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东旭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 福建 福州 350007)
玛莎·努斯鲍姆(Martha C. Nussbaum)作为活跃于当代卓有影响力的人文学者之一,她的思想谱系宏大广阔、学术兴趣跨越众多领域,涉及古希腊哲学、教育学、政治学、伦理学以及文学等,对当代语境下的人类社会生活的诸多问题充满了深刻的关切。特别是她在《诗性正义:文学想象与公共生活》中深入剖解了“诗性正义”理论,以跨学科的维度引入了法学、政治学领域的正义理论来阐释文艺相关问题,拓展了文学研究的固有边界,使得诗性正义逐渐成为西方文艺理论研究中的一个重要概念。何为“诗性正义”?这一理论是由哪些关键概念构成的?它对于当前的文学研究范式产生了怎样的启发?这些问题的深入展开与挖掘,对于当代文艺理论的建构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诗性和正义的关系问题是努斯鲍姆文艺思想中的核心议题之一,也是西方文艺理论中一个聚讼不已的话题。早在古希腊时期,柏拉图将文艺与城邦公民的道德教育结合在一起,并将诗人看作城邦与人的理性的危险因素,明确提出了“完全有理由拒绝让诗人进入治理良好的城邦”,将驱逐诗人看作是维护城邦正义的必然举措。而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则在《诗学》中以大量的篇幅探讨悲剧的艺术特征,相信人可以在欣赏悲剧的过程中拥有消极情绪,能够“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1]30,从而肯定了诗性对于人的情感发展的积极向度。及至中世纪时期,法国著名经院哲学家阿伯拉尔以异端的声音主张唯情论,认为文艺归属于情感范畴,诗人需要从世俗的生活中寻找灵感,使感情奔流,“他维护描写激情的世俗文学,划清神学与文艺的界限,使文艺脱离神学而独立。”[2]240正是出于对人类自然情感的大力宣扬,阿伯拉尔在《苦难史》《忏悔录》等著作中显露自身真挚的情感,想要走出宗教意识与世俗意识的矛盾状态,在禁欲主义环境中为人类情感的宣泄找到合理之处。随着时间的推移,18世纪的意大利哲学家维柯在《新科学》中以大量篇幅探讨诗性智慧,被克罗齐称为是“美学科学的发现者”,是一个“以一种新方法理解幻想,洞察诗和艺术的真正本性,并在这种意义上讲发现了美学科学的革命者”[3]69。之所以给予维柯如此之高的评价,主要在于身处理性至上背景中的维柯积极肯定了诗的感性价值,并从人类的思想史视角出发,强调现代人要走出自我意识的藩篱,将自己回归到人类本源性的心灵状态,力图实现科学与艺术的互相统一。
自19世纪以来,自然科学的发展日新月异,取得了一系列举世瞩目的成就,彻底改变了人类看待世界的方式,其科学的研究方法也深刻影响着其他学科的发展。作为法律学、伦理学范畴的正义也被纳入可计算的程式之中,以追求效益最大化作为根本目标,导致道德情感的丧失以及人类生活价值标准的混乱。大行其道的经济功利主义使得生命个体的独特性与丰富性遭受屏蔽,只是将形形色色的人作为冰冷的数字来分析,“功利主义者通常不仅跨越不同生命进行加和,而且跨越不同生活要素进行加和。因此,在总体或平均效用中将存在有关自由、经济福祉、健康和教育的信息。但这些都是彼此分离的善事物,它们在某种程度上是独立变化的。”[4]52为了矫正这种经济学功利主义或法律经济学的程式化与机械性的倾向,美国著名哲学家玛莎·努斯鲍姆重新启用了“诗性正义”这一重要的文学理论术语,对文学与公共生活的关系给予了深刻的关切,希望通过审美教育培养人们的畅想与同情的能力,从而形成富有人文关怀的诗性裁判。
