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飞舞

2023-08-04 03:13林平
阳光 2023年8期
关键词:咖啡色小木屋爱心

林平

她一早去看望南山的贫困户山草时,还没意识到情况不妙。她帮山草说明国家有关政策,分析脱贫途径,眼看到了午饭时间,她谢绝了山草留她一起吃饭的好意,顶着正午的烈日回到了县城的家,出了一身汗。她尽情地冲了个澡,刚穿好衣裳,外面就响起了“嘭嘭嘭”的敲门声,伴随着小铁的叫喊声:“妈妈,快开门!”

就是随后小铁的一句话,让她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与懊恼之中。

听见小铁的叫喊时,她还是十分轻松的,想着儿子从来都是火急火燎的性子,很像去南山驻村扶贫的丈夫。小铁有钥匙也不愿自己开门,总是敲门——不是敲门,而是踢门,仿佛有人拿着枪在后面狂追他似的。

屋门打开,虎头虎脑的小铁抱着一个篮球,像团热风刮进屋里。小铁丢下篮球,无视篮球蹦蹦跳跳地躲到了墙角,一把抓起桌上的凉水杯,咕咚咕咚灌下几口凉白开,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冲她嚷道:“妈妈,作文班该交报名费了,我几个同学都交了!”

小铁上完了六年级,秋季开学就该上初中了。小铁有个遥远的梦想,长大了要当作家。她答应过小铁,这个暑期给他报个作文班,学费一千三百元。几天前发了工资,她取出了这笔钱,习惯性地往衣柜里那条咖啡色的裙裤里一塞,就去忙别的事了。今天一早,她又取出了二百元,去南山塞给了山草。山草太可怜了,三十岁出头就得了尿毒症,没钱换肾,即便有钱,也难以找到匹配的肾源,她只能每天在家里自己透析,腹部插着两根透析皮管。她还那么阳光乐观,抚养着一双花朵一样的女儿,为在县城务工的丈夫做好坚强后盾,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山草的乐观精神强烈地感染着她,她也不再为自己工资不高而觉得生活压力太大。能够平安健康地活着,有个安稳的工作,夫妻恩爱,把儿子培养好,比拥有金山银山都珍贵。她和丈夫在一个单位上班,她是变电站值班员,丈夫是配电抢修班班长,夫妻俩平日里很难照面。前年秋天,丈夫暂时丢下了本职工作,去三十公里外的南山当了驻村第一书记,往往十天半月都难得回家一趟,夫妻俩想照个面就更难了。平日里家里只有她和儿子两个人,她若值班或有事,就把儿子往父母手里一塞,就去忙自己的了,回家前再给父母打个电话,儿子就会自己跑回来。

这会儿听了儿子的话,她赶忙去衣柜里翻找那件半旧的咖啡色裙裤。出鬼了,怎么翻都没翻出来。她一着急,又出了一身汗,衣裳粘着皮肤,恍如千万只小虫子在蠕动噬咬。她直起身子,朝冲了澡的儿子喊了一嗓子:“小铁,你过来!”小铁不明就里,茫然地站在她面前。

“小铁,你老实告诉妈妈,你是不是拿了钱,把衣服藏起来了?”她板着脸说。

“妈妈,你不要冤枉我,我没拿钱!”小铁皱着小小的眉头,气哼哼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喜欢把钱塞在衣裳兜里,还动不动就捐出去几件旧衣裳,说不定那钱跟旧衣裳一起被你捐出去了呢!”

她脑袋里嗡了一声,猛然想起一件事。兩天前的傍晚,她收拾了几件旧衣服,送到了小区门口的“爱心小屋”里,其中就有那条半旧的咖啡色裙裤。她的体型变了,裙裤穿不上了,只好捐出去。“爱心小屋”是县慈善总会做的小木屋,专收各界捐赠的衣物,由专人收集清洗分拣,再捐给贫困地区。想到这儿,她拔腿就往门外跑去,风一样跑出小区,冲往小区对面那座绿色的小木屋。

