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鸟意象的审美心理解读

2023-08-10 08:50杨丽红
艺术科技 2023年16期
关键词:审美

摘要:“意象”是中国传统美学的一个核心概念,特点是“情景交融”。所谓“情”,乃人人皆有的感情;所谓“景”,即外在于人的客观自然物。杜鹃鸟意象作为文学史上一个重要的表意符号,在发展上,有落寞期,也有繁荣期,并且在各个朝代的作家笔下不断获得新的内涵。综合看来,杜鹃鸟意象的情感内涵主要与杜鹃鸟的客观属性和创作主体的社会属性相关。首先,作为一种鸟禽,杜鹃鸟在暮春时节开始啼叫,这就使杜鹃鸟意象在情感内涵上有对时间流逝的慨叹,也有对美好事物逝去的叹息。其次,人是社会的产物,文学史上自汉代起便有望帝化鹃的传说,望帝无奈去国,化为杜鹃鸟日夜在林间啼哭,直至吐血,传说之悲赋予了杜鹃鸟羁旅漂泊的哀伤。杜鹃鸟的悲慨美和西方的悲剧美都是带有悲情色彩的美学范畴,但杜鹃鸟的悲慨美产生于物我同一的意境中,带给读者的是余味悠长的审美体验,杜鹃鸟意象所含的悲情也不至于使接受者情感破裂,接受者的情感还是处于和谐状态。杜鹃鸟意象之所以形成稳定的悲慨美,一是缘于集体记忆的传续,二是缘于杜鹃鸟形象与审美主体的心理异质同构。文章试梳理杜鹃鸟意象的历史渊源、情感内涵以及杜鹃鸟意象所体现的悲慨美与西方悲剧美的不同,探究杜鹃鸟意象悲慨美形成的原因,以期加深读者对这一审美意象的理解。

关键词:杜鹃鸟意象;审美;悲慨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3)16-00-03

从朱光潜、宗白华到叶朗等,现当代著名美学家都很看重“意象”,叶朗甚至明确提出了“美在意象”的说法,由此可见“意象”对研究中国古代美学思想的重要性。杜鹃鸟是我国古代诗词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意象。望帝传说在不同朝代传播的过程中,有了越来越多的悲剧性意味,或寄托羁旅之愁,或寄托亡国之恨,又或是寄托伤春之悲,杜鹃鸟意象也由此成为诗词创作者抒发感伤情绪的不二选择。

1 杜鹃鸟意象的情感内涵与悲慨美

先秦时期,杜鹃鸟还没有一个统一的名称,也没有指涉什么深刻的意味,人们只是注意到了杜鹃鸟在暮春时节啼叫的习性。杜鹃鸟作为文学意象最早出现在《诗经》中,这时的杜鹃鸟并没有什么情感意蕴或象征义。如《曹风·鸤鸠》:“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汉魏晋南北朝时期,杜鹃鸟意象的内涵处于发展期,这一时期的杜鹃鸟与望帝传说联系起来,望帝去国的无奈和巴蜀人民对望帝失国的悲痛,这些哀怨的感情都寄托到了杜鹃鸟上。左思《蜀都赋》中有言:“碧出苌弘之血,鸟生杜宇之魄。妄变化而非常,羌见伟于畴昔。”唐宋时期,诗和词都呈爆发状态,杜鹃鸟意象在这一时期不仅获得了一些新的内涵,还频频出现且内涵丰富多样。杜鹃的舌头呈鲜红色,张口鸣叫时,若口中吐血,引得唐人发挥自己的浪漫主义精神,认为杜鹃鸟必定有冤情,才会悲啼到吐血的地步。经典如白居易的《琵琶行》:“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宋代尤其是南宋时期,经历过家国沦落的词人们对杜鹃鸟意象可谓非常青睐。杜鹃鸟在南宋词中多表达了词人亡国后的悲痛。南宋张炎的《高阳台·西湖春感》有言:“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元明清时期,由于叙事性文学的崛起,因此杜鹃鸟意象遭到了冷落,只有寥寥几处。如元曲作家曾瑞的《骂玉郎过感皇恩采茶歌·闺中闻杜鹃》:“无情杜宇闲淘气,头直上耳根底,声声聒得人心碎。你怎知,我就里,愁无际?”

