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哥哥阿光

2023-08-04 14:34穆继文
辽河 2023年7期
关键词:小妹哥哥儿子

穆继文

1

傍晚,窗外大雪纷飞,这种天气在近十年的华中地区是很罕见的。

电视里一个赌徒在告诫其他人,一定不要沾上赌博这个让你家破人亡的恶习。他自己的经历就是血的教训,他把自己的妻子孩子全都毁了。为了赌博,他卖房卖地。后来,他拜师学习骗术,受雇成了庄家。看到被他残害的家庭,他突然醒悟了,现在他满大街地宣传参与赌博的危害。他说,那些涉赌的黑恶势力到处找他,想置他于死地,但有警察保护他,他不怕。

我看得热血沸腾。正在高考复习的儿子,手拿书本,站在我身后说,哎,大千世界,什么人都有!爸,我大伯有十几年没联系你了吧?儿子不搭界的话,让我惊讶。

你赶紧复习去,还有不到半年你就要“上战场”了,管好自己就行。我回头冲他说。儿子回了自己的卧室。

我哥哥吴光,大家叫他阿光,曾是一个赌徒。

我叫吴文,是一名警察,原籍北京。父亲说,我小的时候就住在鼓楼的对面,我的爷爷,你们的太爷大小算是一个资本家。解放以后,你爷爷把所有家产捐给了政府,虽然政府表扬了你爷爷,但这事却把你太爷气死了。你爷爷被安排在厂里当上了车间主任,其实咱家的工厂就是做煤球的产业,你爷爷有技术,厂子也都是你爷爷在支撑。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你哥哥出生不久,你爷爷死了。又过了几年,你大姐、你、你小妹相继出生。当时你姥姥、姥爷年纪大了,你舅舅还在内蒙古插队,你妈妈想调回老家津海市。厂里的人事科科长说,技术科工程师的丈夫在津海市,他俩两地分居,结婚好多年了没孩子,正好你俩对调。津海市那边可是国营大企业,你和爱人一起对调到他们单位都行,带着孩子,还给你们分房。

到了津海市,父亲没有去母亲对调的大企业,他找了北京老邻居李爷爷的大儿子,津海市委组织部的一名干部,去了大华商场做保卫工作。不久,他们保卫科长调到市公安局治安科当科长,把父亲也带过去了,父亲就成了警察。我初中毕业考上了警校,毕业后子承父业。

母亲早父亲一年去世,哥哥本应是我家的主心骨,可他像变了个人。父亲临终前握着我的手说,别恨你哥哥,你们是亲骨肉。

哥哥早年很优秀,在津海市国民大饭店做大厨,他的烹饪手艺是跟父亲学的。父亲告诉我们,他是和爷爷学的。爷爷不光会做煤球生意,烹饪技术也是有名号的。但是听父亲讲,爷爷喜欢赌博,那个年代满大街都有赌坊。解放了,赌坊全部关闭,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人们生活开始富裕了,地下赌场偷偷营业,国家也开始打击开设赌场以及赌博的违法犯罪行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哥哥开始参与了赌博。十年前,我儿子刚上小学那天,漫天飞雪,哥哥跑到我家,进屋就把我拉到角落,说,兄弟,赶紧给我五万块钱,要不哥哥就没命了!我说,现在家里没有那么多钱,要明天去银行取。再说,钱没有到期,五万块钱是大额,想取钱还要提前预约呢。不行,来不及了,明天警察就要抓我了,哥哥沮丧地说。我赶紧想了个办法,说,好,我给大姐和小妹打电话,凑凑。

深更半夜,我们来到大姐家,给哥哥凑够了五万块钱,他看到了钱,就像看到了希望似的,连忙说了好几声谢谢。他眼睛盯着那些钱,匆忙装进他提着的黑色人造革书包里,一溜烟儿地跑了。

那天回到家,妻子和我吵了一夜。她气哼哼地说,去年我弟弟结婚要借两万块钱,你说儿子明年上学要用钱,没借。直到现在,我弟弟都恨我。儿子开学,我妈刚送来五千块钱,你倒好,都给你哥哥拿去了,他就是个赌鬼,把好端端的媳妇都输没了,你还管?!

