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潇
(广东金融学院 外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0)
阿富汗裔美国作家卡勒德·胡赛尼出生于阿富汗,成长于美国。作家以其特殊出身和成长背景,将目光锁定在阿富汗——一个被美国边缘化的神秘国家。其成名作《追风筝的人》聚焦于阿富汗的男人们,而他的第二部小说《灿烂千阳》,则将关注的焦点放在蒙着面纱的阿富汗女性身上。与前一部作品相比,《灿烂千阳》的背景也是阿富汗三十年动荡时期——苏联入侵、塔利班执政和后塔利班统治时期。小说在叙述阿富汗人民的苦难时,以女性为主人公,描绘了苏联入侵继而战火不断的阿富汗土地上,以玛利雅姆和莱拉为代表的女性,有着不同的经历背景,却面临着相同的困境和悲惨的生活。
自小说出版以来,国际上率先出现了相关研究,研究文章主要集中在阿富汗妇女的形象、写作技巧和叙事技巧以及伊斯兰法和历史方面。国外学者主要从精神分析、修辞学、后殖民主义和女性主义视角进行研究。国内对于《灿烂千阳》的研究并不是很多,主要集中于叙事学、新历史主义、文化冲突、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等几个角度进行研究。而从后殖民女性主义理论分析该作品的学术研究并不多。本文将从斯皮瓦克的庶民理论来解读胡赛尼的《灿烂千阳》,揭示以阿富汗女性为缩影的第三世界女性无法发声的境况,探寻她们面对多重压迫寻求反抗的轨迹。
斯皮瓦克是后殖民女性主义理论的代表人物,她在庶民研究中引进了性别视角。“庶民”一词源自安东尼奥·葛兰西的作品,“用来指涉无产阶级,斯皮瓦克在庶民研究中用到这个词,但赋予它更为广泛的涵义”[2]。斯皮瓦克指出,后殖民主义理论中庶民研究主要关注的都是男性庶民主体,都无一例外地忽略女性的社会地位和力量,甚至是熟视无睹[2]。在她的著作《庶民能发言吗?》中,斯皮瓦克“揭示庶民尤其是第三世界妇女庶民的生活现状”[2],解构西方话语之间的关系,提出庶民女性没有为自己发言的机会。“如果说男性庶民是帝国主义殖民统治和本土精英统治政权的他者,那么女性显然就成了‘他者的他者’,‘边缘的边缘’。”[2]斯皮瓦克强调尊重女性之间的种族、阶级、宗教、公民身份和文化差异的重要性,并“把研究的重点放在探讨庶民女性主体意识的缺失以及如何重新建构的问题上”[2]。
1.娜娜与玛利雅姆:传统压迫下的沉默
《灿烂千阳》中几个女性主角都有各自不同的经历。玛利雅姆的母亲娜娜是被社会边缘化、沉默的女性庶民代表。作为一个石匠的女儿,娜娜的社会地位低下,在为富商扎里勒工作时,被诱骗强迫怀孕。然而这也使她成为家庭的耻辱,娜娜将这一切归咎于玛利雅姆。她告诉玛利雅姆在父权社会中所面临的偏见:“就像指南针总是指向北方一样,男人怪罪的手指总是指向女人,总是。”[4]在《灿烂千阳》中,娜娜与扎里勒对玛利雅姆的出生有两种说法。娜娜说她生产时只有一把刀,她自己躺在冰冷的地上为自己接生,而扎里勒甚至没有抱过新生的婴儿玛利雅姆。然而,扎里勒却说,自己安排了娜娜住在医院,有人照料。玛利雅姆选择相信她父亲的说法,即是听信社会主要阶层的声音。二者的冲突反映了社会与阶级对庶民女性表达的抹除。娜娜从自身遭遇中总结出,女人不会在学校学到有价值的东西,在生活中只需要一种技能,那就是忍耐。她对女儿有爱,却受限于自身社会地位和教育水平,不懂得表达自己的情感。当她发觉玛利雅姆要离开自己去和扎里勒生活在一起时,她恳求女儿不要离开她,然而没人在意她的意愿。娜娜对无法逃脱的压抑的命运感到绝望,继而自杀。作为一个来自下层阶级的女人,娜娜无法与她所遭受的不公作斗争。她被迫服从于一个父权制的社会,同时将她的生存规则灌输给下一代。
