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20世纪80年代小说研究重心由内容向形式转变的学术背景下,陈平原与赵毅衡在各自的论著中都自觉选择从形式上切入20世纪初蜕变期的中国小说研究,同时将形式与文化相结合。文章比较发现,首先,两位学者都将研究置于以论治史的研究范式之下,他们从叙事学切入研究对象又谨防概念先行,抓取中国文学最关键的蜕变期进行分析,但赵毅衡构建的叙事理论框架更为复杂,陈平原在形式与文化的研究范式上更丰满。其次,二者都自觉将文化引入叙事学研究,赵毅衡将中国文化结构借由文类等级诠释为“金字塔式”和“并列式”,陈平原对中国文化的文类结构设想呈现一种“涟漪式”结构,赵毅衡将文化范型歸纳为史传范型、自我表现范型、说教范型这三类,陈平原则将其归纳为史论传统、诗骚传统,且两位学者都从心理学、叙事学、文化学的视角出发,详细论述了文化范型,还关注到了自我表现范型或诗骚传统中表露出的伤感悲剧情调。最后,在对叙述者的具体研究上,陈平原没有将叙述者纳入专章论述是一大遗憾,赵毅衡则对叙述者进行了专章论述,将叙述者放在形式文化研究的重心,可以将之视为对陈平原形式文化研究的补充。
关键词:小说;形式文化研究;陈平原;赵毅衡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3)16-00-03
0 引言
陈平原与赵毅衡的著作分别首次出版于1988年、1994年,两位学者的创作初衷都与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学研究的学术背景紧密相关。为突破当时文学研究的僵化局面,顺应学术范式的转移,两位学者不约而同地选择从形式上切入20世纪初的中国小说,并在研究范式、文化研究、叙述者地位等方面同中有异,异中存同。
1 以论治史的研究范式
“文论家可以随意选择史料来证明自己的理论构架,文学史家却不能为附会一个理论而削足适履。前者以史证论,后者以论治史”[1]257-258,两位学者显然都有作为文学史家的自觉和眼光。从对形式论中叙事理论的选择和架构,到将历史因素引入形式研究,再到形式与文化结合的研究范式,包括对中国文学最关键蜕变期的抓取,两位学者的研究都置于以论治史的研究范式之下。
在陈平原看来,可从多个角度切入20世纪初蜕变期小说,如文体学、类型学,但“如果抓住表现特征最为明显而且涉及面较广的叙事模式的转变,也许更能深入论述”[2]1,于是叙事学最终成为陈平原考察蜕变期小说的研究角度。无独有偶,赵毅衡的研究也从叙事学出发。
相较于陈平原简洁明了的叙事理论框架,赵毅衡所构建的框架更为复杂深奥。陈平原在各种叙事学研究理论模式中精挑细选,最终针对“中国小说”这一研究对象设计出容纳叙事时间、叙事角度、叙事结构这三个层次的理论框架。而叙述者的地位、叙述者与人物、叙述时间这三个层次构成了赵毅衡的理论框架。虽然两位学者的理论框架有所交叉,但是区别也很明显。以叙事时间为例,陈平原参考俄国形式主义学派对“故事”与“情节”的区分,而不采用热奈特和托罗多夫对“情节时间”与“演述时间”更为细致的分析,主要论述叙事时间顺序的变化。赵毅衡从时长变形、时序变位、意元与情节类型这三个角度考量叙事时间的变化,细节更丰富,层次更复杂。再具体一些,赵毅衡在叙事时间的“时序变位”一节两次质疑陈平原的观点:一为晚清小说主导的叙述方式是预叙而非倒叙;二为五四小说的时序处理比起晚清小说出现了不少新变。可见,虽然两位学者都从叙事学角度切入小说研究,且叙事理论框架有所重合,但是二人在具体的理论采用、构建、分析上仍存在很大的差别。
赵、陈两位学者都将西方叙述学理论运用到中国小说的创作实际中,对此,他们都有相当高的警惕度。为突破理论模式封闭,防止概念先行,陈平原努力引进历史因素,把小说形式研究与文化背景研究相结合,承认小说叙事模式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同样,赵毅衡将形式论与历史主义有机结合,创用了“形式文化论”批评方法,由此考察小说形式演变的文化因素,避免概念歪曲对象并将之强塞于框架之中。两部论著的下编都探讨了小说形式和中国文化的关系,不过赵毅衡的关注重点在于文化的变化,陈平原则更关注文化对叙事模式转变的影响。