本来心里就有火的我,大声说道,他是我哥,小的时候是家里的顶梁柱。你别忘了,咱俩结婚那时候,我哥哥的房子都给了咱。哥还说,他也没有孩子,将来他的房子就给咱们的孩子。

我们俩把睡梦中的儿子吵醒了。他说,爸爸我错了,今后一定听妈妈话,明天考试得一百分,不给你们丢脸。

2

妻子走过来,关闭了电视,说,你心真大,儿子马上高考了,你还看电视,又想你那个耍嘴皮子的哥哥了?我看了她一眼,从沙发上站起來,向儿子卧室轻轻走去,透过门缝儿,我看到他趴在书桌上,像是睡着了。也许是快要进入知天命的年纪了,我不愿意和妻子争吵,对儿子也不常训斥,只要家人健康、快乐,比什么都重要。

刚到津海市的时候我五岁,小妹三岁,哥哥读小学四年级,姐姐读小学二年级。父亲忙,母亲单位为了照顾她,让她长期上中班——下午四点上班,半夜十二点下班,这样母亲中午可以给我们做饭。父亲早晨六点出发,晚上十点能回家算是早的了。那个时候,打架、偷窃的案子多,父亲回家说,这帮小流氓,抢军帽、欺负女生,还要到人家家里去求婚。

一天夜里,爸爸回来说,张大妈家进了贼,偷走了她家一本邮册,还偷走了一袋大米,明天我要去青县抓人。

哥哥听父亲讲完赶紧向他保证,您放心,我会带好弟弟妹妹的,不让他们受欺负,不让他们学坏。听到这里,父亲欣慰地点点头。

哥哥离婚的时候把所有的家产都给了嫂子,他只留了一套房子,说是给我儿子大军的,等大军长大了结婚住。这套房子不大,坐落在市中心的学区,是哥哥单位分配的,现在价值不菲,哥哥把房本的名字已经改成了我儿子的名字。

母亲、父亲离世时,哥哥都没有回来,他手机关机,我们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他。许多年前他就辞职下海了,和同事合伙开了餐馆。那几年,哥哥挣了钱,经常给父亲买中华烟抽。父亲在世时总说哥哥花钱太大手大脚,应该抽空和媳妇看看中医调调身体,就是生个女儿也好,老了以后有个人照顾。母亲住院时,哥哥倒是托一个朋友送过钱。父亲问哥哥怎么没有回来,那个朋友讲,哥哥在西班牙做生意,太忙了,他说挣了大钱就回家孝敬爹妈。那个朋友还说,吴光说了,他不赌博了,再赌博就让伯父剁掉他的左手,他现在一心一意挣钱,要带个洋媳妇回来,伯母不是经常说,夫妻距离越远生出来的孩子越聪明吗?这次一定让伯父、伯母高兴。母亲听了信以为真,满脸都是泪水。

哥哥赌博被抓时,我刚调到治安大队“黄赌毒”专案组。那个时候,市公安局开展严打“黄赌毒”专项行动。那天,我倒休,大队长半夜把倒休的民警都喊来了,因为参与赌博的犯罪嫌疑人太多,人手还不够,主管分局长还从政治处借来机关干警上阵。

我带着政治处女干部小李讯问那个开设地下赌场的女老板。大队长喊我到走廊,他一脸严肃地问我,你认识吴光吗?我说,认识,我哥。

你哥也参与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惊讶,还带着几分尴尬,准确地说是难堪。

你爸知道吗?他又问。

肯定不知道,我答。

沉默。他点着烟,吸了一口,吐出烟雾,说,要不然,你把他领走,一会儿我请示一下局长。你哥说,他是第一次,给师傅和你这个弟弟丢人了。他还说别告诉家里人,你妈也会被气死的,你嫂子会跟他离婚。

大队长是我爸的徒弟,他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的师父。我恨不得跑回家告诉父亲剁掉哥哥的左手。

我父亲知道后急了,骂大队长不坚持原则,徇私枉法,他亲自把哥哥送进了看守所。

父亲找到了局长,要求处分自己,他给警察队伍抹黑了,一名刑警队大队长的儿子参与赌博,是自己没有教育好儿子。没多久,父亲就辞去分局刑警队大队长的职务,到派出所当片警去了,直到退休。

