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近代侵略战争中随军僧现象及其实质

2023-08-07 12:01孙梦轩张卫娣
关键词:随军僧人士兵

孙梦轩,张卫娣

(河南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南 洛阳 471023)

日本近代以来发动过数次侵略战争,人们在追究日本战争责任时,往往会忽略非军队团体对战争的助推作用。日本佛教组织就是其中的典型。

佛教有不杀生的戒律,不杀活物的不杀生戒排在五戒、八斋戒、十戒之首[1]。《往生要集》中描绘了犯不杀生戒的人要堕入的地狱模样,其对日本人的来世观产生了极大影响,日本僧人为不堕地狱、早登极乐,要恪守清规戒律。但到了近代,不少日本僧人无视不杀生戒的约束,以佛教徒身份跟随日本军队参与到对外侵略战争之中,这种跟随军队走上战场的僧人就是所谓的随军僧、从军僧或从军传教使[2]。僧人随军始于近代日本第一次大型对外战争——甲午中日战争之时,日本佛教教团派遣少数僧人跟随日本陆军、海军军队前往战场[3],僧人们在战地慰问、开导士兵,以起到安抚士兵、鼓励士气的作用,日本军方因此准许僧人随军,此后随军僧数量逐渐增加。他们以官方名义奔赴前线活动,并逐渐形成了十大基本任务:战死者之葬送(念经、火葬和埋葬),遗骨之送还;向士兵讲解佛法和传教;慰问伤病员;参加战争;分发怀中(阵中)佛号、念珠、圣典等;供应慰问品及物资;宣扶民众;向本寺汇报战况及活动情况;开设办事处及传教所;翻译工作及其他(1)(日)《真宗》第431-441号,1937年7月-1938年1月;(日)《文化时报》1938年1月11日-23日。。可见,当时的随军僧并非只是慰问者。

本文拟以日本佛教具有代表性的东、西本愿寺为主要对象,对相关文献资料进行分析,重点研究其在日本近代侵略战争中的动向,目的是证明日本佛教僧人的侵略者身份。国外已有对随军僧的研究,但只承认随军僧在历史上客观存在,并不重视随军僧对战争的助推;国内对这一领域的研究更少。故本研究具有一定的学术和现实意义。

一、早期佛教思想的传入与近代日本净土真宗思想

佛教思想在日本的传播是由上及下的。佛教最初随自百济而来的渡来人传播到日本,传入初期只是被当作外来信仰的一种并未被接受。但渡来人向日本展示了渡来文明所具有的“先进性”,最具代表性的便是百济人王仁赴日教授太子菟道稚郎子知识的记载[4]。作为知识分子的渡来人有能力接触到一些日本贵族甚至是天皇家族,并影响刺激到一些贵族阶级积极接纳包括佛教文化在内的先进大陆文明,标志性事件就是日本皇室于舒明天皇11年(639)在皇宫内修建百济寺,带头讲佛经、理佛事,拥护天皇的贵族阶级纷纷效仿。但此时的佛教影响力依旧有限,佛教真正对日本产生深远影响的开端是圣德太子摄政时期。

圣德太子执政期间极力推崇佛教,其目的是利用佛教思想统一社会信仰、从而更加顺利地施行自己的新政巩固政权。他制定的“十七条宪法”中的“笃敬三宝”认可佛教对国家的重要作用,对佛教推广产生了极大影响。圣德太子利用佛教思想实施新政的做法,使得日本后世统治者对待佛教同样持利用的态度。

佛教思想在日本的发展也有一定的规律。初时的日本僧人对待从大陆传来的佛教文化尚不能因地制宜发展新思想,更多的是一种学习、传播的态度。 到了奈良、平安时期,佛教虽在日本发展出了很多流派,并且各宗各派都发展出了新思想,但大体上仍以最初的教义为根本,严守不杀生、不妄语等清规戒律[5]。