此刻是午后两点多钟,炽烈的阳光下,蝉声如织,小木屋静静地蹲在街边一角的树荫下,仿佛在打盹,又仿佛睁着一双大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过路的车辆行人,也注视着这个失魂落魄一脸汗水的女人。小木屋的屋门紧锁着,她只能扒着门边塞衣物的小窗户往里看。她的目光在两个多平方米的小屋里梭巡了一圈,落在柜子下面两袋旧衣服上,悬起的心在一点点下沉——那不是她两天前塞进去的旧衣裳。她塞进去的旧衣裳应该是被管理人员收走了。一千三百块钱是她月工资的三分之一,若非想助力儿子实现作家梦,她才舍不得拿出这笔钱为儿子报作文班。她对日常的花销精打细算,一年到头也难得给自己买一件像样的衣裳,可这从牙缝里和身上省下的钱,咋就不小心给扔了呢?她的心口仿佛压着一座山,喘不过气来,她使劲揪扯着自己的头发,懊恼万分。

过了老半天,她才落寞地转过身,抬起灌铅般的腿脚,缓缓地往小区走去。过马路时,她险些被疾驰的车辆撞到,四周霎时响起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和狂喧的鸣笛声。她呆呆地站在马路中间,愣怔了好几秒钟,忽而又返身往小木屋跑去,刚刚流动起来的车辆,再次骤然刹车鸣笛。她顾不得有些司机骂她神经病的脏话,跑到小木屋跟前,瞅着墙上刷的爱心大使手机号码,掏出手机,颤巍巍地按下一串数字,拨了出去。她暗暗地祈祷着:快接吧,快接呀,希望能找回我的钱!

电话通了,传来一个似乎夹杂着尘土的男人的声音:“喂,你是谁?”

恍如揪住了那条裙裤的衣兜,她心中一阵咚咚直跳,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爱心……爱心大使吗?”

“是我,你是谁?”灰蒙蒙的尘土透过手机,扑进她的耳朵。

“我是捐衣服的……”她提着心说,“你见到过一条……裤子吗?半旧的……女式的……咖啡色的……裙裤……”

“灰蒙蒙的尘土”骤然停滞了一下,又扑散过来:“我……不记得了。你有事吗?”

她的心猛然一沉,仿佛刚刚抓住的裤兜转瞬间又脱了手。她努力向前伸着胳膊,想够到脱了手的裤兜,迫不及待地说:“那条裤子里有一张票据,我捐出去时忘记掏出来了……”后来想想,她故意把钱说成票据,冥冥之中或许是想麻痹对方,吸引对方过来查证。对方就算拿到了票据,也用不上,或许就会还给她。

“你确定裤兜里装了票据,捐给爱心小屋了吗?”对方的声音里充满疑惑。

“我确定!”那一瞬间,她陡然变得镇定下来,仿佛她说的千真万确,丝毫没掺一点点水分。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不要惊慌,惊慌会让对方感觉到她是在撒谎。

“你等等,我过去看看。”对方迟疑了一下,撂下这句话,手机里的声音便断了。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经过了一场激烈的战斗,额头和脸上汗水涔涔,衣裳汗湿了,又沾到了皮肤上。她心里一阵发慌,感到一阵眩晕,虚脱了一般。她靠在小木屋上,稳了稳神,努力使呼吸均匀下来。她时不时地扭过头,左右张望过往的行人。她不知道哪个人是爱心大使,也不知道爱心大使长什么样。

时间过得好慢,一分钟仿佛长过一个小时。不知过了多久,一辆沾满了泥尘的摩托车从远处驶来,在小木屋边停下。骑车的是个男子,约莫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头戴一顶布满划痕的陈旧的安全帽,短袖衫上满是灰渍和泥点子,几乎看不出底色。他的脸庞和脖子以及露出袖口的胳膊,都晒成了古铜色,仿佛整个人刚从工地里爬出来一样。唯有一双眼睛十分明净,眼睛周围密布着细密的汗珠。

“是你找我吗?”男子望着她,呐呐道,露出一口瓷白的牙齿,如一颗颗闪光的白玉米。

她点了点头,提着心,张了张嘴,想说话,却不知道該说什么。

男子取下安全帽,挂在摩托车翘起的后视镜上,露出灰蓬蓬的寸长的头发。他从裤袢上拔下一串钥匙,熟练地打开小木屋的门锁,弓腰低头,推门进去。小木屋里异常逼仄,只能容一人弓背进身。屋里的陈设十分简陋,正面靠墙摆了一组敞开门的简易木质柜子,柜子里挂着几个衣服撑子,仅此而已。男子弯腰捡起柜子下面的两袋衣裳,一件一件地翻看着,不见咖啡色的裙裤。他扭头望着她,一脸无辜的表情。

“我是两天前塞进来的,应该是收走了。”她的情绪一落千丈,叹了一口气,接着郑重地说,“实话告诉你,我那衣服里装的不是票据,是钱!”