后来,父亲批评我说,我徒弟告诉你时,为什么不跟我讲,非得让别人举报咱吗?不管怎么讲,他都是你哥,不准瞧不起他。我有点儿委屈,他毕竟是我哥,不就是玩牌吗,罚点儿钱就算了,非得拘留,搞得我们全家在街坊邻居面前矮人半头。

嫂子和哥哥离婚后,很快再婚了,听说还生了一个九斤重的女儿。

3

哥哥从拘留所出来,他知道父亲交的罚款是大姐的嫁妆钱,其实那个钱也是大姐夫家给的订婚彩礼。订婚后父亲曾说,咱再给大闺女凑点儿钱,买一台进口的大彩电。结果让哥哥这么一折腾,最后父亲找朋友、亲属七凑八凑才给姐姐买了一台国产小彩电。本来我们家孩子就多,母亲还要照顾姥姥、姥爷,生活相对拮据。母亲把哥哥赌博被罚款的怨恨发泄在父亲身上,她把一些尖酸刻薄的话劈头盖脸地说给了父亲。父亲觉得理亏,没有应声,叹着气走出了家门。哥哥没有脸回家,他和嫂子办了离婚手续后,一个人走了,开始说去外地打工。哥哥只和大姐有些联系,包括房本都是大姐转交给我的,让大姐告诉我,大军还小,房子暂时用不上,先出租,租金交给爹妈就行。

我上初中的时候,哥哥已经上班好几年了,多亏哥哥有工作,家里才能维持温饱。哥哥也特别想当警察,父亲不同意,说,你是老大,你毕业就上班,去当厨子,你像你爷爷,手巧,做饭好吃。你挣钱了,好让你弟弟妹妹读书,当哥哥的就要多付出,也算是你孝敬爹妈了。哥哥默不作声,好像很委屈地顺从了。

哥哥没有悔改,还是赌博,又输了许多钱。哥哥第二次被抓时,父亲抡起了菜刀,要剁他的左手,是母亲和大姐跪下来央求,父亲这才饶了哥哥。哥哥说,他要把输的本钱捞回来。父亲只说,滚,滚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见面!别说是我吴国庆的儿子,丢人!

歲月荏苒,今年夏天,我儿子高考,哥哥消失了十年。

别总惦记他了,他还说还咱钱,现在连人影都没有,还什么钱,别再找咱们要钱就阿弥陀佛了。妻子带着讽刺的口吻说。

行了,我哥给大军的房子比咱给的钱多得多了。

好,你哥是大英雄,爸妈死了都不回来,你可别指望他发财回来拯救咱们了。

我没有言语,瞪了她一眼,气哼哼地走出门。

说几句话都不行啊?回来!妻子喊着。

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我向着河岸走去,河水清澈了许多,寒冷的冬日,河面竟然没有结冰。

记得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每天哥哥都要把我和大姐送到学校门口,之后他挥挥手去另外一条街的十五中学上学。中午放学,哥哥还要接我和大姐回家吃饭,哥哥就是这样乐此不疲地接送我俩。他还说,等小妹上学了,就四个人一起上学、放学,哥哥接你们三个。那年,也是冬天,哥哥上初三,我上了小学三年级,大姐上了中学,她已经独立了。父母给哥哥的任务还是接送我和小妹,然而那天,哥哥很晚了也没有来接我们。

天空飘起了雪花,小妹说,二哥,我饿了。

走,小妹,二哥带你回家,咱哥哥一定是有事,来不了了。

就在我俩往前走的时候,对面有几个大男孩正在投雪球,可能是不经意,一团雪球飞到了小妹脸上,小妹疼得“哇哇”大哭。我上前和他们理论,其中一个更大一点儿的男孩一脚把我踹倒在地,他们又一起向我们扔雪球。我和小妹趴在雪地里哭着,哥哥正好来了,几拳把那几个男孩打得屁滚尿流。

