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俊兰
内容摘要:《秋天的怀念》以第一视角“我”来书写人生故事,将目光聚焦于残疾、母爱、苦难、生死等人生主题,试图通过书写创伤达到治愈创伤的目的,消解苦难衍生出来的痛苦,宛如智者般寻求人生命题的终极答案。这篇散文不仅表达了“我”对母亲的思念悲悯与悔恨内疚,还隐现了“我”对人生苦难的通透释然,对生命救赎的探索拷问。
关键词:《秋天的怀念》 史铁生 苦难 人生
《秋天的怀念》是史铁生创作的一篇回忆性散文,意蕴深沉,朴实温情,以第一视角“我”来书写人生故事。着眼文本的细碎处可以发现,“我”没有一味地宣泄残疾带来的痛苦情绪,也没有停留在人生经历的表层去思考问题,相反“我”意识到了每个人一生中都会经历或大或小的苦难,这类苦难不是一个人的苦难,而是整个命运的苦难。命运的偶然性偏差看似对人造成无法逆转的决定性影响,但是人之所以为人,在于人具有不可磨滅的生存意志。这篇散文看似简短,实则横跨数十年。它是“我”人生经历和情感体验的凝结,“我”借助文字去追忆过往时光,还原不同人生阶段的真实境况。
一.坍塌:母亲离世的眷念悲悯
从全文来看,“我”与母亲的故事主要围绕北海看花一事展开叙述,母亲两次提议去北海看花,“我”的态度是拒绝和答应各一次。在两问两答中,最值得关注的是“我”的态度变化。两次态度的前后变化印证着“我”的心理成长和精神蜕变过程,也伴随着“我”对母亲深深的眷念悲悯之情。文中关于母亲的话语都是基于“我”的叙述视角,“我”用寥寥数语还原眼中的母亲,在淡淡的笔触中渗透着浓浓的思念,树立了一个平凡伟大的母亲形象,勾勒出深沉厚重的母爱。全文无一处、无一字提及母爱,但母爱渗透于每件事、每句话、每一表情动作,甚至每个字上;句句含情,字字如金。[1]
母亲第一次提议去北海看花时,“我”的态度是狠命捶打双腿,用残忍决绝的方式向母亲宣泄痛苦,那时“我”未曾真正理解母亲提议去北海看花的良苦用心。当“我”从一个满腹才华的知识青年陡然变成一个双腿瘫痪的残疾人后,“我”眼中的一切都变成了毫无意义。飞来横祸式的灾难与不幸,很容易动摇人关于世界和生存的根基,当生命或者说存在失去了意义,人所珍视的一切也就失去了价值[2]。那些日子,“我”满怀着对现实生活愤怒不满,痛恨命运的无情捉弄,郁郁不可终日,难以释怀。侍弄花草是母亲的爱好,自从“我”瘫痪后,母亲全身心照顾“我”,以至于之前侍弄的花全枯萎了,所以“我”想当然地开始自责,认为是自己耽误了母亲的爱好。“我”自责般得将身边事物衰败的原因归结于自己身上,用轮椅打造了一种无形的桎梏,想要挣脱却无力挣脱。可是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母亲罹患肝癌,整日整夜受病痛折磨,难以入眠,生不如死,她不仅要在白天分担“我”的痛苦,还要在晚上独自忍受病痛的折磨。
母亲第二次提议去北海看花时,“我”正在望着窗外接连飘落的树叶,愁绪万千。母亲不忍心让“我”看到生命衰败的迹象,连忙用身体挡住了“我”的视线,一个“挡”字背后凝练着母亲对儿子的小心呵护之情。母亲脸色憔悴,开口央求“我”能不能答应一起去北海看花,没想到这次“我”竟意外地同意了。“什么时候?”“你要是愿意,就明天?”“好吧,就明天。”短短三句话,还原了两人情感的错位。母亲对这段谈话喜出望外,也对即将的出行期待万分,同时也小心翼翼,生怕会说错什么惹得儿子难过。母亲认为“我”能答应出去已经是莫大的进步,最难的一步已经踏出,她坚信在后续的日子能看到“我”一步步变好。