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仪
我越来越讨厌去车站。
小的时候,只要到车站来,我总是欢欣雀跃的,因为只有出远门游玩,我才有机会来到这个地方。每次出行,妈妈总会早早地带着我到车站候车。车站里什么人都有:赶路的、乞讨的、卖艺的、卖花的……那时候没有手机可以玩儿,在候车室等待发车的我便会睁大眼睛观察他们:那些赶路的人眼里只有目的地,个个目不斜视,脚底生风,走得飞快,对四周的一切都毫不关心;那个乞讨的人的头发跟个鸟窝似的,脸上胡子拉碴,眼神有些呆滞;那个唱歌的人唱到高潮部分时脸上的肉微微颤抖着,张大嘴时牙还挺黄的,唱得也挺一般……
无聊的人有无聊的乐趣,关注他人的生活便是我在车站的一大乐趣。拥挤的人群、嘈杂的声音都无法剥夺这种乐趣。这时的我什么都不用顾及,只管跟着妈妈往前走就行,车站里的人生百态,我也算是见识全了。车站是我通往大世界的必经之路,承载着我的兴奋、欣喜,是我心中美好的存在。
我总盼望着去车站,盼望着,盼望着,我就不那么盼望了。上高中后,第一次自己走进车站,那真是一次糟糕透顶的经历。我已提前二十分钟出发到车站去,可谁知堵起了车—原本只要十分钟的路程,却硬生生走了半个小时。到达车站,已经超过发车时间十分钟了。我急急忙忙跑到上车点,见到的只是乘务员怒气冲冲的脸。终于等到最后一个乘客的到来,乘务员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这都几点了,坐车还不知道守时间吗!”我惭愧地低下头道了歉。上了车后,满满一车人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灼烧着我的心。我逃跑似的坐到了剩下的那个座位上,却发现位置上的安全带是坏的。为了避免再受到乘务员的呵斥,我只好把安全带垫在大腿下,用力地压着它,装出一副扣好安全带的样子。我也是第一次才知道坐车的过程那么煎熬,闷热的空气,紧绷的身体,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指责……这是一场漫长的折磨,从这一刻开始,车站在我心中也不再是纯粹给我带来快乐的地方,它还是令我无比难堪、脸面尽失的地方。这里没有人会大度地包容我的过失,没有人牵着我往前走。车站教会我,所有的指责与难堪,我都要自己去面对。
在车站,我总能一遍遍刷新对生活的认知。那是国庆放假回家的时候,我也是早早来到了车站,买好了回家的车票。我明白这时候是出行高峰期,坐车回家需要排很长很长的队,因此我在候车点排队将近两小时还没有上车,我的内心还算平静。眼见我前面的队伍渐渐缩短,我成了这支队伍的第一个人,下一班车一来到,我就会是第一个登上车的人。这时候,我的内心是如释重负的,将近两小时的等待终于要结束了。
车到了,我伸出了手中的车票给检票员,就像交出了回家的期待,只要她撕掉副票,我就可以上车回家了。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接过我的票。尽管我是这支队伍中排在第一位的人,尽管我早早就把票递到了她面前,可她就是没有接过我的票。我将票用力地在她面前晃动,她连一个轻飘飘的眼神都不愿给我,忽视了我焦急的目光,继续熟练地检查后面人的车票。后面的人发现了队伍的移动,就好像湍急的水流冲破了大坝的阻拦,更是疯狂地涌了上来。我这颗孤独的小石子被水流冲到了一边,更是失去了上车的机会。眼见我身后的人越来越少,这辆车的人越来越多,直到坐满,我都没有挤上车。我十分惊愕也十分不解,为什么我还没有上车?夜色已经很浓重了,焦虑啃噬着我的心。此时如果我还没有上车,是不是今天就回不了家了?思及此,眼泪就掉了下来。旁边的一位工作人员见到我落了泪,才急忙过来安抚我,并在二十分钟后终于把我塞进了一辆非直达的车。当时我并不懂那位检票员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试着在车站的留言平台上投诉过她,也是徒劳无功。打那儿以后,我便扬言再也不要坐汽车回家了。直到后来,我在汽车站看到一些等了三个小时还没有上车的学生,在人群中不知所措时,我忽然明白了。那时我的内心虽然较平静,可我后面一大串的成年人内心并不平静,漫长的等待时间消磨了他们的耐心,他们把这次出行高峰的愤怒和不滿都写在脸上,吐出口中。检票员自然不敢再耽误这些成年人的时间,便只好来耽误我们这些不敢抱怨、穿着校服、背着书包、满脸稚嫩的中学生。这一回,车站教会了我生活的不公,教会了我学会抗争。它撕去了我单纯的目光,冲淡了我内心的平静。车站不再是那个纯粹给我带来快乐的圣地了,它拥挤,它嘈杂,它粉碎了我的单纯无知,它用现实抹去了我的幻想,我讨厌这个地方。
上了大学后,离家更是遥远了,汽车更是出行必不可少的交通工具之一,我没有机会逃离车站。