努斯鲍姆将正义的视角转向文学作品的阐释之中,试图找到对抗功利主义的有效路径。她选取了狄更斯《艰难时世》中对工人群体的细致叙述,对其激起的情感体验有着强烈认同感:“阅读一部类似《艰难时世》这样的小说,使我们接受了我们自身阶级之外的其他社会阶级成员的平等人性,使我们接受了工人是活生生的主体,具有复杂的爱、渴望和丰富的内心世界。小说使我们把他们的贫困,他们受压迫的工作环境和这些情感、渴望联系在一起。”[5]56某种意义上,小说架构起通向广阔的社会图景的桥梁,使人们透过另一个视角了解工人群体的生活状况,理解其内心同样存在着复杂的情感与爱,摆脱以往对其枯燥乏味的经验主义认识,为其他群体观察与想象世界带来了更多的可能性。由是,努斯鲍姆深入地批判了功利主义理论,主张将文学想象与公共生活联系起来,辩证地看待文学情感与理性的冲突,使其能够发挥出推动社会正义的功能。
一言以蔽之,诗性正义是基于人文主义的批判路径,重视文学想象与情感特质的功能,发掘出文学在公共实践中的潜在能量,为社会构建出一种充满人文主义的正义标准体系。她在担任芝加哥大学法学院教授期间出版了《诗性正义:文学想象与公共生活》(Poetic Justice: The Literary Imagination and Public Life,1995)一书,结合狄更斯《艰难时世》与理查德·赖特《土生子》等小说中的情节,以诗意化的话语阐述了文学情感在司法事务中发挥的重要作用,以此展示出文学与文学想象的颠覆性:“文学在它的结构和表达方式中表达了一种与政治经济学文本所包含的世界观不同的生命感受;而且,伴随着这种生命感受,文学塑造了在某种意义上颠覆科学理性标准的想象与期望。”[5]12努斯鲍姆强化了文学的伦理道德立场,希望培养人们畅想与同情的能力,能够从科学理性为主导的观念中突围,认识到个体生命的丰富性与多样性。尤其是作为司法活动中的审判者,通过阅读大量的文学作品而拓宽自我的情感认知,使情感能够成为理性的司法程序的有利补充,进而探索作为正义的“诗性裁判”在公共生活中的可能路径。
在维柯“诗性智慧”的基础上,努斯鲍姆将畅想(fancy)看作是人们基于伦理立场的创造性活动,包含着主体的价值选择与情感特征,即需要拥有对文艺的审美能力与具备介入生活的潜能。因此,努斯鲍姆试图从想象的两个属性视角为文学想象赋予了恰如其分的定义:“畅想是小说设定的一种能力,一种能够把一件事物看做另一个事物,能够从一件事物中看到另一个事物的能力。因此,我们也许可以叫它隐喻性的想象。想象产生的时候,几乎是一种本能的思想反射。”[5]60这些限定成分从根本上肯定了畅想的能力本质,主要表现在:一方面,伦理主体能够具备超越性的敏锐知觉,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事展开合理性的推测;另一方面,想象的主体本能性地面向现实中的具体问题,以隐喻性的感性形式面向社会生活中的具体问题,打破了以往经济理性的僵化思维。
努斯鲍姆对想象力理论最突出的创新之处在于想象的公共性与政治性特征,更强调其作为一种参与构建社会生活的介入力量。在这一层面上,马尔库塞对想象力的阐述也有类似的社会性趋向:“想象作为知识,保留着观念与现实、潜能和实在之间不可解决的冲突。这是辩证唯物主义的观念论内核:让自由超越既定的形式。”[6]131他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出发,赋予了想象以鲜明的批判意识,即想象在心理上保持着对外在压抑的反抗,最主要的目的性在于寻求感性的自由与审美解放。与马尔库塞的感性解放不同的是,努斯鲍姆主要寄希望于读者的主观能动性,即读者借助于文学的同情(移情)功能,想象小说角色的不同命运,与社会群体之间展开直接性的对话,打破了现实社会中不同形态间的壁垒。因此,努斯鲍姆优先将想象力上升至伦理维度,并选择以《艰难时世》中毕周的教育经历为反面案例,通过毕周与孩童的思维抗衡,借此展现畅想所具备的多样的能力价值,同时也是公民走向社会性的重要路径之一。