晚上,派出所民警带着被打的孩子和他们的家长来到我家。那天,父亲在家,他不听哥哥解释,当着众人的面打了哥哥两个大耳光。那几个家长和孩子吓得不再言语了。

行了,老吴,都是孩子,说开了,今后都是好伙伴。民警说完带着他们走了。

父亲摸了一下哥哥的脸说,吴光,我知道,一定是他们欺负了弟弟妹妹,你才教训他们的,爸爸打你可能委屈你了。但是,你知道吗,人家孩子也是爹妈的心头肉,爸爸先教训了你,这样他们就不会责怪你了,爸爸也舍不得打你。

哥哥流泪了,他转过脸不让我们发现,走进厨房去洗碗。

母亲又开始埋怨父亲不讲理,就知道训斥自己的孩子。母亲还说,你是民警,共产党员,那些孩子的家长也是领导干部,穿中山装的那个男的就是街道办事处主任,他怎么不问问他儿子为什么挨揍?他们欺负老二和小妹该怎么处罚?明天我带着小妹和老二找那几个孩子的学校评理去!

你敢?吃亏常在,你懂吗?父亲厉声说。

4

春天来了,很快又进入了夏季,儿子走进高考考场。炎热的天空中飞着一群麻雀。现在,捕杀麻雀已经是违法行为了。我们小的时候哥哥总是带着我和大姐,还有邻居家的孩子去逮麻雀、粘蜻蜓,夜间去河边抓青蛙、逮蛐蛐……

有一天,下午没有课,哥哥壮着胆子,偷偷带着我到郊外的芦苇塘钓河蟹,由于路途远,哥哥骑着爸爸的自行车驮着我一路狂奔。哥哥说,咱们一定得赶在爸爸下班前回来,给咱爸改善一下伙食,晚上烙饼吃河蟹,爸爸一高兴还能喝两口。我俩兴奋地向芦苇塘进军。

我们用半天的勤劳钓到半口袋河蟹,在返回的泥泞路上,自行车胎被扎破了。荒郊野外,没有人烟,哥哥扛着自行车,我拎着半口袋河蟹,往家奔跑。到了城里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修自行车的大爷早已经回家了,我俩小心翼翼一身狼狈地回到家里,大姐和小妹看到我俩“哇哇”地哭出声来。好在父亲还没有回家,母亲要夜里十二点下班,哥哥多少放松了紧张的心情,他哄着妹妹说,哥哥给你俩钓河蟹去了,你们看这大河蟹……大姐和小妹眼里含着泪水笑了。

儿子高考成绩出来了,过了一本线二十多分,妻子兴高采烈,激动得泪水直流。她抹着眼泪说,他爸,你答应大军,要是高考成绩好,就带他到云南大理那边去旅游。我虽然没有表现出激动,但是心里也是充满了慰藉。

我问儿子想报什么学校?

公安大学,儿子脱口而出。紧接着他说,爷爷是警察,您也是警察,我就应该当警察,将来我有儿子还让他当警察。

我哽咽了,想说的话卡在了喉咙。

妻子说,当法官多好,警察危险,还忙,看你爸爸,还有你爷爷,管过家里的事儿吗?

儿子看着我俩的脸色,有些懵懂。我给了儿子一个坚定的眼神,算是支持儿子报考公安大学。

我说,先去旅游,我明天请假,带上你小姑和妹妹。大军很高兴,回屋里准备去了。妻子跟我又翻了白眼,满不高兴地说,净惦记你家人了,怎么不说带着姥姥、姥爷呢?

