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惠欣 王彤彤
(大连大学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622)
《好逑传》大致成书于明末清初,作者为名教中人,此书共十八回,主要讲述了铁中玉一路行侠仗义,于游学路上救下被过其祖强抢的水冰心,而后二人经历重重磨难,终于喜结连理的故事。据宋丽娟、孙逊《〈好逑传〉英译本版本研究——以帕西译本和德庇时译本为中心》可知,《好逑传》是第一部被翻译并在海外传播的中国古代长篇小说,其外语译文版本达到了26种之多,深受歌德、席勒等大文豪的青睐且一度成为西方人学习中文的材料,引领了海外汉学家研究中国文学作品的潮流。目前,学界对《好逑传》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两方面,其一是类型归属问题,其二是译介与传播问题。但这部作品的研究价值不仅在于这两个方面,小说中出现的水冰心、桃枝、水香姑等各具特色的女性形象,她们身上所体现出的女性意识非常值得关注和研究。乐黛云曾将女性意识细化为三层:“第一是社会层面,从社会阶级结构看女性所受的压迫以及其反抗压迫的觉醒;第二是自然层面,从女性生理特点研究女性自我……第三是文化层面,以男性为参照,了解女性在精神文化方面的独特处境,从女性角度探讨以男性为中心的主流文化之外的女性所创造的‘边缘文化’。”[1]《好逑传》中所体现的女性意识属于第一层,即社会层面的范畴,具体包括女性性别意识的觉醒、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以及女性婚恋自由意识的觉醒。
性别意识是自我意识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人的生理性别早在出生时就已确定,但心理层面的性别意识则需要通过后天培养。“从人类最初时起,男性在生物学上的优势就使他们能够肯定自己作为唯一的主权主体的地位”[2],而女性被认定为相对于男性群体的他者。女孩在变成女人之前,“认为自己是一个自主的、超越的主体的人”[3]。然而在中国古代社会中,父亲在家族内的崇高地位,乃至男性群体在社会资源分配等方面所享有的种种特权,都在向女孩证实女性群体的不受重视。绝大部分女孩缺乏受教育的机会,丧失参加社会活动的自主权,只能无条件顺从男性的意志,成为男性群体的附属品。当女性为传统所束缚,开始认同“三从四德”为女子美德时,便已经无法作为独立个体而存在了。她们接受女性性别的低下,将自身命运依附于男性,对外部强加的命运不加任何反抗。
《好逑传》所诞生的明清时期,商品经济日渐繁荣,手工业、服务业等部门出现资本主义萌芽,享乐主义逐渐盛行,自由平等的思想渐渐产生,理学家所强调的贞洁观有所消解。在这样多元开放的社会大环境之中,“对女人来说,除了谋求自身的解放,别无它途……它首先要完成女人经济地位的演变。”[4]商品经济的发展促成家庭内部分工的改变,女性不再作为家庭私有物存在,而是开始参与到商业活动中,接触外界并展现自己在经济社会中的价值。由此女性在社会上逐渐享有一定的话语权,彼时的叶晓鸾、柳如是、孝庄文皇后等女性不仅在她们所处的时代超尘拔俗,在后世也闻名遐迩。她们的卓越说明女性群体的平庸并非因为体力劣势,而是因为缺少与男性同等的机遇,如此一来,男性与生俱来的体力优势便被无形中削弱了。
《好逑传》中水冰心这一女性形象表现出了较强的性别意识觉醒,她初时无奈于性别差异对自身行为的限制,继而探索到了一条与异性共处而不逾矩的道路。水冰心乃尚书之女,然而其父将其“当作儿子一般,一应家事,都付她料理”[5],这种无性别差异的教育方式为她性别意识觉醒打下基础。当铁中玉出于侠义救下她却不肯收她的谢礼时,她心想:
天地间怎有这样侠烈之人,真令人可敬!只可恨我水冰心是个女子,不便与他交结,又可恨父亲不在家中,无人接待,致使他一片热肠,有如冰雪而去,岂不辜负?[6]
此时二人只是初见,不同于一般才子佳人小说的一见钟情模式,水冰心心中无半分风月,只恨自己是个女儿身,无法与铁中玉交结,以便名正言顺地答谢他的恩情。而后铁中玉被奸人坑害,冰心“欲要去救他,自家又是个女子”,情急之下,用计将铁中玉接到家中养病,期间她悉心照料,直待他病体痊愈,便垂帘设席,以礼相待。水冰心与铁中玉相谈甚欢,并为他排忧解难,铁中玉对水冰心极其欣赏,他说:
小姐处身涉世,经权并用;待人接物,情礼交孚,屈指古今闺阁之秀,从来未有。即如我铁中玉,陷于奸术,唯待毙耳。设使小姐于此时,无烛照之明,则不知救,无潜移之术,则不能救,无自信之心,则不敢救。唯小姐独具千古的灵心侠胆,卓识远谋,不动声色,出我铁中玉于汤火之中,而鬼神莫测,真足令剧孟寒心,朱家袖手。故致我垂死之身,得全生于此,大恩厚德,实无以报。[7]
铁中玉佩服水冰心有勇有谋、有情有礼,承认水冰心作为独立个体的超越性。此情无关风月,更似知己。二人相交坦荡,光明磊落,然而迫于世俗眼光,他们只能匆匆作别。水冰心清醒地认识到她所受的限制正是来源于自己的性别,但她却未贸然冲破界限,而是理智坚守男女授受不亲的准则,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谨慎。
当一个人的性别意识开始觉醒时,他(她)不仅会确认自己的性别,而且还会质疑社会对其性别所制定的隐性规范是否合理,从而产生一种对立情绪。可是即便如此,他(她)在行为上也须遵循现行规矩,因为一个人的反抗只会换来无谓的牺牲。从这个层面来看,水冰心的理智是值得赞扬的。不同于空负一身才华,奉行“停机德”[8](《红楼梦》中“停机德”一典源于战国时代燕国乐羊子之妻为激励丈夫求取功名,将机上正在编织的布全部剪断一事)之类愚女说教,将半生命运系挂在男性仕途之上的薛宝钗,水冰心始终坚持自身的超越性,独立而清醒,力求保证自己人格的健全。而“要想使人格和谐平衡,就必须允许男人性格中的女性方面和女性人格中的男性方面在个人意识和行为中得到展现”[9]。水冰心的形象颠覆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观念,而是拥有不输于男子的才情、义气和智勇,她身上完美融合了男性与女性的气质,堪称女性主义批评所推崇的“双性同体”的垂范。
《好逑传》体现了作者对于男女关系的思考。在交往过程中,铁水二人以知己相待,没有性别上的偏见和傲慢,也没有想入非非的下流龌龊,言行举止间尽显坦荡的君子之交和对彼此人格发自内心的尊重。作品中其他女性形象虽受到男权势力的掠夺和压迫,但从情节安排以及叙述语言中,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对女性的同情以及对男权势力的鄙夷。孙绍先曾在《女性主义文学》一书中写道:“女性既不能做父系文化的附庸,也不可能推翻父系文化重建母系文化,出路只有一条:建立‘双性文化’。”[10]男女双方不应当是对立、剥削的关系,而应当互助友爱,共同建立和谐融洽的两性关系。《好逑传》中所表现出的男女平等的思想,对现实生活中的男女问题有所观照,至今仍具启示意义。
