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黎黎
(安徽财经大学 艺术学院,安徽 蚌埠 233030)
在中国传统音乐的各种传承与传播活动中,民间音乐家(1)本文的民间音乐家指的是民间吹打乐艺人,包括具有官方身份的非遗传承人,以及民间以此谋生的唢呐艺人。但根据田野考察我们发现,有时二者的界限比较模糊,所以上述两种身份有可能会在同一位民间音乐家身上。发挥着重要的社会作用。尽管早在1991年郭乃安就已经指出了音乐学研究中“人”的重要性问题,但学界对民间音乐家个体角色功能、社会认同角度的研究仍相对缺乏。当前,有从与乐社关系角度对民间音乐家展开的研究,通过刻画人物生命历程来直观一个乐社的兴衰沉浮[1];有通过口述史这一途径把民间艺人的个人经历搁置在乐社、乐种与学界的互动关系上进行的研究[2];有通过田野考察和访谈等形式反映新旧中国交替时期民间艺人生存状态的研究[3];也有关于音乐本身及其使用的研究。如,通过探讨社会环境在仪式变迁中的作用,认为道家的各种生活都值得运用民族志的方式进行书写和研究,并试图勾勒出道士们今天的生活是怎样在人们的记忆中慢慢改变的历程[4]。此外,也有研究涉及到民间音乐家的身份认同问题[5]。
文章通过角色功能定位,并在个案分析基础上,对2种不同类型民间音乐家的角色功能进行介绍,以发掘其中新的社会价值和意义。其中,第一类民间音乐家指的是致力于民间办学的唢呐老师,除承接礼俗活动和业务之外,也会和公办学校合作创建实习实训基地,开展实习实训活动。因而,其角色具有民间(非正式性)与官方(正式性)双重属性,所培养的部分学员也同样如此。第二类民间音乐家是为学界所知晓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以下简称非遗)传承人,他们早先因在地方礼俗活动中念经而闻名,所以成为传承人之前已经为学界所知晓,经常受邀参加海外中国文化节的演出。研究发现,虽然二者在社会事务的分工上有所区别,但是在民间文化向“公共文化”的转变过程中,他们的社会记忆和音乐技能在传统音乐传承与传播方面能够起到同样的促进作用。
社会情境的变化赋予民间音乐家形塑角色的多重属性。不仅如此,人们对民间音乐家的角色需要也由原先单一的礼俗需求转化为多元的文化需求。这些都是民间音乐家的角色功能呈现当代价值的社会基础和文化基础。
当前,民间音乐家有偿参加的礼俗活动基本都是白事。作为白事活动的执仪者,唢呐班的艺人不仅仅要完成吹打工作,有时还要协助主家完成差序格局中的人情往来的互动。熟人社会中的深层次交往模式是基于人情的“礼尚往来”关系。在这一往来中,人情、面子、信任、规则作为熟人社会中人们的生活原则发挥作用[6]。这种作用在熟人社会内部产生影响,进而影响着区域群体的互惠关系。在这样的情境中,恰如其分的理事能力是民间音乐家在主持相关仪式时所要谙熟的又一本领。而氛围感也是雇主选择唢呐班的因素之一,所以礼俗活动中的秩序维护与氛围制造同样重要。因此,民间音乐家在确保自身演奏技艺的同时,做好活动中的主持工作,是他们为自身赢得声望的重要因素,也是完成自身职能的重要保证。他们在程式性的场景中执仪,在明确的氛围中为不同亲属建构各自的关系认同,进而在特定场合和时间段中加强族群的凝聚力。
除了有偿的活动之外,民间音乐家也有无偿为区域群体在特定时间奏乐祈福、主持白事的案例。河北省涞水县南高洛村的音乐会即是如此。音乐会在冀中平原较为常见,20世纪80年代的冀中地区有多少村庄就有多少音乐会社,有的村庄还不止一个。南高洛村就有2个乐社,一个叫音乐会,另一个叫南乐会。二者有诸多区别,如祭祀神灵的方式不同,使用的乐器不同,会社所处的仪式空间也不相同。截止到2018年,南高洛村音乐会有40多位成员、5至6个管事、1个会头。每年2次在官房子开坛、坐坛为村民奏乐酬神、祈福纳瑞。一次是农历三月十五,另一次是农历正月十三到十六。在此期间,他们通过在官房子里演奏音乐、在特定时间燃烧礼俗物品以及利用具体实物(吊挂、神像、乐器等)来维护时空秩序、营造祈福氛围。坐坛时,会头、管事和会员们持续轮流奏乐。第一天开坛和最后一天收坛除了奏乐,还要念诵宝卷。坐坛时间为每天的上午、下午和晚上,年年如此,几乎没间断过。因此,无论是有偿的吹打班还是无偿的民间乐社,民间音乐家都承担着为区域群体构筑精神家园的重要职责。