他们年岁大了,不方便,不信你问问二老,要是咱们全家都去更好,再说,小妹刚离婚,一个人带着孩子难免孤独,你是嫂子,要大度、善良。

妻子勉强点了头,还说,我问爸妈,让他们一起去散散心。好,老婆,请放心,我全程负责爸妈的安全。

我们全家七口人坐飞机来到了美丽的云南大理。

我知道小妹离婚后,心情一直不稳定。妹夫是搞运输的老板,发财后,他在外面有了私生子。倔强的小妹二话没说,带着女儿跟他离婚了。

小妹,现在咱爹妈不在了,哥哥也不知道去向,有事找二哥或者大姐说,别闷出病来。我说。

知道了,二哥,我想大哥了。看着小妹惆怅的样子,真的想拉住她的手,像小时候一样,让她轻松愉悦。我们没有更多的话语,慢慢在孩子身后行走着。

喂,吴文,你不是说当咱爸妈的保镖吗?妻子又大声责怪我。

5

大理的夏季真美,蓝天、白云、绿水、清风、田野……我们拥抱着最绚烂的夏日花海,享受着无边的浪漫。

在人头攒动的古镇街道,岳父看到了树下的座椅,他说,你们向前走吧,我和你妈累了,休息一下。

你在这照顾爸妈,我和小妹带着孩子转转,回来咱们找一家好馆子吃饭。妻子对我说。

二哥,二嫂,你们带孩子转转,我和孩子姥姥、姥爷坐这歇会儿。小妹说。

别介,你们都去,让我们老两口也浪漫浪漫。岳父摆着手,示意让我们自由地奔向前方。

儿子拉着妹妹的小手,有说有笑地前行。我望了一眼和妻子并肩行进的小妹,想起了我俩小的时候,我拉着她的小手,欢快地去学校的情景,恍如昨日。

爸爸,快看啊,前面有烤串儿!我俩饿了。儿子拽着妹妹的手,满头大汗,折返回来说。

我摸出了一张百元钞票给了他们。哥哥,准是丫头嘴馋,别总惯着她。小妹在一旁说。

孩子嘛,出来玩,高兴就行。

就是,就是,也许是馋嘴的哥哥想吃。妻子显示着通情达理的样子讲。

我想到羊肉的鲜美,加快步伐,向着卖羊肉串儿的方向大步走去。

走到吃烤串儿的人群中,儿子看到我说了一句,爸,刚才我看见烤串儿的白发爷爷,就像看到了大伯一样,他俩真像,也许是我看花眼了。儿子大口吞着羊肉串儿,我直奔那个站在烤炉面前、满脸通红的男子。他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有着乌黑带着自然卷的头发,展现着青春活力的样子。

大军,烤串儿的是一个年轻人,不是什么白头发的爷爷。刚才就是一个白发爷爷在烤串儿,儿子停止了咀嚼,望着烤串儿的年轻师傅说。

我不假思索地问年轻男子,小师傅,刚才那个烤串儿的老师傅呢?你是说阿光师傅?他去卫生间了。小师傅瞥了我一眼,继续麻利地翻动着手里的肉串儿。

卫生间在哪?我转身寻找年轻师傅说的卫生间。我冲进了最近的卫生间,打开每一扇男卫生间的门。神经病呀——喂,有人!我接受被人指责,我就是要找到我的哥哥。

此时,我满脑子是那个事件,那个我和哥哥因为几块饼干闹了不愉快的事件。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很懒惰,上学总是迟到,哥哥每次都要耐心哄着我起床,然后又哄着我洗漱、吃早餐。因为起得太早,我吃不下,哥哥总是给我带着一些干粮。那天之前,爸爸从上海出差回来,带了一桶饼干,在那个年代饼干可是稀罕物,妈妈给每个人分配了几块。

那天早晨,当我们快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我突然發现妈妈给我的饼干不见了,我翻遍了上衣兜和裤兜都没有。我就吵吵着是哥哥拿走了。不知道哥哥哪里来的邪火,冲我怒吼,我没拿你饼干!之后他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几块饼干扔在我的胸口上,气哼哼地走了。

我一下子傻了,连哭的勇气都没有了,只是撇着嘴抽泣。几块饼干掉在地上,我蹲下来捡,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我抬起头看哥哥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踪影。

放学了,哥哥像往常一样,笑着问我留了多少作业,有没有让老师骂。我紧紧攥住他的手,生怕早晨的那一幕再发生。

我总想问哥哥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其实我的饼干放在书包里了,是我忘了,错怪了哥哥,我也想和他道歉,可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6

在大理的两天,我和小妹满大街找哥哥,并没有找到。连烤串儿的小师傅也不见了。烤串儿店的老板讲,昨天他俩辞职了,那个叫阿光的师傅再也没有露面,是他的那个小徒弟代办的辞职手续,他俩连半个月工钱都没拿就走了。我问老板他们的去向,他说不知道。

