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多宝π-Box。
吕熙君在物流行业工作18年了,但“气候友好型快递”“减排”“低碳”这些词语,他直到2020年才开始了解。
当时,他被任命为顺丰绿色低碳项目组负责人,带领自各业务部门抽调的30余人团队,制定低碳转型路径,推动顺丰在收、转、运、派等全流程实现减排。
经过近三年的实践,2023年6月28日,在深圳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吕熙君已经对碳排放的来源、计算标准、减排方案等如数家珍。
他还记得十年前,不少物流园区采用光伏、风电等低碳技术,目的只是单纯的省电、省钱;而十年后在顺丰,低碳被提升至战略高度,集团愿意用经营收入予以支持。
2020年,中国提出“3060”目标(二氧化碳排放2030年前达到峰值,2060年前实现碳中和)后,顺丰筹建项目组,系统推进低碳工作,并于2021年6月发布《碳目标白皮书》(下称“白皮书”),将减碳目标融入企业发展与转型的战略规划之中,希望能在新的潮流中抢占先机。
吕熙君本人同时从事顺丰集团的战略工作。“绿色低碳包含了业务、运营、数据,也包含了客户关系与社会责任,所以它肯定属于集团战略层面。”他解释道。
低碳并不是能够“立竿见影”的速成事业。到目前为止,顺丰的低碳工作还需要用经营收入支持。有客户因为绿色产业链投入成本更高,不理解顺丰的工作,转而选择其他合作方。但吕熙君说,顺丰会持续投入。这家成立于1993年的老牌物流公司相信,低碳是行业未来趋势,终有一天会助力公司的经营发展,正如顺丰董事长王卫在《2022年可持续发展报告》的致辞中提到的,“社会价值的持续创造,将反哺企业价值和业务发展”。
管理学家迈克尔·波特曾经提出,企业有三种竞争战略:成本领先战略(即低价)、产品差异化战略、集中战略(即专注)。顺丰此前面临通达系、极兔等后来者的低价挑战,低碳战略的推行,或许能带来差异化的机会。
这是一个灰色的快递箱,采用更易回收的单一化材料PP蜂窝板材,易清理、抗戳穿。箱体为自锁底折叠结构,封箱用魔术贴粘合,不再使用胶纸、拉链等易耗品,可以循环使用几十次。
2021年,顺丰包装研发创新负责人路鹏第一次看到循环箱的最终版样品。箱子采用无墨印刷等多项环保技术,单一材质的比例达95%以上,更容易被回收再生。他们将它取名为“丰多宝π-Box”,“π”代表无限、闭环。
路鹏自包装工程专业毕业,曾经在日企工作,2014年加入顺丰。当时,包装团队成立刚一年,只有一两位员工;十年过去,部门已更名为“包装研发创新中心”(SPS),向内外部客户提供可持续包装解决方案服务。
快递包装看似简单,实际上全是细节。位于深圳的SPS包装实验室内有几台大型仪器,分别用于模拟不同温湿度、斜面、振动、跌落、抗压等物流情境,测试新型包装的可靠性。仪器一旁恒温、恒湿的实验室里,有团队成员在试验快递箱体可承受的压力、包装袋的可延展性,甚至是封箱胶带的粘性。
“丰多宝π-Box”同样经历多次试验,从开始研发到投入试点,迭代了几十个版本。重量、成本、环保与制造工艺、清洗难度等都是团队要考虑的问题。这款快递箱于2021年投入使用,截至2022年底,其累计投放量达到125.8万个,实现1798万次的循环使用,减少碳排放约5219吨。
路鹏介绍,除了技术,SPS在研发绿色包装时,也会从商业化角度考虑,计算投入产出比。由于运营管理难度大、企业一次性投入的成本高、用户自觉归还回收的习惯尚未形成,“丰多宝π-Box”目前的成本仍高于普通一次性纸箱。他希望未来,更多的企业、用户加入低碳行动,推动形成规模化效应,进而降低成本。“只有经济可持续的环保,才是真正的环保。”