意象由“意”和“象”组成,《周易·系辞上》有言:“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这是最早的关于“意”与“象”之关系的论述。“象”可理解为物的形象或者感性形式,是为了主体表情达意的需要而存在的,“意”是人之意,与人的社会属性(民族性与时代性)相关。“象”并不只是消极地接受“意”的灌注,也会反过来影响“意”,也就是朱光潜先生所说的移情作用的双向运动。杜鹃鸟意象虽然是一个开放的表意空间,但是由于杜鹃鸟的客观属性和创作主体的社会属性具有一定的稳定性,因此可以对杜鹃鸟的内涵作如下分类。

杜鵑鸟一般在暮春时节啼叫,可以说是春天接近尾声的信号。春天是充满生机的季节,也是播种希望的季节,万物重新开始生长,一切似乎都还来得及,但杜鹃的鸣叫打破了人们的幻想,人生的美好时光匆匆而过,生命也还没有充分绽放。因此,杜鹃鸟常出现在文学作品中,提醒人们春天或者美好的事物即将消逝,以此起到一种警示作用。

1.1 催耕

杜鹃鸟又叫布谷鸟,布谷,顾名思义就是播种谷物的意思。从我国古代开始,人们听到布谷鸟的叫声就知道要抓紧耕种了,布谷鸟的叫声也有了催耕之意。很多文人对此都有描绘,如李白的《赠从弟冽》:“日出布谷鸣,田家拥锄犁。”

1.2 伤春

人们在阵阵杜鹃鸟声中或觉察到春的存在或得知春意阑珊,心中不免想到自己,想到自己壮志未酬,想到时光流逝,一种悲慨之情油然而生。杜甫的《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他日辞神女,伤春怯杜鹃。”伤春之人怕听到杜鹃啼,本就因为春天的美好不能久留而烦忧,杜鹃鸟的啼叫让那份担忧变成了现实,因此伤春之心更浓烈了。南宋朱淑真的《伤春》:“览镜惊容却自嫌,逢春长是病厌厌。吹花弄粉新来懒,惹恨供愁近日添。生怕子规声到耳,苦羞双燕语穿帘。眉头眼底无他事,须信离情一味严。”词人心中有愁闷之事,对自己的容颜都起了嫌弃之意,此时杜鹃鸟暗示的春意与词人的颓丧形成对比,只会让她感到心惊。

除了提醒时令外,杜鹃鸟意象还凝结着文人的家国之思。杜鹃鸟的悲情主要来自望帝传说,望帝禅位去国变成杜鹃鸟在林间哀啼、蜀中人民闻杜鹃鸟声而悲望帝,这些传说中的细节让杜鹃鸟蒙上了悲伤的面纱,这悲伤的面纱上交织着人们对家国难舍难分的感情。

1.3 游子思乡

有人从杜鹃鸟声中听出了催农布谷,有人则听出了“不如归去”。自唐代起,杜鹃鸟就成了文人在外游历时诉说思乡之情的媒介。

“杜鹃飞入岩下丛,夜叫思归山月中。”(温庭筠《锦城曲·蜀山攒黛留晴雪》)

“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李白《宣城见杜鹃花》)

“纵忘却归期,千山未必无杜鹃。”(张炎《忆旧游》)

第一首是温庭筠为丝织女工而写,女工们为谋生而远离故乡去蜀地,蜀地高险的地势像监狱一样将女工们困住,杜鹃的劝归声更加重了她们的无奈。第二首是诗人李白的心意自书,李白出生于蜀地,彼时正寓居宣城,宣城的杜鹃花让他想起了家乡的杜鹃鸟,其实也就是起了思乡之情。第三首,词人先是细数与友人的美好过往,再将之与友人现在的形单影只作对比,最后图穷匕见,以杜鹃之鸣劝友人思归。

