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平台媒介与公共领域的危机

2023-08-08 07:14:08董山民
关键词:哈贝马斯领域数字

董山民

(浙江工商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2)

2022年9月,哈贝马斯出版了《公共领域的结构新转型和协商政治》(EinneuerStrukturwandelderÖffentlichkeitunddiedeliberativePolitik)。著作表达了两个思想:一是以大数据、人工智能等为工具的新兴社交媒介正在推动交往范式的转换;二是失控的平台冲击了公共领域,影响了对话的质量,使协商政治面临严峻的挑战。前者是他对经验领域的观察,后者则是他在新技术条件下对公共领域的规范性思考。哈贝马斯的论述仍然存在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痕迹:数字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造成了合法化危机和人类精神生活的变化。联系1962年出版的《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和稍后出版的《作为“意识形态”的技术与科学》,人们不难发现哈贝马斯对公共性的维护矢志不渝。近二十年来,面对资本主义的历史形态——“数字资本主义”——的入侵,哈贝马斯用“反公共性”来表达其对公共领域被破坏的不安。这种不安至少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自我推动和升级的算法已然形成“数据化暴力”,作为新的系统入侵了生活世界;另一方面,标志性的事件——特朗普个人推特账户2020年被封,意味着西方引以为傲的价值观——言论自由——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甚至让人怀疑西方核心价值观只是形式。本文从三个方面回应哈贝马斯:世界已被数据表征;平台—算法是挖掘差异的新权力;加强国家能力,让国家规制失控的技术,从而回归公共性。

一、数字生产的神话

毋庸讳言,人类已处在数字时代,世界将成为数字化的世界。说世界数字化,甚至用“数字本体论”这个词表达技术表征的世界,不是说世界本身就是数字,而是说离开了数字,世界无法呈现自身的意义。笛卡尔以后,人们习惯于把自我与世界对立起来,实际上这是语言出现之后的事,即人以语言把自己与世界区别开来。在通过语言进行反思之前,人在世界中没有凸显为一个事件。马克思强调生产劳动对于人与世界相互生成的重要性。他说:“工业是自然界对人,因而也是自然科学对人的现实的历史关系。因此,如果把工业看成人的本质力量的公开的展示,那么,自然界的人的本质;或者人的自然的本质,也就可以理解了……在人类历史中即在人类社会的形成过程中生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现实的自然界;因此,通过工业——尽管以异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本学的自然界。”[1]193马克思从不离开有目的的人的历史性活动(生产劳动)空谈自然界和人。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指出:“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1]520海德格尔认为语言开显了世界,而在马克思这里,生产让世界和人统一在人类物质资料生产的历史中,即“正像一切自然物必须形成一样,人也有自己的形成过程即历史,但历史对人来说是被认识到的历史,因而它作为形成过程是一种有意识地扬弃自身的形成过程。历史是人的真正的自然史”[2]107。

亚里士多德把人的活动分为三类:理论、实践和制作。亚里士多德说:“例如,建筑术是一种技艺,是一种与制作相关的、合乎逻各斯的品质……所有的技艺都使某种事物生成。”[3]在马克思这里,更一般的概念——生产——取代了亚里士多德的“制作”。人类生产不同于动物活动,是因为生产未开展之前人就有了某种意向和目的。人的生产是在某种目的的牵引下进行的,承诺了两个人以上的意向及其达成,即生产是社会性的活动。马克思强调的“怎样生产、用什么生产”变成了人类生活的条件,也把人与动物区别开来:“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构造,而人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于对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2]58“内在的尺度”和“美的规律”就是有意义、合目的的生产,这种生产离不开人类有意义的符号系统。

