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龄童
成长与告别是一生的命题,在不得不成为大人的路上,还好,爱会一直陪伴在我们左右。
——妙齡童
一
暑假是我最讨厌的假期。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我都会被父母像寄包裹一般丢给乡下的爷爷,不是我不喜欢爷爷,可是这里没有Wi-Fi,没有小伙伴,没有任何娱乐项目。
一日安排是这样的:清晨听着鸡鸣起床,填饱肚子后跟着爷爷四处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活计。通常我只是在田头闲耍,或是干脆找一块阴凉处躺着,叼一根狗尾巴草望着团团的云朵发呆。
看吧,这么平淡的生活,甚是无趣。
但是小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奶奶还在,每逢暑假,堂姐心心和堂哥辰辰便和我一起在乡下当“留守儿童”,我像小尾巴一样黏在他们后面,我们仨整日“胡作非为”,捉蛐蛐,撵大鹅,爬树摘果子,好不热闹。
渐渐地,过了招猫逗狗的年纪,堂哥堂姐便不再来了,只有我仍旧年年暑假来这里报到。
我央求过爸爸:我长大了,会自己做饭,也不会随便给陌生人开门,别送我去了。但是爸爸仍旧固执地把我和行李一起塞上了车。
油门一响,我只得和城市生活说再见了。
看着我噙着眼泪,把嘴扁得像鸭子,爸爸叹了口气:“达达,我交给你一个任务,这次你去劝爷爷搬到上海来和我们一起住。”
算了吧,这个任务我可完不成!谁不知道,爷爷要守着他的那棵广玉兰,哪儿都不会去。
话是这么说,但为了我以后的幸福假期,还是值得尽力一试的。
爷爷知道了我们来的消息,早早就在村口等着了。回到祖屋的首要大事,就是恭恭敬敬地给奶奶上一炷香。但是爷爷从来不参与,他在院子里侍弄他的花圃。
“爸,我们工作忙顾不上孩子,达达就拜托你了。他长大了,有什么杂活你让他去做就行。”听到爸爸的话,我心里的委屈又增加了一分。
爷爷比画了一下,笑着说:“是又高了不少,小孩儿贪长,也瘦了,爷爷好好给你补补。”
“爸,和我们去上海住吧,那边生活便利,你自己一个人,我们……”
“你妈在这,我哪儿都不去。”爷爷不由分说地打断了爸爸的话,挥了挥手示意他快回去。
我觉得爷爷真是老糊涂了,他偏要说那棵广玉兰就是奶奶变的。
二
“达达,快来瞧瞧,爷爷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肚子里的馋虫被勾起,驱使着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向餐桌。
是鱼粉!
新鲜的黄骨鱼煎至两面金黄,加满一锅井水,把汤炖成浓浓的奶白色,放入米粉盖锅,武火爆煮,配上两勺剁椒酱,撒一把青葱,这活儿就成了。
我顾不得烫,急急地嗦了一口粉,爽滑的米粉像泥鳅一样溜进了喉咙。我一口气灌了三口鲜汤,感叹道:“要是配上泡椒萝卜一准儿更好吃。”话音刚落,我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腌萝卜可是奶奶的拿手绝活,没人能比她做得更出彩,至少我和爷爷是这么认为的。
爷爷不说话了,他又在院子里侍弄他的花圃。
嘴笨!我用手捂住了那个要从嘴里蹦出来的饱嗝。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鸡窝头作势吓唬了一通那只扰人清梦的大公鸡。它可不怕我,瞪着眼、昂着脖要和我打架,我赶紧搬出救兵,大喊:“爷爷,爷爷!”欺软怕硬的大公鸡扑棱着翅膀跑开了,嘿,真成精了呢!
但是爷爷却没有回应,我从前庭穿过走廊,经过堂屋跑到后院,一路不停地喊着,突然觉得这个屋子好大好大,有这么多的边边角角。
吱呀!大门开了一条缝,旋即传来了爷爷的声音:“达达,你醒了,我出门买东西去了。”
这时,我才觉得双脚着了地。
只见爷爷舀了一瓢清水,把几根萝卜扔进了盆里。我凑上前看,有点疑惑。
“你要腌萝卜吗?”
爷爷嘿嘿地笑了:“试试吧,不一定能成呢。”
我瞧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跑开了。可是能去哪里呢?这日子过得比稀米汤还寡淡。我想起了爸爸派给我的任务,又一步一步地挪回到灶台前。
看着爷爷把青葱、黄姜、白蒜、红米椒在案板上煞有介事地列队铺开,我清了清嗓子示意自己来了。
“爷爷,跟我们去上海住吧。”
菜刀落在案板上的声音更大了,把我的心也震得邦邦响。
“爷爷,你听到了吗?”
