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金瓶梅》以西门家为人物主要活动场所,该环境兼具家庭、商场、官场等多重功能,且环境功能的多少变化与西门庆的财势起落密切相关。西门家环境功能的聚散变化经历了三个阶段:当西门庆处于财势上升期,其家庭环境功能逐步聚合,完成了从相对单一到多种多样的跃升;而西门庆身边重要人物的死亡预示着家庭崩溃即将到来,但西门庆的权势继续增强,家庭环境功能因散而聚;西门庆丧命后,西门家彻底失去家庭以外的其他环境功能。环境功能与家庭财富、人物权势的密切联系和动态变化,体现了作者在生存环境构建上的匠心独具。
关键词:《金瓶梅》 西门庆 家庭环境 功能嬗变
《金瓶梅》以清河县为故事的主要发生地,而在清河县内,小說人物的活动范围又以西门庆的家庭为主。从环境功能设置的角度加以观照,则这一特定的家庭环境具有高度聚合性:它是西门庆一家的生活场所,家庭内部所发生的斗宠争强、迎奸卖俏,构成了《金瓶梅》的主要内容之一;同时,这里也是西门庆经营生意、结交官员之地;而亲眷友朋、三姑六婆、和尚道士,乃至娼妓戏子,诸色人等,也在此地“进进出出,穿穿走走”,因此,西门家是一个兼具了家庭、商场、官场、市井等多重功能的特殊场所。这样的环境设置简省、高效,以具有典型意义的单个家庭,最大限度地展现广阔宏大的社会面貌。当然,在小说的百回篇幅中,西门家的环境功能并非一成不变,而是经历了从相对单一到复合多元,又从复合多元回归到相对单一的嬗变过程,这种环境功能的聚合与散失,与西门家的财富、权势、家庭成员的聚散转化之间存在着互相影响、互为因果的关系。
一.西门家宅院数量的聚散变化
最为直观的聚散变化是西门家的宅院数量。《金瓶梅》中有两个互为对比的中心人物,第七十九回之前是西门庆,之后转换成陈敬济。二人均在父母双亡后自立当家,初始境况相当,结局却截然不同。心性浮浪的陈敬济既无识人之明,也不曾用心于经济事务,因此很快堕入一贫如洗的地步,以其为中心的叙事就是一个迅速散尽家产的过程。西门庆则是商场和官场上的强者,他精明强干,行事果决,在短短几年间聚敛了大量财富,房产的增加聚合是其财势扩张的直接表现。
西门家的祖宅位于清河县门前,住的是门面五间到底七进的房子,并用自家的门面开着一个生药铺,这个生药铺的规模当属清河县第一,第十六回中西门庆向李瓶儿夸口的话可为佐证:“满清河县,除了我家铺子大,发货多,随问多少时,不怕他不来寻我。”[1]198这处房产是小说中最为核心的家庭环境,是人物活动的中心舞台,同时也是西门庆的起点,这份家业不算富贵,但也殷实,西门庆就是从这里出发,开始了他对财富和权势的征逐。
西门庆最先吞并的是紧邻花子虚的宅子。在花家争产案中,官府判令花子虚变卖房产分给花家兄弟,三处房产中只有值银五百四十两的住居小宅无人敢买,作者在这里点明原因乃是“因在西门庆紧隔壁,没人敢买”[1]175。这处宅子位置较为特别,它与西门家的花园仅一墙之隔,买入后西门庆将两处打通,因此,新宅实际上已融入西门庆的祖宅,浑然一体,但这里与后边上房毕竟有一定的距离,又能保持相对的独立性。李瓶儿进门后的住处就在其中,按其要求,她所住的三间楼与潘金莲的住房连在一起,这里也就成了金、瓶、梅三人争宠斗气最激烈的场所。而新盖的大花园除了用于家庭玩乐之外,也具备接待官员的应酬功能。