哈贝马斯对马克思的思想作了进一步发挥。哈贝马斯说:“资本主义是由一种生产方式决定的,这种生产方式不仅提出了统治的合法性问题,而且也解决统治的合法性问题。资本主义统治的合法性,不再是得自于文化传统的天国,而是从社会劳动的根基上获得的。财产私有者赖以交换商品的市场机制(包括那些没有财产的人们把他们的劳动力当作唯一的商品拿去交换的市场在内),确保着交换关系的公平合理和等价交换。”[4]54按照这种逻辑,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不但是有效的,还是自由、公正的。符号负载意义,生产按照意义(合理的、美的、公平的)进行。符号一旦被人创造出来之后似乎就具有独立生命,这一点在人工智能和机器学习中得到了空前强化。哈贝马斯之所以担心技术成为新的意识形态,是因为技术就像道德一样代表了合理性,可以遮蔽现实的缺陷,让人们相信所有问题都可以在技术创新的浪潮中解决,技术甚至被占统治地位的阶级利用,以巩固不平衡的权力关系。哈贝马斯认为:“适用于道德意识和技术意识的东西,也同样适用于理论意识。黑格尔用语言符号表述的辩证法,从根本上说,是针对康德的脱离了一切形成过程的先验意识的综合活动概念的。因为抽象的认识批判是按照亚里士多德采用的手工活动(劳动的主体用手工活动创造物质)的模式来理解范畴和直观形式同经验材料的关系的。”[4]19马克思把康德的先验形式、黑格尔的神秘“精神”直接表述为现实的物质生产,但是,数字资本主义在新的历史形态中又把神秘的“数字”邀请了回来,滥觞为“数字拜物教”。

数字资本主义的核心就是按数据—流量生产。贾森·萨多夫斯基把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称为“数据世界”。他指出:“越来越清晰的是,我们正生活在‘亚马逊’的时期。纵观历史,当生产和分配体系能对人们的生活和工作方式产生重大影响时,我们往往用这些体系的名称来命名一个时代。例如发端于一百年前的那段资本主义时代现在被称为‘福特主义’时期,因为福特汽车的大规模生产和消费彻底改变了当时的经济和社会面貌。因此,毫不夸张地说,我们当前所身处的历史阶段未来可能会被称为‘亚马逊’时期。”[5]29“亚马逊”是一个完全由数据驱动的企业,成为数字资本主义的代名词。对与大数据相应的人工智能算法的崇拜形成了新的拜物教,即数字拜物教。日本学者森健、日户浩之把资本主义定义为“通过发现、利用、创造差异来获取利润,追求持续不断积累资本(货币)的体系”[6]30。根据不同时代挖掘差异方式的不同,资本主义大致可分为三个时期:商业资本主义、工业资本主义与数字资本主义。在他们看来,数字资本主义的基本构成是:“同时伴随着数字技术的飞速发展,诸如大规模定制等原本不可能实现的差异创造机制也成为了可能,从这一点上看,又具备了工业资本主义的要素。”[6]35不同于商业资本主义和工业资本主义,数字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不在原材料、必要劳动时间以及对空间化市场的拓展等方面做文章,而是着力于关注用户数字劳动提供的数据资产及其流量表征出来的精神状态。挖掘数据,在一种新的语言形式——算法——中进行意义制造和流量生成,成了数字资本主义的生命线。用户在移动数字设备上的活动(数字劳动)表征了比现实更加真实的精神数字世界。这一点被亚马逊、淘宝这样的超级平台企业以低成本甚至零成本的方式捕获、抽取、制作、投喂。哈贝马斯揭示过符号语言的秘密:“因此,语言是第一范畴,在语言这个范畴下,精神不是被想象为一种内在的东西(ein Inneres),而是既非内在,又非外在的媒介。在语言的范畴中,精神世界的逻各斯(Logos einer Welt),并不是孤独的自我意识的反思。”[4]16数据是一种新的语言,帮助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蜕皮、续命、换代。因此,蓝江指出:“的确,数字资本主义并不是一个人为缔造的概念,它与人类社会的生产方式有关,简言之,数字资本主义是一个历史概念,我们只能在作为历史科学的历史唯物主义之下来思考它。”[7]

二、融合中的媒介和平台

数字资本主义作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新的历史形态,核心是按数据生产。数据类似产业资本主义时期的原材料,是生产的准备,只有经过算法赋形的数据—流量才成为有用的信息。而大数据、算法、机器学习等智能要件和环节是让具有复杂商业功能的媒介成为平台的前提;而媒介平台化,或平台媒介化又是让哈贝马斯主张的发生在公共领域的协商政治出现转型的历史性条件。

