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哲生
1
傍晚时分,风萧瑟起来,阳光早就消失了,却还散发出微微暖意。吴朗再次来到长江边,临水眺望。芦苇在雾里虚幻般摇曳着,江水也在晚风中喧哗着,像是哪个女人哀怨的诉说。那声音,如泣如诉。熟悉的芦苇和奔腾不息的江水带走了一切,仿佛又带来了他的臆想。
吴朗的思绪在晚风中飞扬着。
吴朗像一只孤雁,流落在滩头。他的眼睛四处搜寻着,就在他绝望无奈的时候,想起不久前林兰和他的约定。站在江边,不见林兰踪影,只看到一些被江水冲散的细碎的兰花,梦幻般浮在江面上,在夕阳下,闪着璀璨的灵光。他面对浩浩江水大声呼喊着,兰兰,我是吴朗。兰兰,你听到我的声音了吗?兰兰,赶紧回来,我带你去看医生,去找外甥女艳艳。对了,我们去丽江,去洱海,去吸清泉煮红叶。就按你说的,我们可以闭户添灯夜诵诗,登泰山看日出。还有,去大草原数星星,去你想去的所有地方,去完成你未完成的所有愿望。
任凭他喊破嗓子,也没有林兰的回答,只有他那悲催的呼喊声在辽阔的长江之畔回荡着。
终于喊累了,吴朗跌坐在芦苇荡。夜色从远方渐次游来,无边无际的黑色一下子把他包裹起来。
他情不自禁地朝着林兰远去的方向跪拜着,像是一个虔诚的教徒。
吴朗,你忘了我吧,我不相信缘分,可我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
刹那间,那些温馨醉人的时光,好像就发生在眼前。
老板,您好,请问这块玉多少钱?
这个呀,这个不卖。
林兰满脸疑惑。她不解地问道,您店里的商品不会只是摆着看的吧?
小姐,这玉有人订了。
没关系,我加价,您说吧,多少钱您能卖给我?贵点儿我也要。那年三月的那个周末,在美佳工艺品商城里,林兰相中了商城里的一块玉。
那玉呈弯月造型,月牙儿向上,一位翩翩公子正在纵情吹箫。他的身旁,一个头戴兰花的明眸仙女在听吹箫。那设计温馨又浪漫,让人心情愉悦。看到这块色泽亮丽,造型精致,意境优美的玉,林兰再也无法割舍。
就在店老板和林兰争执不休的时候,一位相貌俊朗的男子走进了店铺。
吳先生您可来了。我说这款玉有人订了,这位小姐不信,偏要买。吴先生一进门,高老板就热情地跟吴先生打起了招呼。
哦,是吗?吴先生一边问店老板,一边仔细打量眼前的林兰。身穿浅蓝色旗袍的林兰,一下子吸引了他的目光。不管怎么说,林兰如同一块磁石将吴先生吸住了。
吴先生,您倒是说话啊!
哦,好的,好的。吴先生缓过神来,轻轻地问林兰,小姐,您也相中了这块玉吗?
是的。林兰回报了浅浅一笑。
高老板,您把订金退给我,将玉卖给这位小姐吧。
一听这话,林兰愣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不好吧?既然这玉真是您订的,那还是您买去吧,我不要了。林兰满脸绯红,对吴先生说。
小姐,不必谦让了,我家里也有这样的玉,我只是想佩一对,方便外出的时候随身观赏。既然你真心想要,别再推让了。其实,这是他灵机一动,临时编了一个谎。这下,林兰才安心地付款买了那块玉。
吴先生,交个朋友吧。走出美佳工艺品商城时,林兰笑意盈盈地给了吴先生自己的名片——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科医生林兰。
出于礼貌,吴先生也回赠了他的名片。他的名片简单醒目,中间一行粗粗的黑体字赫然映入林兰眼帘——朗朗计算机销售公司总经理吴朗。
事后,林兰想,生命中交集过的人很多,但大多是擦肩而过,不会再有任何瓜葛了。
2
大家让一让,我叫林兰,是人民医院医生。
那年三月的一个中午,新春超市门口一位老人受伤,躺在地上,围观的人们谁也不敢上前。“让一让!”林兰冲人群喊,大家让开一条通道,林兰熟练又快捷地从手提包里拿出纱布,给躺在地上的老人包扎伤口。
由于流血过多,有限的纱布包扎不住伤口,林兰焦急地朝人群喊:“谁帮忙打电话叫救护车?”林兰连喊三声,没人应答。不一会儿,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不用叫救护车,我来拦出租车吧。”
循声望去,林兰看到吴朗站在密集的人群中朝她挥手。幸运的是,吴朗话音刚一落地,一辆出租车从前方开了过来,吴朗立刻拦车,打开车门,将老人抱上了车。林兰紧跟其后,也迅速上了出租车。听围观的群众说,一个骑摩托的小青年撞了老人,小青年逃逸了。
十几分钟后,他们赶到了市第一人民医院。吴朗把伤者抱上医院担架后,对林兰说,你赶快想办法抢救老人,我去收费窗口办手续。
林兰向吴朗点了点头,麻利地把病人推进急诊科抢救室,给老人清理伤口,打止血针,作心肺复苏……
经过一个小时的联合急救,老人渐渐恢复了神志。
