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晓彤
终南山,又名中南山、太乙山,简称“南山”,坐落于陕西省,是我国重要的地理坐标,同时也具有不可撼动的历史意义和地位。班固为这座名山写下了《终南山赋》,用“概青宫,触紫辰。嵚崟郁律,萃于霞雰。暧?晻蔼,若鬼若神。傍吐飞濑,上挺修林。玄泉落落,密荫沉沉。荣期绮季,此焉恬心”的妙笔刻画出了终南山的秀丽风景。实际上,终南山进入文学视域还要追溯至更早的先秦时期。《诗经·终南》曰:“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终南何有?有纪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绣裳。佩玉将将,寿考不亡!”除此之外,历朝历代诗人也都留下了描绘终南山的佳作,可见终南山早已成为了文人写作的关注对象,然而纵观历史,终南山活跃于文学作品的鼎盛时期还当属唐代。
唐代之时,诗人们对终南山的向往之情蓬勃发展,以终南山为主题创作的诗歌不胜枚举,书写终南山一时成为社会风气,形成了唐代特有的文学现象。“在长达900卷有2529位诗人的《全唐诗》中共收入诗作42863首的诗中,提到终南山的有400多首”(何瑾《佛心诗意—王维与终南山之研究》),终南山俨然成了唐诗中占有一席之地的文化符号之一,可见唐代诗人对于终南山之狂热。值得一提的是,在众多提到终南山的唐诗之中,又有一种类别格外引人注意,那就是与“终南别业”有关的诗歌,或是以“终南别业”入题,或是以之为内容,数量亦不在少数。根据《汉语大词典》解释,“别业”即别墅,但也有别于现代意义上的别墅建筑,古人的别墅多建造成为私人园林,“主要运用自然界的砂、石、水、土、植被和动物等材料,在有限的空间中,塑造出山体、水体、建筑和花木等景观,供人们旅游、观赏、休憩、居住”(李浩《论唐代园林别业与文学的关系》)。终南山中的别业多为隐者与诗人所有,“终南别业”诗能够在繁多的终南山诗中自成一类,已说明终南别业之常见。别业既多,说明在终南山中居住或活动的人也多,这成为唐代诗人醉心于终南山的另一佐证。但“终南别业”诗的意义不仅如此。别业诗不同于其他有关终南山的山水诗,因有别业作为居所,诗人往往得以在终南山待上相当长一段时间,有异于其他匆匆观赏的游客。正是因此,别业诗能够别具一格地展现诗人久久流连于终南山的原因,透露出诗人内心隐含的情感,进一步揭露终南山对唐代诗人的功能及意义所在。本文将结合主客观条件并重点引用诗歌对其展开分析和阐述。
一、亲近自然的去处
终南山自然资源丰富,植被繁茂,动物自由,是我国重要的生物基因库,由于地形奇特,地貌多元,山中河流纵横,具有极高的观赏与游玩价值。一方面,我国文人素有游山乐水的爱好。清新宜人的自然环境在治愈诗人悲伤情绪的同时,也使诗人的心胸得以淘洗,更加旷达,因此终南山特别成为唐代诗人亲近自然的去处。另一方面,唐代是我国文人山水审美意识的发展期与成熟期。“千百年来横躺于唐王朝大好山河中的名山胜水焕发出了新的生机和活力,与人的距离拉近了”(林莉《唐代山水意识的历史变迁》),唐代诗人于是开始自觉地亲近自然。
钱起的《晚出青门望终南别业》云:“远山新水下,寒皋微雨余。更怜归鸟去,宛到卧龙居。笑指丛林上,闲云自卷舒。”夜晚,诗人走出长安城门远眺终南山上的别业,映入眼帘的是闲适的大自然。远山被春天的雨水笼罩,鸜鹆也在微雨中翱翔,归鸟似乎去了隐居者的住所,就连丛林上的白云也是自由自在,如何不让人感到心旷神怡呢。这般自然景色,给久处城市或官场的诗人带来了心灵的放松。岑参的视角有所不同,他的诗歌更多在于介绍了自己草堂周围的小环境,而不是整体描绘终南山的美景,如《终南山双峰草堂作》写道:“崖口上新月,石门破苍霭。色向群木深,光摇一潭碎。”经李浩先生《唐代园林别业杂考》论证,双峰草堂是岑参于终南山脚下置办的园林别业,既处山中,诗人观察到的景色也就更加独特细致。新月高高悬挂于崖口之上,石门划破青色的云氣,周边的树木繁多,越往树林深处走去夜色就越深,月光洒在水潭上,光影摇动就能使之破碎,诗人置身于这样清幽的环境,似乎不自不觉间已经与自然融为一体。
