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秋风摇落的桂花

每年的秋天，母亲院子里的一树桂花都会如期开放。

这棵桂树有些年龄了，像一位旧时光里的古稀老人，发秃齿豁，连树皮都苍老得陆离斑驳，如同母亲干枯的手臂。弧形的树冠，高挺的玉枝，桂花团团簇簇地躲藏在稀稀疏疏的叶片下，密密麻麻地缀满枝头，花香四溢。桂花的花瓣小，花朵也很小，每一朵细碎的花只有米粒大小，有一个花柄，显得纤细而柔嫩，分四瓣儿，可释放的花香能熏醉来人。

这种芬芳，铺满了整个院落。在桂香里行走，让人的眼、耳、鼻、舌等传感器被动地接受着，连衣襟和心情都沾满了香气。

有了桂花，秋天才有了灵魂。到处都是流动的香气，这样的美不再静止。往往这个季节，母亲的院子里就盈满了生动与活力。

我对桂花情有独钟，这种情不是一朝一夕，也并非那一簇簇、一串串赏心悦目的花蕊和沁人心脾的芬芳。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告诉我：在我出生那年，老屋后面修建一条通往县城的公路，一位驻扎在我家里为民工做饭的阿姨送给母亲一棵桂花树，母亲便将这棵桂树栽种在院子西角的一丛竹林旁。在我出生的前一个星期，父亲因病去世。所以，这棵桂花树与我的出生和父亲的过世息息相关。

桂花分很多种，除银桂外，有金黄色的金桂花、橘红色的丹桂花、也有四季开花香气清淡的四季桂。这几种桂花中，丹桂不仅色彩夺目，香气也最浓郁，比银桂、金桂更胜出几分。刚巧母亲院子里的这棵桂树叫银桂，开白花，这棵桂花树就成了纪念我父亲的树。

我的童年时期是在乡下度过的。乡村的夏夜都有乘凉的习惯，老屋的门前有两棵百年老枣树。入夜时分，蛙声高亢，知了也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萤火虫黄绿色的光芒在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闪烁，夜色显得梦幻而又迷离。

母亲便早早地将家里的大竹床搬到了枣树下。躺在竹床上，我常常对着深远浩渺的夜空里如钻石般耀眼的星星和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发呆。我总是不停地问母亲，那月亮上是不是有人在动啊？母亲就指着皎洁明澈的月亮告诉我，月亮上的广寒宫前生长着一棵桂树，有五百多丈高，树下有一个叫吴刚的人在不停地砍伐桂树，但是每次砍下去之后，被砍的地方又立即合拢了。几千年来，就这样随砍随合，这棵桂树永远也没有被吴刚砍倒。还有一个叫嫦娥的人怀中抱着一只玉兔站在一边观看。

我觉得好奇，天真地问母亲：娘，吴刚和嫦娥都是什么人啊？

母亲说，这个吴刚是汉朝西河人。他曾跟随仙人修道，到了天界，犯了错误，天帝震怒，就把他贬谪到月宫，令他在月宫里砍伐桂树，日日做这种徒劳无功的苦差使，以示惩处。所以，你看到的那个在动的人就叫吴刚，是他在月亮上无休无止地砍伐月桂。那个嫦娥呢是后羿的妻子。有一天，后羿到昆仑山访友求道，巧遇在此经过的王母娘娘，便向王母求得一包长生不老的神药。据说，服下此药，能即刻升天成仙。然而，后羿舍不得撇下妻子，只好暂时把神药交给嫦娥保管。嫦娥将药藏匿在梳妆台的百宝匣里，不料被小人蓬蒙看见了，他也想偷吃神药成仙。

三天后，后羿带领徒弟们外出狩猎，心怀鬼胎的蓬蒙假装生病留了下来。待后羿率众人走后不久，蓬蒙手持宝剑闯入内宅后院，威逼嫦娥交出神药。嫦娥知道自己不是蓬蒙的对手，危急之时她当机立断，转身打开百宝匣，拿出神药一口吞了下去。嫦娥吞下药，身子立时飘离地面，并冲出窗口，向天上飞去。由于嫦娥牵挂着丈夫，便飞落到离人间最近的月亮上成了仙。