明天我们将启程去西双版纳,晚间我还在想,能不能在那里看见像哥哥的白发烤串儿师傅,哪怕看到小师傅也行,我一定揪住他不放,问个明白。也许是我异想天开,毕竟我儿子印象中的我哥哥是十年前的记忆,或许我儿子真的眼花没有看清,或许那个白发烤串儿师傅真的只是长得像我哥哥。他为什么走掉,难道他是遇上事儿了。我正在愣神,手机响了。“吴队,赶紧回来,发生了命案,局长让你马上归队。”分局刑警大队教导员向我传达局长的命令。

我放下电话,对妻子小声说,老婆,你看,领导让我马上回去。

怎么回事?她惊讶地问。

来之前,分局调任我到刑警队当大队长,回去就上任。

我立即订了返回的机票。翌日清晨,下起了大雨,出租车司机告诉我,这里下这么大的雨还是很少见的,风调雨顺,好兆头。

一下飞机,刑警大队的警车直接把我拉到分局。会议室里分管局长看了我一眼说,吴文,你今天就算正式到任了,先听听汇报,立即开展侦查,一个月破案,否则你还回治安大队当队副去。

是!我没有来得及思索,甚至还没有明白分管局长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就坚决地答应了。

曲丽君,女,四十六岁,国新大酒店总经理,死于家中,初步鉴定,系他杀,目前技术大队正在进一步尸检做最终的鉴定结论……侦查员汇报完,把一些现场的图片递给我。听到曲丽君的名字,我一惊,之前我喊她曲姐,她是哥哥的同事,更准确地说是哥哥的徒弟。听说她俩超越了师徒关系,形影不离,哥哥就是从那时开始疏远嫂子的。那个时候,曲姐只是一个后厨掌勺的师傅,哥哥不愿意管事,找到饭店总经理,主动辞去后厨经理职务,让曲姐接任。哥哥说,小曲责任心强,后厨技术全面,让她带着大家干活儿,大家服气。

前两年我到他们单位找过她,当时她是客房部经理。我向她打听哥哥的消息,她说和哥哥也有几年没联系了,也不知道哥哥的去向,她还让我只要有哥哥的消息一定和她讲,她也惦记着哥哥。曲姐一直没有结婚,虽然现在是酒店一把手,但她还是坚持就是一辈子单身也不凑合,好多老同事都认为她不找男朋友是在等我哥哥。

我脑子里一闪,出现一个白发老人的影子。是哥哥?不是,那是谁?我思绪混乱,技术大队法医鉴定结论——被害人被人用绳子勒住颈部导致窒息死亡。犯罪嫌疑人有可能是她熟悉的人,现场没有任何搏斗痕迹。我陷入了极度的困惑。我要求侦查员分成三组:一组去查外围和路面监控;二组到她的单位找线索;我带领三组从她的亲属朋友入手。我给大家的时间是第二十天必须有线索,第二十九天破案,如果做不到,我下派出所巡逻,大家自己看着办。

7

全体侦查员投入了战斗。妻子多次发来短信,我没有回复,这是我俩的约定。但凡我执行任务,我们不打电话,只是发短信报平安,或者暂时不联系,她照顾家里的事儿,我完成任务后再联系她,这也是我从父亲警察生涯中继承的传统。

经过一个星期的努力,案件有了进展。这个时候,妻子向我报了平安,他们已经返回家中,只是岳母因为路途劳累,回来就住进了医院。

我带领侦查员了解到,曲姐还有一个双胞胎妹妹,在市国家安全局某处任副处长。这也算是比较重要的线索,曲姐的父母已经不在人世,其他亲属均在外省,调查了几个,他们都说跟曲姐近几年没有来往。我们立即赶往市国家安全局,找到了市国家安全局的领导,得知曲副处长正外出执行任务,半年后才返回。她的丈夫和孩子在本市,可以由他们帮助处理她姐姐的后事,其他的要等曲副处长回来再定。

另外两个组取证了许多材料,但是没有明显的突破。我找教导员要了一盒烟,把自己关在分析研判会议室里,让大家今晚睡一个好觉。我一个人静静地查阅取证的笔录,以及相关线索。看着曲姐微笑的照片和被害的照片,我感慨万分。