二、游子内心的故乡
创作“终南别业”诗的诗人们大多作为业主在终南山的别业中生活过一段时间,因而他们对自己的所属产生了一种群体认同,进而产生了对终南山难以言说的故园情结。因贬谪或入仕等其他原因离开后,他们仍长久地怀念着在终南山平淡幸福的日子。除此之外,由于终南山与唐朝都城长安(今陕西省西安市)的地理距离较近,出于含蓄表达或诗意表达等需要,终南山由此代替长安城成了唐代远游诗人心中故乡的标志。另外,终南山是唐代行政区划和文化等意义上的分界线,由此也区分开了城市与乡村。对于诗人而言,终南山具有更为特殊的仕途上的分隔意义。“终南山以北是文人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理想的圣地,往南则意味着漂泊流浪、颠沛流离、贬谪还乡。”(刘芳《唐代文人与终南山》)结合时代背景进行分析,唐代前期国力强盛,发展迅猛,人民生活富强安定,受此影响,文人心态积极,有强烈的入仕愿景,期待能够为国尽忠,实现自己的抱负。于是,对于那些翻越终南山离开政治、经济中心的人而言,终南山便成了他们内心深处渴望再返的故乡。仿佛他们只要再回到终南山,就回到了长安城下,也就能够再次回到朝廷之上成就功名。终南山在这一层面上成了他们美好心愿的寄托。
诗人岑参是反映这类思想的代表。诗人后期远戍边塞,数年无法返回京城,他的“终南别业”诗多表达对于别业的怀念,而“怀念这些别业实则是在怀念那种安详平静闲居的日子,把别业作为家园乡愁的象征”(张颖《诗歌、文人心态与社会文化—唐代终南山诗歌研究》)。
岑参的《早发焉耆怀终南别业》写道:“晓笛引乡泪,秋冰鸣马蹄。一身虏云外,万里胡天西。终日见征战,连年闻鼓鼙。故山在何处,昨日梦清溪。”诗中的“故山”即指终南山,“清溪”则是终南山中的小溪流。诗人孤身一人处在万里开外的西北塞外,终日所见只有战事,所闻只有鼓声和征战的马蹄声。破晓时分的笛音终于使他对故乡终南山的思念决堤,化作眼泪落下,可见在诗人孤单寂寞之际,终南别业成了他心中那个可以忘却一切烦恼与疲惫的摇篮。
岑参的另一首诗也表达了这样的情感,且同样与终南别业有关,即《下外江舟怀终南旧居》:“杉冷晓猿悲,楚客心欲绝。孤舟巴山雨,万里阳台月。水宿已淹时,芦花白如雪。颜容老难赪,把镜悲鬓发。早年好金丹,方士传口诀。敝庐终南下,久与真侣别。道书谁更开,药灶烟遂灭。顷来压尘网,安得有仙骨。岩壑归去来,公卿是何物。”根据诗歌内容推断,诗人写下此诗时应处于漂泊不定的人生后期。诗人宿于蜀地舟中,容颜已经衰老,镜中人白发斑斑,浮现于脑海中的仍是早年在终南山别业里与道士及隐者们相处的时光。如今,久久远离那样的仙境,不仅让身处异乡的岑参对终南山产生了深切的思念之情,更让他心中的遗憾与苦闷无处抒发。
除岑参之外,不少客居异地的诗人也借终南山表现了对于长安或身处长安的亲人们的想念,如杜甫的《喜观即到,复题短篇二首》开篇即言:“巫峡千山暗,终南万里春。”诗人日常看见的巫峡一带重岩叠嶂,千山迷暗,由此又联想到了终南山此刻应该万里皆春,此处提及终南山是因为弟弟杜观远在终南山下的长安,将在暮春时节前往夔州探望诗人,由巫峡想到终南山,实际上是由异乡山水想到家乡风光,由陌生人物想到血肉亲人,委婉地表达了诗人对弟弟的思念。
三、隐逸栖居的优选
渴望隐逸应当属于“终南别业”诗所体现的主流思想,这一点与绝大部分终南山诗一致。毕竟能够在终南山中拥有别业,或对他人的终南别业表示欣赏的诗人,其对在别业中的隐居生活是十分向往的。