刺啦!是热油爆炒的声音。以噪音装聋是厨师惯用的伎俩。
算了,再找机会吧。
三
就在我已经忘了那罐泡椒萝卜的时候,它被爷爷郑重其事地摆上了桌。
“尝尝。”爷爷给我夹了一筷子。我用门牙咬了一半,还没品出滋味,爷爷就急着问:“好吃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吃,可是和奶奶做的味道不一样。”
爷爷尝了一口,随即放下筷子,又去院子侍弄他的花圃了。我追过去,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他身旁。
“爷爷,和我们去上海住吧。”
“不去,你奶奶在这里,我要陪着她。”
“你怎么知道广玉兰是我奶奶变的?”
“怎么不是?你奶奶去世的第二天,它就开花了。哪有广玉兰在三月开花的?再说了,你奶奶就叫秀兰,都是兰花。”
我词穷了,我没有办法证明它不是我的奶奶。
看到我闷不吭声,爷爷拍了拍我的背,继续说道:“我年轻时一心扑在工作上,东奔西走了一辈子,结婚的第二天就赶着出差,连你姑姑出生我都没在家里。你奶奶性子好,虽说她没上过一天学,却识大体,从未因此说过一句怨怼的话。现在想来,我陪伴她的时间太少了,是我对不住她。”
我托着腮,像是在听一个遥远的故事。记忆中的奶奶一直是个短发老人的模样,而在爷爷的描述中,那抹梳着两条油光水滑的麻花辫的倩影,逐渐融成了奶奶少女时的姿态。
“她总是在等我,盼着我回家。我搏了个‘八级工的名头,却亏待了她。这一次,她没等我,倒是难得耍个脾气先走了。”
一片广玉兰的叶子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爷爷把它用纱布擦拭干净,收进了一个紫檀木的匣子里。我一眼认出,那是奶奶最宝贝的首饰盒。
“这是你做的。”
“你知道?”
“奶奶说的。小时候我来这里,奶奶总是和我念叨你的好。说你脑瓜灵光,什么新技术一学就会,总被其他的国营大厂请去授课,连南开毕业的大学生也要向你请教呢!”
爷爷笑了:“你奶奶就爱数这老黄历。”
“她说家里的柜子、桌子都是你打的,压面条机也是你先画图纸再找厂里做的。她很为你骄傲,也从未怨过你。”我看到阳光在爷爷的眼角折射出了一颗星星,于是别过头,装作去逗弄大公鸡。
大人可不想被小孩看到掉眼泪,这个江湖规矩我早就晓得了。
四
七月的广玉兰开始挂果,我每天多了一桩任务,便是陪爷爷侍弄他的花圃。我喜欢一边培土,一边听爷爷讲很久以前的故事。爷爷也只会讲很久以前的故事,这是全世界老人的通病,越久的事情记得越清楚,最近的事反而记不得了。
爷爷奶奶见的第一面说了什么,爸爸小时候因为被风吹起的鸡毛而吓哭,姑姑除夕夜守岁是为了吃好吃的……这些有趣的小事让我记忆中的家人们生动鲜活起来,好像陪着他们重新在那些年月里又走了一遭。
我不再追问爷爷要不要和我们回上海了,我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大人总有决定自己人生的权利,包括住在哪里。
我第一次觉得,这种清汤寡水的日子尝起来有一丝甜。
乡下的暑气是不需要被空调驯服的,爷爷自有一套纳凉的办法。把藤椅挪到树荫底下,取出用井水冰镇过的西瓜,一劈两半,抱在怀里用勺子挖着吃。就着穿堂风睡上一觉,醒来肚子上总会搭着一条薄被。爷爷的爱比脚步声还要轻悄。
八月的热浪一波一波地滚向远方,爸爸的口信如约而至。
“达达,这周六你爸来接你回去。开心吧?”爷爷有点讨好地看着我。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突然心里涌上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我要结束这平淡的生活回到城里去了,怎么反而高兴不起来了呢?
“爷爷,咱们再腌一次泡椒萝卜吧。”
五
我抱着一罐剁椒酱去邻居张阿叔家换萝卜。张阿叔和我爸爸同岁,听奶奶说,小时候他俩要好得像一个人儿似的。
“见外,”张阿叔接过剁椒酱,“你爸爸上次给我拿的东西还没吃完呢,不过我就好这口剁椒酱,你爷爷不轻易做,总是赶在你们回家前才舍得做上一回。”
我跟着他去地里拔萝卜,他把一顶草帽扣在我头上,端详了一会儿:“嘿,和你爸小时候一个样!”我看着他甩着黝黑粗壮的手臂走在田间,试着问他:“那时候你怎么不和我爸一起去城里上学?”