虽然两位学者都注意到中国文化对叙事模式转变的影响,但是陈平原更进一步,强调“两种移位的合力”促成叙事模式的转变,“承认西方小说的输入是第一动力,但中国小说的移位的影响照样十分深刻”[2]226。这可以在他论著上、下编的布局上得到印证:为论述方便明了,陈平原将西方文学文化的影响放在上编,下编则集中论述中国文学文化的影响。换言之,陈平原的研究呈现出内部与外部结合的模式,在外进行中西对话——探讨西方文学文化的影响,在内进行古今对话——探讨中国传统文学文化的影响。赵毅衡虽也论述了西方文学文化的影响,但并未专章论述,而是散见于各章节。总体来说,在形式与文化的研究范式上,陈平原比赵毅衡更圆融丰满。
两位学者的史家眼光还体现在对中国文学最关键蜕变期的抓取上。20世纪初中西文化碰撞最为激烈,中国文化危机最为严峻,由此小说叙事模式转变的症候最为明显。在这一关键蜕变期,赵毅衡讨论的主要是20世纪第一个四分之一中国文化与中国小说的关系,并不想过分深入这个阶段之前与五四运动之后,他将晚清小说的时间设定为包括清亡前10年(1902—1911年)以及民国初年的五、六年,明确申明“新小说”这一名称不适用。陈平原对20世纪初期(1902—1927年)的797部(篇)中国小说进行了抽样分析,最终确定1898—1927年为研究叙事模式转变的上、下限时间,他将1898—1916年界定为新小说的期限,1917—1927年为五四小说的期限,其中五四小说的时限设定与赵毅衡相同。值得一提的是,陈平原将抽样分析运用于文学研究是富于创见的,能将经验化的研究科学化、规范化,也体现出他的史家眼光,“作者首先把他的考察重心放在普遍的文学现象上,而不仅仅是少数代表作家作品”[3]。
2 独具一格的文化研究
两位学者都自觉将文化引入小说叙事学的研究,但在对中国主流文化悠久而森严的文类价值结构体系的诠释、文化范型的归纳等方面有着各自独特的面目。
赵毅衡“将文学作品的形式特征看作整个社会的主导性文化机制的表征”[4]90,在“中国小说的文化地位”一章中,赵毅衡采用苏联符号学家洛特曼与皮亚季戈尔斯基的“纵聚合型结构”来指称中国文化的特征,这种结构表现在中国文化严格的文类等级之上。文类等级由儒家文化哲学决定,“意义权力级差”沿文类秩序展开,“经”“史”作为主流文化文本处于金字塔结构的顶端,享有绝对权威,中国传统白话小说则作为亚文化文本处于金字塔结构的最底层,被剥夺了意义权力,成为主流文化的附庸。晚清小说虽被呼吁提高地位,表面上进入了主流文学的文类等级,但实际未脱离亚文化文本地位。主流文化文本、亚文化文本所在的文类结构金字塔之外,是拒绝加入文化所决定的文类意义级别的反文化文本,这类特殊文本抵制着文化、文类规范,由此确立自身的价值。五四小说明确表现出反文化特征,它试图“重组中国文化的文类结构——把金字塔式的文类结构变成多少是并列式的文类结构”[5],为加强雅俗之分的文类等级,由破坏原文类等级来破坏中国社会的权力结构。
相较于赵毅衡将中国文化结构借由文类等级诠释为“金字塔式”和“并列式”,陈平原对中国文化的文类结构设想呈现为一种“涟漪式”结构。他首先补充了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家施克洛夫斯基关于文学演进动力的理论构想。施克洛夫斯基的构想在陈平原看来可分解为两个层面,“一是某一文学形式为获得新鲜感与生命力,从其他文学形式吸取养分;一是高雅的文学体裁从通俗的文学体裁借鉴表现手段”[2]136,并证之以20世纪初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陈平原还认为“在20世纪以前,小说在中国文学史中地位低下……而反过来可能向高雅的诗文等借鉴表现手法”[2]137。这就使中国文化的文类结构呈现为一种“涟漪式”结构:处于文学中心的形式与处于文学边缘的形式之间进行着对话。其中,中心形式即高雅文类,如诗文,边缘形式即通俗文类,如白话小说。如果受到时代思潮的影响,这个“涟漪式”结构的内部就会发生各体裁的换位,并产生各种变体。中国白话小说便在不断从文学结构的边缘向中心移动,在初步完成叙事模式的转变时呈现出高雅化、文人化。
值得一提的是,赵毅衡所述的文类结构会因为社会权力结构被破坏而发生转变,即由传统小说、晚清小说所处的“金字塔式”转变为五四小说所处的“并列式”——小说不是被提高了地位,而是脱离了传统文类等级。比较之下,同样是论述小说叙事转变,陈平原所述的“涟漪式”文类结构缺少“小说中反文化者使之从传统文类等级中脱离”这一构想,是一种比较单纯的通俗向高雅的流动。
两位学者除在文化的文类价值结构体系的诠释上存在异同外,还在文化范型的归纳上存在异同。经由赵毅衡的归纳,文化范型主要有史传范型、自我表现范型、说教范型这三类,与之对应的是陈平原所述的史论传统、诗骚传统。其中,史传范型与史论传统对应,自我表现范型与诗骚传统对应,说教范型仅由赵毅衡提出。两位学者都从心理学、叙事学、文化学的视角对文化范型进行了详细论述并存在差异,值得一提的是,二人都关注到了自我表现范型或诗骚传统中表露出的伤感悲剧情调。