佛教在日本发展的重大转折发生在明治维新时期。这是日本近代史上一个重要节点。为了维护天皇统治地位,日本开始独尊“国家神道”,并通过宪法规定“大日本帝国由万世一系的天皇统治”。日本佛教各宗派自知发展受阻,脱离政府支持恐有灭教之灾,于是提倡“辅佐天皇之盛世”“忠君爱皇”思想,以此迎合攀附军国主义政府。这其中,净土真宗的表现最为典型。日本净土真宗由亲鸾(1173—1262)创立,其本部是东、西本愿寺。在佛教世界观中,通过冥想式的“意念念佛”可以使人死后“往生净土”,是专属于贵族和有钱有闲人的“特权”,因为疲于生计奔波的穷苦民众根本无暇念佛。而净土真宗思想恰恰反对这种“阶级垄断”,宣称无论贫富贵贱,只要坚持“口中念佛”,任何人都可“往生极乐”,甚至发展性地称“即使是犯了任何罪行,也可口中念佛而灭罪,死后‘往生极乐’。只因念佛可灭一切罪”[6]。因“口中念佛”随时都可进行,还能“灭罪”,民众迅速接受了这种便捷的念佛理念,净土宗得以在短时间内聚拢大批信徒。这种思想延续到了近代日本,在政治上,为了服务于日本军国主义政府,净土宗奉行以“王法”为本的理念,以“护法”名义鼓吹信徒应“辅佐天皇之盛世”,由此为日本政府发动战争找到理论支撑。

在这种扭曲思想的鼓吹之下,日军士兵既有参战的正当理由,又无需担心被杀的痛苦,更不用恐惧因杀人而永堕地狱。某个参与战争屠杀的日本军人这样说道:“说到犯罪,什么是罪行?如果指的是杀死中国人,那多到数不清,难道还要一个一个回忆?……杀了很多人,得了勋章,这有何不好?”[7]在净土宗思想的扭曲下,日本军人已经把战争、杀人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情。

二、日本近代侵略战争中派遣出的随军僧

纵观整个日本近代对外侵略史都能看到佛教徒的身影,这并不是一种偶然现象。一方面,以净土宗为代表的宗派鼓动民众支持战争,派遣随军僧前往战场慰问、布教。另一方面,日本政府利用佛教教义控制、引导民众思想,鼓动士兵投身战争效忠天皇,以达到顺利发动对外侵略战争的目的。

日本天皇于1894年8月1日对华宣战,甲午之战在即,东西本愿寺及其他佛教教派均响应天皇诏谕,派遣随军僧奔赴朝鲜战场慰问日军士兵,宣告“凡逆我大义旭章旗者,必讨之,必杀之!”[8]这一派遣随军僧的行动还被当时的《京都府厅文书》记录下来:“(明治)三十七八年战役方始,佛教各宗派……或派遣从军布教使慰问士兵,吊唁死者,授予法号;或访问军队,鼓舞士气,勉励振作;或犒劳出征军队,颁布发主教语;……或为战胜祈祷;或问伤病者;或吊慰战病死者遗族;……或设立后援团体援护等,……于时局贡献非少。”日本又于1900年出兵参与了八国联军侵华战争,据记载,东本愿寺于同年7月22日在广岛宇品港将随军布教使派往中国。1904年日俄在中国东北地区发生日俄战争,日本国内因经济不景气和巨额军费开支,致使物价上涨,民众苦不堪言。为了平复国内反战、厌战情绪,东本愿寺法主发布《告出征军人之门徒书》,宣称“利刃即是佛陀”,称俄为“毒虫”,要求士兵击杀之。东西两派还编印小册子,鼓吹“杀敌即杀妖魔,杀一人而救千人,正是大菩萨之行为”。东寺刻印《内身心二命谈》《欢迎凯旋》等共计526 355册,西寺刻印《饯出征》《慰问身心》《告伤病军人诸君》《告凯旋诸君子》等共计780 328册(2)(日)京都府立综合资料委员会编《京都府百年の資料》(六·宗教编)。。这些小册子也随着当时派出的随军僧人,分发给了战场上的士兵。1904年2月,寺院还颁布了《随军布教使条例》,规定随军僧人对军人及随军人员布教、为战死者作佛事、抚慰伤者、办理军队军官的特殊任务等等[9]。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7月17日天津驻屯军批准属西本愿寺的光冈良雄等5名僧人随军对一线军人进行慰问和布教。又增派华北方面的随军僧,至8月20日,人数已达29人(3)(日)《教海一澜》第628号,1918年8月。。东本愿寺于7月9日决定往华北地区派遣随军僧开展布教活动,至10月人数已达33人(4)(日)《文化时报》1937年7月30日。。随着其他宗派相继派遣随军僧人,在华随军僧已达数百人。他们直接配合军队进行战场救护、慰问、布教、收集遗骨及对战地民众宣传“东洋和平”“日华提携”[10]。不只是对中国,1918年日本干涉苏联的西伯利亚战争,也派遣了多名随军僧人前往进行战时布教、慰问行动(5)(日)《上海随军日记》,见《教海一澜》第847号,1937年9月。。