以政府为主导的非遗保护运动让传统文化正经历着从作为地方性知识的民间文化向作为非遗的“公共文化”转型的过程[7]。无论是作为民间文化持有者的民间艺人还是作为“公共文化”传播者的代表性传承人,他们都会在这一转型过程中形塑自己的社会身份。虽然身份形塑的过程与模式具有程式性,但是形塑之后的社会身份会具有一定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与四级非遗保护名录体系的确定具有直接联系。当然,前者身份的形塑除了一条通往代表性传承人的途径之外,还可以通过作为民间文化和“公共文化”转型期的主要推动者(如民间唢呐老师和学员等群体)来实现。这是因为代表性传承人毕竟只是少数个体,文化转型时期的诸多工作,如传承、传播、传习、公众参与、分共合作、权益分配等非个体所能承担,而应由群体完成。吹打乐在我国苏北地区极为盛行,截止至2011年,该地区有超过3千个乡村唢呐班,并且有3万多名唢呐艺人仍活跃在苏北农村[8]。有的唢呐班规模很大,主要成员加上学员可达几百人之多,一般以家族经营为主。在苏北地区,唢呐班里的艺人多声称自己家在吹喇叭行当里“已经16代了或起码14代了”[9]。但是在成千上万的唢呐艺人中,只有少数人会成为非遗传承人。更主要的是,这种类型的礼俗音乐,都是以集体演奏的方式来呈现,非个人所能完成。因此,当民间文化正式进入非遗中的“公共文化”空间之后,该范畴内的群体就会成为这一空间中的文化参与者和传播者,承担着文化传播与传承的重要任务。
民间音乐家所拥有的技艺和记忆是宝贵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民间音乐家的技艺主要体现在手中乐器的使用上。他们不同于民间的手工技艺者,既不创造实物,也不生产实物。虽然他们所拥有的技艺不通过物质生产的形式呈现在生活中,但不意味着这些技艺不与生活发生关联。在礼俗活动中,影响雇主选择雇佣哪家唢呐班的因素之一就是艺人演奏技艺的高低。作为民间鼓吹乐艺人,演奏技艺的高低是其在所处环境中拥有群众基础的重要条件。但演奏技艺的高低与其在当地社会中知名度的高低并不具备必然联系。如前所述,民间音乐家在礼俗活动中除了需要完成演奏职能之外,还需要具备处理礼俗活动中各种秩序问题的能力,这种能力往往会超越演奏技艺而成为雇主的首选。对于这一问题,需要回到传统音乐本身的功能上来看待。中国传统音乐尤其是礼俗音乐(如吹打乐)的本质职能并不是为了服务于人们的审美需求,而是承担着当地人历史记忆的重构任务,起着沟通人-神/祖先的作用。这就需要民间音乐家在礼俗活动中发挥承载与传承历史记忆的中介作用,按照一定的方式和步骤程式化地厘清这一关系,为活动的双方(人-神/祖先)搭建好沟通桥梁,最终让这一活动划上圆满的句号。尽管仪式的过程一直以来都在变化,时而繁琐、时而从俭,但我们能够从这些变化着的细节中感受到传统音乐赋予民间音乐家的职能和意义。
需要说明的是,民间音乐家的上述3种角色并不是孤立存在的。无论是礼俗活动中的主持人角色、民间乐班中的技艺传承者角色,还是礼俗活动中的技艺展示者角色,可能会集中于同一位民间音乐家的身上,只是时间、场合不同,发挥的职能和作用不同,角色所承载的功能就有所侧重而已。
案例1:河南周口路遥唢呐