前文提到让萨多夫斯基担忧的“亚马逊”,实际上,已不仅是一家巨无霸公司,而且是一种新兴生产方式的代表。萨多夫斯基说:“公司对于数据有着永不满足的渴望。源于这样一个事实,即数据现在是一种资本形式,就像货币和机器一样。数据本身既有价值,又能创造价值。它是生产新系统和新服务的核心。对于公司而言,从人、场所和流程中获取更多利润,同时对其行使更多权力是至关重要的。”[5]35就像霍布斯所谓人们对权力永不餍足一样,亚马逊、推特、脸书——甚至像福特公司——永不停息地攫取、占有、利用着数据。在人工智能、机器学习、传感器被竞相开发的背景下,“数据收集不仅包括被动地收集数据,还意味着要积极地创建数据,数据挖掘这个常用语实际上是具有误导性的,更加恰当的表述应该是数据生产。数据并非像原油和原矿一样原本就存在于世界各地并等待着被人发掘,数据与世界相关,是人们通过技术创造出来的”[5]39。手机用户在各种APP平台上有意或无意的点击、触屏,甚至根本没有使用手机的情况下,数据都在不断地生成。数据成为资本主导的挖掘差异的新形式。当然,“我们正是通过信息的赋形和耗散,在数字世界交往和传播、浏览和游戏、交易和竞争、计算和操纵,等等”[8]。从数据到对生产提供有效服务之间需要加入被程序员设计的算法,即赋形,让杂乱无章的数据具有意义。意义的形成离不开算法,算法会把人的欲望、情感等以编码的形式赋予价值。平台以精准的方式把生产者和消费者连结在一起,实现高效交易。数据化成为数字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础,平台则是社会交易得以发生的基础设施,可以减少交易成本,加快资本循环。斯尔尼赛克指出:“平台不是从根本上建立一个市场,而是提供基础设施来调解不同的群体。它比传统商业模式更有优势的关键,在于数据方面的优势,因为一是平台的定位在用户之间,二是平台是用户活动发生的基础,从而使其有权记录他们的访问。”[9]萨多夫斯基把数据平台公司抽取数据的活动定性为“暴力”:“数据化是一种探知世界特征和动态的方式,它通过将世界分类和规范化,使其清晰、可被观察,同时也排除了探知世界的其他可能维度与方法。与所有审视和处理世界的方式一样,数据化也是行使权力的一种方式。”[5]75这种方式是隐秘的暴力,它抓取的不是完全、丰富的人,而是欲望驱使下碎片化的人,在数据化背后,人的真实情感或意志往往被忽略,甚至被篡改。让数据化成为可能,流量产生的算法平台在获取利润的驱动下以最少的成本运转。平台是数字资本主义的新房东,抽取租金,却不提供房子。它能做到这一点,关键在于它能利用算法将别人免费提供的数据组合起来,在尽可能压缩“交易成本”的基础上,让用户获得消费者剩余。所谓消费者剩余,就是用户愿意支付的价格和实际价格之间的差额。一旦消费者剩余足够大,用户就登陆、注册,毫不在乎平台收取的平台租金,接受数据实施的暴力。

前面引证过哈贝马斯对资本主义作为合法化生产方式的论证,关键在于:资本主义促成了貌似高效而公正的交易活动,能够实现生产者和消费者之间的平衡。现在,有了平台和算法,买卖双方更加精准的合作剩余在技术的加持下实现了。对于算法有这样一个界定:“现代意义上的算法是计算机和数字技术的产物,指以计算和信息的方式解决问题、可以通过递归等机器自动重复执行的逻辑程序或编码系统。”[10]当世界和人的生活都被数字表征、被程序编码代替后,整个人化的世界都被数字决定了,按键之后,所有结果都可以被程序精准地呈现出来,就像精密钟表的工作原理一样,每一步都是透明的、可预测、可解释的。随着算法升级,数字表征的世界必然成为数字创造的世界,换言之,数据将模糊表征和创造之间的界限,数字完全可以塑造出“虚体”,可能比现实世界更真实地与人缠绕在一起。在谈到利用数字技术创造一个像地球一样大的3D地图时,段伟文指出,不管数字帝国的愿景能否实现,在深度智能化往前推进的情况下,数据不再是对表征和经验的简单抽取,而是在特定认知和行动预期的牵引下,以更快的速度,更有效地完成人们想要的任何结果。[10]聊天机器人就是大数据、人工智能、机器学习等综合技术应用的产物,它将深刻地改变人类的生产活动和交往方式。库兹韦尔曾引用乌拉姆的话:“技术的加速发展和对人类生活模式的改变的进程在朝向人类历史上某种类似奇点的方向发展,在这个奇点(singularity)之后,我们现在熟知的社会作用将不复存在。”[11]“奇点”来临,人们生活的世界及其活动将会完全按照编修好的程序进行,意义世界将大为改变。