又是一年国庆放假时,由于没抢到高铁票,我又不得已到了我深恶痛绝的汽车站来。在搭出租车去地铁站的路上,我跟司机聊起了这次的出行高峰。司机跟我说:“还好你是打车去地铁站,而不是直接打车去汽车站,要知道去那边的车费不仅贵,那条路这会儿也是堵得不行了,几乎没有司机会去那里的。”我笑了笑,跟他说起了搭地铁的好处。司机感叹:“地铁虽然挤了些,可价格便宜,还没有堵车的风险,我们也不是什么富翁,不可能选择直接打车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坐地铁去车站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了。”我笑了笑表示认同。
汽车站每到这个时候就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广播重复播放着一句话:“本站所有车票均已售罄,请各位乘客不要在售票柜台前聚集。”我跟哥在车站碰了头,取了车票等候发车。越是人多的时候,检票口就越是混乱。过了发车的时间,检票员却迟迟没有让任何人进去。因此,一些乘客掉头离去。哥连忙拉住一位大爷,操着熟练的家乡话问道:“阿伯,去惠州的车不在这里检票吗?”大爷一听是同个地方来的小伙子,便热心回答:“不是的啊,他们说要到一号检票口去!”哥拖起行李和我就跟着大爷的脚步直奔一号检票口,果不其然,回家的那班车不知何时换到了这个检票口来检票。在一群大爷大妈七嘴八舌地跟工作人员交涉一番后,工作人员扶着额头再三向我们这批乘客保证,回家的那班车一定会在二十分钟后出发。当时是晚上七点了,坐车回家还不算太晚,哥这才放心地跟我说:“我们可算幸运的了,刚才在那个检票口看到几个学生,说是下午四点的票,到现在都还没有走呢。”我伸长了脖子努力朝那个方向看去—果然有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攥着车票,茫然地杵在人群中。看着他们迷茫的身影,我心中有些许酸楚。曾经,我也算是他们之中的一员,被这摩肩接踵的人海挤出了崩溃的眼泪。如果可以的话,我特别想伸出双手去帮帮他们,让他们不至于被人流冲到边缘。可是我的那班车已经到了,我没有机会去帮助他们了。这一次,我还是这支上车队伍的头一个人,可这一次,我也是真正第一个上车的人。在车站,我终于学会了在拥挤中自处。而那些中学生后来究竟有没有上车,我终究是不得而知了。
这次坐车回家的体验是挺差的。高速路上堵车,我们的车寸步难行。车上有人因为受不了汽车走走停停的颠簸,从广州一路吐到了惠州,酸臭的气味蔓延在整个车厢;还有的人对这条漫漫堵车路有满肚子怨怼无处说,却在车上被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点燃了,当场吵起架来,吵吵闹闹的叫骂声不绝于耳。我十分想逃离这个空间,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入睡,希望醒来后车已到站。当车子到达目的地车站时已是凌晨,我拿起行李,赶紧离开了这辆车。
天上飘落着毛毛细雨,凉风一阵一阵地灌入衣领,我跟哥缩在车站门口的小角落,等着家人来接我们回家。周围的人谁都没有说话,耳边只有马路上时不时传来的鸣笛声。我们都静默在夜色中,对这漫长的行程感到无比疲惫。往常的我或许会在这时候抱怨上一两句,诸如“我再也不想坐大巴车了”“我以后一定不会再来这里”这类话,可这回我再没有力气出声了。我明白,这样的经历以后绝不会缺席我的生活。我的脑海中浮现了下午那位司机说过的话,我们没有更好的经济条件,所以只能去适应挤地铁这种熙熙攘攘的交通方式。我无法预测未来还要经历多少回这样的堵车和拥挤,我只有从现在学会去接受它。那些学生在车站中茫然无措的身影也出现在我脑海中,从前的我就像他们一样,是在车站中被人群推着往前走,又推到边缘去的;现在的我是主动冲进人群,努力找到有利于我的位置上去的。我在车站里再也没有心思去观察别人的人生,我成了那群急急忙忙赶路人群中的一员;我再也不对车站抱有任何美好的幻想,可也不会再说出不到车站去的话,而是选择去接受一个世俗的、冷漠的、真实的车站,也就像面对这世俗的、冷漠的、真实的生活。每一次去车站,都是一次成长,如今的我,早已熟悉坐车的流程,掌握尽快坐上车的技巧了,也能对各种人的各种目光泰然处之了,也不再对车站中发生的任何事情而大惊小怪了。从前那个梦幻的车站早已无影无踪了,如今的车站在我心中也許已经不再张牙舞爪、面目可憎,它成了我平凡生活中的一部分,是我不得不去经历的一个地方,就好比这琐碎而烦冗的生活,是我不得不去接受的。在这个雨夜中,我忽然发现,我的确是个成年人了,我离跳入社会的大染缸也已不剩多少步。在昏黄路灯的照耀下,隔着模糊的雨幕,我好像看见了一个穿着校服、背着书包、满脸稚嫩的中学生,渐渐远去。很快,她的身影融入了夜色中,再也看不见了,留在原地的只剩下了一个面容疲惫、目光迷离,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青年。
我还是讨厌到车站去,可我再也没有办法不到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