由此可见,随军僧的派遣并非偶然。日本佛教为迎合政府发动战争,歪曲篡改教义,原有的佛教思想被异化成了指导战争的扭曲思想。

三、随军僧在日本近代侵略战争中的作用

日本随军僧的布道非常独特,他们鼓励士兵杀人、勇敢赴死。随军僧们宣扬“辅佐天皇之盛世”这种被曲解了的佛教思想,以此教导军人“视义重于泰山,视死轻于鸿毛,在应当死之时,必须决心去死”[11]。

随军僧人对士兵思想的影响可以在一些随军记者的报道中看到。某战线上,一位正在为战死队友火化尸体的下级军官和随军僧人有这样一段对话,士兵看着刚才还在奋战的队友一点一点化为白骨,说:“真像古人说的,世事无常啊!”僧人回答道:“人生只是一瞬。若一味沉浸在烦恼之中,那是痛苦的。不过我认为必须从中找到某种生机勃勃的光明。”这时士兵的表情变得开朗了,他说:“现在我真的明白了,您说的很对。从今以后,我可以愉快地打仗了。”(6)(日)《文化时报》1938年1月22日。随军僧人运用佛法理论,使一名士兵摆脱了队友死亡的“阴霾”,并不再因杀人而倍感折磨,声称能“愉快地打仗”,直观地体现出随军僧人对士兵侵略正当化思想的引导作用。

日俄战争中曾有整队士兵一同高喊“南无阿弥陀佛”冲向敌人的场景:明治37年(1904)2月,日俄战争打响后,乃木希典所率第三军第九师团加入旅顺攻略战,战况惨烈至极,第九师团战死15 000人,几近全灭,只有第九师团第35连队取得了胜利,该连队第2大队士兵一起呐喊着“南无阿弥陀佛”,向俄军发起冲锋……这次念佛冲锋,使第九师团威名远扬,他们也因此被人们称为“念佛连队”或是“念佛师团”。士兵们夜晚为战死者举行葬礼仪式时,依旧不忘集体念佛,即便因此暴露自身目标,招致俄军炮击[12]。

随军僧人直接出现在战场上的事例也屡见不鲜。如入侵南京某次战斗中,日本军队在一处车站遭到中国军队的猛烈攻击,士兵们士气低落,只能悲观地抵抗。部队长看到东本愿寺和真言宗的随军僧人冒着枪林弹雨在最前线为战死者诵经超度,大受震撼,他让士兵们看那个僧人,以此鼓励士兵们勇猛作战,战斗持续一昼夜,最终日军守住了车站。这次战斗的胜利,也被归功于在最前线诵经的随军僧人(7)(日)《文化时报》1938年1月20日。。

在田代部队进攻江阴时,西本愿寺僧人杂贺随行,为了能最先看到太阳旗在城中竖起,他与《华北日报》记者小野寺一同沿民房偷偷爬上城墙,并在墙头竖起太阳旗,此时城门尚未被日军攻破,杂贺因第一个竖起太阳旗而获得了所谓“第一登”的战功(8)(日)《文化时报》第3855号,1937年12月17日。。西本愿寺随军僧人山名演畅随富士井部队一起进攻南京城,在士兵将光华门和中山门之间的城墙爆破后,山名第一个冲入城内(9)(日)《教海一澜》第851号,1938年1月。。

日本佛教组织在日本国内歪曲侵略事实、遮掩屠杀真相。以西本愿寺法主大谷光照随军慰问为例,法主是日本佛教集团的最高领导者,与天皇一样采用世袭传承。大谷光照于1937年12月14日,即南京沦陷次日清晨到达南京光华门外,入城后详细观看了城内外情况。此后15日至19日,他对南京城内外日军士兵进行慰问,参加日军主办的慰灵祭。在这期间目睹到的场景,可以从15日一同随军进城的《东京日日新闻》记者铃木二郎的目击报告中看到:

通往光华门道路两旁的壕沟里躺着无数烧焦的尸体,铺在道路上的木头下也有很多尸体垫在下面,并且伸着手和脚,简直是人间地狱。日军坦克肆无忌惮地从上面碾过,那咔哒咔哒的声响,尸臭混着硝烟难闻至极,这里如同血池地狱、焦炎地狱,而我仿佛正处于这地狱之中[13]。

上海派遣军司令部野战邮政长佐佐木元胜也在日记中记载了大谷光照于17日前往中山码头途中的场景:

经过野战邮政码头,来到长江沿岸,我看到了一幅人间惨剧。昨天被俘的2 000多名中国人分成4人一组被绑缚着赶到江边,之后日军用中国人的枪支对其扫射,有逃跑者就用机枪扫射,江上的驱逐舰用探照灯配合照明,两处都在进行大屠杀,道路两旁似乎浇上了汽油焚烧尸体,血水浸染江水,到处都是尸体[14]。

但在唯一记录南京大屠杀事件的《南京事件见闻》中[15],大谷光照隐瞒了事实:

到达南京后,在城内留宿四日,已进入城内多次,没有看到屠杀,更无听到屠杀传闻。此时战斗已经结束,城内很安静,几乎看不到民众身影,日军就住在城内外,悠然地休养生息[16]。

大谷光照于12月25日归国,在记者招待会上,他对日本民众这样描述此次南京之行:

印象最深的还是在进入南京城的时候,在华北地区看不到这样的场景,战争的气息是那么的真实。在丹阳留宿时还听说有3 000人之多的中国残兵向我们发起攻击,确实担忧了一番(10)《中外日报》1937年12月27日。。

大谷光照不仅没有承认屠杀事实,甚至还把残酷战场描绘成一场郊游。作为佛教徒领袖的法主尚且如此,更不用质疑其麾下随军僧人所犯的种种罪恶行径了。

明治政府为维护天皇统治,将“神道”剥离出宗教范围并奉为“国教”,佛教生存堪忧。在这种背景下,日本佛教将目光投向海外,意图在海外传教,以此对抗国内神道教。1895年日本占领台湾后,各宗派随即派遣僧人前往传教,东本愿寺先后设立寺院、布教所61处,西本愿寺则设立62处[17]。1907年东本愿寺在朝鲜京城设立布教所,至明治末期,已设立49所各类传教机构[18]。西寺更不甘示弱,至1936年,在朝鲜设立的传教机构高达78所[19],中国大陆更是“重灾区”。至1930年,西本愿寺在海外开设的传教机构中,仅中国(包括台湾)及周边地区就达40所[20]。

四、随军僧实为日本侵略战争的帮凶

日本僧人在战前配合政府推动战争合法化、正当化,鼓舞民众在精神和物质上支持战争;在战中用扭曲思想鼓动士兵屠杀入侵国人民;在战后欺骗国内民众。日本佛教派遣随军僧人,不是为了贯彻佛教慈悲理念在战场上拯救生命,而是为了自身宗教的存亡附庸军国主义政府。他们鼓动屠杀、助推战争,即使是对待死者,随军僧也分敌我,为对方战死士兵举行超度仪式的行为鲜有耳闻。

随军僧向日军士兵灌输的思想,并非佛教原本“慈悲、不杀生”的教义,而是顺应时局迎合日本政府发动战争经歪曲、篡改后的反动思想。随军僧接受并长期传播这种扭曲思想,其本人也被洗脑成为侵略者的一分子,对战争的狂热不亚于任何一个士兵。其次,日本佛教僧人大都颇有文化,尤其是汉学领域,又擅长对民众宣讲教化。因此,在日占区对原住民进行思想教化的工作,也往往由随军僧人负责。这一点也能证明日本佛教参与进了日本政府的侵略扩张。

五、结语

日本佛教界并非是由于政治胁迫才参与日本对外侵略战争,其在漫长的发展中早已融合了实用主义。因此,日本佛教界并非是战争的受害者,而是加害者。

在历史问题上不只是政界人物,如今的日本佛教界对待过往也严重两极分化。一些教团或是出于自省或是出于舆论压力进行了忏悔,但仍有相当一部分教团否认历史、拒绝反省。历史不容回避,日本佛教界参与了对外侵略战争,随军僧以传教借口行侵略之实,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日本佛教各宗派必须承认历史,并悔过自新。历史的教训也在提醒着我们,日本非军队团体的动向一定程度反映了日本政府的动向,我们应当时刻警惕和坚决反对打击日本军国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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