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出生于赣北一个较为偏僻的小山村。七岁那年,正是刚刚记事的年龄,我开始在村里的小学上一年级。新中国成立后走过的艰难曲折而又自强不息的道路,常听长辈们说起,听来颇多感慨;而自1978年后我们国家开拓奋进砥砺前行的征程,在我自己人生的道路上均有着相应的或多或少或深或浅的印记。
老家四面环山,爬到门前的半山腰,即可看到山外鄱阳湖影影绰绰的湖汊,看起来似乎不远。但从村里走到外面的集镇公路,就有四五里路;而集镇公路离鄱阳湖边,又有四五里远。
村里最初通往外面的路,是一条蜿蜒曲折高低起伏的山道。
绵延的山岭,阻隔着村里人前视的目光。
崎岖的山道,沉重了村里人前行的步伐。
长长的狭窄的山道,曾是乡亲们最怕逾越也最想逾越的路途。晴天一身灰,雨天两脚泥,扁担和土车,不知在这条山道上吱吱呀呀颤颤悠悠了几个世纪,也不知洒下了多少汗水、累弯了多少脊梁……
在我童年乃至青年的记忆里,这条通往村外的山路,无疑是村里父老乡亲最大的困扰和最重的心病;渴望能够走上一条宽阔平坦的路,无疑是父老乡亲们共同的梦想和期盼。正月里拜年走亲戚,本来是小孩子们最为高兴的事情,但遇上下雨,村里小孩几乎没有谁愿意出去走亲戚的。因为雨天出村的路实在无法下脚,只要走出去,满脚黏黏的黄泥巴是在所难免的,就连两个裤腿上也会沾满泥浆;而且路上很滑,一不小心就会摔跤。只要摔跤了,就会弄得身上全是泥巴,大正月的很是狼狈。
我上学时,小学五个年级,只需要读五年。村里的小学只开设了一至四年级。从家里到学校虽然只有四五百米远,但遇上下雨,上学也很困难,因为一路上全是泥泞,而我们脚上穿的只有母亲赶夜和农闲时做的布鞋。那时候,村里一个家庭有一两双大人的雨靴就很不错了,更不敢想孩童也有雨靴。布鞋没法在泥泞里走,鞋底鞋帮都会渗水进去,湿漉漉的,穿在脚上黏糊糊的非常难受,而且被泥水浸湿的布鞋不容易干,容易腐烂。一年到头,只有过年时我们小孩才有一双新布鞋换上,一穿就得一年,可舍不得去走泥巴路啊,湿了,脏了,那会心疼死的。因此,有些老实的小孩就穿着大人的雨靴去上学,由于太大,不合脚,走路慢吞吞晃悠悠的,像个笨鸭子一样;有的家里没雨靴,小孩只好打着赤脚去上学;我和一些比较淘气的小伙伴不愿穿大人的雨靴,更不愿打着赤脚,就趁大人有空时,央求他们做高跷,平时晴天我们反复练习踩高跷。熟练之后,我们还在村前的场地上踩着高跷玩起碰撞游戏呢。下雨天,五六个小伙伴相约一起踩着高跷去上学,我们丝毫不觉得委屈,还倒觉得颇为威武雄壮。
在我童年的印象中,四年级以前,除了在正月天气好时会跟随父母去一趟山外的外婆家拜年,其他几乎没有出过村子。只要有空,小伙伴们就聚在一起,在村子里玩起捉迷藏、跳房子的游戏,或去村前小溪里抓鱼,去村后山岭上打野战……玩得不亦乐乎,那时的时光过得无忧无虑,没有体会到大人们因温饱问题而滋生萦绕的愁绪,也没有太留意大人脸上浮现的忧郁。
读完四年级,就得去村外四五里地的大队小学上五年级。由于路途较远,为了安全,只有我们村的小孩需在学校寄宿。
小学毕业,我又在乡镇初中读了三年,也在学校寄宿,每周周末回一次家。那时,年纪小,心里非常想家,但又不愿回家,说到底,还是因为那条进出村里的长长的山路。
1983年我上初一时,正值村里分田到户。山村人多田少,每个人口分摊下来只有三四分田、两三分地。但是,父母干活的热情明显比在生产队挣工分时强多了,总是起早摸黑的,几乎见不到他们闲下来的时候,冬季种油菜,收割油菜后,夏秋两季又连续种上水稻,期望能在土地上解决一家人的温饱。然而总是事与愿违,虽然收获的油菜籽和稻谷比原来在生产队大集体时分到户的多了一些,但每年过完年后总得借粮度春荒。村里,像我家这样状况的,占了绝大多数。父母脸上尽管浮上愁云,但干农活的劲头一刻也没松懈,总是起早摸黑的,就连田地附近的边边角角也都开垦出来,种上红薯、南瓜、丝瓜等时令瓜果,以弥补粮食的不足。