2018年,SPS啟动“丰景计划”,遵循通行的“4R1D”原则,(减量Reduce,重复使用Reuse,循环再生Recycle,能量回收Recovery,可降解Degradable),优化快递网络的纸箱、胶袋、文件封、填充物等传统包装。“丰多宝π-Box”之外,可降解胶袋“丰小袋”、纸塑包装等绿色包装,也从这间实验室诞生,然后流入物流网络末端。
在网络中,顺丰快递员收件时,使用SPS建立的“智慧包装服务系统”,在手持终端App输入寄送物品名称,系统即可给出适度包装的最佳方案。之后,“π-Box”“丰小袋”们会搭上新能源车辆与应用节能技术的飞机。截至2022年,顺丰累计投放新能源车辆超过2.6万辆,并引进相较于传统货机油耗更低的大型货机。
顺着经过优化、截弯取直的运输路线,快递进入绿色产业园进行中转。顺丰改造了至少24个园区的水电表,实现用电、用水数据的智能监管。2022年,顺丰还在杭州、南宁产业园区进行透水混凝土工艺建设,试点开展雨水收集工作,将其循环再利用为绿化用水。义乌、合肥、香港等九个产业园,则正发展光伏发电。
资料来源:顺丰2022年可持续发展报告
当快递到达目的地、用户取走货品后,快递员会把循环箱取回。“丰多宝π-Box”将由顺丰统一入库维养,在下一次的配送中再次使用。为了更好地回收与管理,每个π-Box都拥有唯一的编码,在这场低碳之旅中的使用轨迹,会被记录、上传至顺丰搭建的“循环包装管理平台”。
顺丰在白皮书中承诺,到2030年,相较于2021年,公司自身碳效率要提升55%、每个快递包裹的碳足迹要降低70%。“绿色”变成一项系统工程,仅仅记录循环箱的轨迹已经不够。快递流转的每个环节,及其产生的碳排放量,都需要监控。这是摆在吕熙君面前的难题。
他所领导的绿色低碳项目组,于2020年底组建,作为集团的一级项目,直接向集团最高层汇报。项目组根据工作需要,抽调各业务部门人员加入。整个团队规模稳定在36人左右,成员编制仍属运营、科技等各个组织,承担所属业务与项目组的双重KPI。项目由数字化驱动,因此,团队中技术人员占多数,约20人。另外,项目组长期与外部智库合作,由后者提供指导,确保方向正确。
顺丰已将绿色低碳提升至集团战略层面。据白皮书,顺丰将减碳目标“作为董事会重点关注议题持续跟进,并将年度目标回顾与管理层绩效结合”。项目组负责人吕熙君,同时从事集团的战略工作。
接到任务后,吕熙君和团队的第一步,是盘点碳数据。顺丰这类物流企业的碳排放主要来自“三张网”:天网、地网、信息网。“天网”包括飞机、无人机等运输工具的碳排放;“地网”包括物流园区办公用电、货车等陆地运输工具,以及快递包装生产等环节的碳排放;“信息网”则包括数据库散热等过程的碳排放。
“三张网”的构成看似清晰、简单,但统计起来并不容易。项目组首先尝试使用公司已有的OA系统,但系统内没有现成的计算模型,数据导出后,需要根据货量、车型构成、线路等细节数据手动计算碳排情况,效率较低。
吕熙君举了一个例子:同一件快递在不同阶段,会使用不同运输工具,比如快递员取件使用三轮车,转运使用小面包车,长途运输使用卡车,而不同载具的碳排放量不同、快递在不同载具中所占体积比例及相应的碳排比例也不同。单个环节的碳排放量不难计算,但当不同环节串联成完整的链条,公式就变得复杂。
减碳的过程也是同理。单个环节的减碳逻辑相对清晰:陆地运输,换新能源车即可;航空运输,给飞机添加相关燃料剂,或应用无人机即可;园区中转,屋顶加光伏板即可。但要在各环节综合使用此类技术,确保不影响整体的运输效率,并实现减碳的整体目标,并不容易。
“丰和可持续发展平台”界面。
