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山叫陈家山,处于关中到陕北的过渡地带。因此,比关中少了些平和,比陕北则多了些葱茏。
这山出名全在于跟前有个煤矿,在此之前,这个叫陈家山的山寂寂无名,谁也说不清它的来历。煤矿初建时,借名取名,以至于后来,说起陈家山,人们的第一反应就是那座煤矿。说起大山里的那座煤矿,人们一定会脱口而出“陈家山”。
许多煤矿的名字,都是用勘探时的地名,以陈家山煤矿所属的铜川矿务局诸矿为例,譬如王石凹、三里洞、徐家沟等。本是普普通通的山名、水名、沟名、村名,尽管彰显了足够的个性,如果没有大事件冲击,也难以让人过目不忘。一旦有鲜活的、蕴含着深刻意味的元素注入,便显现出其宏大的背景意义。
也许,陈家山就是这样的一座山,一座山和煤矿融合且被大事件冲击过的山。
1985年秋一个普通的日子,一个叫路遥的作家到此创作。由此,揭开了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重要事件的帷幕。这一年,陈家山煤矿正式开采进入第五个年头,成为铜川矿务局当年现代化程度最高的煤矿。
如果要为这个煤矿书写事迹,路遥在此的创作无疑会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他在陈家山动笔的这本书名为《平凡的世界》。1991年3月,该书获得中国长篇小说的最高奖——茅盾文学奖。同样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陕西重量级作家、《白鹿原》作者陈忠实曾郑重其事地评价:《平凡的世界》是茅盾文学奖皇冠上的明珠。2019年9月23日,《平凡的世界》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被评为“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周年最有影响力小说”。
《平凡的世界》价值如何,广大读者和历史自有评论。自《平凡的世界》问世,读者阅读熱度始终不减。按正规出版社不完全统计,历年累计销售量达2000万册以上,加上非正规渠道盗印,可达上亿册。各种数据中大学图书馆借阅率最高的文学类图书中,《平凡的世界》总是排在首位。
对于路遥这次呕心沥血以生命为抵押的创作,陈家山是见证者,亦是参与者。
由此,可以得出结论:不管事关路遥,还是事关中国当代文坛,《平凡的世界》都是一份沉甸甸的存在。
陈家山冷峻刚毅,路遥是负重的攀登者。
在此之前,路遥已经名满天下。1982年,他最重要的中篇小说《人生》发表于中国最好的杂志之一——《收获》,引发了强烈反响,标志着路遥的文学之路开始步入巅峰,也奠定了他在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地位。《人生》以改革时期陕北高原的城乡生活为时空背景,叙述了高中毕业生高加林回到土地又离开土地,再回到土地这样起起伏伏的人生变化过程。高加林同农村姑娘刘巧珍、城市姑娘黄亚萍之间的感情纠葛是理想童话和现实悲剧的矛盾结合,所描述的爱情悲剧引发了人们对现实社会及城乡二元背景下人之命运的思索。《人生》的问世很快为路遥带来了广泛的知名度。在文坛,短时间内全国各地报刊发表了大量评论文章,光是讨论高加林的文章就数以百篇计,文学界形成了一个路遥创作研究的小高潮。社会上,《人生》也受到了广大读者的青睐和好评。1982年下半年中国青年出版社推出了《人生》单行本,首印十三万册,很快脱销;第二版印了十二万五千册,一年后又加印七千二百册,足见读者追捧热度之高。1984年,西安电影制片厂改编拍摄的同名电影在全国上映,再次在社会上引起轰动。
