星出,以星入,而单父亦理。巫马期问其故。宓子贱曰:“我之谓任人,子之谓任力。任力者劳,任人者逸””;提供异文,如《索隐》云:“按:《战国策》作‘推琴者,《春秋后语》作‘伏琴,而《韩子》作‘推瑟,《说苑》作‘伏瑟,文各不同”;同事不同人的參考,如《索隐》云:“案:《韩诗外传》:齐使人献鹄于楚,不言髡。又《说苑》云:魏文侯使舍人无择献鸿于齐,皆略同而事异,殆相涉乱也”;同时也会对前人注释进行解释与校勘,如《集解》云:“《说苑》曰:‘毐与侍中左右贵臣博饮酒,醉,争言而斗,瞋目大叱曰:“吾乃皇帝假父也,寠人子何敢乃与我亢!所与斗者走,行白始皇。”《索隐》云:“……今按:《说苑》作‘寠子,言轻诸侍中,以为穷寠家之子也。”又如《商君列传》:“卒受恶名于秦,有以也夫”下有《集解》引《新序》[5],后又有《索隐》(解释《集解》所引《新序》)云:“……《说苑》云:‘秦法,弃灰于道者刑……”
可见,由于《说苑》的体例与类书相近,其内容是围绕某一主题列举出许多事件和人物,故三家注的引用多侧重于解释人物、典故方面,而非词义训诂。
二、三家注引用《说苑》的考证、辑佚、校勘
(1)《范雎蔡泽列传》:“秦王之国危于累卵”下《正义》载:
《说苑》云:“晋灵公造九层之台,费用千金,谓左右曰:‘敢有谏者斩。荀息闻之,上书求见。灵公张弩持矢见之。曰:‘臣不敢谏也。臣能累十二博棊,加九鸡子其上。公曰:‘子为寡人作之。荀息正颜色,定志意,以棊子置下,加九鸡子其上。左右惧慴息,灵公气息不续。公曰:‘危哉,危哉!荀息曰:‘此殆不危也,复有危于此者。公曰:‘愿见之。荀息曰:‘九层之台三年不成,男不耕,女不织,国用空虚,邻国谋议将兴,社稷亡灭,君欲何望?灵公曰:‘寡人之过也乃至于此!”即坏九层台也。”
案:此条《说苑》缺,今见于《说苑校证》末《佚文辑补》。此条引用是为解释典故。《后汉书》[6]、《太平御览》[7]、《艺文类聚》[8]、《册府元龟》[9]、《六臣注文选》[10]等均引用此篇,内容大同小异,向宗鲁先生结合历代所引文献,考证原文。
此处有一关键问题,《说苑校证》列出《艺文类聚》《魏都赋注》引《说苑》中的累卵之人为“孙息”,而《太平御览》《正义》等引《说苑》中为“荀息”。按向宗鲁先生的说法,“孙”“荀”互通。查《说苑》关于荀子的记载,《说苑》卷二《臣术》、卷四《贵德》、卷十一《善说》均作“孙卿”。故看似“荀”即“孙”。但查《说苑》姊妹篇《新序》,虽然关于荀子的记载于卷三、卷五中均作“孙卿”,然而关于“荀息”的记载却直称“荀息”而不称“孙息”。故推测“孙息”别有其人,而非“孙”“荀”互通。
根据《左传》[11]记载,荀息于晋灵公时已去世。故向宗鲁先生在《说苑校证》中列举了大量的例子来证明此处“荀息”为同名不同时代之人。而笔者认为此处《说苑》原文应为“孙息”,是晋国乐师。论据如下:
首先《说苑》《新序》体例相近,且都成于刘向之手,何以《新序》中的“荀息”不避汉讳作“孙息”?可能“荀息”“孙息”各有其人,考虑到汉代避讳本身并不严格[12],所以还需进一步论证。又查《扬子云集》卷六《琴清英》可知[13],晋时有孙息此人,且为乐师,并提到了孙息曾在晋国高台活动。又查《北堂书钞》[14]卷一百六《乐部》二于“悲歌”下注云:“《说苑》云:‘孙息学悲歌古琴,即引琴作郑、卫之音,灵公大感。”可知,孙息与晋灵公同时代。由此推知,《说苑》原文应为“孙息”而非“荀息”,且二者不同人亦不同名。
(2)《乐毅列传》:“先礼郭隗”下《正义》载:
《说苑》云:“燕昭王问于隗曰:‘寡人地狭民寡,齐人取蓟八城,匈奴驱驰楼烦之下。以孤之不肖,得承宗庙,恐社稷危,存之有道乎?隗曰:‘帝者之臣,其名臣,其实师;王者之臣,其名臣,其实友;霸者之臣,其名臣,其实仆;危困国之臣,其名臣,其实虏。今王将自东面,目指气使以求臣,则厮役之才至矣;南面听朝,不失揖让之理以求臣,则人臣之才至矣;北面等礼,不乘之以势以求臣,则朋友之才至矣;西面逡巡以求臣,则师傅之才至矣。诚欲与王霸同道,隗请为天下之士开路。于是常置隗为上客。”
案:此条出自《说苑》卷一《君道》。关于“危困国之臣”句,查《太平御览》卷四百五《人事部》四十六作“危国之臣”;其四百七十四卷《人事部》一百一十五作“亡国之臣”,《说苑》明覆刻咸淳本与明钞本作“危国之臣”。《正义》所称“危困国之臣”,后世仅见于《资治通鉴补》,但对比所录,应是直引《正义》此条。盖多衍一“国”字,又讹为“困”。因此,当作“危国之臣”。
