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红兵
阔别老屋二十余年,它在现实中已不复存在,在我的记忆中它也渐渐淡去。脑海中却时常出现它的影子:青石墩,厚木门,还有那从天而降的“瀑布”。我无法忘记,连同它的逝去和新生。
不知它何时而建,在我的记忆中它就坐落在路旁,与大伯、二伯、堂哥家的房子连在一起,像个大杂院。如果朝家的方向走去,大门在正房右侧,正房像探头张望,紧邻着乡村马路。大门底座是两条一平方米的青石墩,两侧竖起两根三米高的青石柱;下方平铺着青石板台阶;立柱上方是斗拱青石横梁;中间是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门板已斑驳不堪,岁月的侵蚀已让它露出木质的底色;大门中间横挂着两个狮子形铁拉环。整排屋子就这大门最为气派。屋顶上的瓦片长满青苔。
夏天,我最喜欢坐在大门口的青石墩上,沉睡地下千年的青石沁出丝丝凉意,让人坐着就不忍离开。家人常说,这石墩不可久坐,寒气太重,容易伤身。
大门里头是一个窄短的弄堂,由我家和二伯、堂哥家共用。弄堂尽头是堂哥家进出的门,左边是我家的,单侧扁平的木门,门边是铁制的锁扣,平时就用铁丝拴一下,挡挡猫狗。这里原来应该是个家族式院落,我家后面是二伯、堂哥家,右边是大伯家。三家的屋脊低矮处都朝向我家的天井。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就是我家的天井池,一米见方,石条砌成。天井成了堂屋的窗户。进门左边挤着两口水缸,那时要挑水吃,小时候也曾挑着扁担到一公里外的溪旁水井打水,将两口缸灌满。水缸边上即为土灶,那里有母亲握刀切菜的回声和烧菜做饭的身影。一根乌黑的烟囱就着低矮的房顶伸出屋外,好像它也要透透气。土灶后方是父母蜗居的小屋,偶尔我也在里面撒泼耍赖。一小段矮墙将灶膛和方桌隔开,房门右方是我们吃饭的地方,因地方窄小,方桌一面靠墙,三面坐人。堂屋里堆放着各种杂物,有橱柜、柴火、猪吃的番薯藤,甚至还有一个鸡圈。堂屋给我的感觉是昏暗的,晴天也只有那一方天井透出点儿微光,雨天便一片昏黑。还有一扇偏门在方桌和橱柜的中间,与土灶相对,位置较低,走进去需下两步台阶。偏屋稍显宽敞,台阶右边是奶奶的木床,左边走到屋的尽头是我和哥哥的床。这间屋好歹有扇窗户。微雨天气,哥儿俩没办法出去逛街了,便呆坐在窗前,数着雨滴,打发着无聊的时光。
最怕雷雨天气。电闪雷鸣,大雨骤至,我们如临大敌,几户人家的雨水都向天井汇聚。小的时候,我基本没出过村口,不知道“瀑布”是什么样子,后来读到“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时,我才想起它,原来我家的“瀑布”也有那么壮观。四角的雨水汹涌奔来,聚成水幕,它像个打豆腐的豆腐袋,只是袋底全空,水幕倾泻直下。雨水沸腾,瞬间将水池灌满,天井池根本无法将水及时从阴沟排出。我们一家人便进入“抗洪作战”中。母亲和哥哥动作最快,一碰到这种情况,他们就像训练有素的战士,赶快拿起家伙什,将水舀到桶里、面盆里,哥哥飞也似的捧起便往弄堂跑,倒向大门外,来回往复,直到雨量小或停下时,他们才有得歇息。母亲的腰显然挡不住了,双手撑着腰到弄堂里的竹床上坐一会儿,喘口气。尽管这样,母亲总叫我离水池远一点儿。水流冲击着水池,水都溅到池边的地上了。本已踩结实的地面经雨水浸泡,又开始松软起来,表面乌黑泛着光泽。稍不留神,人踩上去一脚溜滑,就四仰八叉。屋顶久已失修的瓦片日晒雨淋,已承受不住雨滴的轰击,有的碎了,有的松动了。家里能装水的大小器具都派上了用场,投入接漏的“战斗”中。木板横放在床顶上,放上脸盆接水。哪里漏,哪里就放上木桶、小盆啥的。从天而泻的瀑布,天井池喷薄而出的狂浪,屋顶漏下的丝线雨珠。整座房子里,家人们忙乱着,无心欣赏这自然带来的交响乐、协奏曲。我想那調子肯定是高昂的、紧凑的。后来我有这么一种感觉,当时我们就在遍览名山大川,有瀑布,有溪流,有雨线。我就傻傻地坐在方桌最里边,很听话似的,有意无意地感受着这一切,于我而言,那是一种乐趣。