“傻小子,你以为乡下的孩子去城里念书是容易的事吗?要不是你爷爷在厂里贡献大,说得上话,你爸怎么能去城里念书?不过你爸也争气,脑子和你爷爷一样好使,都是能人。”张阿叔把三个白胖的水萝卜从地里薅出来,搓掉上面挂着的泥递给我,“你爷爷还是不肯和你们去上海?”
“还不是因为那棵广玉兰,他认定了那是我奶奶。”
“那只是个幌子,”张阿叔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哎,小孩子,说了你也不明白,快回去吧。”
我回到家,爷爷已经把井水舀好等着我了。
“得用这水萝卜腌才行。”
“你怎么晓得?”
“我小时候看奶奶腌过100次了。”
爷爷把萝卜削皮去根,切成薄薄的扇形,堆在大瓷碗里像一座雪山。
用盐巴和姜丝拌匀,小米椒切成圈,兑入白醋和凉白开各一半,最后加上泡椒。我和爷爷忙活完这一通,相视笑了。
我突然想去院子里看看那棵广玉兰。它站得那样直,青面黄背的叶子油亮油亮的,真像奶奶的麻花辫。我琢磨不出张阿叔说的幌子意味着什么,大人总爱和小孩打哑谜。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我去把腌出的水分倒掉,这是泡椒萝卜爽脆的关键。再放入白糖和一小罐带水的泡椒,盖上盖子放到冰箱里冷藏。
晚饭吃得早,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馋那口泡椒萝卜。拗不过肚里的馋虫,我悄悄起身去厨房,经过走廊听到了爷爷的声音,他仿佛在和谁说话。
“心心还有一年就要高考了,忙得不行。辰辰在澳大利亚读书,两年都没回来了。你知道澳大利亚吗?那个地方这会儿可是冬天呢!哎,你个老婆子,一辈子连北京城都没去过,怎么会知道?”
我探出头,借着如洗的月光,看到爷爷躺在藤椅上,摇着蒲扇和广玉兰说话。
真是魔怔了!我刚要走过去喊他,却听到他说:“你儿子又派小达达来做说客,我不想去上海。你知道的,我吃不惯甜的东西,听说那儿的人做饭把糖当盐使。房子又小人又多,哪儿有这祖屋敞亮。”
原来如此,我终于知道了答案。盘算着等见到爸爸,我得报告这个重大发现。
薄荷般的晚风吹过,一片广玉兰的叶子正巧落在了爷爷的头上。
“哎,就知道骗不过你,我一说谎准在你面前现原形。”爷爷把叶子从头上摘下来,笑了,“孩子在上海打拼不容易,我去他们家里不够住,就得换大房子。你晓得那房子得多少钱?小达达再有几年也要考大学了,净是用钱的地方。我这个老麻烦没用了,既然帮不上忙就不去拖累他们。咱俩这么一块儿处着也挺好,等我真动不了了,我就上外头的养老院住去,那儿瞅着不错……”
这才是幌子背后真正的答案。我轻手轻脚地回屋去了。
六
爸爸来了。
爷爷忙着去厨房给他煮鱼粉,他提了两个箱子去张阿叔家串门了。
“达达,”爷爷的声音从厨房传来,“粉快好了,去喊你爸。”
我应了一声,几步就蹦跳到了张阿叔家,门虚掩着,张阿叔的声音跑了出来。
“我先前陪你爸去看养老院了,老爷子还挺钟意。”
“他呀,就是固执,谁也劝不动。”
“你回回暑假托他照顾达达,但达达都这么大了,老爷子能不明白吗,明镜儿!他不去上海那不是……”
“是,是,”爸爸接過了话茬儿,“还得拜托你……”
“咱哥俩还客气啥!”
大人总爱把话掰成两半儿,说一截儿,另一截儿留在心里。
门突然被推开了,“达达?”爸爸跨出了一只脚。
“爷爷叫你回家吃粉。”我丢下这句话飞快地跑了。
泡椒萝卜又被郑重其事地端上了桌,爸爸夹了一筷子,有些惊喜地看向爷爷。
“是达达和我一起做的,孩子长大了。”
爸爸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应和道:“是长大了。”
回去的路和来时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却打心眼儿里觉得不一样了。透过后视镜看到爷爷还站在原地张望着,我扭过头对爸爸说:“寒假的时候你也送我来吧。”
爸爸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你确定?”
我点点头:“爷爷做的泡椒萝卜配鱼粉太好吃了。”
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我想,此刻我们心里都有了自己的答案。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