她让我想起了哥哥,她是哥哥的唯一的女徒弟,长相说不上漂亮,但是耐看,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带着成熟女性的魅力。她就是不笑的时候,脸庞依旧有着两个很深的酒窝。每次她到家里找哥哥请教,大嫂都是翻着白眼,说着狠话。曲姐好像并不在意,还是一口一个师娘喊着。尸检报告证明,她还是一名处女,看到这个结论,我的内心五味杂陈。

在查看曲姐司机笔录的时候,我仔细阅读了很多遍,感觉还有许多可疑问题。我有些兴奋。

喂,老元,带着你们组弟兄马上归队。我抄起电话下达命令。现在是凌晨两点三十五分。

经过我们分析,研判疑点,清晨六点钟,我们带着相关法律手续,直接到曲姐的司机冯和峰家进行搜查。还在梦中的冯和峰先是惊讶,而后耍起了无赖,躺在地上闭上眼睛,佯装身体不适不回答问话。经过侦查员仔细搜查,他家衣柜里有大量的丝巾和女性内衣。老元拎着一堆纱巾递给我,我闻了闻,一股我在哪里闻过的香水味道,前两年我找到曲姐打听哥哥的情况时,曲姐戴的围巾就是这种香水味道。

冯和峰,你这些纱巾哪里来的?我俯下身问道。

他突然睁开眼,抢夺纱巾,大哭大闹。给他穿上衣服,拷起来,带走!到了讯问室,冯和峰低下头,不言不语。

曲丽君是你杀害的吗?我问。

不是,不是!我是挽救她,不让她被男人玷污!他疯狂地喊叫起来。

冯和峰,三十岁,白净的脸,身材瘦高,商业学院本科毕业,被原来单位解聘,他是大酒店前总经理的侄子。即将退休的总经理找到曲姐,极力推荐曲姐接班,但是有一个要求,就是让侄子进大酒店工作,还让曲姐把冯和峰当成自己的侄子对待。

曲姐是一个讲情义的女子,让冯和峰给自己开车,好多家务事都让他去帮助处理。没承想,一年来,冯和峰对曲姐产生了男女之情。曲姐不答应,告诉他年龄差距太大。冯和峰不仅不听曲姐劝阻,还依仗曲姐对他的信任,经常借到曲姐家做家务的机会,偷偷拿走曲姐的内衣和纱巾。最近,曲姐和一名男性外商在谈生意,冯和峰的心理受到刺激。

经过鉴定,冯和峰患有间歇性精神病。案件告破了,局长夸奖了我,还鼓励我要再接再厉,但是我却高兴不起来。

案件已经按照程序送交检察院,我回到家里,岳母已经在几日前病逝,妻子捶打着我的胸口恸哭着,我跪在岳母的遗像面前,感觉身心疲惫。

又过了半年多,儿子已经是人民公安大学刑侦系的学生了。市公安局机构改革,我被任命到分局国保支队任支队长。我准备买些酒菜,回到家里让妻子和家人为我高兴。刚出分局门口,一个身穿黑色棉服,打扮精致的女子拦住了我。

您是吴文吗?

是,您是?我问。

我是曲丽红,我姐姐叫曲……

我截住了她的話,说,我知道,您是曲副处长。

她邀请我到分局对面的上岛咖啡店坐一会儿。我们聊了很多曲姐的事。她竟然认识我哥哥,她上初三的时候,他俩同班。

我惊讶地看着她。她说,我上初一的时候已经把初中的知识学完了,老师不让我浪费时间,直接上初三,这样和你哥哥一个班,那年,你哥哥说送我几块上海饼干尝尝,结果他食言了,说是放在家里被老鼠吃掉了。我说他吹牛,你哥哥脸红了。

我释然了,埋在心底二十多年的饼干事件终于有了答案。她还说她在云南大理看到了我哥哥,她还和我哥哥聊了家常,说我哥哥还是单身,收养了一个很帅的义子,生活得挺开心。我哥哥让她转告我们,他是个不孝的儿子,等他老了会回家,到父母坟前谢罪的。我流泪了,她也落泪了。深夜,好像哥哥在和我说,弟弟,放心,我不是赌徒,我有任务,爸爸知道,爸爸都知道。

别恨你哥哥,你们是亲骨肉。父亲临终前讲的这句话,我一直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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