关于“于是常置隗为上客”句,因此句有一“常”字,故整句难解不通,查《说苑》明覆刻咸淳本与明钞本及后世文献所引来看,此句完整为“于是燕王常置隗上坐,南面”,此句对应前文的“帝者之臣,其名臣,其实师”与“则师傅之才至矣”两句。故此处《正义》所记有误。
(3)《李斯列传》:“有随、和之宝”下《正义》载:
《括地志》云:“濆山一名昆山,一名断蛇丘,在随州随县北二十五里。《说苑》云:‘昔随侯行遇大蛇中断,疑其灵,使人以药封之,蛇乃能去,因号其处为断蛇丘。岁余,蛇衔明珠,径寸,绝白而有光,因号随珠。卞和璧,始皇以为传国玺也。”
案:此条《说苑》已佚,且《说苑校证》中《佚文辑补》一卷也未曾著录。今据《括地志》辑佚此条。《正义》全引《括地志》及《括地志》中引《说苑》的内容,目的是用于解释名物。
(4)《循吏列传》:“孙叔敖者”下《正义》载:
《说苑》云:“孙叔敖为令尹,一国吏民皆来贺。有一老父衣麤衣,冠白冠,后来,吊曰:‘有身贵而骄人者,民亡之;位已高而擅权者,君恶之;禄已厚而不知足者,患处之。叔敖再拜,敬受命,愿闻余教。父曰:‘位已高而意益下,官益大而心益小,禄已厚而慎不取。君谨守此三者,足以治楚。”
案:此条出自《说苑》卷十《敬慎》。与《说苑》原文对比,能明显发现《正义》所引的讹误。如“有身贵而骄人者”云云,在此段对比中,可知其与“位已高”“禄已厚”是相对的,此处的“有身贵”与下文“位已高”“禄已厚”殊为不同。查《说苑校证》可知此段原文为:“身已贵而骄人者民去之……”云云。根据原文便可明显推断出,“有身贵”應作“身已贵”。又查《群书治要》[15]卷四十三《说苑》中此处作“父曰:‘有,身已贵……”又《太平御览》卷四百五十九《人事部》一百与卷五百六十一《礼仪部》四十均作“身已贵”。故可知,“有说”后来可能脱一“说”字,“有”与“身已贵”相混,从而出现“有身贵”的讹误,《正义》此处当改。
点校修订版《史记》于“叔敖再拜,敬受命,愿闻余教”此句因脱字而标点有误。查以上类书,“敬”上均有“曰”字,此处为孙叔敖回敬之语,当改为“叔敖再拜,曰‘敬受命,愿闻余教”。
三、结语
通过考察以及对比三家注引《说苑》情况,有助于进一步挖掘《史记》三家注的引书特点,同时能够通过校勘的方式互相纠错。从内容来看,三家注的引用与《说苑》相比,异文较多,而唐宋类书关于《说苑》的收录亦十分丰富,这对深入二者的校勘仍有较大空间,能够进一步精确《说苑》与《史记》三家注的文本内容,为其相关研究奠定基础。
作者简介:兰博(1998—),男,汉族,山西运城人,西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古典文献学。
注释:
〔1〕徐建委.刘向《说苑》版本源流考[J].文献,2008 (2):58-69.
〔2〕郎松雪.日本馆藏刘向《说苑》版本及流布情况[J].北方论丛,2022(3):131-135.
〔3〕刘向撰.向宗鲁校证.《说苑》校证[M].中华书局, 1987.
〔4〕司马迁.史记[M].中华书局,2013.
〔5〕刘向.新序[M].四部丛刊影明翻宋本.
〔6〕范晔.后汉书[M].百衲本影宋绍兴刻本.
〔7〕李昉,李穆,徐铉,等.太平御览[M].四部丛刊三编影宋本.
〔8〕欧阳询,令狐德棻.艺文类聚[M].宋绍兴本.
〔9〕王钦若,杨亿,孙奭等.册府元龟[M].明刻初印本.
〔10〕萧统编,六臣注.六臣注文选[M].四部丛刊影宋本.
〔11〕左传[M].宋庆元刻宋元递修本.
〔12〕周振风.从《史记》看汉代的避讳[A].江西省语言学会.江西省语言学会第五届会员大会暨2002年学术年会论文集[C].江西省语言学会:江西省语言学会, 2002:135-140.
〔13〕扬雄.扬子云集[M].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4〕虞世南.北堂书钞[M].清光绪十四年万卷堂刻本.
〔15〕魏徵,虞世南,褚遂良,等.群书治要[M].四部丛刊影印之天明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