雨过天晴,老屋恢复了它的宁静。天井成了堂屋的窗户,阳光很亮,它像一张大嘴,一张一翕地吞吐,给我们温暖,并让我们畅快地呼吸。白天,人们都去田间劳作了,我不上学的话,老屋里就只剩下我和年迈的奶奶了。奶奶那时已经没有牙齿了,脸两侧是塌陷的,加上她比较清瘦,整张脸像搓条的挂面,好在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加上她整理得很精致的满头银丝,整个人看上去非常干练。她总是面带微笑,尽管我小,但我不会怕她。闲的日子,她老人家总有办法让我闲不下来,总有一些手段对付我,拿起竹条的时候自然是嫌我太懒了,她要以此来维护她长者的尊严。大多情况下,这样的情景很少出现。一些亲戚拿来的看望她的冰糖被锁在她房间的那个大柜子里,夏天过后还有一些晾晒的芋头果儿(番薯干)也在里面。我经常觊觎那里,但没有撬锁偷吃的胆量。有时还有菜油蛋炒饭,那香气至今还飘在鼻前。这些是她打发我做事的灵丹妙药。一般是这样的:给我一块糖,叫我拎一只小桶,打好猪食,把猪喂好;麦收的时候,田边青草疯长,她老人家抓起一把芋头果儿塞在我手里,说:“乖,背上背篓,去扯一筐猪草来,猪吃了好长肉,过年就有精肉吃了。”小孩子最喜欢吃精肉了,所以诱惑力很大。诸如此类,从未放空。我就像被投喂的宠物,又像个被温柔鞭打的小骡子。后来我也反思,现在做事慢吞吞的,不积极主动,是不是与那段投喂经历有关。可惜,往事已成风,此待成追忆。我离开奶奶到外地读书时,奶奶便病倒了,不多时就去世了。家人怕影响我的学习,就没通知我。直到她老人家上山的那一天,估计只有我躲在校园的某一个角落,尽兴地玩儿。因为那时的我已丧失了斗志,如行尸走肉,即便置身大学校园,也不大爱学习。直到过年回去,家人瞒不住我了,才告知我事情的原委。他们还说,奶奶意识明白的时候是怎么想我,她在老屋不甘心地逝去。其时,我已背负不肖子孙的骂名,心存愧疚,不能原谅自己。现在想起,我好歹和她老人家共度了十九年光阴,愿仁厚黑暗的地母,永安她的魂灵。
老屋的夜晚是热闹的。就这么个拥挤的空间,还挺招人的。一到傍晚,吃过饭的没吃饭的三三两两乡亲都朝我家走来。吃过的 ,母亲给他们泡杯茶;没吃过的,就添双碗筷。如果父亲在家时,还多个酒盅。乡下人不讲排场,进屋便坐,肚饿就吃,彼此没有推三阻四的满口客气。菜好不好,酒香不香,都不重要。好像一口咸菜下去,小酒也能搞二两。我现在十分想念那时的味道,亲随自便,没有什么顾忌。那时大家都差不多吧,到隔壁邻舍也是这样。大概母亲比较随和吧,他们更愿意来我家坐坐,唠唠家常。常记得,昏黄的白炽灯下,堂叔或堂兄们围在桌边,一人一杯粗茶,家长里短,国事家事,近处远方的,每个人都在倾吐他们对身边事物的感触,似乎这样能消除他们一天的疲惫。妇女们在边上干些细活儿,切猪草,缝补衣物什么的,边做边聊。小孩子们自顾玩耍,自得其乐。时间差不多了,家里的小门“吱嘎”一声,弄堂的大门“呼啦”一声,一丈多长的横木一抽一拴,时光就恍惚在夜色的清辉里。
老屋泼满了岁月的墨迹,浑厚老迈,显然“走”不动了。大学毕业时,我见过它最后一面。毕业后我远走他乡,家乡的建设如火如荼,家人居住的条件也在改善—青石墩不见了,青石柱也不见了,那朱漆大门也没有了。老屋便在时光隧道里轰然倒塌,它似一捧烟尘,一棵蓬草,永远地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