男子明显怔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似乎还皱了一下眉头,想了想说:“真的……真的有钱吗?”

“真的有钱!”她的语气十分肯定。

男子的目光变得游移不定,眼皮把游移的目光压了下去,嗫嚅着,似乎不敢看她的眼睛,低声说,爱心大使不是他一个人,还有一个同伴,他回去问问同伴,然后再给她答复。他还说他在一个建筑工地务工,是抽空跑出来的,他得赶紧回去干活,不然,队长会扣他工钱。说完,他把两袋衣裳装进一个塑料袋里,弓腰低头出了小木屋,锁上门,把塑料袋绑在摩托车后座上,戴上安全帽,跨上摩托车,“突突突”地跑远了。

她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了街角处的车海人流中,她才收回目光。她隐隐地捕捉到了一丝信息,他目光迷离,动作有点慌乱,像是在逃跑似的,仿佛在躲着什么。难道是在躲她?果真如此,那条半旧的咖啡色裙裤应该就是他收走了,衣服里的钱,也该是他掏去了。这么想着,她心中立马又升起一线希望。那叠钱,或许能够找回来吧。

回到家里,小铁从自己的房间里跑了出来,迎着她说:“妈妈,找到爱心大使了吗?”这孩子真是人小鬼大,竟然猜到她是去找爱心大使了。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叹息一声说:“爱心大使说回去问问……”

“要是钱找不回来,我怎么上作文班呢?”小铁仰头望着她,眸子里满含期待。

“妈妈再想想办法吧……”她的声音里透着疲惫和无奈。

小铁稚嫩的脸庞上露出一抹笑容,抓着她的手,缠着让她讲去南山扶贫的故事。她又冲了个澡,暂时压下悬着的心,拉着小铁坐在沙发上,吹着风扇,讲起了山草和两个小女孩儿的坚强和可爱。她说,很多好心人都在想办法帮助山草渡过难关,给山草办了新农合、新农保和低保,还享受地力补贴、公益林补贴这些政策,小铁爸爸这个驻村第一书记的企业带动脱贫和光伏发电的入股分红,也给山草家申报了。她还着重提到了她为山草众筹治病的事。去年下半年,她曾以山草的口吻写了一个帖子,陈述病情,发起网上众筹,短短一个月时间,就筹到了五万元,一股脑儿打到了山草的银行账户上,她为此高兴了好多个日子。她讲着这些故事,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小铁却似乎有点心不在焉,总是把话题往两个小女孩儿身上扯,问东问西。问她们上几年级,问她们的作文好不好,还问她们有什么理想。有些问题她答不上来,就支吾着想蒙混过去。可是,他偏偏揪着她们不放,她也只能耐着性子应付着他。谁让他是她的希望呢。

“妈妈,她们也上作文班吗?”小铁问。

“没有。”她说,“她们那里是山村,没有老师办作文班。”

“让她们到县城来上呀,你不是说她们的爸爸在县城里务工吗?”小铁认真地说。

“她们的妈妈看病花光了家里的钱,她们的爸爸打工挣的钱也主要是给她们的妈妈看病用,哪有闲钱供她们上作文班呢?”她说,山草每天都要自己给自己透析四次,药费要花二百多块钱,虽然山草享受了所有的扶贫政策,日子过得还是比较艰难。

小铁沉默下来,望着窗外,似乎在想心事。一只长尾巴鸟落在窗台上,啁啾地鸣叫着。小铁一下子来了精神,赶紧跑向窗台,想去跟鸟玩儿。他刚跑出两步,长尾巴鸟便尾巴一垂一翘,张开翅膀,扑棱棱地飞走了。