印象中,那时候稻谷产量虽然不高,但红薯、南瓜、丝瓜却长得很欢。吃饭时,母亲总把白白的米饭盛在我们兄弟几个的碗里,她和父亲的碗里很少见到白米饭的,盛的经常是放在米饭底下蒸熟的黄黄的红薯、红红的南瓜。现在的城里人把红薯、南瓜当作稀罕物,然而,我们小时候哪里知道,父母那时把红薯、南瓜当主食时的苦涩。多年以后,母亲跟已经进城的我说,当年在老家餐餐吃红薯、南瓜,吃到都没有食欲了,吃到都想吐了……父母的勤劳坚强,对我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让我从小明白生活的不易,更明白坚持的可贵,生活的轨迹需要用自己的智慧去确定方向,更需要用自己的双手去擦亮人生的坐标。
初中毕业,我考上了县城的师范学校,算是拥有“铁饭碗”了,这在当时可称得上颇为荣耀的事情。我们乡的初中学校两百多名初三毕业生,只有八人考取了师范和中专,且这在全县三十多个乡镇初中学校中还是考得比较好的。十五岁的我,成了村里第一个通过读书考上“铁饭碗”的,那几年自然成了村里人教导孩子认真读书的榜样。
1989年师范毕业,我分到了邻乡一所村小教书。周末回家,在村里串串门,得知村里当年的小伙伴们陆陆续续全都去了广东、浙江等地打工,留在村里的大多为中老年人和妇女儿童。
“如果不走出去,守着这么点土地,连肚子都吃不饱!”村里的大人总是这样安慰着自己,也鼓励着儿女,把一个个年轻人放飞到外面去了。而这些年轻人去了外地,只在过年时才匆匆回家待几天,有些年轻人甚至过年放假也不愿回家。回到村里過年的年轻人,放下肩头的包裹,擦干满脸的汗水,就会忍不住唠叨起进村的路难走,“还是外面宽阔平坦的水泥路好走啊,不用去管天晴下雨!我们这样的路,走进走出累死啦,即使赚了钱,买了车也开不进来!”
是呀,那时村里人进进出出大多靠一双脚去丈量,只有少数人买了自行车。为了回家方便,工作第二年我也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花了三百多元,而那时我每月基本工资只有六十多元,几乎花掉了我将近半年的积蓄。一旦遇上下雨,我的自行车还是没法骑,因为黄泥巴会将车轮子和挡泥板之间的空隙堵得死死的,骑不了多远,就得停下来清理泥巴。有时泥巴堵得太紧,撬不出来,那就只好由人骑车变成车骑人啰。因此,雨天我一般是不会回家的。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随着杂交水稻的普及,粮食产量大幅提高,村里人吃饭问题不用愁了,而且每年还会有些存粮,年轻人在外面打工也能赚到钱,家家户户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舒展起来。以前过年,对大人们来说,真可称得上是过年关,既要想办法还上欠账,还要尽可能准备年货;而现在过年,不用愁眉苦脸了,更多的是高兴和期待,年夜饭自然也比原来丰盛多了。日子好了些,村里人只要坐在一起,望着自村前延伸出去的路,就会念叨,“这路真该修修啦!再不修,外面的女孩子都不愿嫁到咱们村里来啦!”是哦,改革开放前,农村人都守着土地过日子,只求混个温饱就心满意足了。那时,我们村虽然是个山村,进来出去都不方便,但不愁没柴烧,不愁没水喝,四围的山上生长着柴火,山沟里流淌着溪水,被山外人羡慕地称为“柴方水便”的地方,很多山外人家都很乐意把女儿嫁到我们村里来。然而,随着外出打工的人逐年增多,眼界宽了,心眼大了,经济活了,不愁吃了,山外的集镇及临近集镇的村子逐渐通上了自来水,用上了液化气,山外的女孩子确实不怎么愿意嫁到山村里来,“那个山旮旯里,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不去!”