然而,路遥并不满足《人生》投射在他身上的光芒,他“渴望重新投入一种沉重”。他在长篇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中这样记述心路历程:
“在无数个焦虑而失眠的夜晚,我为此而痛苦不已。在一种几乎是纯粹的渺茫之中,我倏忽间想起已被时间的尘土埋盖得很深很远的一个早往年月的梦。也许是二十岁左右,记不清在什么情况下,很可能在故乡寂静的山间小路上行走的时候,或者在小县城河边面对悠悠流水静思默想的时候,我曾经有过一个念头:这一生如果要写一本自己感到规模最大的书,或者干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一定是在四十岁之前。”
路遥是一个狠人。
年轻时,路遥曾经是他们那个小县城一派的“红色造反第四野战军”军长,打打杀杀,威风凛凛。在那场席卷中国每一个角落,后来被官方定性为“十年浩劫”的政治运动中,没有触及者甚少。农家子弟路遥乘势而起,不仅仅是年轻人的热血与冲动,更反映出他性格中不甘居于人下、渴望出人头地的特质。
因为少年时的极度贫困以及地位卑微,路遥敏感、自尊,心气极高,凡事不干则罢,要干就干最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倘若要为路遥的“狠”追根溯源,或者应该取自于此。
生命远眺中有大目标的人,冲锋号吹响之后,果断、坚决,敢于拼命,勇于挑战,大踏步前进:遇佛成佛,遇魔降魔,遇见沟沟坎坎一跃而过,绝不优柔寡断、拖泥带水。路遥具备这种特质。
写《人生》的日子里,路遥的狠劲已初见端倪,他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不分白天和夜晚,浑身如同燃起大火,以致五官溃烂,大小便不能通畅,精神几近崩溃。
有人说路遥是政治人物,路遥的朋友贾平凹在一篇题为《怀念路遥》的文章里提到:“他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他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他是一个气势磅礴的人。但他是夸父,倒在干渴的路上”。
政治与文学,分属两个不同的领域,有相通的地方,但越往纵深,内涵与外延区分越明显。毋庸置疑,路遥是有政治天分的,据在路遥人生道路上扮演过亦师亦友角色的著名诗人、文学活动家兼有“陕北文学教父”之称的曹谷溪先生讲,1971年9月13日,中国政治生活中发生了一件大事。事发之前,当时还是一介农民的路遥仅从最近的报纸上就敏感地捕捉到了即将发生的大事。
陕北是一块红色热土,滚烫的血滋润万事万物,也滋润了生于斯长于斯的路遥。1969年,数万北京知青下乡插队于此,为路遥打开了另一扇生活的窗口。他拼命汲取可能的一切,借以提升自己、壮大自己。大约,路遥曾想做个政治家,但命运让他进入到了另外一个领域。文学的舞台上,他的才情、智慧、生活理念和追求也许更适合在此得以展示和发扬光大。同步衍生的所作所为,孤独与痛苦,自负与自缚,包括在许多事物上的狠,也更容易得到诠释。
1992年,路遥生命的最后一年,初春季节,出版社要为路遥出版五卷本《路遥文集》。有朋友劝路遥不出为好,理由是路遥还年轻,早早出文集弊大于利。路遥这时正需要这套文集的稿费,最要命的是路遥并没有意识到他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他直接、明确地拒绝了朋友的好言相劝。
路遥关心政治,但某种程度上,路遥并不刻意迎合政治的规则与路数,大多数时候,他更愿意放纵性情,不委屈自己。一些人按照自己的意愿塑造了“政治家路遥”,实际上掩盖了作家路遥的真实。
路遥把曾经对政治的一往情深,全部用到了文学创作上。