女性主体意识是“女性作为主体对自己在客观世界中的地位、作用和价值的自觉意识”,即“女性能够自觉地意识并履行自己的历史使命、社会责任、人生义务,又清醒地知道自身的特点,并以独特的方式参与社会生活的改造,肯定和实现自己的需要和价值”[11]。由于男性在生理结构上相对女性占有明显优势,为了保持男性的长期统治地位,他们制定一系列规则来限制女性,剥夺女性的主观能动性,令她们逐渐丧失了主体意识,顺从地接受并认可自己的羸弱无能。
明清之际,女性地位虽有小幅提升,却并未改变性别不平等的命运,大多数女人的人生轨迹仍然以家庭为中心,她们缺乏物质和精神的独立,“消极性仍然是女人的命运,她们获得的行动自主权依旧是消极的”[12]。一个女人的一生很难有所作为,也很难完全感受到自我的存在。以水冰心为代表的女性精英拥有体面反抗男性权威的特权,但这绝非绝大部分中下层女性的权力,而女性精英也会因他者身份受到阻碍,遑论中下层女性。在这种困境中,中下层女性只能利用身为女性的内在性,即作为物质、肉体与被动状态存在的特质,将男性拉入肉欲的漩涡以谋求自我解放。
《好逑传》中的桃枝年纪轻轻便被年迈的李太公纳为妾室,桃枝央求太公的外孙宣银带她逃离,路遇铁中玉拦住二人去路,不巧被李太公看到并诬陷铁中玉是拐子。夜里太公听闻桃枝勾引铁中玉,而铁中玉不为所动,才知“原来都是这淫妇生心”。桃枝对宣银和铁中玉的勾引行为,可以看作是她对性满足的渴望,但更多的是其对获得自由、实现自我价值的迫切愿望。被年龄差距悬殊的李太公纳为妾室,桃枝心存不甘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千方百计靠近同龄男子,以求摆脱不幸的命运。桃枝与潘金莲有颇多相像之处:都是身处中下层的美人,都嫁给令自己嫌恶的丈夫,都企图借出轨来改变不满意的现状,都盲目地从肉欲中寻找自身的胜利。在她们自小所接受的价值观中,男性是绝对权威,而女性的命运只能由婚姻决定。桃枝和潘金莲根本没有机会接受文化教育以健全人格,天生的美貌并不是帮助她们改写命运的法宝,反而将她们推入苦难的深渊。所以她们的结局都是悲剧:桃枝回到李太公身边,继续麻木而无望地活着;潘金莲害死丈夫,在与西门庆极度纵欲后死于武松刀下。可是现实的真相是,她们向来身不由己,无论是年迈的李太公还是丑陋的武大郎都不是她们的选择,社会的不公导致了无数女性的悲惨命运,但却要桃枝们用一生去消化这份苦果。
桃枝这类女性形象的塑造有其历史的原因。晚明时期,社会动荡,正统道德观念受到了极大冲击,越礼逾制的思想兴起,社会风气愈渐低迷,士子失节,妇女失贞等现象普遍存在。满清建立后,统治者为巩固政权,吸取晚明的教训,大肆宣扬程朱理学,这引发了一些小说家的思考。在明清小说中,颂扬贞操与肯定情欲往往是并行不悖的,《好逑传》中的韩湘弦、水冰心是守贞的代表,她们不惜用生命捍卫贞洁,持正守礼;桃枝、仇太监的侄女则是情欲的代表,她们渴望纵情驰性,大胆表达欲望。
《好逑传》看到了底层女性境遇的难处。公堂上,鲍知县训斥李太公:“偌大年纪,不知死活,却立这样后生妇人作妾,已不该了。”[13]作者没有一味地用世俗眼光去贬损这个可怜的、对命运无法自主的女人,而是借知县之口,痛斥抹杀其美好年华的罪魁祸首——李太公,这在明清时期的小说中是一股清流。即使桃枝的反抗以失败告终,但其无畏对抗世俗偏见的行为,仿若隐匿于历史地平线之下的一束微光。而旧时代的真正悲哀,不在于出现了一个想要以身体做交易,企图出走的桃枝,“而是在于制造了无数屈从命运,安分守己,漠然死去的中国妇女。”[14]
可以说,《好逑传》在一定程度上构建了女性话语权,关注女性的存在和发展,呈现对男性话语霸权的反叛力量。桃枝不甘心屈服于被安排的人生,不愿损耗自己年轻的生命,试图以扭曲的方式释放自己压抑的需求。她罔顾人伦,与李太公的孙子私奔;她勾引铁中玉,希望借此出走,被拒绝后又诬告铁中玉是拐子。在以男性话语为主导的社会中,男性可以三妻四妾,女性则必须守身如玉,而桃枝这般大胆流露性心理的做法,恰好触碰了当时绝大多数人的利益,因此为时人所唾弃。这一女性形象彰显了部分女性追求独立自主权利的内心需求,也颠覆了传统男权意识形态下的传统女性认知,具有不可忽视的价值。