反观“我”的态度是平和淡然,漫不经心,只是把北海看花当作一件寻常小事,并没有理解母亲为什么如此执着要做这件事,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激动。然而,母亲“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显然这是“我”与母亲生前最后一段对话。母亲临终前唯一的心愿是与“我”一起去北海看花,恰好“我”同意了,又恰好止步在实现心愿的前一天。命运再次无情地捉弄了我们一家人,它残忍倾覆所有的美好,冷漠嘲弄般将原定的时间节点全部拨乱,使其偏离了命运轨道,造成无法挽回的缺憾。两人经历生离死别之后,“我”才真正理解了母亲。此时错位的情感得到复位,传达出浓烈的宿命感,悲剧意识强烈。
两次看花,两次错过,“我”始终没有实现母亲的心愿,让母亲带着遗憾离世,也使自己在接下来的人生里无法释怀。母亲操劳半生,痛苦离世,生命的最后时刻依然不得善终,即使是在得到解脱的前一刻,母亲依然没有卸下重担,选择再次向自己施加“痛苦”,难以忘却儿女的羁绊。母亲身上担荷的双倍的苦楚在回溯过往时才被体察到[3],遗憾的是“我”已经没有了报答母亲的机会。在痛苦的挣扎过后,“我”以最朴素的语言传递最深沉的情感,表达对母亲离世的眷念悲悯之情,使母子二人的人生旅程更加细腻又厚重。
二.接受:欲养不待的悔恨内疚
二十岁时,“我”被命运选中成为残疾人,再也没有直立行走的可能性,只能依靠轮椅度日,随时有可能离开人世。除了生存的困境,还有社会的困境,“我”需要持续忍受外界异样的眼光,或怜悯同情,或猜测嘲讽,成为人的社会价值完全被湮灭,摇摇欲坠的人生更加不堪一击。比身体残疾更可怕的是心灵残疾,“我”满怀对命运无常的愤懑怨恨,对未来走向的茫然无措,曾经生活中的美好早已变得烟消云散,不复存在。在“我”的眼里,世间所有的事物都异化成了一种阻碍,“我”对世界充满了厌恶与仇恨,只能选择疯狂宣泄心理的坏情绪。
“我”与雁群为敌,“望着望着天上北归的雁阵,我会突然把面前的玻璃砸碎”。在“我”心目中,雁群仿佛在嘲讽“我”的失意堕落,诉说着“我”懦弱无能。大雁尚且可以和同伴们在天空中自由翱翔,游遍祖国大好河山。反观自己,往后只能在轮椅度日,生活无法自理,狼狈地躲在家中,了此残生。“我”与音乐为敌,“听着听着李谷一甜美的歌声,我会猛地把手边的东西摔向四周的墙壁”,原本能够疗愈伤痛的美妙歌声如今成为一把匕首,无情刺痛“我”支离破碎的心灵。“我”与母亲为敌,当母亲提议去北海看花时,“我”明知母亲是想让“我”宽慰,可是满腔怒火瞬间有了发泄口,“‘不,我不去!我狠命地捶打这两条可恨的腿,喊着,‘我可活什么劲儿”。“我”与身边的一切为敌,其实归根结底是在与自己为敌,“我”当时实在毫无办法,只能用自残这种决绝无比的方式向生活发泄,渴望得到解脱。
可是,那时“我”还太年轻,还来不及为母亲想,“我”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是总是要加倍的。[4]当“我”用力捶打双腿时,她究竟强忍着多大的苦楚,才会不顾安危连忙扑过来,带着哭声反复安慰道,“咱娘儿俩在一块儿,好好儿活,好好儿活”;当“我”始终困惑于“为什么偏偏是我”这一问题时,母亲是不是在深夜暗自神伤,强忍着病痛,反复质问命运“为什么偏偏是我儿子”;当母亲丢掉工作,带着“我”到处寻医问诊,在听到所有人都说没有治疗希望后依然执着,支撑着她一路坚持走下来的信念会是什么;当“我”独自跑到地坛时,母亲是怎样的心神不定,她或许也曾在家中千万次虔诚般向上告解,寄希望于地坛能够拯救“我”痛苦失落的灵魂。