为了这件神圣的大事,他甚至不惧乡里至亲在背后戳脊梁骨,说他心硬,心狠,六亲不认。
路遥热爱故土,且不离不弃,但对许多所谓的乡里至亲的缠绕,路遥却毫不留情予以剥离。故土与乡人,在路遥心目中,是两个概念。
路遥言及故乡,曾有一段深情的表白:“踏上故乡的土地,就不会感到走投无路。故乡,多么好。对于一个人来说,没有故乡是不可思议的……在这个创造了你生命的地方,会包容你的一切不幸与苦难。就是生命消失,能和故乡的土地融为一体,也是人最后一个夙愿”。路遥病重时,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到故土的热炕,吃一碗母亲做的粗茶淡饭。但对于七里八拐的乡里至亲,路遥却害怕和他们打交道。他自己就说过,他讨厌一些熟悉或不甚熟悉的人寻他办事,什么招工、调动、看病、说情等。每次回到陕北,只少数人知情。很大一个原因,就是路遥回避繁琐甚至毫无意义的干扰。为此事,我曾经向曹谷溪先生求证,他毫不迟疑地说,确实如此,并举若干例子证明。
1996年,距离路遥去世已经三年多,陕西省地市文艺期刊联谊会在陕北召开。期间,会场由延安转第二个主场榆林,车行延川时,路过路遥家的村庄。曹谷溪下车,寻路遥的养父母,商量路遥骨灰安放事宜。路遥养父母送曹谷溪时,顺便问了一句:纪念堂修好了没有?引来曹谷溪一番感慨。
乡里至亲们都认为路遥干成了天大的事情,觉得他披荆斩棘,无所不能。路遥偏偏不善交际,尤其向别人求情,比杀了路遥还难受。一狠挡百烦。由此,对乡亲的态度完整地呈现出路遥融入血液里、刻进骨头里的靠自己奋斗的文学创作的逻辑。
在陈家山,路遥把对自己的狠,发挥到了淋漓尽致。
1985年的陈家山和铜川之间的路只有两条,一条从铜川北关出发,越金锁关,朝焦坪煤矿方向,爬崾岘山梁,拐西南,沿途经崔家沟煤矿、杏树坪煤矿、下石节煤矿区,迎沮河逆流而上;一条从耀县出发,走柳林镇,经瑶曲到矿区。陈家山煤矿就坐落在庙湾镇的地盘。当然,这是在正常天气的前提下,如遇大雨大雪天,脆弱的公路就无法通行,陈家山十有八九会成为孤岛。
路遥是从第一条路由铜川进入陈家山的。坑坑洼洼,颠簸起伏,路遥一路摇摇晃晃,对车两侧由绿泛红泛黄的秋叶视而不见,包括延绵起伏高高低低的山包。在他心目中,任何山都比不上陕北高原的沟沟峁峁。
顾不上新鲜,也无所谓休整,路遥开始了自《人生》后的又一座文学大山的艰苦攀登。那是陈家山煤矿医院的一个普通房间:一个人,一张桌子,一张床,一个小柜,一个旧沙发。
在《早晨从中午开始》中,路遥这样记述这段日子:多少天里,没和一个人说过一句话,作伴的只有一只老鼠;我一天通常都要工作十几个小时,连半小时的时间都不敢耽搁;每天只吃点馒头和稀饭,没有蔬菜,鸡蛋也没有,连点豆腐都难搞到。
路遥在煤矿医院食堂就餐,吃飯的人少,日常供应以路遥文中提到的面条、馒头、稀饭老三样为主,不算太差,认真计较,也绝对算不上好。
平心而论,1985年,中国已经基本走出了饥饿,许多人开始由吃饱向吃好迈进。尤其煤矿职工食堂的饭菜品种,基本在二十个靠上。早餐一般正常供应鸡蛋、鸭蛋、油条、包子、馒头、烧饼、各种粥、豆浆、牛奶等,还有可供职工下矿井便于携带的菜品与馒头;午餐一般会有十来种炒菜、凉拌菜可供选择,另外提供诸如砂锅面、肉丝面、牛肉拉面、鸡蛋面、热干面、米线等多种面食,还有米饭。虽不豪华,但吃得饱、营养跟得上绝无问题。
陈家山煤矿医院距离矿上食堂只有几百米,矿上还有大大小小若干个体小食堂,如果仅仅解决吃饭问题,多跑几步路,多说几句话,完全办得到。以路遥挂职铜川矿务局党委宣传部副部长的身份,甚至偶尔搞一下特权,吃一顿小灶,也不是不可能。
坚持在煤矿医院就餐,一般人表象上理解只是为了方便,节约时间。路遥也这样解释,不敢耽误宝贵的创作时间,尤其怕感觉来了因此中断思路。所以,争分夺秒,甚至去卫生间,他也是一路小跑。