路遥,河南周口人,14岁正式拜师学艺,2年后进剧团工作,期间从事吹打活动,成为剧团的唢呐演奏艺人。剧团关门停业之后,路遥于2014年创办了路遥唢呐培训学校(机构)。2016年至2018年是学员最多的时候,每年都保持在100个左右,且学员随到随学,暑假报名的尤其多;2019年年底,受疫情影响,学员慢慢减少。随着河南唢呐培训学校数量的增多,本身就不大的唢呐培训市场逐渐趋于饱和。
目前来看,路遥唢呐培训学校和大多数民间招收学员的吹打班一样,在开门收徒、拜师学艺过程中实现技艺传承和文化传播,与传统并无二致。但是,社会情境转变,传统音乐作为文化资源进行了新一轮传播和传承,并且这种传播和传承由民间课堂挪移到了学校课堂。2017年,路遥唢呐培训机构和扶沟县职业教育中心(全日制职业中专)进行了校企合作,为该教育中心的学生提供实习实训场所。扶沟县职业教育中心是县政府直属单位,和路遥唢呐培训机构签订了定向培养协议,初中毕业生通过文化课和专业课考试后可进入该教育中心进行学习。教育中心器乐班的唢呐培训课程由路遥唢呐培训机构负责落实,学习唢呐的学生毕业后可以去学校定向安排的单位工作,也可以回家乡承接与红白喜事相关的业务,还可以继续深造。总之,在不同社会情境下,不论是民间办学的唢呐艺人、老师,还是器乐学员、学生,他们都可以通过角色赋予的功能在社会生活中实现自己的角色价值。
案例2:李家祖传阴阳
山西省阳高县的李家阴阳乐班不仅在当地远近闻名,而且为学界所知。李家阴阳乐班是一个由家族经营的民间道乐班。当前主要业务是在白事活动上念经,早些年也在寺庙里念庙经和平安经。2005年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时,李家阴阳乐班更名为 “恒山道乐班”。2008年,“恒山道乐班”的李满山被评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目前,乐班由李满山的儿子李兵主管。李兵在2015年被评为省级非遗传承人,也是家族第九代传承人。从 2005 年开始,受海外中国文化艺术节、高校和孔子学院的邀请,“恒山道乐班”多次去西方一些国家演出,如美国、意大利、德国、法国、荷兰等。此外,“恒山道乐班”还参加过北京中山音乐堂的演出。目前,“恒山道乐班”仍然以参与白事为主,近几年出演的活动基本维持在年均90余场次。除了本地,他们也经常跨省区参加活动,如河北省和内蒙古自治区。
中西方音乐学家、社会学家对“恒山道乐班”进行过不同程度的宣传与研究。如,2016年英国学者钟思第出版了一本名为《李家祖传阴阳——中国乡村的仪式生活》的专著。2017年和2019年,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专门举办了一系列有关李家阴阳纪录片的研讨会。搁置这些外部关注不论,这些民间音乐家在完成本有的、为区域群体在特定时间处理的礼俗活动之外,还承担了中外文化交流和文化传播的社会职能和文化职能。而家族一直传承下来的社会记忆和民间知识是民间音乐家所拥有的手艺和资本,在技艺施展的过程中民间音乐家所进行的实践、发挥的作用使得此类民间文化得以继续累积和重构。作为官方认同的非遗传承人以及中外学者关注的对象,该群体获得了较高声望,这也进一步激发了他们的传承责任和保护意识。
从传统音乐角度来看,民间音乐家的角色功能在当前的文化空间中也产生了新的意义。他们新建了民间礼乐的“意义世界”,通过保留象征性的方式新建回忆的世界,为解释当下情境提供了依据,继而体现了符合当代角色的自我价值。
首先,保留象征性的方式。与鼓吹乐相关的文化空间、器物、仪式程序需要民间音乐家加以保存,以便为公共文化的现实存在提供场所和依据。民间礼乐的文化空间在不同地方有不同的应用场合,使用的乐器也各不相同。当然,其中的仪式程序也很重要。通常情况下,民间鼓吹乐以仪式为基础,且年复一年地出现在人们的日常生活和节日狂欢中。故“不断重复”是民间鼓吹乐仪式中的主要特征,用来强化集体性和归属感。重复出现的还有这些象征性的器物,如乐器、乐谱、宝卷、场地等,而这些器物的功能之一在于象征着一定的文化认同与族群归属。