正如“我”在《合欢树》写道:“坐在小公园安静的树林里,我闭上眼睛,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糊的我听见了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母亲的一生是格外不幸的,多种苦难叠加在母亲身上,死亡对于母亲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我”思辨性地看待母亲的离世,使其在命运无常的大前提下变得合理,以求消解死亡本身带来的痛苦,达到精神上的自救。只是“子欲养而亲不待”,母子之间的错过注定无法弥补。在母亲微笑平和的脸庞下,究竟翻涌着多少的痛苦与悲伤,又独自承受了多少绝望与无措。“我”无法释怀母亲的离开,更无法释怀自己在母亲短暂的生命中曾经留下了如此巨大的痛苦。
三.重塑:人生苦难的通透释然
从整篇文章来分析,“我”对苦难的态度发生了多次转变。一开始,“我”总是怀着消极绝望的态度,为命运不公感到愤怒,整个人陷入了强烈的自我怀疑。后来,“我”慢慢变得平静,悲伤开始淡化,试图在沉思中寻找人生的出路。“我”能够毫无涟漪地坐在窗外看树叶飘落,甚至面对母亲再次提议去北海看花的请求,会迁就母亲,实现母亲的心愿。反观原来,“我”连带有走字意味的字眼都不能听到。最后,在经历着一系列人生挫折后,“我”转变心态,真正懂得生命的意义,满怀希望去拥抱经历过的所有苦难。“我”主动与妹妹去北海看花,在看花时怀念母亲,以母亲的视角去体悟每一种花背后的意义。“我”不仅弥补了母亲去北海看花的遗憾,也实现了母亲要好好儿活的心愿,母爱是感化世间一切苦难的力量,它超越了生死,给人敢于战胜挫折的力量。
与其他有着相同经历的人不同,“我”在体会到生命的荒凉后并没有持续消沉,反而时刻向内体察,怀有强大的信念感,寄希冀于自身,通过自省寻找问题答案。“我”从自己和母亲的经历中懂得了人生下来必然会经历苦难,苦难伴随着救赎,二者是一对相互转化的矛盾,只有经历“苦难—救赎”的过程才能得到人生蜕变。海德格尔提出“向死而生”,死亡随时可能发生,与其等到在死亡降临之前才体悟到人生的终极意义,还不如现在就直面死亡的恐惧,去倾听内心的声音,专注提高自身的思想境界,追求真正热爱的事物,以求达到重塑人生的效果。生存和死亡是相对的概念,人要学会置之死地而后生,绝处逢生,在死亡中证明生存的可能性,在有限的人生长度中发挥无限的价值意义,而不是通过死亡寻求暂时解脱。“我”的人生态度由最初的愤怒绝望到平静接受,最后到通透释然,逐渐明白苦难存在的意义不是苦难本身,而是苦难给人带来的思考与成长。“我”在一次次绝望中寻找希望,在一次次思考中踽踽独行,从未放弃。
全文来看,“我”对人生苦难的态度看似矛盾,实则暗含着人生经历与自我意识的进阶转化,演变为一种持续内省的人生观与价值观。苦难过后,“我”始终怀揣着悲悯的命运意识,以一种睿智理性的眼光去思考人生与苦难的双边关系:人类为什么要经历苦难?苦难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人类应该如何面对苦难?后来“我”才醒悟,人类必然经受苦难,因为隐藏在苦难背后的终极奥秘是命运,命运是无法颠覆的。“我”在有限的时间里去思考無限的命运,最后发现人与人经历的不同,本质上是因为命运的不同。苦难来源于命运,命运却往往超越苦难。命运赋予的苦难无法回避,正如“我”无法变得健康,母亲不可能复生,但是对待此番苦难的态度值得重新思索。“我”没有停留在对苦难本身的书写,而是内心展开一系列自救,并将一切合理化,以通透释然的态度去消解所有的恐惧与不安,寻求好好儿活的人生道路。