众所周知,很多巨无霸平台公司,比如脸书、被马斯克收购的推特、油管都以社交平台的形式面世,但是,在数据成为资本,甚至比传统资本具有更强更隐秘的统治力时,交往也成为算法的猎场。就像马克思把资本定义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样,数据也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数字平台以服务形式出现,却不断攫取数字劳动的剩余价值。产业资本仅仅在市场空间获得扩张和利润,而数据基础上运行的算法平台却几乎入侵人类生活的全部领域。它们通过将人们的点击劳动转化为服务项目,不知不觉地创造前所未有的消费和娱乐形式,而平台几乎不用支付攫取到的数据的费用。像优步、亚马逊土耳其机器人等,以提供服务的方式获得了传统产业资本无法想象的回报。令人琢磨不透的是,以算法为基础条件的平台运行模式往往以共享的方式呈现出来,这种经济形式似乎能够同时实现所有参与方的剩余。森健和日户浩之研究P2P汽车共享业务后发现:“在共享经济中,平台企业和用户共同产出剩余,再进行分配。这与工业资本主义的生产机制存在着根本上的差异。工业资本主义的基础是生产者独立产出生产者剩余(与其他企业合作产出的生产者剩余,也是属于两个生产者的生产者剩余)。而在共享经济中,平台运营方(生产者)与部分用户(消费者)合作产生出了生产者剩余。”[6]85以平台为基础实现的共享经济之所以能够确保参与方剩余,关键在于数据被算法处理后,平台运营方给出了最好的服务方案,比如优步提供了最近的车辆、司机和最快捷的行车路线,爱彼迎为需要住房的旅客提供了性价比较高的闲置房。

在算法的加持下,数据—平台几乎支配了整个商业世界,也颠覆了传统新闻媒介与商业公司之间的界限。腾讯、脸书、推特、谷歌等全球巨无霸公司都成了综合性的平台。平台具有魔力,让资本主义的生产要素在大数据、算法的牵引下几乎把所有网络用户装进了数字生态的魔盒之中。数字劳动者和平台算法运营商在魔盒中不知不觉地被算法控制,却似乎又能实现参与者多方共赢。数据即服务、平台即服务、软件即服务……不管人们在互联网平台出于何种目的留下数据,他们都加入了全球数字社会。实际上,正是发生在数字平台上的数字劳动和交往活动被算法捕捉,进而让商业实现了对生活世界的全面入侵,导致公共领域新的转型。哈贝马斯指出:“我们将看到,公共传播的数字化模糊了人们对生活中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之间界限的认识,尽管这种区别的社会结构性前提条件并没有松动,但法律后果却产生了。从今天社交媒体用户在其中活动的半私密、半公共的交流空间来看,以前与私人领域明显分离的公共领域的包容性特征正在消失。”[12]29

三、流众与公共领域的危机

在“数据即服务”的口号下,传统媒介迅速向数字媒介转变,否则就会逐渐丧失影响力。相应地,传统的商业公司,比如福特这样的巨型公司,也加入到收集数据、利用数据、按数据生产的行列,否则有可能被挤出竞争行列。而在中国大陆,微信平台既有支付功能,也有社交功能。同样的,像脸书这样的社交平台也在向综合性平台公司发展。世界范围内超越传统媒介组织形式和商业模式的公司越来越多,新媒体的出现和传统商业公司经营范式的转变意味着公共领域转型的到来。