“身份建构的关键是个体获得属于自己的主体意识。”[5]玛利雅姆在父母和社会冲突的视野中,无法构建自己的主体意识。玛利雅姆选择投奔社会地位更高的父亲,然而却被父亲拒之门外。回到家,玛利雅姆发现她的母亲已经自杀了。她对自己的认知完全依赖于父亲和母亲双方的叙事,在母亲自尽,父亲虚伪面具被揭露后,玛利雅姆认识到自己的身份——萨拉米,即私生子。娜娜死后,玛利雅姆被扎里勒的妻子强迫嫁给了一个来自喀布尔的鞋匠,尽管她试图拒绝,但却没有人关心她的声音。在阿富汗的父权社会中,玛利雅姆的命运被她的父亲牢牢把控着。社会、政治霸权和宗教势力都剥夺了庶民的声音;庶民女性的自我表达被忽视和否认。正如斯皮瓦克的观点“庶民不能发言”[2],因为当她们想要表达自己时,霸权者拒绝听到她们的声音。“说者不仅要发言,而且所说的话要为别人所聆听,只有当说与听都能够实现的情况下,才能够成就真正的发言。”[2]
2.莱拉:被剥夺的声音
《灿烂千阳》重现了20世纪60—80年代阿富汗30年的战争和动荡。与玛利雅姆相比,莱拉有一个稳定的童年,她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母因爱而结合。莱拉的童年时期,恰逢苏联操控阿富汗政治的时期,此时女性还可以受教育。莱拉的女同学们都相信,莱拉以后一定会成为大家的骄傲。与此同时,为了抵抗苏联的侵略,莱拉的两个兄弟加入圣战组织,死在了战场上。莱拉的兄弟与她没有很深厚的感情,但是他们的死亡仍然给莱拉的生活蒙上了阴影。莱拉的母亲法丽芭原本是一个非常活泼开朗的女性,然而当她的家庭被战争撕碎后,她每天所做的只是躺在床上,哀悼她的儿子们,她的女儿被完全忽视了。莱拉的父亲非常关注女儿,在战火蔓延到街道时,他决定让莱拉退学在家接受教育。莱拉接受的教育为她树立独立思想打下了基础。在莱拉父母死于战争后,她作为单身女性,在战乱中丧失了独立的主体地位。苏联入侵和圣战组织混战使莱拉失去一切,走上了和玛利雅姆一样的道路。作为一个孤儿,她无法在传统的父权社会中独立生存。莱拉的青梅竹马,也是她的爱人塔里克流亡国外,又因战乱音讯全无,她却发现自己怀孕了。一名年轻女子没有机会在一个由塔利班统治的社会中独自生活。在这种情况下,莱拉别无选择,只能向父权社会屈服,依靠拉希德的庇护,成为一个生育工具。当莱拉试图逃离拉希德时,她和玛利雅姆必须寻找一个男性假扮她们的亲戚,因为这是塔利班政府统治下女性外出的唯一方式。然而,她寻求帮助的男人却站在父权制的一边,出卖了她们,警察也维护男性权力,“一个男人在家里做什么是他自己的事情”[4]。女性没有任何发言权。“主体地位的缺失,造成性别上的从属庶民阶级无处发言。”[2]娜娜、玛利雅姆和莱拉在社会、文化和政治上都处于庶民地位,被社会边缘化。庶民没有发声的空间。莱拉的女老师哈拉·兰玛尔曾经坚持性别平等,主张女性受教育权利,她曾经是社会精英阶层的一员。然而,在塔利班掌权后,她也被剥夺了发言权,成为庶民。
1.父权压迫
凯特·米利特指出,“父权制的主要机构是家庭。它既是大社会的一面镜子,也是与大社会的一种联系”[6]。在一个父权制社会中,家庭、社会和国家是相互关联的。话语的主动权和权力掌握在男性手中,女性处于沉默状态。控制与恐惧是工具,推动父权制成为一个助长竞争、侵略和压迫的系统。父权制鼓励男人们通过控制来寻求安全、地位和其他奖励。阿富汗是一个有着深厚的父权制根源和以部落为基础的家庭结构的国家。多年来,阿富汗妇女的地位一直不如男性,这主要源自于这个国家的历史、文化和宗教背景。