全村人在祖厅(又称祖堂、祠堂,村里议事、祭祖的场所)开会,经过你一言我一语反复讨论,最终统一了修路意见,家家户户按人口数量凑钱,把路拓宽,把坡降低,铺上石子。
那时,乡下还没有大型挖掘机,降低坡度,拓宽路面,都只得靠人工去挖,靠肩挑和土车去推……全村家家户户根据统一安排出工,经历了大半年的努力,虽然只是修通了石子路,但村里人还是非常高兴,车子能開进来了,下雨天泥巴也少多了。之后,多数人家陆续拆倒了原来的土坯房,请汽车从村外砖瓦厂运来烧制的砖瓦,建起了青砖瓦房;少数经济条件好的,还建起了两层的楼房。
此时,我已从市里的大学进修结束,回到乡镇中学教书,每月基本工资有四百多元了。花了两千多元,也就是将近半年的工资,买了一辆摩托车,回家走在修好的石子路上,比原来的山道宽阔平坦多了,而且下雨天也能走,感觉比原来好多了。不过,石子路很容易伤轮胎。记忆中,我的摩托车轮胎就有两三次被小石子钻进去顶破泄了气,只好推着车子出去找人补胎,弄得非常狼狈。
随着城市的快速发展,综合国力快速提升,国家将关注的目光聚焦到了众多落后的农村。斩断穷根,从修路开始。随着“村村通”工程纵横捭阖,一条条水泥路不断伸展,连接着一个又一个乡镇,连通了一个又一个村庄。
2005年左右,我们县里的乡镇主干道铺上了水泥路,附近众多村子也纷纷修通了水泥路,连接上了主干道。而我的村子因为离主干道太远,需要较大资金,村里人只好暂时作罢,但修通水泥路一直是村里人心中一个不变的梦想。
到了2012年,县里终于将我们村的水泥路项目也列入了扶持计划。整条路预算需要八十万元左右,上面支持一半资金,村里人再凑了一半配套资金。资金到位后,承包给了专业修路人员,村里安排人员负责监工。这时已有搅拌机、震动器等建筑机械参与,施工速度很快,前后只用了半个月左右,村里通往山外的水泥路就铺起来了。
老家水泥路通车那天,像过节一样热闹和喜庆,乡亲们沿路插上了鲜红的国旗。因为他们知道,正是国家行动,让逶迤的山道不再难走,让未来的道路更宽阔更平坦!
水泥路修通之后,村里与外面的联系非常方便。山村,山清水秀的,生态好,空气清新,名副其实的天然大氧吧。村里不少在外地工作和经商的人买了小车,有空就会回家来看看。从乡镇主干道到村里,原来步行需要一个小时的路程,开车只要六七分钟就够了。
“现在大家手头都宽裕了,得把咱们村里的环境美化起来!”修通水泥路后的第二年春节,村里人就聚在一起,筹集资金,原址重建位于村中央的坍塌多年的祖厅。年底,崭新的、气派的祖厅就立了起来,仿佛整个村子的灵魂重新挺立起来了,充满了生机和活力,村里人脸上重新又洋溢着自信和自豪。接下来,村里人又在谋划着建设新农村,进一步美化村容村貌。一些在城里购置了房产的,也纷纷回村里拆除了老屋,建起了小洋楼。
如今,在市里工作的我,虽然离老家有着一百五六十里地,但感觉距离并不远。二十多年前,我在市里读大学的时候,还没通高速公路,多为石子路,从学校回家需颠簸三四个小时。现在,路好走了,开车只要一个多小时就能到家。只要有空,就会时常想着去老家走走看看。从城里出发,先走一段高速公路,再走一段县里的柏油公路,最后上了通往老家的水泥路。一条条经过硬化的路对接起来,就像织起了一张张四通八达的路网,回家的路无比通畅。无论天晴还是下雨,只要想家,随时都可出发。
从步行黄土路,到骑上自行车、摩托车,再到如今开着小轿车;从半年工资只能买得起一辆自行车,到能买得上一辆摩托车,再到一年工资能买上一辆小轿车,物质的丰富,生活的改善,社会的进步,国家的富强,完全可以从一路上的变化中反映出来……
回首这么多年走过的一条条道路,到过的一个个地方,我亲眼目睹见证了家乡和祖国不少地方蒸蒸日上的发展和变化。在感叹时光逝去的同时,我也不禁为家乡乃至祖国各地面貌的日新月异而欣慰不已。持续延伸的高速路,飞驰前行的高铁线,穿过大山深处,飞架江河湖海。目光所及的角落,情之所至的地方,一条条坚实的路,跨越了寂寥,串起了繁华。纵横交错的路网,打通了神州大地的动脉,让天涯海角不再遥远,令蛮夷之地不再荒凉!
近些年,四处开花的新农村建设,让一个个村子标致起来。村后山叠翠,村前清溪流,村中高楼立。山上的果子红了,地里的庄稼熟了,水中的鱼儿肥了。挥别祖祖辈辈的苦涩,乡亲们从心里笑到了脸上。节假日,城里人一拨拨汇聚乡村。从前流行城里游,如今热衷农家乐。甜甜的乡间气息,引诱着来来往往的车流人流,牵引着反反复复的脚步……
梦在不断持续,路在不断伸展。
新中国业已走过七十多年的历程,踏过了坎坎坷坷的颠簸,迈过了柳暗花明的曲折,经历了岁月风雨的洗礼,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正激励着我们不断向前奋进。
我完全有理由相信,我的家乡以及众多跟我家乡类似的地方,前行的道路一定会越走越宽阔,乡亲们的生活也一定会越来越美好。
我也完全有理由相信,我们祖国的道路,一定会越走越通畅,向着梦想构筑的蓝图持续发力,朝着繁荣富强的目标不断迈进!
【作者简介】陈修平,江西九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曾入选多个全国性选本。获《人民文学》 《小说选刊》 《莽原》《 骏马》等颁发的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