哈贝马斯考察了西欧18世纪以来公共领域的变迁。对于早期西欧公共领域,哈贝马斯说:“资产阶级公共领域首先可以理解为一个由私人集合而成的公众的领域;但私人随即就要求这一受上层控制的公共领域反对公共权力机关自身,以便就基本上已经属于私人,但仍然具有公共性质的商品交换和社会劳动领域中的一般交换规则等问题同公共权力机关展开讨论。”[13]32从这句引言可以看出,资产阶级的公共领域来自市民社会,但又超出了市民社会;同时,这种公共领域又不同于以合法暴力为基础的国家及其公共权力。最初,资产阶级的公共领域基本上体现在客厅沙龙、酒馆聚会,主要内容是文学、艺术范围的创作评鉴,因此,属于有产阶级的公共领域,作为底层的平民则被遮蔽。随着专业报刊、杂志、出版社等更多专业媒介公司的出现,公共领域逐渐在社会全行业以跨地域的方式扩展。随着专业媒介以更多形式出现,公共领域在国家社会化和社会国家化的双向挤压中艰难地维系自己的领地,独立性时刻受到威胁。哈贝马斯说:“由于国家和社会的相互渗透,公共领域(以及与之相伴的议会,即作为国家的一个机构建立的公共领域)丧失了许多功能。”[13]232在《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1990年版序言中,哈贝马斯注意到电子媒体对传统公共领域的进一步冲击:“在我们的生活世界中,通过电子传媒,事件在全球变得无处不在,不是同时发生的事件也具有了共时性效果。与此同时,差异消失,结构解体等等,都对社会的自我感觉造成了重大后果……公共领域的基本结构的特征是大众通过电子传媒相互交往遇到了越来越大的选择强制。种种情况表明,公共领域的民主潜能具有暧昧特征。”[13]32这个时代的电子媒体可谓数字技术的第一种形态。

或许连哈贝马斯也没有想到,30年后公共领域再次遭遇转型。这一次转变的核心组件在于“平台资本主义”的出现。推特、脸书不再是传统的专业媒体,它正在实施对全球范围内数据的收集和利用,激发出新的盈利模式和社会控制方式。这种商业盈利模式和数据生产方式导致了新的社会运动,甚至呈现了反公共性的特征,标志性事件就是特朗普2016年当选美国总统以及后来利用推特煽动民粹情绪、吸纳“粉丝”,直至后来发生的戏剧性事件,即“粉丝”冲击美国国会。哈贝马斯指出:“将平台描述为‘在任何范围内联网传播内容的媒体产品’,如果不是天真,也是不完整的,因为以Facebook、YouTube、Instagram或Twitter的形式存在的算法驱动的平台,其表现并不中立。因为这些真正存在的新媒体是服从于以资本利用为必要条件的公司的,并且以其股票市场价值来衡量,是全世界‘最有价值’的公司之一。他们的利润归功于数据的利用,以广告为目的或以其他方式作为商品出售这些数据……监控资本主义批评的价值创造是以商业上可利用的信息为基础。这些信息随意地粘附在其他服务上,反过来又使个性化的广告策略成为可能。这样一来,在算法的控制下,社交媒体促进了生活世界背景的商品化的进一步推进。”[12]53-54平台、算法推动下的社交媒介已经越来越背离了公共性。以前,传统媒体代表的公共空间尽管存在被国家和社会夹击的现象,但是仍然具有公共性:“鉴于社会的复杂性,媒体是一个中介实例,它在社会状况和文化生活形式的多样性视角中,在对世界的竞争性解释之间剥离出一个主体间共同的解释核心,并确保他被普遍接受为理性。”[12]55如今,平台媒介化,或媒介平台化,让沉浸在数字社会中的“用户”具有了“数字身份”,数字身份让他们的行为及其特征相比传统媒体时代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公共性可能由此变得脆弱、稀薄。