“在两千多年的历史时间和九百多万平方公里的生存空间中,大部分女性除去在规定的位置,用被假塑或被假冒的形象出现,以被强制的语言说话外,甚至无从浮出历史地平线,谁也不知道她们卸妆后还是否在生存,在如何生存,如果是,那么势必生存于黑暗、隐密、喑哑的世界,生存于古代历史的盲点。”[15]自进入父系社会以来,女性便逐渐沦为以男性为主体的附庸,在男性操控的社会中处于失语状态。在心理上,男性对女性长期性别歧视,制定一系列用以约束女性的道德伦理规范,以保证女性归顺男性意志;在生理上,男性对女性的欲望宣泄使女性丧失行为自主权;在社会适应能力上,女性被要求扮演好妻子与母亲的角色,难以与外界保持太多社交联络。女人被视作男性的附属品,她首先作为父亲的财产,然后成为丈夫的财产。她必须保持贞洁以满足男性对完整性的偏爱,必须出嫁以满足世俗舆论对于女性价值的期待,必须通过生育来满足人类传宗接代的物种要求。古代女性压抑欲望,违背本心,异化自己的身体,只为能够在男权世界中存活下去。长此以往,古代女性群体形成了一种“集体无意识”——她们主动认同自身的客体性,无条件崇拜男性权威,不假思索地接受在社会上的现成位置:为人妻、为人母。“因此,婚姻是否‘幸福’是一个女人存在的全部意义。”[16]然而自古以来,女性的婚恋自由权为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所剥夺,她们无法决定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这一现象表现出中国古代社会对女性人权的蔑视。从唐代到明清,许多士子意识到女性的悲哀,他们在传奇小说中塑造了不少为爱情赴汤蹈火的女性形象,比如《柳毅传》中抗拒父母之命、勇于追求爱情的洞庭龙女;《风月瑞仙亭》中与司马相如在花园私会并与其私定终身的卓文君;《举案齐眉》中不惜与父亲决裂也要嫁给穷书生的孟光;《牡丹亭》中为情而死,为情而生的杜丽娘等。
作为明清之际的经典小说,《好逑传》也关注到了女性的婚恋问题。以水冰心为例,书中尤为突出的片段是水冰心和过其祖之间的对抗。全书超过二分之一的篇幅都在详述水冰心如何经历数次虎口逃生,最终使过其祖娶她的愿望彻底落空。在逼婚过程中,为了一己私欲,水运、过其祖、成奇、县尊、独修和尚等男性人物,费尽心思巧取豪夺,可即使在性别、地位、人力等方面有着碾压性的优势,却屡战屡败。处于弱势的水冰心拼命抵抗,甚至不惜以死相逼,终于成功维护清白与自由。然而,并不是每个女子都如此幸运:《水浒传》中高衙内调戏林娘子并陷害林冲,林娘子拗不过势力最终自尽身亡;《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李甲将杜十娘卖给孙富,杜十娘痛心于爱情易碎,感慨人性险恶,愤然跳江;《西游记》中黄袍怪掳走百花羞,百花羞忍辱负重十三年才终于得救;《红楼梦》中薛蟠强抢香菱,香菱被夏金桂陷害并遭薛蟠虐待,难产而死。与这些不幸女性相比,水冰心的幸运显得尤为可贵。这份幸运离不开水冰心优越的原生家庭,她的家境、受教育程度、自主权,都是其眼界开阔的必要条件。一个精神独立的女子,具有能够匹敌男性的超越性,敢于在婚恋问题上坚持原则、对抗权贵便不足为奇了。