虽然有点儿俗套,那一刻,林兰忽地感觉吴朗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故事也没有半点儿悬念,年底,他们就牵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月朗星稀的晚上,他们来到江滩边,吴朗吹箫,林兰百听不厌。而吴朗一听林兰的小曲儿,浑身每一滴血都像抹了蜜一样甜。
除了一起出去踏山涉水,他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一起诵读诗词。林兰最喜欢读唐诗、宋词,像李清照的《如梦令》是她经常吟诵的词。受他们夫妻的影响,林兰的外甥女艳艳也渐渐成了诗词迷,并且常常和他们一起摇头晃脑地吟唱。艳艳后来说,她文学水平日渐提高,最终能加入市作协,就得益于他们的熏陶。
3
三年的幸福时光很快从吴朗夫妻俩手指中悄悄溜走。为了打造美好的未来,林兰专心钻研她的医学专业,吴朗则继续经营计算机销售生意。由于懂行情,吴朗赚取了第一桶金,十万元收益到了他的账户。尝到做生意甜头的吴朗,舍不得放下他的生意,越发勤快地走南闯北,开拓新的客户群。为此,夫妻俩聚少离多。
吴朗不在家的日子,独处的林兰常常感觉寂寞,她托人把外甥女艳艳介绍到了医院急救科工作。有了艳艳做伴,林兰也就淡化了对吴朗的思念。
日子悄然地向前移动着。一天,林兰感觉自己胸部隐隐作痛。起初,她不以为然,以为是自己加班劳累了,休息几天就会没事的。但接下来的日子,她的胸部疼痛感不断加剧。她偷偷到医院作了检查,医生很快就查出结果,林兰患了乳腺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拿到报告单的那一刻,林兰当时就昏过去了。
随着病情的逐渐加重,林兰忍痛辞掉了工作,在家休养。休养期间,她的生活由艳艳照顾。艳艳劝林兰做手术,但林兰不想做手术。
得到消息后,吴朗急匆匆地从苏州赶回家看望妻子,并带林兰到医院复诊。同时,他在网上查找全国各地医疗信息,寻找最佳医生。治疗一段时间后,林兰的身体有了一些好转,吴朗又赶紧重返苏州。
忙碌的日子里,吴朗还是不放心林兰的身体,考虑到艳艳也要上班,他不放心林兰一个人在家,特地请要好的同学琴子来照顾林兰的生活。
出差一个月的吴朗返程回家,打开家门,听到卫生间传来哗哗的流水声,他以为是林兰在洗澡,推门进入。结果是琴子在洗澡,吴朗和琴子一下子傻眼了,他们呆呆地愣在那里。
刚好林兰从外面回来,她惊呆了。她左手提着刚从医院取的中药,咬着牙,扬起右手拎的手提包,向吴朗狠狠地砸去。包里的东西天女散花一般飞落在地上。突然,林兰的身子往后一仰,倒了下去,像一截被伐倒的树木。
4
醒来的时候,林兰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吴朗守在她身边,眼前不见了琴子。林兰没有说话,用手指着门口。吴朗没再说话,悄悄退出房间,消失在林兰的视线里。
当天,吴朗就回到了苏州,重新打理他的生意。然而,他再也无心做生意,产品积压越来越多,之前的收益全部被新进的货物套住了。他不敢向林兰说出实情,只是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发短信给林兰,劝她尽快去医院做手术。林兰一直没有回复。
就在吴朗负债累累,不知所措的时候,他的手机突然响了。
听说你负债了,想东山再起吗?想的话,来我这儿吧,我可以借钱给你。是琴子的声音。
这……算了吧。
听说琴子要借钱给自己,吴朗眼里闪出了一道亮光。冷静之后,还是咬咬牙,将琴子拉入了黑名单。在拉黑琴子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绑着石头的囚渡者卸下重负,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他把手机放回兜里,朝着西北方望了望。
到了年底,吴朗忐忑地回到了家。之前,他做梦都想回家。当他真的回到家门口,想大踏步跨进自己的家门时,他的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根本不听他的使唤。他双手合十,默默向东方祈求着。他做了一次深呼吸,伸手尝试着敲门。他的手离门越来越近,还剩一指远的时候,他将手缩了回来,用双手紧紧地拽着上衣角,最后,转身向家外的方向毫无目的地走。
屋內睡不着觉的林兰听到响动开门出来张望。借着卧室传来的微弱光线,她看到屋外地上有一个熟悉的公文包。那个包呈淡蓝色,有着兰花底纹。林兰一下子聚集浑身的力气,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跑。当她气喘吁吁跑到屋外时,她看到吴朗蹲在一个角落深处双手抱头,很痛苦的样子。
还躲着干吗,当真不想回家了吗?