平台状态下的公众及其行为大致具有以下几个特征。(1)平台用户用于接入网络平台的费用可以忽略不计,即几乎以零成本进入数字公共领域。在数字接入鸿沟几近消失的情况下,理论上全民参与成为可能。(2)平台用户在名义上都是独立的、平等的,具有知识生产的自主性。他们可以上传视频、语音、图片、推文等数字化的媒介内容,突破了传统媒体让接受者始终处在受控的状态。简言之,平台用户既是信息的发布者又是接受者,实现了传播主体和客体的统一。(3)平台用户在理论上利用自己的独立身份发布法律没有禁止的内容,实现了形式上的言论自由,其内容可以跨行业、跨领域。(4)平台用户是自我赋权的,利用这种内容生产的自主性,用户可以形成具有自己独特个性的粉丝团,在粉丝团领袖的管理下形成信息茧房和回音壁。它们自动地排斥、清除、剥离、踢出与个人理念不同甚至相反的人员信息,保持新型洞穴中的封闭性。(5)由于人工智能和机器学习的加持,聊天机器人参与了公共领域的交往,使得信息和新闻的生产和传播真假难辨,出现了“后真相民主”。除了平台用户外,另外两种行为者的行为也会影响公共领域的构成。一般而言,数字状态下的公共领域的主体/行动者包括三方:平台注册用户、平台供应方以及数据买主(广告商、商业公司甚至政府)。三方的互动直接影响到公共领域的商谈质量,间接影响协商政治。

先分析平台用户。从上文(1)(2)可以看出,由于数字接入鸿沟趋于消失,即在接入工具多元化,移动电子设备和通讯技术普及(华为5G、马斯克星链)的条件下,世界上任何角落的人都可以接入互联网。这就带来一个显而易见的后果:各种知识水平和观念结构的用户得以涌入数据平台,参与公共领域的数据生产、信息传递和意见交流。有些参与者对于某些新闻事件缺乏合理的解释能力,而当他们在试图理解时,要么以现有知识框架去剪裁,要么倾向于在算法控制下做符合权威意图的理解。第一种情况发生时,学习新东西或打破原有知识结构对他们而言是非常困难的;如果是在算法引导下,他们容易被控制,只是接受或认可了权威投喂的信息。因此,这部分用户沉迷在有缺陷的知识生产中,构成自我强化的漩涡,对公共领域起不到建设性作用。当(3)发生时,表面上具有言论自由的言语使用者和行为者,实际上最容易被算法控制,他们倾向于自我展示和自我重复的无效参与。随着算法操纵的注意力经济的实施,公众号、广告式的噱头,迎合用户趣味的需要将使得娱乐化、情感化和个人化的东西泛滥成灾,哈贝马斯称之为自恋式的展示和自我激励。这种用户行为的另一种集体后果是增加了数据剩余,导致后真相民主的链接不断地发生,并沿着恶的方向叠加、固化。汪行福认为,在数据冗余状态下容易产生新部落主义:“随着互联网和自媒体的出现,每个人既是信息的接受者,也可能是信息的公共提供者。一部智能手机可以摄影、发布信息,对信息进行评论。电脑可以对信息进行复制、拼贴,在这里,信息处在杂草丛生状态,信息不仅脱离其源头自行运动,而且超出提供者的控制自行繁殖。……按照经济学原理,从过剩和冗余信息中筛选出真实信息是有成本的,起码有时间成本。当成本过大时,信息的接受者往往依靠个人的情感或习惯去选择。所谓后真相在社会学上可以视为新部落主义。”[14]人们走出自然洞穴中却又掉进算法设计好的数据洞穴。当新部落主义使用他们的部落语言参与公共领域的对话时,开放性往往消失了,自我循环反而会加强。