畅想之于主体而言,并非是一种无关紧要的思维方式,而是走向正义的关键能力。努斯鲍姆长期从事法学与政治学研究,很多论题中心域集中于公共正义的实现问题层面。在面向主体想象与公共理性之关系的考察上,她更趋向于达成二者的动态平衡,逐渐拓展为一种增强社会群体能力的具体方式。一方面,文学阅读提供了行动者与他人的交流空间,获得了想象他人生存处境的能力,“想象不同于自己的人在逆境中挣扎的具体情形,这样一种能力似乎也具有极大的实践价值与公共价值”[5]6,这些价值最为主要的是为民主社会中公共政策的制定者与施行者提供了新的想象世界的方式,进而转化为一种介入生活的可能性力量。另一方面,畅想激发起读者丰富的情感体验,在这个过程中能够获得“各种情感、渴望和欲望”,互补于培养公民的理性能力:“文学想象不仅激发人们对角色命运的认真关注,而且给那些角色赋予了丰富而并非一览无遗的内心世界;在这个过程中,读者学会尊重内心世界中隐藏的内容,并且认识到:这种尊重对于界定生物具有完全的人性非常重要。”[7]75这意味着诗性正义有赖于畅想赋予的移情能力,需要大量阅读实践的长期积累以及独立的思考,即文学情感与批判理性的有机结合,如此才能够有效地促进公共正义的实现。
“情感与人类生活”是努斯鲍姆哲学思考的关键论题之一,她注重发掘情感在培养人性和实现社会正义方面的功用,不断拓展公共性情感的范畴,探索情感之于维护社会稳定何以成为可能?作为以古典学研究为学术起点的学者,努斯鲍姆擅长运用古典学的哲学体系来面向当下问题的实践,尤其是围绕情感议题展开哲学阐释:“我之所以专注于希腊悲剧和希腊哲学,是因为它们在这个问题上提供了深刻的见解。情感是人类生活中最重要的问题之一,但英美哲学往往忽视它,希腊哲学则不然。”[8]她在成名作《善的脆弱性:古希腊悲剧与哲学中的运气与伦理》中频繁论及《安提戈涅》《赫卡柏》等悲剧与情感之间的关系,对情感与人类命运的内在逻辑以及好生活的实现路径等问题都有着独特性的思考。
回溯漫长的西方文化传统,情感作为人类意识中的非智性因素而遭受贬抑。柏拉图对古希腊悲剧引发人们的哀怜癖与感伤癖的部分嗤之以鼻:“舞台演出时诗人是在满足和迎合我们心灵的那个(在我们自己遭受不幸时被强行压抑的),本性渴望痛哭流涕以求发泄的部分。”[9]405他陈述了过度情感对城邦治理与建设带来的消极影响,并以不友好的姿态将诗人驱逐出理想国。此后,理性主义一直占据着西方哲学的主导位置。及至近代,理性主义先驱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哲学论断更是以理性掀起对人类知识绝对怀疑的思潮,为坚持理性看待世界给予了重要支撑。同时,科技快速发展的趋势为社会生活带来了广泛性的变革,让人们对理性的崇拜更是达到至高无上的境地。因此,情感自然在相当长时间里处于附属的位置,难以在全世界形成深入持久的影响力。
那么,情感是如何走向民主政治、有助于社会稳定性的实现?努斯鲍姆在新著《愤怒与宽恕:憎恨、愤慨、正义》(Anger and Forgiveness:Resentment,Gen-erosity,Justice,2016)中将阐释的焦点置于愤怒与宽恕这两种人类日常生活中常态化的情感,并结合西方文化与哲学思维加以区分认知情感与道德的特征。她相信文化与社会历史在情感的培养中承担着重要角色:“要重视文化和历史在塑造社会的情感时所发挥的作用。情感与文化实际上是相联系的,它的内容在很多方面源于周围的文化,通过各种途径受到文化的影响。”[8]这种源于文化的持久性与稳定性塑造着情感的形成与发展,特别是情感能够内化于小说形式之中,在长期的阅读实践中刺激着读者的感受力,并塑造着人们的行为习惯,促使公民形成良好的价值判断。同时,她很重视小说文本叙述完整的伦理价值,呼吁尊重主体情感的包容性与多样性,以充满人文主义关怀的视域洞察他人的境况与人生:“文学对公民来说迫切重要,现实生活所不能充分培养的同情心在文学中得到伸展。正是文学中的政治希望使我们在保持自身的同时进入到另一个的生活”[7]97文艺作品所展现出来的文学想象赋予了我们感知能力与移情能力,在他人的生活中观照过往与当下生活,能够对外在的世界给予更多的宽容,有助于构建更具稳定性的社会。