西门庆初次结交蔡状元就在此处,蔡状元点了两淮巡盐之后,西门庆再次以财色行贿,以换取提前十日支盐的特权,一切过程也发生在这个花园内。其他不可告人之事,更是适合放在这个与祖宅若即若离的场所内进行,比如第四十七回,苗青贪财害主,为求脱身逃命,打点了一千两银子,装在四个酒提内送到西门家,时任山东提刑所理刑副千户的西门庆就坐在卷棚内接受了这批贿赂:“西门庆出来,卷棚内坐的,也不掌灯,月色朦胧才上来,抬至当面。”[1]604绣像本无名氏的评点以“暗暗昧昧”来形容这个暮夜受金的场景,也是一语道破了这类事件的本质。
其余的房产,不与祖宅相连,但也属西门家所有,主要用作生意经营。李瓶儿嫁给西门庆后,带来一处狮子街的房产,值银二百五十两,门面四间,到底三层,临街是楼,元宵佳节门首就有灯市,处于人烟凑集的热闹地段。西门庆先在这里打开两间门面开了绒线铺,后来再打开一间教吴二舅开铺子卖绸绢。赏灯时节,西门庆亦会邀请朋友在此饮酒玩乐、看放烟火,并与情妇王六儿私会。在第三十回和第三十一回,西门庆还分别置了两处产业:一是西门家祖坟隔壁赵寡妇家的庄子连地,“里面一眼井,四个井圈打水。若买成这庄子,展开合为一处,里面盖三间卷棚,三间厅房,叠山子花园、井亭、射箭厅、打毬场,耍子去处,破使几两银子收拾也罢”[1]384;还有一处是祖宅对门原先乔大户家的宅子,西门庆花了七百两银子买下,后来在这里开了段子铺,一溜三间门面打开,新开张那日就卖了五百余两银子。
这些西门家的宅院,汇聚了社会上的各种环境功能,是《金瓶梅》中人物最主要的出入场所。小说除了开头几回袭用《水浒传》的故事外,全书一百回,在第七十九回西门庆断气身亡之前,只有第七十一回专叙西门庆的东京朝拜之行,未写及其家庭之内,其余所有章节中均出现了西门家这一重要的人物活动舞台。即使是在西门庆死后,西门家的环境功能随之散去大半,小说的中心人物也转换为陈敬济,但在很长时间内,人物所处的空间依然停留在西门家中。
西门家房产的聚集,从第一回持续到了第三十一回才得以完成,相比之下,其家中房产的散失却相当迅速干脆,作者在第八十一回只用一句话便交代完成:“自从西门庆死了,狮子街丝绵铺已关了,对门段铺甘伙计、崔本卖了银两都交付明白,各辞归家去了,房子也卖了,止有门首解当、生药铺,敬济与傅伙计开着。”[1]1178这种慢聚快散的节奏处理,隐伏着对首回入话中“人生如梦,繁华成空”观点的回应。
二.西门家环境功能的聚散变化
西门家环境功能的聚散变化经历了三个不同阶段。
(一)家庭环境功能聚合阶段:从第一回西门庆的热结十弟兄开始,到第五十八回为止。在这个阶段中,西门庆完成了其钱权经营中的两件大事:一是原始资本的积累,二是官商身份的结合。处于财势上升期的西门庆所主导的家庭,具有强大的聚合能力,除了财富之外,各种人员也纷至沓来。仆役伙计不算在内,单就家庭成员而论,这一阶段,西门庆娶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加上原属西门家的吴月娘、李娇儿、孙雪娥,可谓妻妾成群;李瓶儿为西门庆生下儿子官哥儿,加上陈敬济和西门大姐前来投靠,基本上家庭成员齐集一堂。而孟玉楼和李瓶儿的进门带来数量相当可观的金钱宝玩:“西门庆自娶李瓶儿过门,又兼得了两三场横财,家道营盛,外庄内宅,焕然一新。米麦陈仓,骡马成群,奴仆成行。”