陈家山煤矿距离著名的佛教圣地香山风景区不远,再前行,即是声名显赫的照金革命根据地旧址。秋季里,群山林木葱茏,流水潺潺。进入严冬,雪花飞舞,无遮无拦地显示北方雄浑气质的一面。忙里偷闲,浏览一番,绝对是放松身心的好方式。陈家山煤矿是个大矿,有一批文学爱好者,路遥的粉丝不在少数,如果不想孤单,和人说一说话,排遣一下寂寞,路遥一招手,众多追随者会一溜小跑往这儿涌。
仅仅图吃点喝点,或者制造一番热闹,路遥就不会到这里来了,他太需要一种清教徒式的孤独生活状态来修炼自己。陈家山的地下,数以千计的煤矿工人正日日夜夜向冰冷的岩石进击,攫取黑色的煤炭。息息相通,路遥理解这一座大山下地层深处奋斗者的辛苦卓绝,也不敢辜负奋斗者的这种辛苦卓绝。时时刻刻,他唯有用一种心与力相向而行的行为表达自己对劳动由衷的尊敬。
陈家山,注定就应该是壁立万仞,四野茫茫,这样才适合一颗争强好胜、勇于进取的不安分的灵魂在自己世界里艰难徜徉。
路遥近乎自虐式地对待自己,那种狠,让人心惊肉跳。他自设高墙,把自己封闭起来,孤立起来,灰蒙蒙,土蒙蒙,没有黑夜,没有白天,天地间浑然一色。
1985年底,心力交瘁却收获满满的路遥离开了陈家山,怀里抱着《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的二十多万字的初稿。以后,他又辗转于延安、西安、榆林等地,完成了《平凡的世界》后续的创作。
1988年,《平凡的世界》全书完成。之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凭借《人生》曾经形成的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平凡的世界》开始被人们关注,并持续不断地被关注、被阅读。
1991年初冬至1992年初春,路遥写了五万多字的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开始做一次从容但并不轻松的关于《平凡的世界》的创作回溯,与其说是交代了这个过程前后自己的生活经历、思想经历和感情经历,不如说是一个伟大的作家面对历史表现出来的一种使命感的倾诉,展现出一个所谓“狠人”纯粹的拼搏、坚持、奋斗、坦荡,心无旁骛、一往无前、志在必得等宝贵的品质。此书伸延之广,力度之厚,给人一种心灵的涤荡。
1992年3月,《早晨从中午开始》首先在《铜川矿工报》连载。2010年12月,路遥纪念馆建成,位于陕西省清涧县石咀驿镇王家堡村的210国道东侧,与路遥故居毗邻相望。
四十岁以前要干完一件大事。这个近乎魔咒般的预言一语成谶:路遥四十二岁病逝。四十岁以前终于干完了一辈子的事。《平凡的世界》成为路遥生命的绝唱,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宝贵遗产,留给那座叫“陈家山”的大山一个敦实厚重的回馈。
不溢美不夸张,实事求是,路遥和他的《平凡的世界》是两座同等分量的大山。后面有无数和曾经的他一样对文学人生满怀宗教般热情的不屈不挠的攀登者。
风,急急地追着雨,也追着雪,太阳在云间晃了几晃,三十多年就过去了。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延绵永存,可以当故事讲呢?
为了忘却的纪念,为了一个人,一本书,一种精神,一座图腾,我用笔写下了重重的几个字:从前有座山。
刘新中:毕业于西北大学作家班。陕西省群众艺术馆研究馆员,西安市诗书画研究会顾问。曾担任铜川市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铜川文艺》常务副主编,发表诗作一千余首,散文五百余篇,出版各类文学著作十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