努斯鲍姆详尽地阐述了情感与理性之间的紧密关系,尤其是情感智性理论对人类自身人格与社会发展所具备的重要影响:“我的情感观念认为,情感中包含着理性,因此不需要对情感与理性进行划分,因为情感包含着对价值的判断。据此,情感可以成为自我批判的人格中的一部分。”[10]可以明确的是,文艺作品中生发的同情、宽恕、愤怒以及希望等诸多情感能够为理性活动提供思想上的资源。但是,一旦面向具体的阅读实践,文学读者徜徉于卷帙浩繁之中,他们该如何区分情感指引的好与坏?又需要站在何种立场上展开细致的区分?努斯鲍姆借镜18世纪英格兰启蒙运动者亚当·斯密的“公正的旁观者”的理论,试图为读者在整个文学阅读活动中寻找到更为合法性的位置。
努斯鲍姆非常重视亚当·斯密的“公正的旁观者”对中立性与公正性的宣扬,在此基础上,她更相信旁观者能够以超然的态度审视眼前的情景,并在文艺视域内推进了这一理论的延伸,认为“明智的读者可以借助他们的经验信息来判断正在发生的事(这就是为什么在理想情况下,阅读的过程必须通过读者之间的对话来完成)。但是因为这种信息是运用在他人的生活上,所以不会有利益相关者的偏见。”[5]113在这里,明智的读者是努斯鲍姆理想的文学裁判,他们能够主动地剔除自身固有的认识,客观地看待苦乐在不同群体身上的意义,形成了与文艺作品之间完整的情感对话。努斯鲍姆清醒地认识到诗人裁判所具备的隐蔽性与中介性,看重公民在文艺作品中的阐释能力与公共意识的提升:“文学想象激发的同情并不能直接作用于政治变革,这一事实不应该使我们否认它的道德价值。如果我们遵循惠特曼的思想,将得出这样的结论:将文学研究当作公民教育课程的核心部分,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它开发的解读的艺术,而这对于公民的参与和意识至关重要。”[7]82这些道德能力与情感的培养能形成公共理性的要素,为司法裁判的正义给予积极的关怀与引导。
努斯鲍姆在明智的旁观者理论基础上,思考文学对公共生活的现实意义,探索诗性裁判的诉求与独特性。她高度赞赏了“明智的旁观者”在文学阅读层面的建设性价值:“以这种公民的评价式方法进行阅读在道德上和政治上都有意义。这种方式探究的是读者与文本的互动如何构建友谊和(或)社会,引导我们对文本进行讨论,从道德和社会层面对文本构建的各种社会予以评价。”[7]87她意图通过明智的旁观者搭建起由诗性走向正义的可能途径,屏蔽由个人利益引发的那部分情感,积极地为社会生活及实践活动建立起有力的理论支撑。值得关注的是,关于“明智的旁观者”建构固然难以摆脱理想化的色彩与质疑,但基于尊重人的价值与尊严,培养人们公正的裁判能力,促进公共正义的发展等目标,这种理论的探索仍具有重要的实践意义。
努斯鲍姆对文艺作品中诗性正义的考察与阐释,具备着以下几个层面的诗学价值向度:
其一,深入地批判功利主义的弊病,肯定人的“完整性”。努斯鲍姆的老师伯纳德·威廉斯深入批判了以功利主义为代表的现代哲学实践,对她的反对功利主义思想的形成有着重要的影响。威廉斯以《功利主义与道德上的自我沉溺》为题,明确指出探讨问题的对象是针对功利主义而出现的:“正是在对功利主义进行批评的语境中,我已经在其他地方利用了‘完整性’这个概念,正是在这个语境中,我将讨论这里提出的问题,把激发一个人履行那种令人厌恶的行为的理由看作是功利主义的理由。”[11]60“完整性”(integrity)作为他对功利主义批评思想体系中的一个关键概念,其原始意义指向人的道德品格层面上的完整无缺,而威廉斯对功利主义的不满在于它对这种完整性的破坏。威廉姆斯反对功利主义与康德主义将道德生活简单化的方式,原因在于它容易陷入“低估了伦理生活中个人伦常和个人谋划的重要性”的误区。因此,努斯鲍姆继承威廉姆斯的这一重要思想,结合古希腊哲学的目标——人的繁盛的基础上,极大地肯定了哲学对于人类发展的价值以及深切的人文关怀:“哲学可以为了人类而存在——为了提出他们最深层的需要、正视他们最迫切的困惑、把他们从困难中解救出来并给予他们某种更大的幸福而存在。