她的思绪又回到了那条咖啡色的裙裤上。下午想,傍晚想,晚饭后仍在想。夜里下了一场暴雨,窗外电闪雷鸣,她醒了好几次,好不容易睡熟了,却做了一个梦:梦见她从小窗户钻进小木屋,去找那条咖啡色裙裤,小木屋陡然变成了一头野猪的血盆大口,张开獠牙就要把她嚼成肉酱,她吓得大叫一声,惊坐而起,才发现是做了一个噩梦,额头上满是汗水。回味着梦中的情景,她异常沮丧。这个梦境似乎意味着她追回那笔钱的希望渺茫,或者说毫无希望,她的心揪得生疼。她想把丢钱的事告诉丈夫,就在拨通电话的一瞬间,她又放弃了。她不想给驻村扶贫压力巨大的丈夫再增加额外的烦恼。她不甘心就这么失去了那么多钱,她得耐心地等待对方的答复。毫无疑问,那笔钱是被那个脏兮兮的男人拿去了。

她在这种煎熬中艰难地度过了两天的休息时间,该上班了。她去了变电站,要值班一天一夜。她时时刻刻期盼着那个陌生男人的电话,可是在那一天一夜里,那个电话一直没来。她有点气馁,想着放弃算了,却又万分不甘,似乎总有个执拗的声音在跟她较劲:“不行,必须把钱追讨回来!”她情绪低落,总是走神,倒闸操作时有些无精打采,险些酿出安全事故,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终于熬到了交班,她疲惫地回到家里,时间一晃又到了傍晚。她时不时地看看手机,生怕错过了那个电话,万一那个陌生男人打来电话呢?她开始陪小铁读一篇语文课文,以打发难挨的时间。她的手机一直没响。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几乎不抱任何希望了。就在这时,她的手机陡然响了起来,显示来电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她惊了一跳,眼睛闭了三四秒钟,做了一次深呼吸,才拿起手机接听。

对方是个男子,自称是爱心小屋的另一个管理者,说没有见到那条咖啡色的裙裤,更没有见到那叠钱。从声音和语气上判断,对方应该就是那个脏兮兮的男人,换了另外一个手机号码,故意撇着另外一种腔调,来套她的话。她觉得,他的这一行为非但不能洗清自己,反而暴露了他的内心,说明他心里是有鬼的,是胆怯的。只有心中有鬼的人才会变换着身份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她没有与他争辩,也没有揭穿他,只愤愤地说:“我还是找另外那个爱心大使吧!”说完,她便挂了电话。

一下子把沟通的门给关死了,她有过瞬间的懊悔,不知该如何跟那个脏兮兮的男人说话了。平复了一下心情,她的大脑里猛然闪过一道亮光。她想到了一个计策,心中一阵激动,身体竟随之微微地颤抖起来。她马上拨通了那个男人的手机号码,平静地说:“我知道那衣服是你收走的,衣服里的钱也是被你拿走了。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咱们每次的通话我手机里都有录音,包括你来爱心小屋那次。我还认识县慈善总会的领导,你要是不把钱还给我,我就告诉他,说爱心大使贪财。你该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你会因此而丢掉这份工作,那可不是那点钱可以比的。我之所以还没对他说这事,是想给你我都留个回旋余地。你再好好想想吧。”说完,不待对方说话,她就挂了电话。她捂着怦怦乱跳的心口,仿佛做了亏心事一般,长舒了一口气。

她在等他的电话。她相信,他一定会给她打电话的。

时间在一分一秒中流逝,她认准的那个电话却一直都没打过来。她有些动摇,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她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她捐的那件裙裤里有钱,也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钱是被那个脏兮兮的男人拿走了,甚至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她给爱心小屋捐赠了衣物,她无非就是想诈他一下,能诈出来最好,诈不出来,她也没办法,只能认命。

她不知道是怎么吃的晚饭,不知道该怎么熬过漫漫长夜。她几次想再给他打个电话,措辞严厉一些,几次按完电话号码,在拨出去的最后一刻,又都放弃了。她感觉眼皮发涩,大脑里昏昏沉沉的,浆糊一般,却是睡不着,只是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黑黢黢的窗外。天亮后,她还要去南山,去跟山草谈公益性岗位的事,哪怕强撑着疲惫的身躯,也要去南山。不知何时,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却被一个电话惊醒了。窗外透进了些微的晨曦。

是她期盼的那个电话。

他怎么这么早就打来了电话呢?她的心又一阵发紧,犹豫了两秒钟,才滑屏接听。一阵滤过的尘土一样的声音扑进她的耳朵。

“大姐,我是见过那条半旧的……咖啡色……裙裤……你说裤子里有钱,是多少钱?”