其次,新建回忆的世界。当民间知识升级为“公共文化”的时候,保存场所、器物这些象征物以及程式性的过程可以为新的社会情境新建回忆的世界。但由于回忆植根于被唤醒的空间,具有周期性、节奏性的特点[10],所以回忆形象需要一个特定的空间使其被物质化,也需要一个特定的时间使其被固定化。目前,民间鼓吹乐班开展活动的场所(空间)和时间基本固定。无论是与某个时空关联的、年复一年进行的民俗活动,还是与家族群体关联的、以生命周期为载体的礼俗活动,都会成为回忆的空间框架。这个空间不仅为群体成员提供交流场所,而且是范畴内群体身份和认同的象征,是所属群体特有的集体记忆。带有这一记忆的人可以凭借此种记忆将自己归属于这一群体。综而观之,此种兼具空间与时间的回忆所营造的“意义世界”给我们带来了持久性和稳定感,这也是礼乐赋能于当下的意义,而这个意义需要民间音乐家为我们保存。
最后,为解释当下情境提供依据。基于场所、器物、程序、音声所组成的系统为我们的回忆和凭吊提供了时空上的支撑,并且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种记忆被不停的覆盖、扩充和体现。可见,记忆不断经历着新建和重构,是对当前社会情境中所形成的新事物的反映,但也需要在载体的依托下,以重构过去的形式出现在人们的眼前。民间吹打乐也是如此。因此,民间音乐家需要将传统中礼乐的功能和意义带到当前的社会情境中加以阐释和实践,服务当前的社会群体,并为后人提供经验和记忆。但过往的民间礼乐无法被原样保留,通常会被搁置在一些可供回忆的附着物上,如上文所说的物质载体和仪式程序,即需要通过乐器、宝卷、乐谱等实物以及程式性的步骤才能在节日中进行展演。民间音乐家作为社会群体的一部分,承担着对民间礼俗历史进行记忆、重述和新建的任务。而音乐作为一种文化中介,由掌握这种技艺和记忆的承载者(如民间音乐家)负责实践和传播,这是由其角色中所包含的独特性而决定和赋予的。民间音乐家对技艺和记忆的护持为当前的社会群体提供了回忆的空间,并将人们对逝去的“故乡”的回忆呈现在新的时期,通过仪式音声[11]所覆盖的范围在当前语境中构建一个新的“意义世界”。这个“意义世界”是民间音乐家的职能所赋予的。他们作为新建“意义世界”的执仪者,不仅再现了礼俗活动中的秩序规则,也让民间礼俗音乐原本所具有的功能在当代与人们的情感产生共鸣。
随着社会情境的不断变化,民间音乐家角色功能的体现同乡土中国生活状态下的模式截然不同,不再具有单一性。在农业时代,鼓吹乐艺人需要最大的依靠和经济来源是区域社会的广大群体,即一个民间的吹打班或乐社能否生存下来,地方百姓的支持极为重要,因此多为地方百姓提供礼俗吹打服务。而现在,社会生态的转变使得鼓吹乐艺人的角色具备多重属性,不仅限于提供礼俗吹打服务,还包括满足跨越这一地区和群体的其他需求。在当前的社会情境中,无论是面对非遗语境下的传统音乐还是礼俗活动中的仪式音乐,民间音乐家在这种转型中都承担了重要的社会职能。
民间音乐家的角色价值一直存在,并且有了更多的可能性和选择性。这种多元化的路径彰显了鼓吹乐艺人角色功能的时代意义,同时扩展了身份的边界和价值。当然,角色价值的体现不一定是主动追求的结果。新生代群体也自有一套对这一职业人群的解读和理解。民间音乐家、非遗传承人、老师等不仅是一个称谓,也是一种对民间音乐艺人角色功能的新解。总之,虽然社会情境的转变使民间音乐后继乏人这一问题老生常谈,但是似乎到了这里就会出现停止进一步思考的可能,这也意味着民间音乐不会出现后继无人的结果。民间音乐家会如低音般执拗地在冀中平原、皖北苏北、陕西山西、青藏高原等地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