水冰心与铁中玉的爱情故事脱离了才子佳人小说 “男性对女性的片面‘渔色’和‘赏玩’”[17]的俗套模式,更接近于相互尊重理解的知己之爱,这是由感性迈向理性、由肤浅迈向深入的重要情节安排。与单调的英雄救美模式不同,《好逑传》在男女双方的情感叙述中,以英雄救美引出佳人救恩人,表现出男女双方都为感情进一步加深做出努力,这肯定了女性在爱情中的主动性。其后,作者更是借铁中玉之口肯定了水冰心的胆识与才略。在铁水二人正式谈婚论嫁时,铁中玉表示“卑人陷阱余生,蒙夫人垂救,此恩已久相忘,不敢复致殷勤。只卑人浪迹浮沉,若非夫人良言,指示明白,今日尚不知流落何所”[18],直言自己爱慕水冰心的程度“虽大旱云霓不足喻”。铁中玉否认两性之间存在等级差别,认为水冰心是无异于他的独立个体,他爱水冰心,更尊重她。最终,铁水二人拥有了相知相敬的圆满婚姻。从一定程度上看,这一完美结局不仅反击了以过其祖为代表的唯男权论者,而且也颂扬了女性主动追求爱情、维护婚姻自主选择权的行为。
不同于家境优越、才貌双全的水冰心,水香姑在各个方面都显得十分平庸,连其父水运都因其相貌丑陋而贬低她。然而,水冰心为自保在庚帖上写下香姑的八字,却于无形中帮助香姑出嫁,香姑虽被摆布了一路,却表现得异常乖顺。水冰心教她如何在新婚之夜瞒天过海,她欣然接受,因为她深知自身条件不佳,能攀上过其祖已是可遇不可求。和冰雪聪明的冰心相比,香姑是一个屈从于男性期待的女性,是放弃独立思考与反抗世俗的典型,她与冰心恰好站在对立面,以此更能衬托出水冰心的思想及行动的超越性。
明清之际文学思潮影响了《好逑传》中女性婚恋自由意识之觉醒。自晚明起,程朱理学的弊端渐渐暴露,阳明心学走上历史舞台,许多文学家与思想家开始讴歌“情”,如李贽的“童心说”认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汤显祖的“至情”说反对以理制情的传统观念,而是认同情的价值;冯梦龙的“真情”说进一步强调情的作用,认为情在人类的生活中是最重要的。这些思想为女性意识的觉醒提供了一定的理论支撑。在张扬“情”的文化语境下,《牡丹亭》《红楼梦》《浮生六记》等文学作品赋予了女性丰富的思想内涵和特立独行的行为方式。《好逑传》也应运而生。无论是希冀婚恋自由与知己之爱的水冰心们,还是追求主体权利、放纵欲望的桃枝们,都令《好逑传》成为一部经得起岁月洗礼,能沉淀出独特清香的名作。
《好逑传》以婚姻叙事来构建整个故事框架,以大夬侯对韩湘弦的逼婚为起点,到水冰心数次逃婚,最后以皇上赐婚结束,呈现出“丫”字形的叙事模式。铁中玉为解救韩湘弦而得罪权贵,不得不四处游学,与此同时,水冰心为躲避过其祖的逼婚大费周折,直至县前二人相遇,人物情节于此处产生交汇,逐渐推向高潮。因此,虽然小说涉及人物众多,支线错综复杂,但脉络清晰,易于理解。在矛盾冲突中,作者刻画出众多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才子佳人小说千篇一律、人物扁平化等问题。值得注意的是,《好逑传》所创造的女性人物形象是多元且各具特色的。水冰心从自身的超越性出发,公然对抗男性权威,捍卫了婚恋自由的权利,并且,她对性别的思考以及与铁中玉的知己之交,体现了性别意识的觉醒;桃枝从自身的内在性出发,试图让男性屈服于欲望,从而达到满足性需求、逃离李太公的终极目的,体现出了较为强烈的主体意识。与水桃二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书中的韩湘弦、水香姑是千百年来屈从于男权话语体系,不敢有所反抗的失语女性的写照。从一定程度上说,《好逑传》提出了女性话语权,对倡导男女平等、两性共存具有积极意义。但是,《好逑传》也有其局限性。
