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公子
一只鸟,通体全黑,偶有几簇白毛,外加一张尖锐的鸟喙,以及一个大大的白眼。你能想象就是这样一张简单且普通的画,当年竟然在拍卖市场上拍出了6272万元的天价吗?
创作出这幅名为《孤禽图》的人来头也不小,他在画上落款“八大山人”,我们一听,就知道这绝对不是他的真名。
其实,他的真名,在当时叫出来是会被满门抄斩的。
那么,这位“八大山人”是谁?凭什么他画的一只翻白眼的小鸟,就能卖出天价呢?
“八大山人”,原名朱耷,明末清初人士,是一個正儿八经的明朝皇室后裔。不仅如此,他还出身于一个诗书世家。他的祖父、父亲、叔父等都是有名的书画家,耳濡目染下,朱耷打小擅长读书画画,小小年纪就能悬腕写米家小楷,对毛笔的运用和笔法都非常娴熟。8岁写诗,11岁画青绿山水,活脱脱一个“别人家的孩子”。
你别看他文艺范十足,也许是因为从小就饱读圣贤书,朱耷心中的梦想从来就不是做个闲散画家,而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明朝《国典》规定,宗室子孙一律不得参加科举考试。朱耷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甚至是自动放弃了无数人眼红的爵位,以一介布衣的身份应试,并且在15岁那年一举得中秀才。
正当他的人生志得意满,准备更上一层楼的时候,时间来到了1644年。
这一年,是历史上非常混乱的一年。在中国大地上,大明、大清、大顺、大西四个政权并存,后两者是李自成和张献忠建立的农民政权。这一年,当李自成攻入北京城,崇祯皇帝在煤山上吊自尽时,明朝也走向了灭亡。而后,清兵入关,占领中原,历史进入大清时期。
朝代的更替,总伴随着一些人生活的动荡,一些人梦想的幻灭。
朱耷全家九十多口人被屠杀。据说,他的母亲和弟弟因为逃到山里面才躲过了一劫。可他的妻子跟孩子却没那么好命,在逃难过程中相继去世。一夜之间,国破家亡,皇亲国戚朱耷就成了前朝遗民、亡命之徒。
为了躲避清朝的追击和屠杀,他不得不装聋作哑,远走他乡。
我们今天很难想象,在逃亡的五年里,朱耷究竟经历了什么,但山河不在、人事斗转的悲凉一定在每个夜晚都深深冲击着他的心灵。在23岁那年,朱耷做了一个非常大胆的举动。他下定决心,遁入空门,并且改名换姓。
从此,这个世界上没有了大明皇族朱耷,却多了一个疯和尚,八大山人。
关于朱耷为什么叫“八大山人”,其中一种最通用的解释是说,他把“朱”字里的“牛”去掉,就是“八”,再把“耷”字里的“耳”去掉,就是“大”。
古代的“牛耳”代指权力,“执牛耳者”也就是掌权者。大明王朝的江山没了,旧皇族们没了“牛耳”,“朱耷”就只剩下个“八大”,只不过是个“八大”和尚。
他在一首画里题诗:“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摩。”他说,我画的画虽然笔墨不多,但我的眼泪却流不尽。我画的山河虽然还是旧山河,但这横流乱世已违背了常理。
对于那个抢了他“牛耳”的人,朱耷恨不恨呢?他恨,非常恨,可他毕竟只是一介文人,在势力强大的清军面前,丝毫没有招架之力。于是,他将一腔的痛苦和愤怒诉诸笔端。我们看到了他画里的动物,寥寥数笔,或舒展身子,或缩成一团,或相对而望,但它们都有一个特点——翻白眼。
为什么要翻白眼?