“一千五……”她鬼使神差地多说了二百元。她不能说原数,更不能少说,她怕他会跟她讨价还价。他万一讨价还价,她可以说记不清了,再把那个数字再往下降。

电话里沉默了两秒钟。她由此断定,他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他的心理防线近乎崩溃了,她看到了丝丝曙光。

“好,我还给你……”他的声音很低,低得近乎像蚊子在嗡嗡。

太好了!她心中一阵惊喜,差点叫出声来,没听出电话那端的那个男人有点想哭的感觉。她努力抑制着将要喷薄而出的喜悦,问他几点过来,她在爱心小屋那儿等他。那边沉默了几秒钟,说不过来了。

“你不过来,是想耍赖吗?”她脱口而出,夹带着心中的愤怒。

“不……不……我想通过微信转给你……”对方赶紧解释,声音中透着无奈,也透着胆怯。

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让他加了她的微信号码。没两分钟,她便收到了一笔微信转账,一千五百元,一分不少。丢失的钱不仅找回来了,而且多了二百元,等于把几天前塞给山草的二百块钱也找了回来。那一刻,她的心轻盈地飞了起来,她感觉满世界都亮堂了,窗外的鸟鸣分外悦耳,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户,充盈了整个房间。她再也躺不住了,轻快地起了床,哼着歌,去厨房做了早饭,又去小卧室里喊醒熟睡的小铁。她兴奋地告诉小铁,那笔钱追回来了,是那个爱心大使退回来的,早饭后就带他去作文班报名交费,然后她还要去南山帮扶山草。

意外的是,小铁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摇了摇头。

她的心陡然一沉,小心地问他为何。

“妈妈,我不想上作文班了。我想跟你一起去南山,去看……看那两个小花朵。”小铁眯着眼睛说。

“你的理想不是当作家吗?怎么不想上作文班了呢?”

“我想,把那钱捐给小花朵的妈妈……治病,我想看到小花朵笑……”

她心里猛然一颤,认真地看着小铁。小鐵睁开了眼,眸子里亮晶晶的,像是藏着两颗星星。他神情庄重,不像是说梦话。她心里有点乱,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知道山草的艰难,她能帮助山草的,都会尽力帮助。每次去山草家,她也从没空过手,不是提袋米,就是带壶油,要么就给一二百元钱,每次山草牵着两个孩子都会把她送到村口老远,直到她乘坐的公交车拐过山坡隐入山林。眼下,若如小铁所说,一次捐给山草一千多块钱,她还真舍不得。可是,该怎么给小铁说呢?小铁又怎么能明白她的心思呢?

小铁见她没有说话,以为她没有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继而眼巴巴地望着她,说:“妈妈,我不是想看爸爸,我是想看小花朵,顺便……去看看爸爸……”

她曾答应过小铁,暑假带他去山里玩,还说南山的山峦葱绿茂密,山林里藏满了各式各样的鸟鸣,人在其中,都会被鸟鸣包裹着、浸润着,真如世外桃源一般美好,小铁的爸爸就在那么美好的环境里驻村扶贫。她明白小铁的心思。十二三岁的小男孩,怎么可能不想跟爸爸在一起呢?她抚摸了一下小铁浑圆的小脑袋,让他快去洗脸刷牙,吃了饭再说。

吃饭时,小铁又提出了去南山的要求。她郑重地点了点头,试探道:“那钱是为你上作文班准备的,你说都捐给小花朵的妈妈,你舍得吗?”

“舍得!”小铁脱口而出,“你每月都有工资,爸爸每月也有工资,他们没有工资,他们比咱们可怜,咱们应该帮助他们!”