首先,小说对女性色相颇为看重,有物化女性的嫌疑。韩湘弦因容貌姣好而被大夬侯强抢,水冰心因姿色倾城而被过其祖惦记,桃枝因年轻貌美而被李太公纳为妾室,而水香姑却因长相丑陋,“蠢蠢然”,被其父和过其祖所轻视、嫌弃。在《好逑传》中女性的价值似乎局限于外表,若长相不够美丽,便不配得到尊重和喜爱。可即使相貌美丽,女性的命运也并未改变,要么沦为男性的玩物,要么被男性视为盘中之餐,穷追不舍。正如波伏娃所说,“不论是公主还是牧羊女,她们只有始终是美丽的,才能得到爱情和幸福。丑陋总是与邪恶残忍地联系在一起……年轻美丽的少女,虽有锦绣前程,最初却往往以受害者的面目出现。”[19]书中的情节安排虽然与现实情况相符,反映了女性在男性统治的夹缝中生存的困境,但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物化女性的嫌疑。
其次,女性的反抗仍是在男性权威的统摄下进行的,其前途命运依旧由男性所决定。桃枝将摆脱李太公的希望寄托在宣银和铁中玉等男性人物身上,“让自己变成一个肉欲客体,变成另一个人的猎物,这同她的自我崇拜是相矛盾的。”[20]她通过依附男人的方式获得自由,然而这一行为也就等于将命运交托于他人,为他人所左右。桃枝处在安于身体被“物化”即丧失女性身体主体意识的麻木状态,不能算彻底的意识觉醒。即使是勇于突破性别藩篱的水冰心也不例外。水冰心以遵父命作为拒绝婚嫁的理由,这是因为女性自主意识在当时不受重视,缺乏说服力。在冰心和铁中玉修成正果后,过其祖买通御史诽谤他俩在婚前“并处一室,不无暧昧之情”,正当百口莫辩之时,皇上查证二人实属清白,成就一段佳话。刘慧英在《走出男权传统的藩篱》中说:“几千年来男权主义的统治和奴役导致了女性的自主意识的失落与泯灭。”[21]由于第二性的天然弱势,女性在社会上缺乏话语权和自主权,因此需要父亲、天子等男性人物证明自我价值。《好逑传》的情节安排符合其时代逻辑,但我们需要思考一个问题:如果女性解放离不开男性权威的帮扶,那么这是否可以算作女性自我价值的觉醒?独立自主又是否可以真正做到?
最后,《好逑传》的情节发展过于强调“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过度强调“表现出了对当时异化的理学实践的批判”[22]。清初,为了巩固统治地位,统治者大肆宣扬理学,这虽有助于遏制人欲横流的风气,却趋于极端,违背了客观规律,与其说小说是在迎合理教回归的大势,毋宁说是在以一种矫枉过正的方式暗暗对抗虚伪的教条。《好逑传》所塑造的奸诈小人几乎个个身居高位,表面风光无限,暗地里心怀鬼胎。水冰心和铁中玉是全书最守礼教的人物形象。水冰心曾旗帜鲜明地说出对婚姻的见解:“始之无苟且,赖终之不婚姻,方明白到底。若到底成全,则始之无苟且,谁则信之?此乃一生名节大关头,断乎不可。”[23]这体现出她对于婚姻的审慎以及对于名节的重视。迫于世俗的眼光,铁水二人严格守“理”,甚至结婚之后也不敢共处一室。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唯有如此他们才能成功抵挡奸佞的明枪暗箭,从而反映出女性意识觉醒的正当性与合理性。从表面上看,铁水二人是极度陈旧迂腐的卫道士,但是细细挖掘,二人以近乎畸形的姿态去强调“理”的情节安排,一方面从侧面展现了朝廷内部官员的丑恶嘴脸,另一方面则从反面嘲讽“理”的荒诞无稽及其对人性的压抑,更加深刻地反映出一种思想困惑与文化阵痛。但正是因为过于强调“理”,很多人视这部小说为“宣扬伦理道德的小说”,认为其“矫情虚饰”,难登大雅之堂,故而不愿进一步深究其背后的思想内涵,这也正是《好逑传》在本土未激起太大水花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