名士在终南山隐逸传统悠久。相传,西周开国元勋姜子牙、“汉初三杰”之一的张良等人均曾在此处隐居,因此终南山也成为历朝历代公认的隐逸之山。文人为陶冶自我高尚情操,彰显品格,往往也会追随前人脚步于山中避世。李端在《奉和秘书元丞杪秋忆终南旧居》中写的“白社陶元亮,青云阮仲容”两句即表明了自己对隐者陶渊明、阮籍的崇敬,尽管他们不是隐逸于终南山,但也成为李端选择到终南别业中隐居的楷模。
唐代诗人选择到终南山中过隐逸生活还受当时时代条件的影响。隋唐时期,科举制得以创立与发展,加之政治稳定,经济繁荣,无数有志之士不远千里奔赴国都长安,意图通过科举考试取得功名。终南山作为距离长安较近的风景名胜,自然也吸引了不少文人登临游玩。此外,文人入仕报国的希冀背后还面临着残酷的社会现实,那就是科举考试进士的录取率低。杜佑《通典》载:“大抵千人得第者百一二。”由此可见,文人通过科举考试及第的机会之微小。每年金榜题名的人终究只是少数,落第的文人由于寒窗苦读半生不愿就此放弃机会,或因归家路途遥远,都会选择暂时在长安落脚,等待机遇,僻静的终南山就成为他们的最佳选择。家庭条件稍好者会选择隐居别业之中,“借其幽静的环境专心读书,还可向隐士或高僧请教”(李红霞《唐代隐逸风尚与诗歌研究》),由此开始短暂的隐逸生活。颇为有趣的是,在这些隐居继续学习的人之中,也有文人试图通过隐逸铺就自己的入仕之路,这与当时统治者对隐士的优待有着密切关联,高祖、太宗等历代统治者均颁布诏令求贤搜隐,表明自己礼贤下士的品质。于是,难以通过考试中第的文人便希望借助隐士身份得到统治者的赏识,甚至造就了“终南捷径”的典故。由于笔者暂未发现“终南别业”诗中有相关内容,因此不对此过多展开。
“终南别业”诗中更多的是因累举不中第而心灰意冷之人,他们对考取功名彻底失望,遂生隐逸之心,这一部分文人也不在少数,如贾岛的《荒斋》:“草合径微微,终南对掩扉。晚凉疏雨绝,初晓远山稀。落叶无青地,闲身着白衣。朴愚犹本性,不是学忘机。”尽管住在简陋的房子里,诗人仍为自己幽静清新的别业生活感到自在乐怀,甚至能够自嘲朴实愚笨是自己的本性,这也是他对屡次考试失败的一种释怀,表明诗人不再执着于功名,而转向使自己身心愉悦的隐居生活。小路两旁青草茂盛,推开掩着的门扉就能看见近处的终南山,晚上山中微凉,早晨可以依稀看见远山,穿着白衣置身于落叶之间,好不自在,处在这样惬意自在的时光里,谁还会去在意功名利禄呢。又如,卢纶的《落第后归终南别业》:“久为名所误,春尽始归山。落羽羞言命,逢人强破颜。交疏贫病里,身老是非间。不及东溪月,渔翁夜往还。”诗题已点明了诗人回归终南别业的原因—落第。卢纶与贾岛的遭遇十分相似,数次落第使他感到失望,进而认为自己已经被功名耽误良久,与人相处时也感到羞愧难當,还不如回到终南山中,过淳朴自然的日子。
余下的一部分文人则是因为性情使然,加之人到晚年,逐渐看淡功名利禄这些身外之物,喜好恬静清幽的环境,遂选择隐逸于别业之中。王维的《终南别业》写道:“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晚年王维安家于终南山脚下,行动听从自己的心意,独来独往,闲适自在,时而和偶遇的老人交谈,更有返璞归真之感。又如,祖咏的《苏氏别业》:“别业居幽处,到来生隐心。南山当户牖,沣水映园林。屋覆经冬雪,庭昏未夕阴。寥寥人境外,闲坐听春禽。”祖咏性情高雅,身处幽深的别业,南山就在窗户之外,冬去春来,即使无人相处,也觉内心之满足。
终南山在唐代诗人的精神世界里无疑起到了举足轻重的支柱作用,它承载着诗人们对山水风光的喜爱,对成就功名的期许,对家乡故土的思念,对隐逸避世的追求等种种情感。它对诗人的意义就此上升为对时代的意义,且都已显著地反映在诗歌的数量与内容上。一言以蔽之,大概就在于“山之秀者,我心栖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