[1]259随财富而来的直接好處是房产和生意的增加,李瓶儿的珍宝之物则充实了西门庆给蔡京蔡太师上寿的生辰担,西门庆得以升做山东提刑所理刑副千户。西门庆身份的变化,使其家庭的环境功能更加多元,于市井的人情交接之外,又多了官场中的往来。在此阶段中,仅有零星几个仆人离西门家而去,比如:孟玉楼带来的小厮琴童,因与潘金莲私通事发,被西门庆赶出家门;因要占有其妻、剪草除根,家人来旺被西门庆设计陷害,递解徐州,来旺媳妇宋蕙莲也含羞自缢身亡。但这些人物的离去基本都是西门庆主动驱逐的结果,且对其财势毫发无损。总体而言,此时的西门家处于欣欣向荣的阶段,人丁、财富、权势彼此影响,互相促进,如百川归海,纷纷流入西门家,其家庭的环境功能亦逐步汇聚,完成了从相对单一到多种多样的跃升。
(二)家庭环境功能因散而聚阶段:从第五十九回官哥儿夭折到第七十八回西门庆丧命之前。在这个阶段中,西门庆宠爱的人相继死亡或离开,但这些重要人物的散灭,反而在短时期内带来了家庭环境功能上的高度聚合。
官哥儿是西门家唯一的男性继承人,他的降生让西门庆喜不自胜:“当日,西门庆进房去,见一个满抱的孩子,生的甚是白净,心中十分欢喜。全家无不欢悦。晚夕,就在李瓶儿房中歇了,不住来看孩儿。次日,巴天不明起来,拿十副方盒,使小厮各亲戚邻友处,分投送喜面。”[1]391然而仅仅一年零两个月后,官哥儿便死于潘金莲处心积虑的暗算。官哥儿的夭折尚没有对西门庆造成严重的打击,因为是时西门庆正当壮年,正妻吴月娘业已有孕,而他还有五房小妾可为其开枝散叶,在第六十七回,应伯爵新添孩儿后前来借贷,也毫不顾忌西门庆丧子不久的事实,以似怨实喜的态度大叹添丁之烦恼,可见以西门庆的情况,在子嗣方面无需过于担忧,是时人的一种共识。
但随之而来李瓶儿的死亡,却让西门庆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悲痛,这不仅是因为李瓶儿曾经给西门庆带来财富和子嗣,更重要的原因,是西门庆早已将其视为妻子,而非只是第六房小妾。李瓶儿弥留之际,西门庆不顾潘道士“恐祸及汝身”的告诫,执意与其相守,田晓菲在点评这一情节时,十分感叹西门庆竟也会拥有如此出人意料的情感和勇气:“我们真是没有想到,这个贪婪好色、浅薄庸俗的市井之徒,会如此痴情,又有如此的勇气,会被发生在他眼前的情人之死提升到这样的高度:这是西门庆自私盲目的一生中最感人的瞬间。”[2]301西门庆为李瓶儿斥巨资买下罕见的桃花洞棺木,并在其身后为其画影留念,甚至要在孝帖儿上写“荆妇奄逝”、题铭旌时用“恭人”字样,而这都是惟有正妻才能享受的待遇。相形之下,西门庆的男宠书童逃回苏州原籍之事就显得无足轻重了,西门庆只是大怒,吩咐访缉,此后就不再提起。
因官哥儿和李瓶儿之死而来的两场丧事,以官哥儿为引,李瓶儿为主,前者略写,后者详述,均是西门庆财势极盛的展示,也是小说中热到极致的时刻,西门家的环境功能从未如此集中地得以呈现。