在这个意义上,哲学是实践性的和富有同情心的。”[12]1她希望哲学能够向希腊化的哲学流派那样,将注意力集中到关乎人类迫切需要的日常问题,包括对死亡的恐惧、爱与性、愤怒与侵犯等主题。因此,努斯鲍姆肯定生命主体的独特性,这不仅是发掘个体生命的丰富性与多样性,更是对公民权利的基本尊重与政治保障。同时,她注重挖掘诗性的价值,希望文学走向公共的社会事务之中,使得审判者能够通过阅读大量的文学作品,以丰富的情感关注底层人物的喜怒哀乐,为社会正义提供了可能性的路径。
其二,强化了文学的审美功能,辩证认知理性与感性的关系。文学的魅力在于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精巧的叙事逻辑以及审美的愉悦感,为读者提供了审视自我与世界的感性视野。努斯鲍姆深信文学感性与科学理性能够实现兼容并存,文学阅读的情感体验能够成为理性主义的补充形式,为美好的生活提供积极的指引作用。因此,在她的认知世界里,情感与理性的关系不是彼此排斥,而是可以融合的:“因为我已经表明了情感代表了各种利用了理智的评价性解释,因此我们应该拒斥理性和情感的二分法。(当然,这并不是说一切情感都是好的指南,正如并非一切形式的推理都能够产生好的指南一样。)因此,我的见解就为理性保留了对不正义进行批评所需要的全部空间。”[13]25感知的“诗性”对于文学审美的张扬,旨在呼唤文学想象与情感的复归,希望形成理性科学与情感体验相结合的观念,建立起通往正义的桥梁。她在极力推崇情感功用的同时,也对其具备着审慎的认知,为理性批判保留着一些余地。同时,努斯鲍姆将目光聚焦于“道德教化和审美愉悦密切相关”的小说,反复重申文学之于社会历史的使命:“他们认为我们需要一种更值得信赖的科学,需要一种更超然、更坚定的理性。然而,我将在这里争辩,文学形式可以有它独特的贡献。”[5]14努斯鲍姆重点分析了《艰难时世》主人公葛擂硬理性至上的生存准则,积极地为文学的价值摇旗呐喊,以此反抗社会生活中科学理性占据绝对主导的话语秩序。作为功利主义思想的忠实信徒,葛擂硬口袋里经常装着尺子、天平和乘法表,专注于一切的计算,似乎所有的事物都可以用功利加以衡量。令人惊诧的是,他能够将复杂的人性与情感因素归结为数学计算,并将计算的结果作为日常行为的基本准则。在葛擂硬创办的学校里,他甚至将功利主义思想的触角延伸至儿童教育。因此,不难理解葛擂硬在《艰难时世》开篇充满激情的演讲:“只有事实才是生活中最需要的。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培植,一切都该连根拔掉。要锻炼有理性的动物的智力就得用事实:任何别的东西对他们都全无用处。”[14]3在工业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理性被视为教育的目标与最高规范,屏蔽了受教育儿童的情感与精神需求,使得精心培养的儿童成为了被剥削对象或者是理性的附庸。努斯鲍姆赞同狄更斯小说对功利主义的批判性反思,相信文学的想象与情感能够感知事物丰富性的意义,极大地拓展读者的经验世界,从而打破科学理性主导的话语模式,为世界构建出更为多元的价值观念。
其三,阐述了文学介入公共生活的可能路径。努斯鲍姆代表作《诗性正义》的副标题为“文学想象与公共生活”,即意在探究诗性正义的审美功能与社会价值。文学以其独特的叙事技巧与情感力量给予读者伦理道德的熏染,从而使文学接受者精神层面的感召内化于日常行动之中,为社会正义的建设聚合起无形的能量。努斯鲍姆在芝加哥大学法学院的课堂实践中,注重通过大量的文学阅读来培养学生的文学素养,借以思考文学想象与情感在公共生活中的功能:“我的法学教育的主题实际上就是讲故事。法学院的学生们和我一起阅读了索福克勒斯、柏拉图、塞尼加和狄更斯。我们讨论了与文学作品有关的同情与仁慈,公共判断中情感的作用,以及什么影响了我们想象不同于自己的他人的处境。”[5]4努氏之所以如此强调文学活动的伦理价值,主要在于其试图恢复以文学批评为代表的公共话语模式,为人们构建美好的公共生活提供指引。在众多文学作品中,她尤其推崇小说在呼唤情感反应层面的独特作用。小说家在讲述生动的故事的同时,为人物的命运而触动,激发起读者共鸣,形成了独特性的叙事技巧与审美特质。