至于(4)所说的用户自我赋权,对公共性的破坏性可能更大。一个容易假设却又合情合理的事实是,在流量(以前可能是阅读量或收视率)竞争的压力之下,很多官方媒体或自媒体,甚至数字平台本身,都有动力设计有效地赢得粉丝的路径,这就与(5)联系起来了。接入互联网门槛的降低,将是商业化泛滥的契机;而流量竞争将使得内容提供方选择最博人眼球的策略。在抖音、快手的APP平台上,人们经常可以读取到让人捧腹的短视频,用户可以开直播,把自己的产品和形象售卖出去,打赏功能让网红一夜暴富。所谓网红经济就是自我赋权的后果之一。人们在自我展示和狂欢的平台上进行着数据生产的竞赛,似乎是一场没有输家的比拼,真假、是非、美丑不再是大家关心的了。没有谁在乎信息发布者(实际上是数字劳动者,即免费的数据生产者)属于哪个群体,能否代表公共利益,更没有人在乎假新闻。数据发布者和接收者都处在某种情绪和既有信念之下,接收者尤其容易被诉诸情感的假新闻控制,因此,假新闻比客观而真实的信息传播得更快,更容易被更多受众接受,并塑造接收者的态度。[15]64-65用户(信息接收者)在网络部落中成为无阶级、阶层所属的流众(precariat)。所谓流众,就是指算法平台控制下网络数据的生产者和提供者。由于他们彼此处在分割甚至竞争、敌对的状态下,因此,无法以任何团体的形式向平台公司索取数字劳动报酬。事实上,他们都处在被平台榨取剩余价值却无能为力的尴尬状态。流众在真实的世界没有身份,惟一身份是在数据生成时获得的身份,即数字身份,这种数字身份以“流众”为统一名称,毫无积极的认知或实践意义。对于公共领域,由于媒介平台处于自我复制、循环的泛主体状态,无法看到公共领域的清晰形象,也无从对公共性作出贡献,未来的命运就是被越来越多的数据覆盖。

在流众无法利用数据采取有利行动时,算法—流量的拥有者——平台公司——在公共领域扮演的角色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哈贝马斯分析了新媒体(平台媒体)相较于传统媒体(资讯的中转站,收集、整理并发布受到某种稳定的资产阶级价值观约束的新闻信息,相当于看门狗的角色)的几个特点:多中心主体、自我管控(弱管控,甚至无管控)、纯白板化(数字媒体空间等待用户的填写)。正是这三个特征蕴含着公共领域分裂的因子。我们可以用特朗普的个人推特账号被封禁又恢复的案例来论述。哈贝马斯认为,社交媒体平台为了收集用户数据,为用户创造自由进入的公共空间,导致政治家利用自己公共和私人缠绕的身份对平民施加影响,由于这种交往身份及其权力的不对等性,后者容易掉入前者构造好的回音室。当特朗普这样的政治人物在推特上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时,追随偶像的选民基本上失去了辨别力和抵抗力,进而诱发冲击国会这样的政治事件。当推特平台运营方认为特朗普滥用自己的影响力,导致破坏性的政治骚乱时,其言论就必须受到限制,也就是说,特朗普的“言论自由权”就自动丧失了。但是,当推特封禁特朗普的账户时,巨大的争议产生了。司法机构都不能未经审判就剥夺的权利,却被社交平台剥夺了。这不啻是对美国宪法修正案的破坏。特朗普在推特上发推与后来破坏性的冲击国会事件存在事实上的因果关系吗?哈贝马斯认为提供了无限链接可能性的新媒体(特朗普一案中)要承担主要责任。换言之,当推特为不同阶层的用户提供平等的接入口时,平台已经为特朗普的追随者采取过激行动提供了诱因。哈贝马斯指出:“这些平台(这里指推特)并没有为其被解放的用户提供专业选择和根据普遍原则认可的认知标准对内容进行论证的替代……围绕某些话题或人物自发形成的无边界的交流网络可以离心式传播,同时又凝结成教条式地将自己与他人隔离的交流回路。然后,解体和分裂的趋势相互加强,成为一种动力,抵消了报刊、广播和电视建立的以民族国家为中心的公众的传播一致性的整合力量。”[12]47哈贝马斯的意思非常明确,社交平台在无差别地引狼入室的同时,应该同时为狼牙设定钝化程度的标准,然后把不符合标准的狼驱赶出去。媒介平台在提供公共交往的空间时布下了利用用户数据、谋取巨额利润的陷阱,它想要替代国家的角色,却又缺乏正当性。因此,像推特这样的社交平台陷入了角色矛盾之中。

从以上论述可以看出,无论是平台用户还是平台本身,并非天然是公共领域的积极力量;相反,在失控的情况下,社交媒介平台和构成越发复杂的平台用户正在腐蚀公共领域。究其原委,就是隐藏在平台背后的数字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这种情况下,哈贝马斯认为需要对平台进行监管,协商政治和公共领域才可能重建。