以李瓶儿丧事为例,从第六十二回李瓶儿死,至第六十六回“五七”前后发牒荐亡,基本结束丧礼中的大型仪式,其后还有“六七”烧库、“断七”念经等余韵,李瓶儿的丧事才算完全了结。在整个过程中,西门家的家庭本体功能是第一位的,妻妾争宠仍是这期间不可忽视的重要内容。作为备受西门庆宠爱的小妾,李瓶儿生前一直处于内室争斗的漩涡中心,她的死亡也掀起了不小的波澜,相较于之前曾经发生在妻妾之间的各种纷争,此时妻妾们针对死者李瓶儿的嫉妒显得更为微妙含蓄,且有一种难得的同仇敌忾。类似的场景在李瓶儿丧事期间一再重复出现:西门庆为李瓶儿之死做出种种过甚之举,比如不住放声哭叫、画影传神、听曲落泪等,然后由正妻吴月娘率先发怨愤语:“你看恁劳叨!死也死了,你没的哭的他活?只顾扯长绊儿哭起来了。”[1]846“成精鼓捣,人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又描起影来了。”[1]853宠妾潘金莲专事挑拨,撮盐入火,心思深沉的孟玉楼则起安抚宽解作用,实际上众人心中都不喜欢。即使是李瓶儿的死亡,也无法终止这些女性之间的争斗和嫉恨,在一夫一妻多妾制的家庭中,争宠斗强恐怕是被封闭其中的女性们永恒关注的重点。
因为丧事,西门家也成了大型的宗教活动场所。吴月娘笃信佛教,西门家中常有姑子出入宣讲佛经,但毕竟规模不大。李瓶儿丧礼中的宗教活动场面大、人数多,且贯穿了整个过程:第三日“和尚打起磬子,道场诵经,挑出纸钱去”[1]856;首七“报恩寺十六众上僧,朗僧官为首座,引领做水陆道场,诵《法华经》,拜三昧水忏”[1]857;二七“玉皇庙吴道官受斋,请了十六个道众,在家中扬幡修建斋坛”[1]875;三七“永福寺道坚长老,领十六众上堂僧来念经”[1]878;四七“请西门外宝庆寺赵喇嘛,亦十六众,来念番经”;发引之日报恩寺僧官起棺,玉皇庙吴道官悬真;五七法事最盛,请的是东京的黄真人做高功,“二十四众道士,水火炼度一昼夜”[1]884;六七仅烧库,仍有玉皇庙、永福寺、报恩寺送疏来;断七“请八众女僧,在花园卷棚内建立道场,讽诵《华严》《金刚》经咒,礼拜《血盆》宝忏。晚夕设放焰口施食”[1]924。几乎遍清河县寺庙的僧尼道士都在西门家轮番上阵,施展各家本领,为李瓶儿超度亡魂,其中尤以外来的黄真人所领行的法事最为盛大。词话本记有道众所诵经文《挂金索》全文,内中所提及的阵亡、饥死、客死、刑死、药死、产死、屈死、病死、溺死、焚死等死亡类型,涵盖了小说中所有人物的死亡情况,这段经文让人感慨众生皆苦,而作者写这场法事,不仅仅是对李瓶儿的超度,也是对于世间众生的怜悯和超度。
丧事期间的西门家,出入最多的还是亲眷友朋、街坊邻舍,吊丧、祭祀、伴宿、吃酒、叫海盐戏子搬演戏文,都是市井人市井事。但就是在这样一个市井的环境中,还穿插了一场宋御史借西门家地方宴请六黄太尉的大事件:
为首就是山东巡抚都御史侯濛、巡按监察御史宋乔年参见,太尉还依礼答之。其次就是山东左布政龚共、左参政何其高、右布政陈四箴、右参政季侃廷、参议冯廷鹄、右参议汪伯彦、廉使赵讷、采访使韩文光、提学副使陈正汇、兵备副使雷启元等两司官参见,太尉稍加优礼。及至东昌府徐崧、东平府胡师文、兖州府凌云翼、徐州府韩邦奇、济南府张叔夜、青州府王士奇、登州府黄甲、莱州府叶迁等八府官行厅参之礼,太尉答以长揖而已。至于统制、制置、守御、都监、团练等官,太尉则端坐。各官听其发放,外边伺候。[1]886