1.4 离人送别

送别诗中用杜鹃鸟作为意象,还未分别就已断肠。依依惜别的人们听到杜鹃鸟的叫声,心中的离愁更加深重,世人皆知柳永的离别词《雨霖铃·寒蝉凄切》,他的另一首送别词《安公子·远岸收残雨》也十分令人动容。“游宦成羁旅。短樯吟倚闲凝伫。万水千山迷远近,想乡关何处。自别后、风亭月榭孤欢聚。刚断肠、惹得离情苦。听杜宇声声,劝人不如归去。”刚刚经历离别之痛,归期自是难以预计,杜鹃的鸣叫更加重了词人心中的离愁。

1.5 亡国之悲

朝代更迭之际,无数人流离失所,正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作为丧家流落的望帝的化身且叫声凄厉的杜鹃鸟就成了他们笔下的常见意象。寓居在他乡的文人常常借杜鹃来诉说自己的亡国之悲。宋代朱敦儒的《临江仙·直自凤凰城破后》中有:“月解重圆星解聚,如何不见人归?今春还听杜鹃啼。年年看塞雁,一十四番回。”这首词为朱敦儒在北宋靖康之难后所作,故国已丢失多年,失散的亲人也重逢无期。日复一日,词人就像那杜鹃一样徒劳地悲啼,此情何其悲慨。

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的第十九品对“悲慨”是这样描述的:“大风卷水,林木为摧。意苦若死,招憩不来。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往,若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这首诗以景物起兴,大风卷起波浪,林中的树木都被摧毁了,诗人先将大自然的残酷呈现在读者面前。接着中间穿插对世间事的慨叹,“我”的心灵感到深深的绝望,想要寻求慰藉都不能够遂愿。人生短暂,年命如流,富贵荣华亦是转瞬即逝。世道渐衰,谁还能成为雄才。壮士默默地擦拭自己的宝剑,心中远大的志向只会让内心更加悲伤。最后又以写景结尾,诗人心中的悲既像秋天的落叶满地飘零,又像雨滴苍苔繁多而绵长。人世的沧桑变化与自然的荣枯相呼应,显示出中国古代人与自然相对应的美学观。综合观之,整首诗充斥着对既成事实悲伤而又无可奈何的情感意味。由此观之,我们可以将司空图所言之悲慨理解为悲伤慨叹之意,人由于自身或者外在的局限而无法达到人生理想,冲不破尘网,只能黯然神伤,内心充满哀怨。

杜鹃鸟意象的悲慨美和西方的悲剧美都是带有悲情色彩的美学范畴,两者又存在差异。首先,就美感产生的方式而言,杜鹃鸟经过创作主体的情感投射与创造性想象,早已不是只具有客观属性的鸟禽,创作主体在创作时,其实已然变成了杜鹃鸟,进入了天人合一的境界,因悲伤而啼叫的不知是杜鹃鸟还是创作主体。反观悲剧美则不同,“命运是悲剧意象世界的意蕴的核心。当作为个体的人所不能支配的力量(命运)所造成的灾难却要由他来承担责任,这就构成了悲剧”[1]。古希腊悲剧大多是命运悲剧,其悲剧性建立在主客二分的思维上,产生于好人对恶意捉弄人的命运进行的虽无用但坚定的对抗中。