因此,建立一个能够科学监测各环节碳数据、进行模拟减碳决策的系统尤为重要。这一领域并不热门,市场上没有现成服务可供采购,项目组只能自己搭建。
2021年9月,经过半年的开发,“丰和可持续发展平台”(下称“丰和平台”)上线,可以实时核算碳排放量、监控碳目标达成情况。平台采用的碳数据测算方法,与国际通行标准一致;没有现成标准的部分,顺丰就联合相关机构,进行申报和制定。
借助AI、大數据等技术,丰和平台能模拟决策,对高排放环节进行分析和优化;平台与顺丰原有OA系统对接,相关数据回流,为业务部门决策提供指引。2022年,顺丰减少温室气体排放量超155万吨二氧化碳当量,每百万营收排放强度较2021年降低2.1%,单票快件碳足迹较2021年降低4.2%。
系统只是工具。搭建完成后,低碳目标还需要员工一环环落实。吕熙君调动积极性的方法是“以实际结果为导向,而不是空泛地宣讲”。他说,要让大家“自觉自愿”地做这件事。
具体来说,项目组与外部机构、客户交流时,会带上相关的业务同事。比如与董办成员一起,参与关于碳金融、碳变现的会议。当董办同事了解,减少的碳排能够变现,有利于企业经营,也有利于获取投资人认可,自然会愿意合作推进减碳工作。
反过来,当客户想交流低碳话题,项目组也鼓励业务同事带他们一起沟通。当业务组发现,与项目组合作有利于业务拓展,也就愿意参与减碳工作。
客户也是如此。借助丰和平台的碳排放计算模型,顺丰能够帮助客户了解运输过程中的温室气体排放量,提供定制化低碳供应链解决方案。但方案不能为了绿色牺牲经营与效率,吕熙君举例说,运输环节,碳排放量最大的是飞机,要想减排,降低飞机比重是最简单的办法;但若降得过低,又会影响运输效率,因此需要综合考量、规划。
“做绿色工作,要去想它能不能帮助企业实现经营上的发展。”吕熙君总结,“它是落地的,而不是喊口号。”
然而目前,绿色产业链的成本总体高于传统供应链。吕熙君透露,有客户因此不理解顺丰的尝试,转而选择其他合作方。顺丰只能进行精准营销,希望通过与行业头部、链主企业的合作,辐射整条供应链。
至今,顺丰已经在3C、服饰、生鲜等多个行业为多家企业提供绿色解决方案,绝对数量增速很快,但在客户总数中的占比仍然较小。
SPS会客室的沙发,由纸箱材料制成。摄影/《财经》记者 郑可书
“到目前为止,我们投入了很多成本,还在通过企业自身的经营收入支持绿色工作。”吕熙君称。
早在2015年,顺丰就尝试推广过另一款循环箱,食品冷链“EPP循环保温箱”。EPP是一种易回收再利用的新型材料,用它制成的箱子,单个成本高达几十元,而且重复使用需要增加入库、清洁、出库等环节,比直接丢弃的一次性泡沫箱麻烦得多,成本也相应增加,因此,普通客户还是愿意选用后者。
丢失率高也是大问题。用户要使用循环箱,需要支付与标准快递纸箱相同的费用;但有用户认为,我付了款,箱子就是我的,不愿归还。还有用户派件时不在家,或者不愿意当面拆箱、当面归还,导致快递员派送、回收耗时耗力,还要承担遗失风险,因此,快递员使用体验也不太好。
EPP箱的尝试足以说明,绿色与环保是一个系统,无法仅靠企业完成,需要全社会的共同努力。“比如,循环箱的多次使用,需要用户主动归还;循环再生,需要垃圾分类、回收体系的完善。”路鹏说。他与吕熙君都提到了政策引导的重要性。
收、转、运、派几个基础环节减碳之外,顺丰还在线下种植碳中和林。参加植树活动时,吕熙君发现,也有其他企业植树造林,结果拍个照、剪个彩就离开了。那些缺乏管理的树苗,都逐渐枯萎。他感慨,减碳工作就像植树,周期很长,而且一旦中断,就会造成巨大影响,“需要耐心”。
树木何时能成材,绿色低碳工作何时能助力经营发展?吕熙君也没有答案。但他确定,顺丰能够坚持到实现的那一刻。