《灿烂千阳》是阿富汗不同地区妇女生活的现实写照。玛利雅姆按照父亲的意愿,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鳏夫。婚后丈夫拉希德掌握家庭的财产,在玛利雅姆一次又一次地流产,最终失去生育能力后,拉希德把她当做一个佣人,非打即骂。即使是受过教育的莱拉,在生下女儿阿兹莎后,也遭到拉希德的暴力对待。莱拉与情人塔里克结合怀孕,在拉希德胁迫下嫁给他并生下私生女阿兹莎。拉希德对这个女儿从未有过关爱,甚至从未叫过阿兹莎的名字,而是称呼她为“那个东西”。阿兹莎的一切请求都被漠视。后期拉希德越发质疑阿兹莎的身世,在鞋店被焚收入锐减后,他坚决将阿兹莎送往福利院。与之相对的是,莱拉后来生下儿子,在生活拮据的情况下拉希德依然给儿子购买许多玩具。
2.宗教极端主义压迫
随着苏联撤军,在阿富汗国内出现了各种军阀。本已脆弱的国家基础设施被摧毁,性暴力和基于性别产生的暴力变得司空寻常。为了应对政治真空和社会混乱,一些圣战者在20世纪90年代早期组建了塔利班组织。随着塔利班的到来,阿富汗妇女的生活状况更加恶化。塔利班利用宗教和传统文化的名义来为他们对妇女权利的侵犯辩护。1994年10月,当塔利班在坎大哈掌权时,他们明确了从不承认和容忍妇女解放的立场。塔利班“禁止女性工作,禁止穿具有刺激性和吸引力的衣服,禁止在没有近亲属陪同下乘坐出租车,禁止在河边洗衣服,也禁止被裁缝量尺寸,甚至被禁止外出”[3]。莱拉生第二个孩子时遭遇难产,然而离家最近的医院却只为男性服务。艰难支撑到仅有接收女性的医院,又被疲惫的女医生告知没有药品做手术。在玛利雅姆反抗杀死拉希德后,一个塔利班成员负责审讯玛利雅姆,他认为“真主将我们造得不一样,你们女人和我们男人。我们的大脑不一样。你们无法像我们一样思考。西方的医生和他们的科学都证实了这一点。所以如果证人是男的,我们只要一个就够了,如果是女的就要两个。女人说的话怎么能做得了准呢”[4]。可见,女性庶民根本无法表达自己。
3.帝国主义国家入侵
20世纪50年代,苏联入侵阿富汗,通过“教育、媒体和宗教等手段”[1]推行霸权,在拯救落后种族、促进文明的旗帜下,殖民者携带着明确的政治和文化入侵动机。“在冷战时期苏联对阿富汗的政治给予了强大的干预,当苏联从阿富汗撤军后,阿富汗形成了权利真空,从此自由战士与狂热恐怖分子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塔利班在这种混乱的状态下登上历史舞台。”[3]小说中拉希德说:“这些人才是我们真正的主人,巴基斯坦人和阿拉伯的伊斯兰教徒。塔利班是他们的傀儡。这些人才是真正的棋手,阿富汗则是他们的棋盘。”[4]在战争期间,阿富汗妇女的社会地位进一步下降,在此期间,男子失去了工作或成为残疾,贫穷和痛苦的生活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心理阴影,而家庭中的女性成为了男人情感宣泄的对象。
玛利雅姆在一个孤立的环境中长大,因此,她不确定自己的身份,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能够做什么。她的童年非常悲惨,从来没有得到过尊重,也没有被承认。玛利雅姆的女性意识觉醒是由莱拉和她女儿阿兹莎引导的。在目睹了拉希德对莱拉的恶意虐待和后者的坚决反抗之后,玛利雅姆的内心产生了反抗意识。莱拉第二次怀孕难产,玛利雅姆为了莱拉,第一次冲入人群争抢就医的机会。在这个时候,她从一个母亲的角度来关心莱拉;这种自我认同的变化让她和自己的母亲娜娜和解。在与莱拉产生情感连接后,玛利雅姆麻木的意识逐渐清醒,开始思考自己和莱拉的未来。阿兹莎的依赖让玛利雅姆进一步肯定自己的存在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玛利雅姆自我意识的不断完善,为最终的反抗奠定了基础。