四.涅槃:生命救赎的探索拷问
贯穿全文的明线是“我”在母亲离世前后的变化,此外还隐藏着一条暗线,即母亲的生命观对“我”的生命观展开救赎的过程。无论是双腿瘫痪的儿子还是尚未成年的女儿,亦或是没有救治可能性的肝癌,母亲始终保持着坚强乐观的态度。只有在不为人知的时候,她才会短暂卸下负担,不是作为一位母亲,而是作为一个普通人,流露真正脆弱的另一面。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也只是躺在病床上“艰难地呼吸着”,从不哀嚎。母亲无比害怕死亡,祈求命运能不能再给她一些时间,只因为割舍不下“我那个有病的儿子和我那个还未成年的女儿”。母亲的生命观对外是隐忍不屈,对内是悲天悯人。即使当下毫无出路,母亲依然怀有强烈的生存意志,接受命运的安排,同时也没有逆来顺受承受一切,而是力所能及做好能做的所有事情。
在母亲的影响下,“我”的生命观也得到了救赎。文中“我可活什么劲儿”与“我俩在一块儿,要好好儿活”一前一后鲜明对比,描述了“我”对生命由绝望到渴望的态度变化,涌动着强烈的求生意志。“我”放下对现实困境的过度关注,以冷静深邃的视角去审视周遭的一切,积极探索生命本真的意识。生命来自何处,又将归向何处。苦难并不可怕,命运将苦难降临在人类身上必定有其道理,一个人只有在意识到生命即将受到摧毁的时刻,才能感受生命对人的真正价值。死亡也不可怕,从人降生那一刻开始,死亡是唯一注定要发生的事,死亡是生者的宿命,任何人都无法逃脱。命运将死亡赋予人,死亡演变成为一种生命救赎的手段,使人能够站在更开阔的层面上去探寻生命本身的意义。在有限的既定生命中,不断向上攀登,向前跋涉,超越苦难,这是另一种更高意义的生命救赎的手段。“我”不再痛恨苦难,也不再畏惧死亡,而是感恩命运,悲悯人生,在理性审视中寻求超越永生的勇气与力量,完成自我蜕变。
全文承袭了回忆性文章一贯清新质朴、感人肺腑的特色,以歉疚的笔调追忆了“我”瘫痪后和母亲去世前的一段相处时光。[5]“我”比其他同龄人更早感受到苦难的痛苦与绝望,也更早体会到人生的荒诞与悲凉。数十年的“扶轮问路”,冷静温情的语言背后尽是生命的萧索苍凉。这篇散文对“我”意义非凡,它还原了两个人的生命故事,背后凝练着“我”数十年对个体命运的感悟与思考。正如苏格拉底曾说,“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一过”。“我”的情感世界在多重审视下重叠,交织,通过对他人与自我,生存与死亡,沉沦与救赎之间的思考,寻找自我生命价值的平衡点。“我”在《秋天的怀念》中审视过去,活在当下,眺望远方,通过书写人生彷徨与命运苍凉,展现母爱的温情美好,重塑自我的价值体系,在苦难中寻找自我意识与命运困境的平衡点。
参考文献
[1]史铁生著,胡山林编:《史铁生散文精选(增订版)》,上海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0页。
[2]王晴飞:《厄运与释厄:史铁生的脱“困”之旅》,《当代文坛》2021年第6期,第55页。
[3]陈傲雪:《理解<秋天的怀念>的三个向度》,《语文教学与研究》2021年第5期,第107页。
[4]史铁生:《我与地坛》,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页。
[5]曹文轩:《大语文·童年的铁皮鼓》,明天出版社2016年版,第82页。
(作者单位: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