四、重建公共性的可能

哈贝马斯的新书除了论述新媒体如何导致公共领域转型外,另一个重要内容是如何在新媒体条件下推进协商政治。如前所述,哈贝马斯认为平台媒体需要引入国家监管,也清醒地意识到了协商政治的重要性,否则资产阶级国家就会变成比商业平台更可怕的巨兽。因此,从监管社交平台到重构协商民主符合逻辑。

在哈贝马斯的著述中有个经常被误解却又重要的短语:“理想的对话情境”。 “理想的对话情境”对于“协商政治”至关重要,近似“三个公设”在康德道德形而上学中的地位。究竟如何理解“理想的对话情境”,哈贝马斯说:“关于这种反事实的状态,我也许可以说,对话的语用前提条件的理想内容对参与者起到了调节作用。从观察者的角度看,人们会注意到,理性的对话很少以纯粹形式出现。然而,这一事实并没有改变这样的事实,即从参与者角度看,我们必须假定这种前提条件构成了对真理的合作探求。”[12]70“理想的对话情境”要求进入协商的多方明确意识到自己与他人的共在性,构成对话前提的基础性条件必须预先被参与方相信它们是真实可靠的。对话的基础性条件至少包括:具有言语能力和行动能力的对话者是真诚的,说的话是真实的且符合正当性标准。哈贝马斯要求参与方秉持交往理性,在对话中免于权力、市场和技术等系统的入侵,“由于言语者和听众直接就世界上的事物达成沟通,因此,他们活动在其共有的生活世界视域中;这个生活世界始终都是参与者的背景,这是一个完整而不可分割的背景,参与者凭借直觉就可以把握住它。”[16]为了帮助读者理解这种反事实条件对于真实对话的规范性作用,哈贝马斯说:“许多做法只有在参与者做出某些理想化的假设时才会奏效。例如,在一个民主国家,只要公民能够假定他们可以期待或多或少的公平判决,他们就只会在法庭上解决他们的冲突(完全不考虑‘现实主义者’或批判法律研究的代表对法官的利益驱动动机的思考)。”[12]71从这句话可以看出,哈贝马斯推许的“理想的对话情境”,不是在认识层面空谈能否具备那样的条件,而是生活世界内蕴的信念——相信那些理想的标准能够在实践层面真正发挥规范性作用。简言之,理想的对话情境不是外在的命题知识,而是内在的信念。人们要真诚地说真实的且符合正当性标准的话,在公共商谈中给出理由并向对方询问理由。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克服意见领袖操纵粉丝,防止专家们夹带私货,无偏私、公开和透明理应成为公共领域的常态。哈贝马斯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认为协商政治是一个牵强的理想,我们必须用它来衡量现实,而且是认为它是多元社会中任何名副其实的民主存在的前提条件。因为在一个社会状况里文化生活形式和生活方式越是不同就越需要用舆论和意志形成的共同体弥补现有背景知识的不足。”[12]19

除了秉持内在的对理想的对话情境的信念,哈贝马斯还认为,数字鸿沟的缩小可以让公共领域的参与者以更加平等的身份在反反复复的商谈中消解技术专家的支配权。[15]xvii由于流众的分散和匿名,他们无从组织起来形成对抗技术专家的垄断性权力,这一点必须在增强了能力的国家主导下进行。在哈贝马斯看来,平台资本主义促成了公共领域的急剧变化,同时也创造了经验观察上的积极条件,即进入公共领域的鸿沟在减少,平台和自媒体的出现让参与者更加平等,参与广度也在空前增加。这些积极的变化有可能改善公共辩论的质量,但是,进入网络公共空间的用户流众化,他们必须依赖国家的整合能力。国家整合能力发挥作用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促使技术民主化和公共议题民主化。技术民主化能够越来越积极地扮演空间开启的角色,关键是民主国家对拥有大量数据的媒介平台监管介入的方式,以及国家必须以公共利益为导向,组织社会力量打破公共交往中的自我封闭和自我加强的怪圈。技术民主化和深层的社会平等的政治文化在多大程度上嵌进生活世界,在哈贝马斯看来,是衡量公共辩论的质量和修复公共领域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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