那时候，我反复揉摸着眼睛，始终觉得月亮离我们太远，上面吴刚和嫦娥的长相看不真切。母亲觉得好笑，说你还小，等到长大了就看得清了。

稍大一点，我就常常望着高挂在夜空中的那一轮圆圆的月亮出神发呆，这么偌大一个月宫里就住着吴刚和嫦娥两个人、一只兔子和一棵桂花树，他们虽然在天上当神仙，未必又过得很快乐，不觉得寂寞孤单冷吗？

母亲没读多少书，后来我终于明白了母亲所讲的吴刚和嫦娥的故事应该是在别人那里听来的，然后再讲给我听。

记得母亲还告诉过我，那个吴刚不仅每天伐桂，他酿制的桂花酒可香甜了。从那时起，小小的我便无限向往能喝上母亲传说中的那种桂花酒了。

秋天，一到起风的时候，母亲总是在桂花树下放上一大块织布机织成的粗麻布，让纷飞的桂花飘落在麻布上，等到粗麻布上铺满了厚厚的一层桂花，她就小心翼翼将麻布收拢。那时候，我常常看得入神，母亲就说，这桂花特别香，制成的桂花饼可好吃了。她把桂花倒入盆里用井水稍作清洗，然后吹干，用糖将桂花密封。待到桂花糖蜜制就，母亲就用面粉做成一个个圆圆的桂花糕。我们兄弟小时候都盼着院子里的桂花早点开，母亲在这个桂花飘香的季节总会给我们做桂花糕的。看着我们兄弟吃桂花糕的馋样，母亲总是站在一边笑得特别开心。至今，柔和的桂花糕的香气依然还在我的唇齿间缭绕。

长大后，我阅读了大量的桂花方面的书籍，发现桂花不仅有提神醒脑、清除口臭、化痰止咳、温经通脉的功能，而且还有美容养颜的作用。

近些年来的秋天，我每次去乡下看望母亲都会带上些桂花回城，或放置在室内通风处，既好看又好闻；或放一些到冰箱中，用来除异味；或用来泡酒、泡茶。像浙江宁波一带的汤圆中也放上少许桂花。2004年我去慈溪市访友，友人请我吃过这种桂花汤圆，那种味道香气四溢，回味悠长。

往年，当温润的秋阳铺满院子里的花岗岩石板时，我和母亲习惯性地坐在树下，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家里的人和事。

记得母亲70岁那一年，她在桂花树下娴熟地纳着鞋垫，我就站在旁边陪着。那时，她耳聪目明，精神饱满。也就是这一年，母亲为我们一大家人做了70多双鞋垫。我疑惑不解，母亲告诉我，她的视力下降得很快，看东西有些模糊不清了，等做完这些鞋垫就不做了。我这时才恍然大悟，母亲是觉得自己老了，趁视力还好多做些鞋垫。母亲应该是花了几年的时间来准备这些做鞋垫的布料，她的良苦用心，无非是让儿女们在往后的冬天里过得温暖一些。

这些年来的冬天，一直垫着母亲亲手做的鞋垫，我的双脚不再寒冷。至今还剩下一双，我小心翼翼地珍藏在家里的木箱底下，洒上一些桂花，以便日后还有个念想。每当我从木箱里拿出鞋墊，一股桂花香味便扑鼻而来，穿透心肺。

2009年，母亲75岁。这年秋天，我三哥突发脑溢血去世。母亲得到这个消息时正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拾掇满地的桂花。这个不幸的噩耗无异于一个晴天的霹雳，将母亲击倒在地。可怜的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那飘落满地的桂花，是母亲哭儿时流下的悲痛欲绝的泪滴。

不久，我的三嫂突然去世。可以想象，哥嫂突然离去的双重打击，母亲当时承受了怎样难以承受的巨大痛苦。以至于往后的日子里，她整夜整夜地想念三哥三嫂到失眠。每次见面，她都会对我说，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他们。

庚子年这年，母亲已经86岁了，自从她三年前确诊为冠心病后，身体已是每况愈下。

这一年，国庆连中秋。趁七天长假，我一如既往地回到老家看望母亲，陪母亲过了一个愉快的中秋节。往年的这个时节都是晴天朗日，艳阳高照，而庚子年的天气却一反常态的阴雨绵绵。