在这段文字中,进退之序,全是官场的讲究:仪仗、迎接、参拜、还答,西门庆与夏提刑献茶,侯巡抚与宋巡抚把盏,递酒酬饮,鼓乐迭奏,虽济济一堂,却又一丝不乱。其中出现的人物,都是北宋官员,但被钦差出宫办事的宦官威风极大,可以推断小说实际表现的,当是晚明的官场风气。明初朱元璋和建文帝均御内臣极严,如朱元璋“尝镌铁牌置宫门曰:‘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3]7765但朱棣即位后,即重用逃入其军中泄漏朝廷虚实的宦官:“盖明世宦官出使、专征、监军、分镇、刺臣民隐事诸大权,皆自永乐间始。”[3]7766至晚明,受命出使的宦官更是恣行威虐,《明史》中记万历年间宦官杨荣之事,在最后评曰:“当是时,帝所遣中官,无不播虐逞凶者。”[3]7812可以说,愈到后期,明朝宦官的权力愈大。此处的六黄太尉乃殿前太监,受命迎取花石纲,却权势熏天,山东省大小官员俱来参拜伺候,这样的场景,完全是对晚明官场形态的一次如实描绘,此时的西门家何尝不是官场的缩影,承担的是完全不同于家庭或市井的环境功能。
在如此忙乱的丧事期间,西门家的生意很少被提及,似乎过于悲痛的西门庆已将生意抛之脑后,事实并非如此,有一个情节值得注意:送走六黄太尉和两司八府官员后,西门庆和亲朋伙计饮酒,他一边接受众人奉承,一边听曲落泪,追忆李瓶儿,同时不忘分派伙计到外地置办货物,三言两语的吩咐中,可以看出西门庆对家中货物的了如指掌、对人员分派的妥帖和对商机把握的精准——不管何时,西门庆始终不脱生意人本色,在他主导的家庭中,多少总保留着生意场的环境功能。
有一段话,最能表现出李瓶儿丧事期间西门家环境功能混杂聚合的事实:
西门庆道:“早是你看着,我怎得个心闲!自从发送他出去了,又乱着接黄太尉,念经,直到如今。今日房下说:‘你辛苦了,大睡回起去。我又记挂着翟亲家人来讨回书,又看着拆棚,二十四日又要打发韩伙计和小价起身。丧事费劳了人家,亲朋罢了,士大夫官员,你不上门谢谢孝,礼也过不去。”[1]900
如果说上一个阶段展示了西门庆权势崛起的渐热过程,那么在这个阶段,叙事推进到西门庆为李瓶儿大办丧事,整个西门家已热到极处,这种趋势不以人物的离散为动摇,所以官哥儿的死、李瓶儿的死,作者都能以丧写闹,描画出一幅车马盈门、人来人往的喧闹图景。
热的极致过后,气氛逐渐转冷,但西门庆的权势还在往上走,几回之后,他即将转正千户掌刑,还将进京面圣谢恩,因此,虽然崩溃的预兆已然隐现,但西门家的房产、生意在这段时间内没有增减,主要家庭成员没有变动,家庭的环境功能也维持着聚合多样的状态,直到更大的变故发生,才正式转入下一阶段。
(三)家庭环境功能散失阶段:从第七十九回西门庆丧命到小说最后。西门庆一倒头,西门家这个聚合了多重环境功能的舞台,接连散去其家庭以外的其他功能,整体环境呈现出两个特点:其一是乱。失去强势人物把控的西门家,内外交困,纷乱如麻:李娇儿偷金、李智和黄四拿批文另投张二官家、李娇儿寻衅归院另嫁张二官、韩道国拐财、来保偷货、吴月娘卖掉各处房子关闭店铺,翟谦寄书索要西门家出色的弹唱丫头……甚至区区接生的蔡老娘也来啰嗦发难。乱象频生的背后,实际上是人和财的双重散失。其二是冷。对于西门家来说,西门庆的丧事是发生在这个家庭中的最后一次热闹的盛会,但热中显出深冷之意。从程序上比较,西门庆的丧事与之前李瓶儿的丧事并无多少差别,但排场已减,作者有两处明示其中的冷落可叹:发引日“送殡之人终不似李瓶儿那时稠密”[1]1166,而下葬时,“山头祭桌可怜通不上几家”[1]1166。李瓶儿死时,在满屋虚情假意的嚎哭中,至少还有西门庆为她流下真情的眼泪,而此时西门庆的死,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真切的悲伤与哀悼。