不,我一直想着回家呢。兰,我错了,你就原谅我吧。吴朗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低着头细声细气地回答林兰的质问,不断地央求着林兰。
早知今天,何必当初?说了这些,林兰感觉整个人轻松了起来。由于生气,林兰开始急促地咳嗽,胸部的痛也加重了。她摸着自己的胸口,不停地喘着粗气。她感觉自己整个人轻飘飘的,快站不稳了。她快要倒下的那一刻,吴朗一个箭步冲上来,扶住林兰。
兰,是我不好,我真的知道错了。林兰没有说什么,在吴朗的搀扶下,与吴朗一起回到了家。
当晚,吴朗不停地劝林兰。兰,咱们还是去医院做手术吧?
做手术管用吗?那只是另一种摧残。
为了我们的未来,我求求你,听话!
吴朗,你不要固执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是医生,我更了解自己的病情。
林兰刚才的脾气,一下子消弭了。
那我们找中医进行保守治疗,好不好?
你还知道保守治疗,看来,你并不糊涂。只是,这么聪明的人,总是做着糊涂的事儿。
不要再说了,你要相信我,错误不可能发生第二回。
其实,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些了。今后,道路的宽窄,只有你自己去衡量了。我累了,再也不想讨论这个问题了。
林兰一下子说了那么多话,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明白了,眼下最重要的是你的手术,赶紧做了吧。
我为什么不肯做手术?
知道,你宁可饱受病痛的折磨,也要追求一个完美的结局。你不仅把你的身体当成你自己的,更重要的是当成我们共同的。你不要难过,有我陪伴在你身边,我们的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
林兰一时怔住了,她没再说话,疲惫感袭上心头。林兰轻轻地靠在沙发上,一丝淡淡的笑意,波纹一样在脸上荡漾开来。
吴朗又说了些什么,她只是默默地倾听着,没再说什么。
5
近段时间,林兰的身体似乎有了好转。一周后,吴朗把林兰托付给艳艳照顾,又出去重新打理他的生意。不料,吴朗出门后不久,林兰的胸部又开始隐隐作痛,而且疼痛频率越来越高,程度也越来越严重。
吃了几片止痛药,那痛感似乎减轻了点儿。林兰环顾着房间,有种熟悉的陌生感。从结婚到现在,几年的时间犹如一瞬间。
艰难地熬过一夜,林兰早早就起来了,拿出从前和吴朗在江边芦苇荡拍的新婚照片,反复看着。
看着看着,他们以前相处的点点滴滴一下子涌现在她的眼前。她想起了他们在芦苇荡中捉迷藏时,你追我赶,肆无忌惮地笑;想起过去在公园、在一些地方旅游时的快乐,林兰禁不住用食指摩挲照片中吴朗的脸庞和眼眸。摸着摸着,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两行清泪慢慢滑了下来。
放下照片,林兰起身走向卧室,从卧室的床头取下了在美佳工艺品商城买的那块玉。她把玉捧在手心翻来覆去地凝视着,她看到了吴朗那天进美佳工艺品商城潇洒的身影。那天的情景,又在她的脑海里回放着。
看过了玉,林兰开始伸手摸家中的门框、桌椅、沙发以及家中的一切。
林兰身体再也撑不住了,站在家中,她像一座摇摇欲坠的房子。她使出全身的气力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扶着沙发,在靠窗的书桌前缓缓坐了下来。望着书桌上一本她平时翻阅无数遍的书,她开始吟诵: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吟诵之后,林兰心中泛起了一丝欢愉。
这是一个温馨的傍晚。林兰站在茂密的芦苇丛中,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眸,时而注目芦苇,时而回望来路,像在寻找一段遗失的过往。就这么顾盼着,把自己站成一座雕像。
林兰穿着一套大红底色镶有兰花的连衣裙。晚风拖拽着她,使她整个身子摇晃起来了。她定了定神,极力控制着摇摆不定的身体,她想抚摸那些芦花。
又一阵风刮来,芦苇跳起了舞蹈。芦花一片、一簇,三三两两地飞起来。芦花飞逝时,是那么不舍,又是那么留恋……
半年后,林兰终究没有撑下去,告别了吴朗,告别了这个世界。
几年后,吴朗资助了一个酷似林兰的女孩儿,她叫依兰。
吴朗把依兰送到市实验小学读书,自己在郊外林兰的墓地旁租了一片田地开办农庄,从事种花、卖花的营生。吴朗种的花有春兰、剑兰、蝴蝶兰、君子兰等。在他的精心培育下,这些花儿葳蕤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