她说不清心里是啥滋味。她不想做一个让儿子看不起的妈妈,她要给儿子做个榜样,哪怕做榜样要付出较大的代价。她咬了咬牙,决定照着儿子的话去做。

早饭后,她牵着小铁出了门,去了小区附近的银行自动取款机。她先取了一千三百元,想了想,又取了二百元。帮扶贫困户,给现金,看得见摸得着,总是比虚拟的数字更能给人实在感和幸福感。后取的二百元属于不义之财,她有点后悔不该骗那个脏兮兮的男人,他靠打工赚点钱非常不容易。可是,她又不便把钱退回去,捐出去或许是最好的结果,就算是他为山草做了一件好事吧。她紧紧地捏着一叠钱,生怕被人抢去似的。她把钱装进手提包里,又按了按包,感觉压实了,才放下心来。她牵着小铁的手,坐上了开往山里的公交车。

才下过一场雨,空气如洗过一般,空明澄碧,云白秧青,山路蜿蜒,忽上忽下,两边绿云堆砌,景色幽深,沿途是绵绵不绝的美丽画廊。小铁扒着车窗,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俨然一只放归大自然的小山雀。

公交车一路逶迤前行,不知不觉来到一座小山村前。她牵着小铁下了车,站在路边的树荫下,郑重地对小铁说:“小铁,到了阿姨家,一定要懂礼貌,不能乱摸乱动,见了两个小花朵,也不能疯玩。你是哥哥,要有哥哥的样子。”

小铁郑重地点了点头,问道:“小花朵的爸爸不在家吗?”

她点了点头。帮扶山草一年多了,她还从未见过山草的丈夫。她每次来山草家,山草总是说不凑巧,要么说丈夫刚走,要么说丈夫第二天才回来。在她的印象里,山草的丈夫应该是个憨厚老实的男人,牛一样只知埋头苦干,为挣钱治好妻子的病,为让一双女儿有一个圆满的家,其他的,他似乎都没有考虑。

路边不远处的一座二层小楼,楼前建了一个小院,就是山草的家。幸亏山草病在小楼建成之后,不然,怕是谁都看不到这座小楼了。

她牵着小铁走到小院门前,整了整衣裳,捋了一下长发,抬手敲门。

“来了!”院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有点奇怪,难道是山草的丈夫回来了?他的形象跟她的想象应该差不多吧?不待她多想,一阵脚步声已由远及近,红色铁皮院门“嘎吱”一声开了。一个男人的脸露了出来。古铜色的面庞洗得十分干净,仿佛涂了一层油彩,泛着光;寸长的短发漆黑发亮,仿佛刚刚洗过;上穿红色短袖衫,下着灰色大裤头,脚上趿拉着拖鞋。他的身后,停着一辆半旧的摩托车,翘起的后视镜上,挑着一顶陈旧的安全帽。她刚要跟他打招呼,两个人几乎同时愣住了。

他不就是管理爱心小屋的那个脏兮兮的男人吗?怎么会在山草家?

不待她说话,小铁就礼貌地说了一声:“叔叔好!”

“你……你好……”男人木然地应着,躲闪着她惊疑的目光。

紧接着,山草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谁来了?怎么不请人家进来呀?”随即,山草的身影出现在了小院里,一眼便看见了她,赶忙说:“大姐,是你呀,快进来!你不总是说没见过我老公吗?真巧,他昨晚回来的,刚才正准备去县城呢,你就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小可爱,是你儿子吧?真帅……”

她似乎没有听见山草的声音,她的目光紧盯在山草的裤子上。山草穿着一条裙裤,半旧的,咖啡色的。山草的身材,多像她五年前的样子。她本能地“哦哦”地应着,感觉脸上发烫,仿佛一大坨滚烫的阳光落在了她的脸上,烫得她生疼。

男人尴尬地笑了笑,说:“原来你……你就是帮助山草的大姐呀,谢谢你……”

她正寻思着如何答话,“两个小花朵”便从屋里飞了出来,挥舞着小手臂,叽叽喳喳,飞到了长有栀子花树的小院中,犹如两只白色的小蝴蝶,扇动着快乐的小翅膀。小铁一见她们,眼睛里立马放光,一把甩掉了她的手,低头躬身,钻过男人抬起的大手,“哧溜”一下进到院中。

那一刻,小院里的阳光翩翩飞舞。

林 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中国作家》《解放軍文艺》《鸭绿江》《西部》《阳光》《诗刊》等刊物发表作品。出版长篇小说《立地成塔》《红房子》、长篇纪实文学《挺进深蓝》、报告文学集《东达山上》及诗集和散文集多部。获首届中国工业文学作品大赛奖、第六届广西网络文学大赛长篇小说一等奖、《解放军报》第九届长征文艺奖、《解放军文艺》双年奖、中央企业“五个一工程”奖等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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