西门庆的死,使得整个家庭环境进入不可逆转的转冷过程。吴月娘当家后,西门家每况愈下,出多入少,最后要依靠变卖家中物事来换钱盘缠。吴月娘是最看重金钱、锱铢必较之人,作者却安排西门庆的家业在她手中散去,让人感到既无力又讽刺。第八十八回中写到一个场景:
却表吴月娘,一日二月初旬,天气融和,孟玉楼、孙雪娥、西门大姐、小玉出来大门首站立,观看来往车马,人烟热闹。
……
月娘众人正在门首说话,忽见薛嫂儿提着花箱儿,从街上过来。见月娘众人,道了万福。月娘问:“你往那里去来?怎的影踪儿不来我这里走走?”[1]1258-1260
西门庆在时,家中迎来送往,事务繁多,鲜有机会让一众妇女在大门口站着。清代文龙批《金瓶梅》,曾对西门家的热闹景象有过一番贬语:“此时西门庆家,自门外汉视之,莫不以为富贵皆全,繁华无比,兴隆景象,热闹光阴,清河县中有一无二矣。及观其所与往来者,无非戏子、姑子、婊子、小优儿、媒婆子、糊涂亲戚、混账朋友、忘八伙计。即或有显者来,大抵借地迎宾,摆酒请客,与主人毫无干涉。俨然一个大酒店、阔饭铺、体面窑子、众兴会馆。”[4]636但西门庆死后,不要说当日时时登门的大小官员、管事太监,那些曾经不请自来的鄙陋人物也踪影全无,可见西门家门庭冷落、乏人问津,原先兼具的官场、酒店、饭铺、窑子、会馆等种种环境功能自然也一并失去。吴月娘对薛嫂儿的问话,显示出她在人情世故方面的蠢钝无知:西门家早已今非昔比,惟利是图的三姑六婆们如何还会主动上门殷勤奉承?
小说写到第九十一回,孟玉楼嫁李衙内,至此西门庆诸妾散尽;到第九十五回,西门家的印子铺只收本钱赎讨,变相关张,家中产业又回到最初的起点,只剩下县前的祖宅和生药铺,这种终点又回到起点的循环,写尽了人世的无常。第九十六回,庞春梅游旧家池馆,作者借得意人之眼,写失意人家的荒芜,此中的盛衰消长、今昔对比,令人有不胜凄凉之感。这一回正式收结西门家,此后这个家庭再也没有作为人物活动的环境出现在小说中。
综上所述,在《金瓶梅》中,着墨最多的人物活动环境是西门家,这个场所高度聚合了多种环境功能,且环境功能的聚散变化与西门庆的权势起落成正比,当西门庆主导家庭时,环境功能不断聚拢,而其一日身死,由权势吸附而来的家庭功能就迅速消散,在这聚与散之间,写尽了世间的沧桑变化和人情浇薄。
参考文献
[1]兰陵笑笑生著,闫昭典、王汝梅、孙言诚、赵炳南校点:《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会校本·重订版),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2011年版,第198页。
[2]田晓菲著:《秋水堂论金瓶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301页。
[3]张廷玉等撰:《明史》(第二六冊),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7765页。
[4]朱一玄编:《〈金瓶梅〉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36页。
(作者介绍:李娟,文学博士,浙江工业大学之江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