第二天上午，弟弟一早外出未归。恰好有一位从东莞回来度假的同学开车过来，接我到一家农庄参加同学聚会。

下午回来时，发现母亲坐在走廊的木椅子上，额头上摔破了一道口子正在流血，弟弟正忙着用创可贴贴在伤口处。母亲表情麻木，嘴里一直在责怪着自己老了，没用了，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可怜得令人心疼。

原来是母亲冒雨到旁边老屋里去拿她的衣物，返回上台阶时，拐杖拄在被雨水淋湿的花岗岩石板上，拐杖一滑，母亲身体的重心向前一栽，额头落在花岗岩台阶的边缘上，撞出了一道口子。母亲的确老了，走路的脚步都不稳了。看到这一幕，我的心中不禁千万次问自己，如果不去参加这次的聚会，母亲是不是不会这样？可我知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也许，也没有什么如果，更没有什么后悔药可吃。

这时，邻居娥婶娘过来了，她看到母亲受伤的样子，心中难免有些难过与叹息，她无不伤感地自言自语，人老了为什么都是这样子啊？

桂树旁的那一丛竹林开花了，竹子花像夏夜满天的星星，是金黄色的。娥婶娘走过去，她注视良久，然后神色凝重地告诉我们，竹子一开花就是寿限到了，花朵盛放之后，就会干枯，死去，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娥婶娘的话，让我震惊不已。于是，我想到了母亲的现状，越发开始担心她的身体了。娥婶娘走后，我望着这一丛开花的竹子，竟然无端地落下了泪水。这时，我开始在老竹子上插下新枝，以此来宽慰伤感的心境。

记得十二岁的那一年，我第一次读《红楼梦》，当读到《葬花词》里林黛玉葬花的那一段：“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时，我甚至嘲笑林黛玉未免小题大做，花落了就是落了，有什么值得那样感伤的？认为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过于多愁善感，过于神经过敏。

若干年后，再读“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这种借物抒情的诗句，不禁让人悲从中来，心碎一地。之前不知道林黛玉的自伤之情胜过于花朵的对待，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她只不过比常人的感受更敏感一些，开始懂得了落花也会令人忧伤，而人对落花也像待人一样，有深刻的情感，花草树木都与人有情感、有因缘的，为花草树木伤春悲秋，欢喜或忧伤是极自然的事。

这天晚上，窗外风雨交加，“沙沙沙”的声音一阵紧接一阵，我知道，那是被风雨打落的桂花在地上哭泣。这一夜，我无法安宁，难以入眠。

桂花的香，在秋天里飘远了几千年，散发着清可绝尘、浓可远溢的花香，且绵绵不尽。“亭亭岩下桂，岁晚独芬芳。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为什么桂花在历代文人的笔下是如此的美好？今夜，这笼罩在连绵秋雨中的一股股浓香和带着甜甜的味道飘窗而入，却让我愁肠百结，忧心不已。

人生百年，最终如飘落的秋叶，汲汲而逝，萧瑟收场。这也是我们所有人终将要走的路。我心里明白，母亲的身体将会越来越糟糕，甚至生活不能自理、丧失思维和失去语言能力，直到生命的結束。我也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心中一直都在祈祷她能多活些日子。我希望在她生命的倒计时里，多陪陪她……可没想到的是，母亲终结生命的这一天居然会来得这么快。

69天后，我陪母亲过完了86岁生日。记得那一天，母亲的精神状态很差，可我当时并没有在意。到了晚上，母亲突发脑梗，在医院治疗二十天后离开了人世。

在这个雨声凄凉的秋夜里，母亲就这样走了，带着安详与微笑。

风雨中，母亲院子里被摇落的一地桂花，像一个个悲伤的符号，也是我哭母时洒落的一滴滴伤心的泪珠。

【作者简介】黎孝民，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岳阳市诗歌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解放日报》《新民晚报》《散文选刊》《雪莲》《西部散文选刊》《大观·东京文学》《躬耕》《江河文学》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