其次,从对审美接受者的情感冲击来看,审美接受者对杜鹃鸟意象的悲慨情感,会因为有同理心而引起情感波动,但这种情感波动太小,不足以引起审美接受者对自己产生担忧之情,其情感总体来说仍处于和谐状态。悲剧的主体与客体则始终处于矛盾对抗状态,悲剧主体明知自己的命运归宿,还是不信命地像一个斗士般与命运持续战斗,在苦难与荣耀之间来回,直至命运向他发起最后的攻击。悲剧接受者在观看悲剧时,全身心地沉浸其中,看着阿喀琉斯英勇的战无不胜和俄狄浦斯的敢于与命运作斗争,正对他们表示由衷的赞赏时,突然间阿喀琉斯之踵被射中,英雄被毁灭,审美接受者会因此捶胸顿足,情感因遭受巨大的冲击而破裂。

2 杜鹃鸟意象悲慨美的成因

杜鹃鸟意象历经多个朝代,为何能呈现稳定的悲慨美?唐代元稹有佳句“墙上杜鹃鸟,又作思归鸣”,宋代李处全有“好个江南风景,杜鹃犹自催归”,身处不同朝代的两人都将杜鹃鸟与“催归”联系在一起。笔者认为这是因为虽然时代不一样,但生存的土地是一样的,而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是华夏民族的一员,由于有着同样的身份认同,因此人们才会学习这片土地上产生的文化,由此形成一种集体记忆,“这些集体记忆由社会精英提供,并借由种种媒体(如报纸书刊、历史文物馆、纪念碑、历史教育等)传播,以强化人群间的根本感情”[2]。这也是望帝传说在各个朝代的典籍中都能找到的原因。

同时,可以用格式塔完形心理学美学来解释。格式塔完形心理學美学是当代西方从心理学角度研究美学的一个很重要的流派。格式塔是德文的音译,英文可译为“形式”“形状”,中文意译则强调其整体性,译为“完形”,这里的“完形”不是客体的本有属性,而是经由人的知觉活动组织而成的经验中的整体。格式塔心理学家认为人的心理过程与外在世界的物理过程都具有“格式塔”性,两者在结构形式上是相同的。阿恩海姆借此将格式塔完形理论运用到了美学研究中。“阿恩海姆认为,美感主要是一种情感活动,而情感是由大脑中一定的张力式样决定的。具体来说就是,在一定的刺激物的作用下,大脑皮层中就产生一定的生理电反应,也即产生一定的大脑张力式样;而在这一定的大脑张力式样的作用下,就产生相应的情感活动,引起人的一定的情感体验。”[3]异质同构说反映在创作领域,就意味着创作主体可以为了表达自己的某种情感而去寻找能引起这种情感的对应的刺激物,由于物的外表与人的内在心理存在相同的力的样式,因此物与我可以共通,物可以激起人的某种特定情感,当物我相融就构成了意象,这意象便指涉一种情感内涵。杜鹃鸟是杜鹃科鸟类的通称,我国常见的有大杜鹃、三声杜鹃和四声杜鹃,部分杜鹃鸟的口腔上皮和舌头是红色的,古人因此得出杜鹃啼血之说。杜鹃鸟具有哀伤意味经历了“知觉刺激—生理想象—心理情感”的过程:杜鹃鸟在啼叫时,口中的那一抹鲜红给人以视觉上的冲击,这种冲击到达人类的大脑,大脑就开始想象,想象杜鹃鸟是因为啼叫太久以致口吐鲜血,进而将杜鹃鸟联想成人,在那一瞬间,审美者仿佛变成了杜鹃鸟,于是人就产生了哀伤的情感。

3 结语

意象是研究中国古代诗词美学的重要窗口,杜鹃鸟意象作为一种极具悲情色彩的意象,分析其情感内涵的来源和所属美学范畴能帮助我们更好地体悟诗词创作者的内心世界,得到物我同一的审美体验。时隔百年甚至上千年,我们仍能通过杜鹃鸟意象感受到古人的哀伤,这种哀伤不断引发后人共鸣,诗词也因此余韵悠长,耐人寻味。

参考文献:

[1] 叶朗.美学原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345.

[2] 王明珂.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32.

[3] 金开诚.文艺心理学术语详解辞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292.

作者简介:杨丽红(1996—),女,贵州铜仁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文艺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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