如果你仔细观察会发现,当人是认真的、专注的、肯定的,他的视线一般是会平视,盯着一个事物看。相反的,如果一个人是不认真的、涣散的、否认的,他的视线一定不会是定点的。翻白眼虽然是一个极其微小的表情动作,却隐含着丰富的情绪表达。
在八大山人翻白眼的小动物这里,他就用这样的手法,来释放他的反抗。这些绘画,承载了无数个他无处安放的对命运的白眼。
当然,如果只是靠翻白眼的表情,并不能成就一个伟大的画家。
八大山人的画一般笔墨很少,集中在画中极少的主角身上。我们都知道,宣纸的吸水性强,容易让墨汁扩散开来,不好控制。所以从前的水墨画家,很少有像八大山人这样用集中的墨水只画一个东西。但从小对笔触极强的把控能力,让八大山人在创作时游刃有余。
于是,我们看到他画的鱼、鹰、鸟甚至是猫和鹿,在运笔上可以简单,可以繁复,没什么固定章法,但都逸气横生。每一个白眼,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他对命运的抗争。
就这样,八大山人一直画,一直画。他出家30年,就画了30年。
他的山石画和花鸟一样,常常只画一个小角。有时候,他都不管枝杈是不是立得住,寥寥数笔,中空的树干分出了若干个枝杈,上面有零星几点梅花。
年过半百,在57岁时,八大山人画下了一幅《古梅图》。他在画里这么写道,“南山之南北山北,老得焚鱼扫虏尘”。“虏”是什么意思呢?“虏”就是从北方来的清朝统治者。“扫虏尘”的意思,不言而喻。
可是,他扫得了吗?
那个时候,康熙皇帝已经在位21年。历史,又将迎来盛世。对于老百姓而言,谁当皇帝重要吗?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有好日子过就行了。
可是对于八大山人这个前朝遗老,你再怎么不甘心,再怎么指桑骂槐,再怎么用画宣泄自己,呼吁别人,他所失去的一切,是永远不可能得到补偿的。
他能怎么办呢?八大山人有无穷无尽的情感、无穷无尽的追问,他就像是被压到底了的弹簧,随时都可能反弹爆发。终于,他在那一天用疯狂,彻底释放了自己的情绪。
他一手怒撕了自己的僧袍,给一把火烧成了灰烬。紧接着,他暴走两百里地,直线走回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南昌。他像患上精神疾病一样,疯疯癫癫地游走在大街上。一会儿倒地痛哭,一会儿仰天狂笑,有时候拍着肚皮高声歌唱,有时候冲上街市胡乱舞蹈。哪还有什么明皇世孙?南昌街头上,分明就是一个痴人狂徒。
我每次读到这段的时候,总有一种感慨:人生未到幻灭时,是不可能这样的。
八大山人一生大部分时间都被自己的身份所困。他姓朱,他是曾经耀眼的、想要改变这个世界的人。但世界改变了他,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让他从高点抛入谷底,让他家破人亡,甚至连原本引以为豪的姓氏,都随时可以成为他致命的伤害。
我到底是谁?
我为什么而活?
我的出路,究竟在哪里?
这或许是八大山人心中久久不能停息的自我拷问。
而彻底的幻灭,带来了彻底的重生。疯狂过后,八大山人蓄发还俗,在他的家乡南昌,他的人生轨迹重新回到了原点。当放下前半生的一切,他的画有了进一步的跨越。
在八大山人后期的花鸟图中,他的笔墨更简单了。石头缝里,几枝孤零零的枝杈伸了出来,两只大雁正停下来休息。它们一只抬头往上看,一只干脆把脚缩进身子底下,闭眼打起了盹。你找不到翻白眼的经典表情包,一阵风吹过,只觉得岁月静好。
我们能明显感觉到画里少了戾气,却多了一点平淡和天真。在晚年的画作中,八大山人的笔墨越来越少,构图越来越简化,甚至到最后,整幅画上就是一笔一印,一花一世界。他的世界越来越简单,却也越来越无限。
诗人泰戈尔说:“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而八大山人却是:世界以痛吻我,给他一个白眼又如何?
很多人喜欢八大山人,喜欢他很有个性的翻白眼表情包。可我却更喜欢那个撕碎僧袍,幻灭重生之后的他。后来的他,一辈子都在寻找:我到底是谁?
年少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明朝皇室。为了证明自己,他甚至褪去光环,以一介布衣的身份去考取秀才。而后明朝灭亡,他沦为一个亡命之徒。再后来,他走进寺庙,成了僧人……他好像始终不停地在找一个标签,想把自己窝到那个标签里头。可一旦你有了标签,你对这个世界就有了偏见。
直到晚年有所顿悟时,八大山人写下了这样一句话:“若不得个破笠头,遮却丛林,一时嗔喜何能已。”从明朝皇室到一介僧人,当他活在这些身份中,自然有不可名状的悲喜。可当他终于撕碎僧袍,回到自己,他发现——当我什么都不是的时候,我,即是一切。
(层林染摘自海南出版社《大话中国艺术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