文化学上,这些文化范型都是低级或通俗地位的小说汲取养分的源泉,处于高级地位,具有话语权。小說借鉴过程中文体互相渗透,并由此表现出的叙事学特征、小说审美趣味的转变是陈平原论述的方向。赵毅衡虽未明说,但他的论述方向也是叙事学、心理学上的。叙事学上,赵毅衡的论述相较于陈平原更为细致复杂。以自我表现范型对五四小说的影响为例,前者发掘了小说在叙述者、叙述程式、叙述时间这几个叙事学层次上的转变,后者则主要集中于叙事结构。心理学上,以史传范型对小说的影响为例,两位学者都谈及了追求实录的心理倾向,陈平原还谈及一种补史的目的性。在论述自我表现范型或诗骚传统的影响时,二人都关注到了五四小说中表露出的伤感悲剧情调。赵毅衡对伤感悲剧情调的论述首先集中在五四性爱主题小说上,随后延展到整个五四小说。他认为这种悲剧情调主要出现在文人文学、反文学中,极少出现在亚文化文类中,且出现原因源于一种迷失和冲突。陈平原则将这种悲剧情调与民族基因联系在一起。
3 闪现或作为重点的叙述者
季红真(1989)在对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的评论中犀利地指出,陈平原没有通过叙事模式转变的描述深入探讨民族思维方式的变化,且在建立范式之初就忽略了“叙事人”这个重要的元素,导致全书结构不完整。在季红真看来,正是叙述人——作家之间特殊的心理关联,才使叙事模式与人类心智之间获得对位的联系,因而“叙述人是应该列专章首先论述的,这样附录部分也就可以纳入正文,无须补正。而主题问题也可以包括进来,正好克服了形式化倾向”[1]261。在季红真看来,陈平原没有将叙述人纳入专章论述是一大遗憾,但陈平原对叙述人的重要功能还是有自觉的,叙述者在行文中时常闪现。
赵毅衡对叙述者进行了专章论述,将叙述者放在形式文化研究的重心,“赵毅衡虽然同样分析叙述角度、叙述时间等叙述学问题,但他关注的重点是叙述者的形象问题”[4]90。在赵毅衡眼中,叙述者身份的变异,对叙述的干预程度,叙述文本释义的歧义开放程度,反映了中国文化价值的存在状态——集中统一或分散多元。《苦恼的叙述者》引言一开始便介绍了叙述者的地位及三种类型:叙述者与社会文化构造之间存在着特殊的联系,“得意的叙述者”是叙述世界的主人,处于相对稳定的文化构造中(对应传统中国小说的叙述者),“反叛的叙述者”是叙述世界的叛逆者,挑战着主流、旧有的文化体系(对应五四运动以来中国新文学小说中的叙述者),“苦恼的叙述者”在叙述世界的新旧冲突中无所适从,处在危机四伏的社会文化体系中(对应晚清小说的叙述者)。
赵毅衡将叙述者放在重要地位可以看作对陈平原形式文化研究的补充。
4 结语
本文主要论述了赵毅衡、陈平原两位学者自觉运用形式论对蜕变期的中国小说进行的研究,同时发现其引进历史文化因素规避概念先行的风险,具有史家眼界。叙事模式构建的区别、文化研究深入的差异、叙述者的闪现或作为重点,都与两位学者的学理背景、学术兴趣的交叉或背离有关,两本论著就此呈现出各自独特的面貌。
参考文献:
[1] 季红真.小说蜕变期的形式研究:读陈平原著《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9(1):257-262.
[2] 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1,136-137,226.
[3] 王飙.火山遗迹的勘察者:读《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J].文学评论,1989(6):148-151,147.
[4] 李松睿.叙述背后的故事:赵毅衡文艺思想述略[J].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43(2):88-93.
[5] 赵毅衡.苦恼的叙述者[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4:265.
作者简介:刘雨琦(1999—),女,江苏苏州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文体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