“她知道让他(拉希德)离开意味着他们的死亡(莱拉和她的死亡)。因此,她把铲子举得尽可能高,并发出致命的一击。玛利雅姆突然想到,这是她第一次控制自己的命运。”[4]最后玛利雅姆反抗并杀死了拉希德,为莱拉和阿兹莎换来了自由,而她自己却被塔利班处死。她的自我牺牲成为对压迫最坚定的反抗。玛利雅姆从一个不合法的人,成为一个丈夫的附属、奴隶,麻木地沉默着,也无人在意她的发声。然而“当她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是一个付出了爱也得到了爱的女人。她以朋友、同伴、监护人的身份离开这个世界。以母亲的身份,她终究成了别人眼中的重要任务”[4]。
莱拉第一次面对拉希德殴打玛利雅姆时就站了出来,坚定地表示不会让拉希德施暴。她一直保持着独立意识与抗争精神,也唤醒了玛利雅姆的抗争意识。阿兹莎出生后,莱拉就计划逃跑,因为她不想维持一段不正常的婚姻,然而在塔利班统治下她们逃跑失败再次遭受毒打。阿兹莎被拉希德送到孤儿院,莱拉奋力抗争无果。当时塔利班严禁妇女独自在街头行走,莱拉不得不请求拉希德陪她去孤儿院看望女儿。当拉希德拒绝再陪她去时,莱拉坚持道:“我自己去,你不能阻止我,拉希德。你听见了吗?你可以想打我什么就打我什么,但我会继续去那里。”[4]莱拉敏锐地意识到战争的残酷。像她和玛利雅姆这样的庶民遭受的压迫剥削“不能只归咎于性别因素,更与殖民架构的政治经济有关”[1]。苏联通过政治、经济等手段干预阿富汗内政,到后期武装入侵引发反抗军对战,造成社会动荡,庶民女性地位进一步低下。在塔利班统治期间,莱拉看到了她父母的死亡,目睹了妇女自由受到限制和民族信仰的压制。作为一个独立的人,莱拉真正关心她的国家的未来。在玛利雅姆扛下所有罪责,被塔利班处决后,莱拉得到自由。她先是离开了阿富汗,与战乱中失去一条腿的塔里克结为夫妻。在阿富汗国内战况略微平稳时,莱拉带着丈夫女儿重返阿富汗,成为一名孤儿院的教师。正如莱拉父亲所说的“这场战争结束后,阿富汗将会需要你”[4]。战后阿富汗的重建需要阿富汗的女性共同努力,庶民女性不应是“他者”,而是拥有主体意识的社会一员。莱拉按照自己的意识为此付出努力,得到莱拉教导的阿富汗儿童,未来将继续建设阿富汗。莱拉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应该做什么,这也反映了她的主观意识逐渐觉醒,这种身份意识“既是性别的、社会的,也是文化的”[5]。
《灿烂千阳》是第一部对阿富汗妇女在多重压迫下的形象进行积极塑造与评价的小说。玛利雅姆、莱拉、娜娜以及其他女性角色的生活轨迹反映了阿富汗社会中女性庶民遭受苦难,被边缘化。“从来不存在单独的性别压迫或者阶级压迫,第三世界的妇女处于多重压迫之中,即阶级、性别、民族和种族压迫……因此单独反抗任何一种压迫都不能真正实现完全解放的目标。”[1]女性庶民的沉默是父权制、宗教极端主义和帝国主义共同作用的产物。通过描述玛利雅姆和莱拉的悲惨命运,胡塞尼不仅表达了他对阿富汗妇女的关切,而且还表达了他吸引全世界对阿富汗社会关注的意愿。胡赛尼为受压迫的阿富汗女性们展示了一条抗争的道路:首先要团结起来,努力抵抗父权社会的限制;其次,社会稳定才能够保证妇女们的基本权益;同时更要警惕西方霸权主义。在讨论第三世界的社会问题时,西方的叙述会有意或无意地针对当地地区,直接或间接地否定了目标群体的文化、传统、习俗、政治制度、社会结构和信仰所造成的社会复杂性,从而将问题片面化。由于第三世界妇女面临多重压迫,只有通过各方的努力,才能使处于社会边缘的妇女获得发言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