更为关键的是,努斯鲍姆通过对正义与社会分配、道德的功能、情感与欲望等问题的讨论,阐析文艺作品的公共性内涵,在更加广泛的意义上建立起叙事生活与读者的现实生活之间的紧密联系。她相信这样的文学情感特质能够丰富立法者、审判者以及公共政策制定者的人文素养,牵引着心灵深处的责任与良知,使整个社会以更加人性化的态度去关注底层人群,寻找更优化的解决方案。学者肯尼斯·沃马克在《21世纪批评述介》(Introducing Criticism at 21st Century)中对努斯鲍姆在文学批评上的研究路径以及影响给予了客观的评价:“通过扩展伦理范式的范围,用以解释各种情感状态和各种公共及个人话语模式,纽斯鲍姆与其他理论家一起创建了一种伦理批评,它能对人类社群在社会、政治、文化等方面细微差异进行相关的阐释。”[15]152努斯鲍姆的贡献不仅在于研究文学阅读在影响政治理论和公共话语方面的价值,还通过剖析伦理的特征来思考个体与文本间的联系,从广泛意义上考察共同走向美好生活的可能。
努斯鲍姆相信文艺的叙事想象力能够为公共生活的执法者提供直截了当的指引:“关注作为公共想象的文学想象的特质,这种公共想象将会指引审判中的法官,立法中的立法者,评估不同地区人民生活质量的政策制定者。”[5]13具体而言,文学以隐蔽的意识形态的形式参与社会事务的裁判,被视为公共理性的重要部分,为正义的实现提供了一种可能性。然而,这种美好的设想一旦面向现实生活,可能会稍显力不从心。暂且不论公共事务政策的制定者、管理者有多少时间投入到小说阅读,即使积极地参与到关于阅读活动中,又有多少文学想象能够转化为公共想象?诗性正义究竟能在公共生活中发挥多大效果使人心生疑虑。
事实上,在努斯鲍姆构建诗性正义理论的路途中,赞誉与批判始终是不绝于耳。例如,托宾·韦斯特(Robin West)在其代表性著作《法律和幻想》(Law and Fancy)一书中,对努斯鲍姆的诗性正义理论大加赞赏,认为畅想能够提升人们的情感感知力,提供了精神上的慰藉,有助于构建民主社会。而这些并不是孤立存在的,与社会上的法律与公共事务裁判存在着紧密的联系[16]。而美国纽约城市大学教授、《伊甸园之门》的作者莫里斯·迪克斯坦(Morris Dickstein)却犀利地指出诗性正义理论存在的乌托邦色彩:“努斯鲍姆把小说作为司法政策和社会方针的典范,她这种诉诸小说的视角,只是一种令人无限欢欣鼓舞的乌托邦式的激励……《诗性正义》一书,与其说是一项文学研究,还不如说是一种针对受困的自由主义者喋喋不休的外行说教。”[17]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学术的争论与对话无疑增加了思想的深度与活力,使得诗性正义的理论内涵与美学追求得以全面性呈现。
立足于当代现实社会的具体场域,努斯鲍姆批判了大行其道的经济功利主义对于主体丰富性与多样性的压抑。她将“诗性”与“正义”联结起来,以“畅想”“情感”“明智的旁观者”等关键概念构成了走向公共正义的路径。与此同时,努斯鲍姆在文学与艺术作品的细读与阐释中汲取哲学智慧,探究当代文艺功能的复杂机制与审美特质,为公共性生活注入感性的能量,彰显出知识分子深厚的人文主义关怀。因此,诗性正义并非乌托邦式的叙述,它对于人的“完整性”、理性与感性的辩证关系以及文艺的现实功能等问题有着生动的阐释,试图建构出一套完整的理论体系。同样地,这些充满思辨性与反思性的探索也为当代文艺理论的发展提供了一种新的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